他的双腿软绵绵的，好像一点力气都没有，脚底下一踏空，像截了肢的残疾人一样，感觉不到腿的存在。他试图站直起来，可是好像有千斤重的东西，绑在腿上，怎么也站直不起来了。
易立发现，吴迪生眼睛里的惊悚，还有慌张，满满的，都快要溢出来了。
易立也吃了一惊，他只能把慌张和希冀的目光，投向了已经六神无主的吴迪生，因为他攥了攥空荡荡的口袋。
口袋里，只有五块钱。
恐惧就像是一团乌云一样，驱散不去，笼罩在他的心间，在心里搁下了一块阴影。毕竟从小到大，赖账是什么滋味的，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吴迪生的脸上写满了慌张，整页都写得密密麻麻的，一点点的空隙都没有留下。
在那个还没有微信或者支付宝便捷付款的年代，人们只能用现金或者信用卡进行付款。
好了，话不多说了，还是把矫情的时间，留给氤氲着慌张和焦虑的目光吧！
“我的信用卡刚才明明还在口袋里的，怎么不见了，回家该怎么向妈妈交代呀？”他说话的声音颤颤的，显然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千钧一发，低下眼就是绝望。
“不管怎样，你还是先把账结了吧！”老板的口气变得严厉起来，长出了犀利的棱角，可以割破任何僵硬的固体，他好像一眼就看出了，眼前这两个男生的窘迫。
“要不，我跟老板借个电话，叫我爸爸过来付账吧，他就在这附近……”窘迫也描上了易立的眉目间，这大概就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吧。
“不用了，我帮他们还吧！”易立只觉得这女的声音有点熟悉，像是在哪里出现过，或许是在梦中呢，他也不太确定。他抬眼，一眼望去，目光所及，熟悉的面孔，幻灯片似的出现。
原来是隔壁桌，两个在吃粿汁的女孩子，易立又认真地看了一遍，这不是早上在校门口，偶遇的曹华丽和谢晓瑛吗？
易立一开始只顾着吃饭，还有和老板，吴迪生聊天，再加上和两个女生，只是匆匆见过一面，印象不那么地深，倒也没有注意到她们的存在。
谢晓瑛板着一脸满满的黑面孔，不知道在给谁看呢。她有好几次想要起身，朝着易立这边走来。但都被曹华丽摁在了肩膀，死死地给摁下去。
易立摸了摸脑袋，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凝视着谢晓瑛，看着她用很复杂的目光盯着易立看，嘴巴微微地张开，却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她好像也没有，预料到曹华丽接下来的这个举动，眼睛眨了一下，还在桌子下面，暗暗地拉扯了一下曹华丽的衣角。
易立只一眼，就瞥见了谢晓瑛这个举动，他的眼神摇晃了一下，土壤一般的颜色也在脸上晕开，好像脸上爬上了千万条蠕虫，拼命地啃食着他的躯体，那种微微疼痛的样子。
“这多不好意思啊！我有机会还给你吧！”易立拼命地收拾脸上的难堪，一层浅浅的憨笑，却还是来不及遮盖掉，厚厚的不好意思，他的笑容掺和着深深的尴尬。“毕竟叫女生帮忙买单，那得多不好意思啊！”
“不用了，区区二十块钱，以后记得不要让女生买单了……”曹华丽倒是晾着无所谓的表情，等风来把它吹干。
吴迪生连连摆了摆手，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易立想，大概就是不用了，我再找找信用卡之类的话吧。
谢晓瑛终于还是看不下去，用很生硬的口气，吱了一声：“口袋里有六百块钱，还愁没有钱买单？”
她有意的一句话，硬邦邦的，长出了棱角，抓伤了僵硬的气氛。
所有人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很难看，曹华丽，易立，还有吴迪生，也包括谢晓瑛在内，面如土色的，白光从鹅蛋的，瓜子的，各种脸型的脸的轮廓边缘遁去。
最后，还是吴迪生把目光的焦点，准确地落在易立的口袋上。一句话就粉碎了眼前尴尬的沉默。
“哎呀！易立，你口袋里有六百块钱？不早说嘛！”他的话里面藏匿着很深刻的责备和失望，“赶紧把账结了！”
易立愣了一下，夏日腥热的风，掠过他的脸庞过后，却像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一样清醒。
“我口袋里哪有六百块钱？”易立把自己的所有口袋都翻了出来，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张皱巴巴的五块钱钞票。
那张皱褶纵横的五块钱钞票，瞪着大家不太好看的脸色，口袋里确实空荡荡的，除了它，什么都没有。
只有其他三个人满眼溢出来的惊讶。
吴迪生的眼光变得清澈起来，他瞥了易立一眼，用很信任的口气，把话晾了出来：“我就知道易立不是那种人！易立是值得信任的家伙。”
“我是哪种人？你给我说清楚！”易立用半开玩笑的口气反驳道，他的声音很响亮，让一旁的曹华丽战战兢兢地，飚了一身的冷汗！
“不是那种贪小便宜的人！”吴迪生三言两语的，很干脆，不拖泥带水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吴迪生和易立不经意的谈话，像什么重物一般，撞击着谢晓瑛早已被这个世界，这个真真假假的世界，啃食得千疮百孔的心。
她的目光变得浑浊了，开始停留在曹华丽的身上。
“是因为复杂，才显得浑浊吗？”后来，她不禁扪心自问。
没有人回答她，也没有人给她答案，谢晓瑛开始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个世界，好像瞒着她，一个天大的秘密。
她战战兢兢地，因为她看到的是一个魅影般的阴谋，一点点地逼近，阴影一般地逼近，她那颗幼稚的心。
她恍恍惚惚之间，头部像是被什么重物重重地敲了一下，目光透过吴迪生的眼睛，向他内心深处延伸着，又忽的蜷缩了回来。
“是你……”谢晓瑛的话锋分明是奔着吴迪生去的。
“不是我！”曹华丽竭力地摆了摆手，声音很微弱，让人听不到一点的底气。
“我是说，是他骑自行车，把我的脚崴成这样……”谢晓瑛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的口型对着吴迪生，说话变得激动起来。
吴迪生如梦初醒，大梦方觉：“原来是你！”他的手指却指向了曹华丽的方向。只是，还懂得些人情世故的吴迪生，故意留了一手，没有把话挑明了说。
思绪在吴迪生的记忆里，溯着时光的长河，路过两岸回忆的一个又一个画面。
早上那一幕，吴迪生分明看得一清二楚。
……
曹华丽整张脸都快要烧起来了，她在胸前竭力地摆了摆手，似乎想要把千丝万缕的因果关系，撇得一干二净。
“不是我！”曹华丽憋着气，咬着字，话从上下唇的缝隙里，溜了出来。
“我是说，是他骑车把我脚弄伤的！”谢晓瑛显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思维不能从这简单的因果关系抽离出来。
“你骑车压过了我的脚，还不给我道歉！”忿忿不平，在谢晓瑛的话里凹凸不平。
“该道歉的人，可不是我！”吴迪生下意识地看了曹华丽的眼睛，她的脸早已被冷汗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在心底最深处的地方，踌躇了许久，若明若暗的情绪，在心房里混淆着，最后还是没有把话说出口。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连句道歉的话都不会说吗？”谢晓瑛后来抚摸她那时那段凹凸不平的心情，总害怕回忆的手，要被这生出来的棱角割伤。
吴迪生看了易立一眼，不明就里的他，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吃了一惊的他，见双方快要吵起来，连忙劝住：
“不就是二十块钱的事情吗？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不值得大家撕破脸皮，大吵一架了吧！”
吴迪生只好冷冷地说了一句：“你自己好自为之！”
曹华丽憋红了脸，她知道，吴迪生最后一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她心惊胆颤地把钱递了过来，她的态度还算不错，言语间也没有 什么带刺的话。
只是谢晓瑛的脸色，还是不怎么好看，她肯定还在心窝里生闷气，为了那六百块钱，为了吴迪生那句没有说出口的道歉，她的嘴巴上下唇紧闭着，好几次想要开口，都忍了下来。
易立带着尴尬地，伸出了手，接过了曹华丽手中二十块钱的钞票，他的心砰砰砰地跳个不停，中午明亮的阳光，把他的脸晒得通红通红的，眼神里写满的，都是些不好意思之类的谦词。
曹华丽到没有说些什么，她坐下去，继续和谢晓瑛吃她们的粿汁，有说有笑地，易立没注意去听，说的也大概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不关他们的话。
那一天的那一刻，许多的想法涌上了易立的心头。他看着眼前的曹华丽，嘴唇动了一下，他好像有许多酝酿了好久的话，想对曹华丽说。
但尴尬和羞耻，让他开不了口。他只能把这些话，深深地藏在了内心的最深处，永远地封存着。
华丽，你知道吗？我曾经是多么地感激你，在我生命里最尴尬，最无助的时候，是你，是你像一位天使般的降临，张开毛茸茸的翅膀，向我和迪生，伸出了援手，解了我们两个人燃眉之急。
让我在那个炙热的夏天，气温把脑海里所有的东西，都燃成了灰烬，只有一样东西依然在脑海里，在心田里，在耳边，在眼前，闪闪发光，发光发热……
我们都知道，那叫做回忆。
可是，当后来，懵懵懂懂的我，慢慢地后知后觉，了解那天你们三个人针锋相对的一席话，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遮掩着丑陋不堪的阴谋，我突然有一个念头，在心里慢慢地膨胀——
我突然有点后悔，认识你啦！
“你还是我在公交车站里，认识的那个站在阳光雨里，英姿飒爽的女生吗？”
——2014年 易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