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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他是中国社会近代化之父

    淮军已日落西山,李鸿章是很清楚的。但他总认为,依凭平壤天险,不说取胜,固守几个月以拖垮日本,总是可以的吧。却不料败得那么惨,简直没有回旋的余地。

    李鸿章除了在直隶总督官衙内那青砖地上来回踱步外,实在没有了度日的办法。书看不进去,日常卷宗也不想处理。

    他踱一会儿步,停留在英国领事送的一座青铜座钟前出神,炯炯有神的双眼变得茫然如雾。漂亮的官服令这个老头子显得威严老成,但他深知那官服下面是一具衰老的躯体了。

    李鸿章不禁想起自己的青壮年,那时,他真正可以称之为高大潇洒,他的身材和本领在人才济济的曾国藩大营是出了名的。他用骨节粗大的手指去拔了一下那个座钟的一匹骏马,座钟立刻发出好听的叮咚之声。

    周馥说外国人称他为“洋务之父”,的确,他觉得当之无愧,而且很喜欢这个带有“父”字的称谓。

    老中堂顿顿脚,心想,此次孤注一掷,如战败,除了忍辱讲和外,恐怕别无他法。“但是,我总是给中国带来最大变化的人吧。”他在心里轻轻叹息。

    19世纪中叶,当中国还沉浸在泱泱中央大国的迷梦之中时,英国、法国、美国等欧美列强已经顺利地完成了第一次工业革命。而中国的近邻日本在美国几艘炮舰的威逼下,大开通商口岸,敞开国门,全面学习西方,抛弃了陈腐守

    旧的中国儒学。

    当时,少数有识之士已经意识到必须学习西方的先进科学技术。他们试图引进新技术。这些人的最初代表是林则徐和魏源。

    林则徐在两广总督任所,于军务倥偬之际,派人侦察敌情,翻译洋人书报,主张练兵、制器,“师夷长技以制夷”。

    魏源著有《海国图志》一书,介绍外洋各国情形。但他们微弱的呼声不足以唤醒封建君臣,也不足以唤醒国民。30年之后,魏源的这部著作传到了日本,成为日本明治维新的武器,这真是“墙内开花墙外香”了。

    当时的中国士大夫,不知外洋是人境还是鬼域,不知洋枪洋炮是神奇还是妖邪,竟有堂堂提督大人,看到洋人大炮一响,硝烟四起,城倒屋塌,以为是“妖术”,企图收集马桶、狗血去破敌。林则徐、魏源等人的主张又何能为他们重视?这是笑话,也是中国的悲剧!

    林、魏之后10 余年,第一个从美国留学归来的志士容闳,痛感中国落后,满怀报国之心,于1860年到太平天国的首都天京,向天国领袖们提出了发展民族资本主义的7 条建议。

    太平天国的一个领袖人物洪仁玕也写成了他的名著《资政新篇》。但他们的计划当时没有条件实施。平心而论,农民也没有发展资本主义的要求。中国便沉寂下去,容闳、洪仁玕也无力推动这个事业。

    揆度中国的国情,当时能将西方先进科学技术引进中国的人,必须起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能看到外国,承认中国落后;二是要有足够的实力倡导这项事业。容、洪虽具备第一个条件,但无力让它变为现实;庙堂之上的衮衮大员,虽有足够的权力,但闭目塞听、夜郎自大,以“天朝上国”的重臣,礼义文明之邦的子孙,何肯承认自己落后!

    于是,在镇压太平天国过程中与洋人掌握了地方军政大权的曾国藩、李鸿章等封建官僚以并不称职的身份,居然办起了洋务,这是“误会”,又是必然。

    李鸿章等人搞洋务自然不是为了赶时髦,他们作为封建政治家,根本目的在维护他们赖以安身立命的清王朝。19世纪60年代,当清王朝受到农民起义的直接威胁时,他们兴办洋务,制造洋枪洋炮,屠杀起义民众。

    李鸿章驻兵上海之后,多次同英法侵略军头目打交道,他手下还有一支全副西式装备的常胜军,淮军也以洋枪洋炮武装起来,还请了外国教练。他自己说,他的军营中每天都有外国人进出。在这个过程中,他直观地感觉到,用西洋的坚船利炮对付手持弓箭长矛的起义群众,十分有效。他看到了西洋的“长处”。

    自捻军起义失败后,清王朝与外国侵略势力的矛盾又成为主要矛盾。在列强掀起的第一次割地狂潮中,李鸿章等人办洋务的动机主要是为了对付外国侵略。这同当年林则徐等人的思想基本上是一致的。早在镇压太平天国时,他们就同时看到了洋人的威胁。

    同治元年(1862),清廷掌握实权的洋务派奕、文祥在奏疏中说:“治国的根本在于自强,根据当前形势,以练兵最为重要,而练兵又必须先制武器……现在许多人都说英、法诸国完全仗着船坚炮利横行海外,但是,船为什么坚,炮为什么利,则没有多少人去追根穷源。即使有人留心这事,而洋人又不肯传授技巧,所以中国人无法知其奥妙……现在江、浙还在同太平军打仗,我们借口学习制造以攻剿太平军,可以不露痕迹。这是不可丢失的机会!

    如果等到太平军平定之后再去学习制造,那么,纵然西洋技术人员肯教,他们的政府也会阻挠……应对西洋的各种机械火器,实心实意地钻研,以收到弄清其奥秘的效果。”

    李鸿章同奕、文祥等人的想法也是一致的,同治二年,李鸿章给曾国藩写了一封信,他说:

    “薛焕等人老劝我对洋人应当疏远而不宜接近,我不以为然。我营中每天都有洋人往来,虽然感到麻烦,但是,我了解他们,他们也就不敢要挟我……我曾去过英法提督的兵船,见到他们的大炮精良,子弹细巧,器械漂亮,队伍严整,实在不是中国所能相比的……我深以中国的武器不如外洋为耻辱,所以一再劝诫将士,虚心忍辱,以学到别人的几种秘密,对我们会有所帮助……驻在上海这么久,如果学不到洋人一点儿先进技术,以后就后悔莫及了。”

    “如果我们的武器和西洋一样,安定国内有余,敌外国人也无不足。俄国、日本以往不懂技巧,国家就很弱……现在船炮渐渐能与美法争雄了。中国的士大夫若也能如此,那么,百年之后,就可以自立于世界。所以,我请求老师站出来,倡导这件事。”

    同治三年(1864),他又给奕、文祥写信,提出了变法的主张:“我以为天下的事,穷则变,变则通。中国士大夫沉溺于章句小楷的积习,武夫们又多为粗鲁不通学问之辈,不留心世务,以至于所学非所用。无事的时候,嗤笑外国器械为奇技淫巧,认为不必学;一有战争便惊慌失措,惊叹外国的利器神奇莫测,以为无法学……日本以海外区区小国,尚能及时改辙,知道取法人家的长处,我们中国到了穷极而通的时候了,也当毅然变法了。”

    李鸿章大声疾呼学习外国先进技术以对付外国侵略,固然是为了维护封建统治,但同时,也适应了中华民族反抗列强侵略的需要,是应当肯定的。他抨击中国的科举制度,主张变法,是很大胆的。当时,除容闳等少数先进人物之外,洋务派中还没有人如此明白地提出这个主张。

    李鸿章着迷于西方现代科学技术的神奇,他甚至自己也深入开始学习了解西方现代科学技术的种种细节,这让他与国内其他的那些叶公好龙的口头派有了本质的区别,让他真正有了一种开阔开发的世界性视野。

    李鸿章曾有一份奏折,详细介绍蒸汽机运作原理:“镟木、打眼、绞镙旋、铸弹诸机器,皆绾于汽炉,中盛水而下炽炭,水沸气满,开窍由铜喉达入气筒,筒中络一铁柱,随气升降俯仰,拔动铁轮,轮绾皮带,系绕轴心,彼此连缀,轮转则带旋,带旋则机动,仅资人力以发纵,不靠人力之运动。”

    李鸿章积极学习新鲜事物。曾经有这样的一个段子,是说,一次,李鸿章让一个留洋学生给他讲解“抛物线”原理,留洋学生掉书袋照本宣科,解释了半天,李鸿章仍是一头雾水。留洋学生急了,憋出了一句话:“撒尿就是抛物线。”李鸿章笑了,终于是恍然大悟。

    但此时的李鸿章,主张向西方学习,只是从片面的感性认识出发的。他只看到了洋人的坚船利炮,主张学西人的军事技术,至于其他方面的长处,他还没有接触过。所以,他最初所创办的都是军火工厂。

    但是,人的认识是随着实践的发展而不断加深的。在举办军事工业的过程中,自然遇到了许多问题:要向洋人买钢铁、买煤碳、买原料。李鸿章认识到,一旦有战争,必然要受外国人制约,而且,既要事事购买,中国大笔的银钱必然要流入外洋。所以,李鸿章渐渐注意到民用工业的兴办,于是中国出现了第一批近代工矿企业。

    李鸿章等人的洋务活动遭到了封建顽固派的诅咒、谩骂。光绪二年(1876),江西巡抚刘秉璋还给任直隶总督的李鸿章写信,说李鸿章爱谈洋务是“冒险”,以至于“受到诽谤”,为他“三叹息”。李鸿章回信说:“至于我喜欢听洋务的话以至于有些冒险、受到诽谤,我认为处在当今之世而喜欢谈洋务是适时的,人人怕谈、人人厌谈,大事临头不是慌张就是鲁莽,没有不误事的。你们可以不谈,如果我也不谈,天下靠什么来维持呢?中国日渐衰弱,洋人日益骄横,这难道是一个人一件事的过错吗?从今以后,能自强方可以自立,如果不自强国事就很难说了。您为我‘三叹息’,可惜叹错了地方。”

    他对办洋务是颇有点儿决心的。当然,我们对李鸿章等人的洋务活动估价不能太高。一方面,我们承认李鸿章等人做到了他们的前人所没有做到的事;另一方面,他们出身在那个营垒,阶级的偏见阻断了他们的视线。李鸿章在办洋务的初期就曾说过:“中国唯有武器不如西洋,而文武制度远远超出西人之上。”这样,他们只学武器制造,不论其他,对西方政治制度竟不屑一顾。其后,虽然办起了民用工业,进一步承认这些方面也不如外洋,但仍然认为中国典章制度、道德文章完美无缺。

    梁启超在戊戌变法失败后说:

    “同治初年,创巨痛深。曾国藩曾借洋将,渐知西人之长,创制造局以制器译书,设方言馆,创招商局,派出洋学生……变法之事,于是荜路开山矣!”

    这里说的是曾国藩,但实际上,所举的几个例子都是应当记在李鸿章的名下。可以说,这期间,李鸿章等人所进行的洋务活动,在近代中国确实起了开风气之先的作用。

    曾经被清王朝的“军门”大人视为“妖法”的洋枪洋炮,在中国横行了20年,当时除了少数有识之士外,对中国士大夫来说,只是莫名的恐惧,以致“谈鬼色变”,谁也不曾想过去探索其中奥秘。在镇压太平军的战场上,李鸿章终于认识了它的“妙用”,并开始仿效,他创办了中国第一个大型兵工厂——江南机器制造局。

    江南机器制造局创办于同治四年(1865),但在这之前,李鸿章早就在进行军火生产了。

    同治元年(1862),李鸿章率淮军进驻上海。为镇压太平军,他向外国购买了大量洋枪洋炮。但战事正紧,弹药用量甚大,只好向外国人购买。当时买一颗从英国军舰上偷来的12 磅炮弹要30 两白银,买一颗破旧的铜帽也要花19两。那时几乎天天打仗,枪炮一响,成千上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便化做了飞灰。

    朝廷所拨经费十分有限,李鸿章为此发愁。经常往来的一个英国人马格里,对李鸿章说:“外国人都是自己开工厂制造军火,中国如果为自己的利益着想,也应当建个制造厂。”李鸿章欣然同意,就让马格里去试制。几天之后,马格里造出了第一颗炮弹和几个炮引,交给李鸿章。李鸿章拿去请英国提督士佛立鉴定,得到士佛立的称赞。于是,李鸿章就让马格里自己去招募50个工匠,在一座破庙里办起了小工厂,称为上海洋炮局。

    这个工厂,除了几样简陋的手工工具之外,几乎一无所有。工匠们到田地里挖籼土制造坩埚,熔化铜铁,完全采用原始的操作方法,近于手工工厂。

    同治二年(1862),李鸿章攻占了苏州,命马格里将上海洋炮局迁往苏州,成立了苏州洋炮局,地址设在太平天国纳王府,占地比上海大得多。马格里又买了一批机器,有点儿像工厂的样子了。苏州洋炮局每星期可生产1500K 2000发枪、炮弹,还试制了规格不同的枪炮。

    苏州洋炮局初具规模,生产颇有成效,成为当时中国最先进的军火工厂。

    为此,同治三年四月(1864年5月),总理衙门的主管官员奕奏准,由保卫宫廷的火器营中选出了8 名武弁,40 名兵丁送往苏州学习。李鸿章一时成为洋务派中的主将而身价百倍。

    同治四年(1865),清廷命两江总督曾国藩为钦差大臣,主持镇压捻军事务,驻节徐州;李鸿章署理两江总督,移驻南京。李鸿章就把苏州洋炮局迁到南京,成立了金陵制造局。

    金陵制造局在南京中华门外的瓷塔山(因山有瓷塔而得名,1842年英舰炮击南京时破坏,即今雨花台),其规模又有扩大。

    自上海洋炮局到金陵制造局,在李鸿章直接主持下生产了大量的枪炮子弹。

    李鸿章的幕僚薛福成说:

    “淮军各营,都分别练成洋枪队……于是夺取苏州,攻拔常熟,连克嘉兴、湖州诸城。如果不是借助于威力强大的武器,不可能这样既狠又快。”

    这些“威力强大的武器”,大多为李鸿章所制造。

    同治四年(1865),容闳命人押运一批机器,绕道好望角,回到上海。这批机器就为李鸿章所有。

    此时,上海道道员丁日昌给李鸿章写信,告诉他:上海虹口有一个外国人的铁厂,能修造大炮、洋枪及轮船,外国人愿意出售,要价10 万两。李鸿章颇愿买下,但经费拮据,哪来的10 万两巨款?正好有个充任过海关道翻译的人叫唐国华,曾被革职,他愿意拿出现银4 万两赎罪,以图启用。李鸿章立即上奏清廷,力主做成这两桩买卖。经过多方努力,上海机器制造局于同治四年五月(1865年6月)成立。局址在今天上海市虹口区九龙路、溧阳路沿江一带。

    江南制造局分几个部分(分厂):一是制造枪炮的军火工厂,二是制造轮船、修理船舶的船厂,三是炼钢厂,四是火药厂,五是机器制造厂。它逐步发展成了一个大型的综合工厂,在当时的中国,可算是独一无二的。除此之外,该局还附设了译书局,专门翻译外洋书籍。全局占地700 余亩,颇具规模。

    自同治六年(1867)至光绪二十年(1894)的27年间,该局共生产各种枪支51285 支,大炮585 尊,水雷563 枚,炮弹12 万多颗。这些武器弹药除供应淮军之外,还供应南洋系统及各地的炮台、军舰,各总督所辖地区的军队。这些产品由政府统一调拨,不具有商品性质。该局的军火生产也不以赢利为目的。

    江南制造局从一开始便专设了一个分厂专门制造轮船。曾国藩、李鸿章等认为,以往轮船都向外洋购买,长期下去,中国永远不会掌握造船技术。他们决心自己设厂制造。

    同治七年(1868)八月十三日,江南制造局自制的第一般轮船下水,曾国藩亲自命名为“恬吉”。这艘船长18 丈5 尺,宽2 丈7 尺2 寸,392 马力,载重600 吨,船身为坚木制成,显然比较落后,但它毕竟是中国自制的第一艘轮船。

    曾国藩十分高兴。是日上午9 时许(已正2 刻),恬吉轮下水,在吴淞口试航,入大海,至舟山而回;后来,又上溯至南京下关,曾国藩亲自登上轮船,驶往采石矶,再返回下关,前后2 小时。曾国藩高兴地说:“中国自强的根基,也许就在这里吧!”他充满了希望。当时,李鸿章正在山东前线,没有亲自看到这艘船下水,但他也是兴奋不已。

    中国自造了第一艘并不先进的船,但却引起了各方的关注。英国领事向国内作了汇报,各外文报纸纷纷报导,连深居九重的慈禧太后也表示了关心。这年12月曾国藩去京朝觐时,慈禧还专门询问了有关情况。

    捻军镇压下去之后,李鸿章任湖广总督,后又调任直隶总督。他始终对江南制造局予以过问,特别对造船的事比较重视。自同治八年(1869)到光绪十一年(1885)该局又先后造成了操江、测海(1869)、威靖(1870)、海安(1873)、驭远(1875)、金瓯(1876)、保民(1885)等几艘轮船。其中海安后改名为海宴,因为李鸿章的父亲叫李文安,“安”字犯了讳,一个姓冯的道员为讨好李鸿章,作了更改。海安号和驭远号都为1800 马力。李鸿章在给清廷的奏章中说:“这种船在外国属第二等,在中国则是头等的了。”这种船还是木质。光绪二年之后所造的金瓯和保民两船则改为铁甲了,可惜自保民号下水之后,再也没有造过一艘新船。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江南制造局还生产了一批机器。自1867年至1904年,该局生产的机器有车床(138 台)、刨床(47 台)、钻床(55 台)以及挖泥船、翻砂机、起重机(84 台)、抽水机(77 台)等,其种类达五六十种。这些机器有一部分运到天津,北洋大臣崇厚就利用这些机器,创办了天津机器制造局。

    李鸿章上疏时颇为得意地说:“制造机器一事,为今天抵御外侮的资本、自强的根基。”

    为制造枪炮、轮船、各种机器,江南制造局还开办了炼钢厂。这是旧中国钢铁工业的肇始。光绪十六年(1890),江南制造局总办刘麟祥在报告中说:“造枪炮所用的钢料,全部从外洋购买,价格昂贵,运输不便,很不合算。而且,平时往来运输纵然不便,还没有阻碍,一旦爆发战争,海路阻塞,轮船就无法进码头,中国内地又买不到,这样就不能不停工待料,以致贻误军事。这件事关系重大,所以,请求自炼钢铁。”这个要求自然也反映了李鸿章的思想,得到了清廷的批准。于是,向英国购买了高炉等,同年开始生产。

    自光绪十六年起,该局钢产量不断增加。光绪十七年(1891)仅产10 吨钢,十八年达63 吨,二十年达342 吨,最高的光绪二十三年(1897)产2059吨。这个数字今天看起来未免少得可怜,但百余年前却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中国终于炼出了自己的第一批钢材,这是李鸿章的前人们所没有做过的事。

    100 多年前,浪涛滚滚的万里长江上,一艘艘巨轮快如奔马,往来如梭;浩瀚无际的东海、黄海海面,轮船的马达声此起彼落,这巨大的怪物喷出一股股浓烟,笼罩着大海,船过处,在海面划出一道道痕迹。它们或南或北,往来不绝。

    与这幅画面很不协调的是:江边上,海滩上,一只只帆破底漏的小船静静地躺着,桅杆倾倒,任风雨剥蚀,这些小船的主人早已不知去向。

    这对中国人是莫大的刺激。因为奔驰在我国万里水域的巨轮并不是中国的,而属于美国旗昌轮船公司和英国太古、怡和轮船公司。

    洋务派被召唤出来了。李鸿章首先提倡举办轮船公司。他上疏清廷,指出:“中国要自强,必须先使饷银充足;要开发饷源,不如振兴商务。我国的轮船能上外洋,就能使洋人少得一份利益。我设立招商局的本意就在这里。”他还说:“各国通商以来,我国沿海、沿江的利益,全为外国商轮所侵占。”创设轮船招商局,“可以使我国内江外海的权益,不致被洋人所霸占”。

    但在当时的封建官僚中,像李鸿章这样的人也不多见。一些昏聩官僚对李鸿章办轮船招商局大唱反调。内阁学士宋晋上疏,不但反对设轮船招商局,而且主张李鸿章、左宗棠等在上海、福建停止造轮船。清廷竟要李、左、沈宝桢等拿出意见。左宗棠、沈宝桢竭力反对宋晋的主张。李鸿章则说得更加明确:

    “中国士大夫拘泥于章句小楷之学,而对几千年来的这一大变局茫然无知;安于目前的苟且偷安而忘了二三十年来的奇耻大辱,忘了再过千百年如何安定国内而制伏外人的大事,这就是要求停止造船的议论大噪的原因所在……各通商口岸的轮船生意都被洋人占尽。一般的商人利用官船运输,必然要被洋人挤垮……中国商人应当自立一个运输公司,自己建造货栈,自己筹办保险……”

    李鸿章的话比较明确,驳斥了顽固派的谬论,进一步提出了开办轮船运输公司的主张。

    同治十一年七月(1872年8月),李鸿章令浙江海运委员、候补知府朱其昂负责筹办招商局。他拟定了轮船招商局的章程20 条,主张官商合办,呈给了李鸿章。但李鸿章批复道:“现在没有官府的轮船在内,不必官商合办,应当实行官督商办。由‘官’统管大局,考察利弊。其他一切由商人自立条例,这样,商人会很高兴,也会响应,借此在中国开一个好风气,以希望逐渐收回权益。”

    李鸿章督办创立了“招商局轮船公司”。这可以说是中国第一家民营轮船公司,它承揽了朝廷南北货物的调运运输约一半的运量。轮船运输公司成立后,果然是“逐渐收回权益”,效益良好,其随后展开的客运业甚至挤垮了英美合办的旗昌公司。

    然而,同样是近代化的进程,李鸿章虽然是认识到了以商业“富国”的重要性,但却并没有做得像日本那样彻底的改革,没有一开始就将这场改革提高到系统性的高度,没有像日本那样自觉性地进入全面的资本主义的经济运行体制。

    同治十一年(1872)正月,曾国藩、李鸿章第三次上疏,详细拟定了选派留学生的章程、年龄、经费、管理留学生事务的官员人选等。

    清政府终于同意了他们的请求,决定在上海成立一个专门机构,帮助学生补习外语,同时,在美国成立了一个留学生事务所,任命了翰林出身的刑部主事陈兰彬和容闳为留学生正、副监督。规定选拔十五六岁的青少年120 名,分4年派遣,学习期限为15年,学成回国后,根据才干委任官职,所需经费由海关经费中支付。完全接受了李鸿章等人的意见。

    但是,不管李鸿章的道理讲得多么充分,顽固诸老听不进,也不想听。

    何独朝中如此!举国士大夫又何尝不是视外洋为龙潭虎穴,视外人为魑魅魍魉?

    清政府决定派留学生后,李鸿章让容闳等人去各地挑选幼童,第一批30人之数就无法足额。士大夫不让子弟报名。容闳在上海只招了几个学生,不得已到香港招生。他找了一些熟人,反复开导劝说,才凑足了30人。这些幼童全部出身于贫寒家庭,没有一个官宦子弟,这就反映出当时士大夫的守旧心理了。

    年复一年,大宗的煤炭从海上运来,大笔的银钱顺海水流去。同治六年(1867),清政府进口煤炭10 万多吨,支付白银百万两之多;次年,进口157000余吨,付出白银150 多万两。洋务派伸出一只手与洋人“争利”,进行“商战”,同时又不得不伸出另一只手给洋人送钱。

    客观事实给了他们启示,李鸿章慨叹道:“天地之间,大自然赋予的宝藏,乃是百姓日用的来源……中国的金、银、煤、铁各矿远远超过了西洋各国,只因为风气未开,天地间的精华不能开发,财源日益枯竭。而且,每年要拿出大笔钱来向他国购买煤铁,这是一个很大的漏洞。”

    他决心开煤矿,以供应轮船、机器以及各地制造局用煤,而且,如果发生战争,也不至于受外国人挟制,避免财源流向外国。他以为,“中国富强的基础,就发端于这里”。他对矿务寄予了很大希望。

    同治九年,李鸿章调任直隶总督,他开始关注兴办煤、铁矿的事,并向清廷上疏,呼吁开矿。到了光绪元年,清政府下诏,同意在台湾和磁州(今河北磁县)试办。磁州在直隶、河南交界处,在李鸿章辖区之内,他本可“奉旨”

    大办。但当时并没有京广铁路,交通极不方便,距海又很远,李鸿章比较犹豫,加上向英国订购的熔铁机器因为不配套,没有成交,所以,磁州煤铁矿没有办起来。

    光绪三年,在李鸿章的亲自操持下,中国最早的大型煤矿开平矿务局正式成立运行。

    现在司空见惯的铁路、火车,那时几乎不曾有人想到过。

    西方资本主义列强为了利于他们的掠夺,曾经在中国试办过两条铁路,但失败了。

    第一次是同治四年(1865),美国商人杜兰德为诱使清政府同意他们修建铁路,就在北京宣武门外修了一条一里多长的铁路,以作为“广告”,无非是让人们了解其用场。然而,这条铁路既没有实际效益,又有点儿“骇人听闻”:火车一开,惊得鸡飞狗跳,行人色变,连路边的房屋也颤抖起来。在许多中国人眼里,反而进一步证实了西方的“奇技淫巧”有害无益,于是,清政府令其拆毁。

    他的“广告”起了反作用,自然失败了。

    第二次是光绪二年(1876),英国怡和洋行的商人修建了一条从上海到吴淞的铁路。火车运行之后,遭到了中国朝野上下的一致反对。但是,反对的人出发点却不尽一样:当地民众因为火车轧死了一个人,十分气愤;绅士们认为这个怪物纵横大地,破坏了风水,非常仇视;一些“谈鬼色变”的官员则出于对洋人恐惧,怕各国纷纷仿效,侵入内地。所以,无论官民,反对者几乎异口同声。作为负责外交事务的北洋大臣李鸿章也是严禁这条铁路运行的,但他的看法似乎比当时的人要高出一筹。这一年7月他在给清政府的奏折中说,英国公使威妥玛一再同他交涉,希望中国不要阻止这种“善举”。李鸿章就派出道员朱其昂、盛宣怀赶往上海处理此事,他指示:要同英国人妥为谈判,对铁路“设法操纵”“务必要保中国自主之权”。就是说,他不反对铁路本身,但必须坚持由中国人自己来办。应当说,这是有识之见。经过几个月的谈判,中国花了28万白银买回了这条铁路。中国不是有了自己的铁路了吗?岂知出人意料,当时的两江总督沈葆桢竟于光绪三年(1877)下令拆毁,28 万两巨款换回了一堆废铁,堆在南国的潮湿土地上,任凭风雨剥蚀。李鸿章听到这个消息,非常不满,他给人写信时气愤地说:“幼丹(沈葆桢字)以重价买回铁路,目的竟然是要拆毁,不知他是何居心!”李鸿章的想法确实比当时的其他封疆大吏、朝廷重臣高出了许多。

    这场“铁路风波”之后,中国大地又沉寂了3年,直到光绪六年(1880),在李鸿章管辖之下的开平煤矿中,中国的第一条铁路才终于问世了。

    光绪三年,李鸿章奏准开办开平煤矿。煤矿开办了运输问题自然必须解决。

    李鸿章就请求清政府批准修筑一条自芦台至唐山之间的铁路。但朝中顽固大臣却大唱反调,而且,那一带又全是满洲人的田产,岂肯让铁路占用。无奈,只好挖了一条小运河。这条运河开始还解决了一点儿问题,随着开平煤矿产量的增加,运输量也就加大,小运河便力不胜任了。尤其是冬春之季,运河水浅,船只航行更加困难,开平的煤只好仍旧靠马车运输。但丘陵地区,山路崎岖,行走十分困难,马车运煤,效率很低。怎么办?现实需要人们在中国这块古老的土地上踩出一条新路。

    光绪六年(1880),李鸿章又一次硬着头皮上疏清廷,要求修筑一条铁路,以解决开平煤矿运输问题。清廷掌握实权的洋务派奕等人给予了支持,李鸿章的请求得到了批准。唐山至胥各庄之间的一条小铁路开始修建,次年修成,全长11 公里。这就是近代中国的第一条铁路。

    这条铁路的设计及技术工作由英国工程师金达负责,轨距也按照英国所采用的标准,为485 英尺,合1435 米。此后,就成为我国铁路轨距的定制。

    在修筑胥各庄一唐山铁路的同时,还在胥各庄建了一个修理工厂,这也就成为中国第一个铁路修理厂。

    李鸿章还是近代中国通信的奠基人。

    对于西方现代科技的通信业,当时的清廷官员的认识,是肤浅而荒唐的。

    许多人坚决反对,他们所持的理由居然是为大清帝国的风水地脉着想,以为“电报之设,深入地下,横冲直撞,四通八达,地脉既绝……”

    李鸿章却自然有开明的认识,他直觉地懂得通信业蕴藏着极高的军事和民用价值,“事体重大,有裨国计民生,故需官为扶持并酌借官帑以助商力之不足”“官督商办”,成为了李鸿章的近代化商业试验模式。

    他建议从天津经山东、江苏,跨长江至上海架设电线,以通电话。他还准备设一个电报学堂,请洋教习训练中国学生,由中国自己经营,掌握通信之权。

    李鸿章的主张无论从需要看还是从目的看都是可取的。清廷批准了他的奏请,并令他负责,迅速办理。

    其实,李鸿章是玩了一个“先斩后奏”的手腕,早在他正式奏请的前一年,他就已经私下着手进行了。他看到福建方面“筹办”了几年,毫无成就,洋人又不断请求,清政府举棋不定,拿不出妥善办法,徒费时光,自己就悄悄地干了起来。自天津的北洋公署到大沽、北塘海口各炮台架设了电线,并建立了电报系统。

    以往,洋人在中国的电报都用洋文,需要翻译,既费时间,又不易保密。

    李鸿章改用中文拍发电报,自订了密码暗号。据他自己说,即使拍发电报的工作人员也不知其内容含义,这还是一项小发明哩。

    光绪六年(1880)他的奏请得到了批准,具有了公开活动的“身份证”,于是,李鸿章便大张旗鼓地搞起来,设立了天津电报总局(实际是电信局,包括电话业务),任命盛宣怀为总办。

    这一年9月,又在天津开设了电报学堂,招收了学生32 名。聘请了丹麦教员,训练学习拍发电报。

    同时,还在紫竹林、大沽口、济宁、清江、镇江、苏州、上海等7 处设立了电报分局。

    架设电线工作自光绪七年(1881)三月开始,到是年十月竣工,用去湘平银17 万8 千7 百余两。数千里路程,用了半年多时间,速度算是比较快的。

    在李鸿章主持下,电信事业有所发展。光绪十年(1884)又增设了天津到山海关一段,因基本用于军务,经费由北洋军费中开支。不久,向西伸展到汉口,向南延伸到越南、香港等地。光绪十二(1886)年,东北三省、四川、云南都已接通。光绪十八年(1892)闰六月李鸿章称:“10年中,电线已遍及22省。南至台湾、广西,西到新疆、甘肃,北达黑龙江,无不通电信。”

    李鸿章满怀信心地展望着未来。轮船招商局的发展,开平矿务局的成功,使他沾沾自喜,试图沿着这条改良主义的道路,一小步一小步地走下去。

    19世纪80年代,李鸿章的洋务活动达到了鼎盛时期。

    当然,最让李鸿章骄傲的,是他亲手创办并指挥的中国第一支近代海军——北洋舰队,这才是他的掌上明珠。前文已讲过,这支舰队的战舰、军港及炮台都颇具规模,但它却只是这个衰落帝国的炫目装饰,没有人想到可以利用它来争夺至关重要的制海权。连较有远见的李鸿章,也只是把它作为一般的近海防御武力而已。

    这几乎在战略上就注定了北洋舰队的悲剧性结局。

    大清正式对日宣战之后,严令北洋舰队出击,寻找战机,歼灭舰队于黄海之上。

    1894年11月23日,旅顺失陷之后,丁汝昌率北洋舰队回到威海卫,弹劾丁汝昌的呼声越来越高。

    27日,御史安维峻等60 余名言官联衔上奏请诛丁汝昌:“顷闻旅顺失守,固由陆军不能力战,亦缘海军不肯救援,致敌水陆夹攻,得逞其志耳。丁汝昌一切罪状,屡经言官弹劾,早在圣明洞鉴之中。……自谓内有奥援,纵白简盈廷,绝不能损其毫发。而军中舆论,则谓其外通强敌,万一事机危急,不难借海外为逋逃薮。……今旅顺既失,海面皆为敌有,彼若直扑威海,丁汝昌非逃即降,我之铁甲等船,窃恐尽为倭贼所得。事机至此,不堪设想!……请将丁汝昌锁拿解京,交刑部治罪……以防该提督线索潜通,预谋逃叛。”必欲置丁汝昌于死地而后快。

    新任山东巡抚李秉衡也上奏章指控丁汝昌:“海军主将率兵舰望风先逃,以回顾威海为名,去之唯恐不速……牙山之败,以致远船冲锋独进,不为救援,督率无方……骄玩成性,不知儆惧,闻皮子窝、大连湾一带为敌锋所指,将兵舰带至威海,以为藏身之固。倭船四处游弋,不闻以一轮相追逐。嗣李鸿章令其仍赴旅顺,始勉强以往。至事急,又复率兵舰逃回威海,仓皇夜遁,致将镇远船触礁沈坏。……伏乞皇上立赐睿断,降旨将丁汝昌……照贻误军机律,明正典刑。”

    丁汝昌受到这些指责,朝廷连下谕旨,要将丁汝昌拿交刑部问罪。

    这时丁汝昌亦因屡遭委屈,受气已多,也有不顾生死出海与日本海军拼死一战之意。

    但李鸿章依然是保持清醒,知道冒险之战并无胜算,所以还是忍耐,“挺”

    着,他仍是严令丁汝昌,不许轻意出海觅战。

    丰岛海战失利后,李鸿章对自己的北洋舰队的弱势看得更清楚。当内反对李鸿章的清流派借此攻击其下属丁汝昌,几乎要取丁汝昌性命之时,李鸿章力保丁汝昌。

    李鸿章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忧愤,给光绪皇帝一封密奏,力陈海军不应轻易浪战的道理。

    据说,光绪皇帝读到这篇情辞恳切的密奏,为之动容,似乎终于也有所醒悟。

    8月29日(阴历七月二十九日),平壤战役的17 天前,黄海海战的19 天前,李鸿章上奏:

    查北洋海军可用者,只镇远、定远铁甲船二艘,然质重行缓,吃水过深,不能入海汐内港;次则济远、经远、来远三船,有水线穹甲,而行驶不速;致远、靖远二船,前定造时号称一点钟行18 海里,近因行用日久,仅十五六里。

    此外各船,愈旧愈缓,海上交战,能否趋避敏活,应以船行之迟速为准。速率快者,阵则易于追逐;败亦便于引避。若迟速悬殊,则利钝立判,西洋各大国讲求船政,以铁甲为主,必以极快船只为辅,胥是道也。详考各国刊行海军册籍。内载日本新旧快船推可用者共21 艘,中有九艘自光绪十五年(1889)后,分年购造,最快者每点钟行23 海里,次亦20 海里上下。我船订造在先,当时西人船机学尚未精造至此,每点钟行15 ~ 18 海里,已为极速。今则至20 余海里矣。近年部议停购船械。自光绪十四年(1888)后,我军未增一船。丁汝昌及各将领屡求添购新式快船,臣仰体时艰款绌,未敢奏咨渎请。臣当躬任其咎。

    倭人心计谲深,乘我力难添购之际,近年增置,臣前于预筹战备折内奏称,海上交锋,恐非胜算,即因快船不敌而言。倘与驰逐大洋,胜负实未可知。万一挫失,即没法添购亦不济急。唯不必定与拼击,今日海军力量,以攻人则不足;以之自守尚有馀。用兵之道,贵于知己知彼,舍短取长,此臣所为兢兢焉,以保船制敌为要,不敢轻于一肄,以求谅于局外者也。似不应以不量力而轻进,转相苛责。丁汝昌从前剿办粤捻,曾经大敌,迭着战功。留直后即令统带水师,屡至西洋,藉资历练。及创办海军,简授提督,情形熟悉。目前海军将才,尚无出其右者,若另调人于海军机轮理法全未娴习,情形又生,更虑偾事贻误,臣所不敢出也。

    李鸿章在奏折的开头说:“臣,前于《预筹战备折》内奏称……”说明这事先前已经上奏过一次。

    李鸿章说“海上交锋,恐无胜算”,似乎已经预料到失败。不过,这种措辞并不是李鸿章事到临头胆怯的表现。

    镇远、定远两铁甲舰,确实为日本军舰所不及,但是,“质重行缓”。

    船体重,速度慢,而且吃水过深,不能进入江口和港湾。济远、经远、来远三舰速度不足。致远和靖远两舰在订购时为18 海里,可能是因为使用过久,这时只能开到十五六海里。其他舰只越来越旧,速度不断下降。

    在注重变化的近代海战中,速度是至关重要的。重要的速度下降了,还谈什么作战呢?

    新舰,速度当然快。在这6年里,为了修筑庆贺慈禧寿典的颐和园,中国连一艘新舰也没买。而日本,6年来购进9 艘新舰。速度最快的是23 海里,其次是20 海里左右。新旧之差,意味着机械性能的差别,也意味着战斗力量的优劣。

    奏折中明言:

    “近年部(户部)议停购船械,光绪十四年后,我军未增一船。丁汝昌及各将领屡求添购新式快船,臣仰体时艰款绌,未敢奏咨渎请,臣当躬任其咎。”

    新式军舰未能购入,谁都知道原因在慈禧太后,但李鸿章却引咎自责。同时又把丁汝昌等海军首脑的责任自己担待过去。意思是他们要买新式军舰,屡次提出,但我没有转报朝廷。

    皇帝曾严厉责问过:“日本军舰时常侵入我领海,丁汝昌等人究竟是怎么对付的?是否故意躲避敌人?”所以,这篇上奏也是李鸿章对皇帝的回答。

    李鸿章的退守策略和“避战保船”方针,受到全国舆论的严厉谴责和政府中主战派的强烈反对。

    8月3日,光绪皇帝严旨责问李鸿章,李鸿章以北洋舰队没有侦察快船,力量薄弱,不能冒险出战,进行敷衍塞责。由于北洋舰队在李鸿章消极避战方针束缚下,不敢出战,一些主战派不明底细,竟迁怒于丁汝昌、刘步蟾、林泰曾等人。

    指责他们畏敌怯懦,弹劾丁汝昌始终以刘公岛为藏身之地,不敢与日舰较量。

    8月26日,清政府以丁汝昌畏怯无能,避敌误机罪名,下令将其革职,要李鸿章另选人员接替。

    李鸿章在《覆奏海军提督确难更易缘由折》里,一方面不同意对丁汝昌的革职处分;另一方面为自己的所谓“保船制敌”方针进行辩解。说北洋海军力量太弱,“海上交锋,恐非胜算”。只有“游弋渤海内外,作猛虎在山之势”,才“不特北洋门户恃以无虞,且威海、仁川一水相望,令彼(指日本——引者)时有防我海军东渡袭其陆兵后路之虑,则伊船不敢全离仁川来犯中国各口,彼之防护仁川各海口,与我之防护北洋各口,情事相同”。

    但是,日本海军根本没有像李鸿章所估计那样,害怕中国海军的袭击,单纯防护仁川。相反,却是积极进攻,寻求主力决战。

    中秋节的第三天,阳历9月17日,平壤战败的消息传到北京。天津的李鸿章早几个小时接到了这一惨报。

    从书房到窗户,李鸿章目不转睛地盯着庭院。这是个圆窗,庭院的一部分镶嵌在圆圈中。这个圆形使他想起三天前中秋赏月的情景。庭院的一角还遗留着对中秋的惜别留恋之情—— 一堆灰烬。此刻李鸿章注视的就是它。

    画着月神——太阴星君的纸叫“纸马”,因为上面也画着月神所骑的马。上古祭神时,杀马以作牺牲,到了近世用画着马的纸来代替。

    中秋祭祀完了,把纸马和纸钱一同烧掉。纸钱也叫冥钱,是特意印在纸上供冥土使用的。李鸿章官邸的庭院里,还残留着中秋之夜烧掉的纸马、纸钱的灰烬。那黑糊糊的颜色在白色的砌石上特别醒目。

    “不知北京对这事会作出什么样的决定?”李鸿章自言自语。

    傍晚时分,北京宫廷来电报,对他作出了决定:“李鸿章未能迅赴戎机,日久无功,命拔去三眼花翎,褫去黄马褂。”

    黄马褂就是在平壤战役中左宝贵临死前特意穿上的衣饰。因功而恩准穿用,受挫时便会像今天这样被撤销。

    所谓花翎,是用孔雀的羽毛制成,插在帽子后作装饰,也是视功劳而恩准。

    分为单眼花翎、双眼花翎和三眼花翎三种。是用孔雀羽毛上的圆眼数来区别功劳,三眼花翎当然是最高的了。

    黄马褂和花翎类似勋章,并不是平常随便穿戴的东西。

    从这天起,李鸿章不能穿用黄马褂了,连帽子上插饰的孔雀羽毛也得拔掉。

    这当然是一种处罚,但只不过是形式上的名誉而已,无关痛痒。

    接到上谕,李鸿章哧哧地笑了,对旁边的幕僚说:“免官解职岂不更好……”

    罢我的官,量你们也不敢。——李鸿章悬想北京重臣会议的情景,心里暗自思量。战幕已经拉开,目前在中国,除了北洋军以外,能战斗的军队究竟有多少呢?没有北洋军参加,就无法进行战争,而北洋军只听从李鸿章指挥。

    当时人们把重臣会议叫枢密会议。

    在那天的枢密会议上,李鸿章的政敌们谴责他措施不当。第一个发言的是李鸿藻,翁同龢响应,但谁也不敢提议免职。最后是硬着头皮“发出严责谕旨”,意即由皇帝给予严厉申斥。

    当时的军机大臣是礼亲王世铎(皇族)、额勒和布(武英殿大学士)、张之万(东阁大学士)、孙毓汶(兵部尚书)、徐用仪(吏部左侍郎)等5人。户部尚书翁同龢、礼部尚书李鸿藻也参加了会议。这年的10月,翁、李二人接替了张之万、额勒和布的军机大臣职务。恭亲王奕做皇族军机大臣参加进来,是在11月。军机处几乎是皇帝的秘书府,目前正由这些强硬派占据着。

    驻北京的美国公使在给本国国务院的报告中说:“皇帝和他周围的重臣们不仅不想支持李鸿章的对日战争,反而给他制造麻烦。”

    李鸿章在与日本作战的同时,还必须与北京的政敌们作战。

    在朝鲜发生的这场同日本的军事冲突,清廷高级官员们都认为是“李鸿章的战争”。

    民间知识分子则认为,这是“鞑虏和倭人相争”。

    所谓鞑虏,是汉族对满族的蔑视性称呼,是把塞外的“鞑靼”和奴隶之意的“虏”组合成词。

    在清朝供职的汉族人自当别论,一般的汉族则对以满族为中心的清王朝几乎没有效忠之意。30年前被镇压下去的太平天国运动得到那么多人支持,绝不是由于它所提倡的基督教立国的理想,而是“灭满兴汉”这条口号引起民众的共鸣。太平天国称满族人为妖人。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击溃太平天国的却不是清朝自己的御用军队八旗军,而是汉族的湘军和淮军。湘军、淮军是分别由曾国藩、李鸿章组织的军队,两人都是汉族的大官。

    从那以后,保卫满族王朝的骨干国军就是湘军和淮军系统的汉族部队。政治实权也掌握在几个汉族大臣手里。

    满族(他们都属于八旗中的某一旗,所以被称为旗人)中的一些人,对这种现状相当不满。从他们本意来说,为了改变汉族大臣权势过大的现状,让日军把李鸿章作为政治资本的军队打垮,使他遭受一次挫败,是最好不过的。

    不仅在满族中,在汉族大臣中李鸿章的政敌也不少。他们也暗暗盼望李鸿章的私人兵团——北洋军,最好被日军打垮。只要有北洋军在,想把李鸿章拉下台是不容易的。

    从一般人看来,满洲人也好,日本人也好,是毫不相干的两伙人。他们要打仗,最好是满洲人打败仗,那样就可以建立一个汉人政府。

    如果仅仅是对这场同外国的战争漠不关心,倒也罢了,然而,他们盼望的是“打败了倒好”。抱有这种想法的人委实不少,所以激发爱国气氛之举丝毫不见效。

    清政府上层负责人对战争的未来也毫无远见,只有李鸿章及其周围的人考虑了。他们考虑的是:“如何使军队减少损失,尽可能争取外国出面干涉,停止战争。”

    李鸿章曾与几个心腹幕僚在天津官邸里进行过彻夜商讨。

    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傍晚,他心里觉得异常空虚,以前打仗,无论局势多么紧张,他都胸有成竹,而现在这感觉似乎是不祥之兆。

    吃晚饭时,他对盛宣怀专门给送来的鲜活的淞口鲜鲈鱼也失去了兴趣,应景吃了两箸。而以往,他是以好吃这道美味而出了名的,他的朋友和敌人背地里都叫他“李鲈”。

    吃罢饭,他把小三叫来,说:“小三,你去把李经方、张佩纶、薛福成、伍廷芳请到书房。”

    四人到书房后,李鸿章吩咐道:“小三、今日由你把门掺茶,不许别人进来打扰。”

    四人感到奇怪,知道李中堂必是有要事相商,于是都枯坐不语,等待老中堂开口。

    “今日叫你们来,”李鸿章用闪亮的眼睛扫了四人一下,直接进入话题,“只想让你们议一下中日战争的情况,会有何种结果呢?”

    张佩纶抢先说:“恐怕打不赢。”

    “你总是最悲观。凡事都认为不行。”李鸿章不满地说。

    “我觉得,”李经方眨着一双小眼睛,寻找着最佳词汇,“此次日中之战,日本乃蓄谋已久,而我则是仓促而应。从这点讲,已输去一半。”

    伍廷芳颧骨凸出,一看即知是两广人。他是李鸿章手下办外交的才子。他说:“经方言之成理。但战争胜负,也不一定非在战场上判定。以中堂的名望,即在战事不利的条件下,也可以夷制夷,取得殊效。”

    李鸿章捋着胡须,眯着眼睛细听。

    薛福成喝了两口茶,清了清嗓子,说:“中堂,这仗,既打不赢,也得中堂来打。”

    “为何?”李鸿章睁开眼,盯着薛福成。

    薛福成侃侃而谈:“第一,当今中国,有比中堂的淮军和北洋舰队更出色的军队吗?没有。这就决定了与日本人作战,非得中堂来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虽知其不可为而不得不为之。第二,以目前淮军和北洋水师的状况,能打得过日本军队吗?刚才经方说过,日本乃蓄谋已久,上下一心,倾其国力而背水一战,其势锋芒毕露。而我军的状况虽敢称中国第一,但平长毛与捻妖后,已成骄惰之兵。日本非长毛可比,胜算的把握十分有限。第三,慈禧太后精于权术,无勇无谋,今年乃其60 大寿,用去军费无数,对可能的战事不闻不问,整个宫廷奢侈淫乐。再有,满人唯恐中堂取胜,尾大不掉。正好以北机会剪除中堂实力。许多汉大臣与中堂为政敌,图取而代之,也存此念。试问,中堂如何能打得赢?”

    “我们一败,中国就没有可以抵挡日本的军队了。”伍廷芳哀叹道。

    张佩纶接口说:“那日本人拿下北京,岂不又是一次宫廷大逃亡。”

    “怎么会呢!?”李鸿章呵呵冷笑,“太后能让日本人进京吗!无非又是割地给银子。”

    “中堂,”薛福成说,“如果议和,您千万别去,让那些闹得最凶的主战派去,看他们怎么充当英雄。”

    李鸿章说:“败军言和,甘苦谁知。如果真败了,中国是没有资格提出条件的。这种情况,只能又是我出马。无非又多一顶‘卖国’的帽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吧。”

    几个人又讨论了战争及善后的具体事宜,直至凌晨4 时方才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