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子江。
“曹御史，今天可是最后一天了！”
宋景来回踱步。
见曹亮还是如往常般，泰然自若地看着天空，不管脸上还是心里，已是焦急万分。
“曹御史，你要的二十条战船，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但是整个衙门没人愿意当你的水军……纵使有人愿意当水军，你要这些东西又有何用？”
宋景都快要习惯曹亮说的这些压根让人看不懂的命令了。
“你到现在，一支箭未买，一支箭未造！”
“真让我为你捏一把汗啊！”
“我的汗你就不必管了。”
曹亮屏息凝神，眉宇间是十天里从没见到过的严肃，“苏瑶姐，帮我看看，乌龟有没有流汗。”
一旁。
苏瑶托起来手心的小乌龟。
纤细的手指蹭了蹭绿毛龟的龟壳，指尖有些湿润。
“流了。”
曹亮猛地放松下来，长舒一口气，“果不出我所料……江上湿度够。”
“今夜必有大雾。”
“有大雾又怎样？”
宋景的语气猛然变得急促。
一句话开了头，便如同洪水开闸，漫天的委屈和怨恨倾泻而出。
“你临危受命，这么重要的关头却在我九江县无所事事，回定海关定然要被陛下五马分尸！”
宋景再也遏制不了熊熊燃烧了十天的怒火。
“曹亮！我为民请命数十载以来，从没见过像你这么荒诞，像你这么无能的朝廷命官！”
“不将百姓，不将守护边关将士的性命放在眼里，只顾自己贪图享乐……”
曹亮的罪证太多。
他怕今天再不骂，下次只能等到曹亮上砍头的刑场前，拿着臭鸡蛋扔他的时候骂了。
这一串话，险些惊呆了苏瑶。
知道宋景有怨气，也知道曹亮行径荒唐，挨骂实在不算委屈。
但听上去，心里就是不怎么舒服。
她苏瑶的弟弟，只能她自己骂。
原以为曹亮听到该是要发火的。
却不想，他只是事不关己般连连拍手鼓掌，“说得好！”
“这个关头，我要的就是你这样的血性！”
曹亮生怕这里都是被磨得没了血性的人。
“宋巡抚，记得我前几天问过你一个问题，我现在再重新问你一遍，若是吴国趁着夜深人静，率领战船，直攻九江县，驻守在此的兵将该如何应对？”
“不知敌情，大夏将士稳妥起见，必是万箭齐发，以箭矢驱敌！”
宋景又给出了跟上次一样的答案。
提到箭矢，眼神愈加愤怒，怒到极致，嘴唇发抖。
“举一反三，若这次是我们以战船进攻吴国，吴国首选必然也是先令弓手万箭齐发，以此驱敌。”
“可我们不需要真的水军，将大夏将士的服饰，穿到编制好的稻草人身上，我们知道这些是稻草人，但吴军远看，只会以为我们的船上满是兵甲，大概率会认为这是我大夏深夜奇袭。”
“我们要做的，就是在驾船靠近吴国时，控制好战船的距离，再将这些稻草人绑在战船两侧，静待吴国的箭射来……”
曹亮抬脚，将卡在石头缝里的竹竿踢到手上。
提起。
打横。
以投掷标枪的姿势，将竹竿掷了出去。
嗖——
嘭！
只见竹竿应声，牢牢插在不远处松软的沙子上。
“届时，他们吴国射来的箭矢，将会像这根插在沙子中的竹竿一样，牢牢扎在数百个稻草人上……”
苏瑶的神情，由原来的若有所思，变为恍然大悟，再变为惊喜万分。
仅仅一瞬，便完成了三个变化。
天才！
真是天才！
她看着逐渐阴沉的天空，远处渐渐升起的浓雾，瞬间全想明白了！
“曹亮啊曹亮，你当我傻还是当吴军傻？”
宋景呆愣几秒钟，被曹亮的计策震慑了一刹。
仔细思索，便又是一脸冷笑，“你别忘了，扬子江江面宽阔无垠，吴军很容易便能看出我们只有二十多艘船。”
“而且也能看出来，船上没有一个兵甲能走动！此举不过是狐假虎威，吴军水师皆是精锐，怎会轻易便着了你的道？”
“你这个御史领了圣旨，不仅到现在还未给我们定海关的将士买到哪怕一支箭！荒诞数十天，不过想出这样自以为是的计策！”
“若是吴国与大夏真有战役，若是此战大夏败了，你必将遗臭万年！”
宋景越说越起劲，俨然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不！”
“宋景，傻的不是曹亮，也不是吴军，而是你！”
苏瑶好听的声音冷了几分。
帮曹亮骂回去，心情才舒畅下来。
“而且我弟弟的计策不是遗臭万年，我相信今夜过后，曹亮此计当流芳百世！”
曹亮点了点头，朝苏瑶竖起了大拇指，带她来真没错。
跟有脑子的人说话，就是舒服。
“宋景，你且看看江面。”
闻言。
第一次听脾气温婉的苏瑶怼人，被她说的有点懵的宋景，这才遥遥向江面看去。
只见远方浓雾渐渐升起，如同给宽阔的江面蒙上了一层虚幻的薄幕。
对岸的山峦叠影，很快如同陷入一片混沌中，看不真切。
几艘渔船恰逢此时在雾中往返。
那些船隐在雾中，只有船头船尾的油灯隐隐发亮，如同夏日夜间的萤火虫，影影绰绰。
宋景发现，雾尚且不是很浓郁，却都已经分辨不清江面渔船的情况。
举一反三，举一反三！
这四个字轰然在他脑海炸开。
宋景的整个大脑全被曹亮随口的四个字震慑。
那……就趁着这大雾！
真按照曹亮说的，将战船开向吴军的方向，吴军能分得清他们的规模和船上稻草人的真假吗？
若是他们真的万箭齐发……那……那……
只需战后，将箭收集起来便可。
那我大夏的箭矢还会少吗？
宋景全身都在颤抖。
这次。
是激动的发抖。
雾！
这才是关键！
原来是这个意思！
曹御史都把这条明路快要说穿了，苏瑶大人很快都已经领悟了，但他居然现在才想明白！
“曹御史！当真要去？”
宋景擦着脖子上的冷汗，“若是吴国水军到时候看出端倪，驾船过来，发现我们狐假虎威，我们整船的人都要因此……”
“你既然怕死，还有脸跟老子吹什么狗屁的朝廷命官？！”
“丧命”两个字还没说出口。
曹亮一声暴喝将其打断。
“我先前假设吴国进攻我们，你回怼我，说的头头是道，我现在又假设我们进攻吴国，你却瞻前顾后，跟被豺狼虎豹吓破了胆一样！？”
“你任官数十载，最大的胆子估计也就是前几天在陛下面前参了我一笔，除此之外，你可曾做过一件真正为民请命的事？！”
曹亮连声质问。
“听到吴国，被吓的连开船的水军都不敢召集，你还有什么脸跟我提你是大夏的朝廷命官？”
“宋景，如果九江县的官员都是你这样的败类，我说的计谋，你全当从未听说，我今晚便回定海关，亲自向女帝请罪，九江县，有你，活该被攻破。”
曹亮语气越来越平静。
压在宋景心里的重量却越来越沉。
宋景两手紧紧握拳，眼中带上了两行辛酸的泪，无言反驳。
“孬种。”
曹亮与他擦身而过，一声冷笑后，在他耳边轻轻留下这两个字。
这是他对百姓接连称赞的巡抚宋景唯一的评价。
当曹亮真的快要走出江畔。
一道洪亮沉重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曹大人！”
“臣愿紧随大人吩咐！”
宋景双膝跪地。
这次向曹亮下跪，跪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坦荡，都要服气。
“若此计可成，臣死而无悔！”
巡抚的官位虽不大，但宋景在九江县任职数十载，号召力定然是有的。
水军很快集结完毕。
曹亮亲自点兵。
“若有贪生怕死者，即刻出列！”
终日以官服示人的宋景，平生第一次身穿甲胄，位居众多水军之中，满脸刚毅。
以他为首，无人出列。
“好！”
曹亮站在众多将士前方，朗声道：“我向诸位保证，今日是不流血的一战！”
“可，也是最有价值的一战！”
“我就是要用今夜，让整个定海关的人知道，我们大夏边关没有孬种！”
“还要让吴军知道，不是只有他们能欺负我们！”
曹亮振臂高呼，眉目锐利如剑，指尖直指南方：
“寇可往，我亦可往！”
“寇可往！”
“我亦可往！”
“寇可往！！”
“我亦可往！！！”
“……”
曹亮一呼百应。
霎时间，二十四艘大船前。
宋景秘密集结的百十号水军，皆应声摇旗呐喊，声如洪钟。
苏瑶看向曹亮的身影，澄澈的眸中映出他的影子，眼底十分明亮。
她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样子的曹亮。
运筹帷幄，英姿飒爽，如同天神下凡。
“起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