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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黄海之战:蒙冤的北洋海军

    对于战争将要来临所持的恐惧的敬畏,在旁观者的眼中变得震惊而愈加感觉强烈。

    受雇于中国军方的美国商船“哥伦比亚号”船员詹姆斯· 艾伦,在他的日记中真实地记录了大战来临前夜他对备战中的中国军队肃然起敬的印象:“在抵达大连湾时,我们发现该湾舰只云集。4 艘大的运输船已经开始装运士兵,另一艘运输船也在我们之后到达。战舰排列整齐壮观,共有12 艘,除两三艘外,均属北洋舰队。此外,还有4 艘鱼雷艇。”

    这是1894年9月15日,大连湾内,旅顺港。战争的阴云压迫着海面的天空和人们的内心。每个人都以各自不同的心灵敏感度在想象那一场不可避免的风暴将会展示出的残酷的风景。对荣誉和热血的憧憬和建功立业的渴望,使那些备战中的中国军人们表情凝重而庄严,涂抹上一种悲壮而虚幻的诗意美感。

    日本人在朝鲜挑衅生事,大举增兵朝鲜,进攻入朝的中国军队。当日本人准备进攻平壤的时候,清政府被迫向朝鲜增兵,支援入朝作战的军队。

    此前中国军队海路入朝登陆地点是朝鲜中部的牙山港。由于丰岛战败,海道已经断绝,而处在当时的原始简陋的路况条件下费时劳力也不可行,于是就折中形成了“从大连湾沿近海运到鸭绿江口大东沟登岸,然后由陆路转赴朝鲜”

    这样的运兵方案。

    于是中国军队雇用轮船招商局新裕、图南、镇东、利远、海定等五艘轮船,

    运送总兵刘盛休所部铭军12 营6000人。

    铭军就是刘铭传统率的部队。刘铭传是李鸿章的同乡,安徽合肥人,在李鸿章的淮军中以勇猛善战而闻名。他同左宗棠不和,便脱离军务,将军队交给侄儿刘盛藻。指挥权可以继承,足以说明淮系军队的私人性质。后来刘铭传以文官身份去治理台湾。三年前又辞掉了台湾巡抚之职。在朝鲜,中日关系紧张之后,北京朝廷想起了这位勇将,曾下诏召见,但刘铭传称病不出。

    刘盛藻接手铭军后,又借服丧之机,将指挥权让给其弟刘盛休。

    这支北洋军中最强的军队准备从鸭绿江开赴平壤,同日军作战。但悲剧而难解的是,他们并不知道,在他们登陆时,平壤的清军已经大败,正在暴雨中向北方溃退。

    鉴于此前丰岛海战日本战舰不顾国际规则悍然击沉受雇于中国的运载北洋陆军的“高升号”英籍商船的惨剧,为保证运兵安全,李鸿章电令北洋舰队提督丁汝昌率北洋舰队主力从威海卫军港抵达大连湾为运输船队护航。

    然而,这一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是日本处心积虑设置的单方面的阴谋,甚至日本的野心其实完全并不仅仅只是要赢得这一场局部的战争,他们的目标是整个的中国。

    日本想要的是全面的战争,所以在此之前他们早已倾举国之力作出了周全的准备。在军队正式作战前,日本的间谍战早已启动。当丁汝昌率北洋舰队出航前,军事机密已经被日本人侦破,而对此北洋海军还懵然不知。

    其实,日本的间谍早已破译了北洋海军的通信密码,北洋海军的行动早已在日本人的窥视之中,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整个战争的结束。

    而在朝鲜的平壤之战中,日本侵朝陆军也截获了大同江清军的一封密信,从平壤守将写给清军铭军统领刘盛休的文字中,日军知悉中国军队将可能在大孤山、大小鹿岛(鸭绿江口西南)大量登陆。日本陆军迅速将此情报传递给日本海军联合舰队。与此同时,负责情报收集工作的日本驻朝鲜公使大鸟圭介也通过间谍的侦查得出估计中国军队要取道海路运兵从大鹿岛一带登陆的信息。

    猎物终于出现,期待已久的决战机会就在眼前,日本海军欣喜若狂,甚至在中国军舰还没出航之前,就已经决定要孤注一掷,命令海军主力舰队前往鸭绿江外的海面,企图与北洋舰队决战于鸭绿江的出海口——大东沟。

    1894年9月15日,丁汝昌率北洋舰队至大连湾。舰队在大连湾补充煤、水,等待运船搭载刘盛休所部铭军,费时一日。16日午前1 时,兵马辎重上船完毕,舰队立即起锚向大东沟进发。同时,令运船于一小时后拔锚,沿护航舰队航迹航进。当时,护航舰队自旗舰定远以下,计军舰12 艘、炮艇2 艘、鱼雷艇4 艘。

    1894年16日午后,舰队到达鸭绿江出海口大东沟口外。

    鸭绿江是中朝的界河,鸭绿江出海口外一个多年来自然形成的大型冲积岛屿,将鸭绿江出海口分为了东西两个通道。而在西处入海口虽然比东处狭窄得多,但河道却更深而通畅,因此在中国一侧形成了一个小型避风港——大东港,即今天的丹东港。

    丁汝昌派镇中、镇南两炮舰及鱼雷艇护卫运船入口。令平远、广丙两舰于口外下锚,担任警戒,两舰直接护卫着登陆船队。其余军舰10 艘在口外12 里之大鹿岛东南下锚以保护登陆舰的退路。10 艘军舰分作5 组,每组两同型舰(姊妹舰)骈列,成犄角鱼贯阵形。以定远、镇远居先,依次为致远、靖远;来远、经远;广甲、济远;超勇、扬威。

    运兵船由江口溯江上行15 里,至登陆地点。抛锚后立即起卸,至晚不休。

    是夜,中秋甫过,月色苍茫微晕。登岸士兵,沿江扎营,军械辎重,堆积成山。

    远方,巨舰矗立,灯火荧荧。波涛拍岸,乌云低垂。预示着一场战争风暴即将来临。

    受雇于中国军方运送战略物资跟随行动的美国商船“哥伦比亚号”船员詹姆斯· 艾伦继续被中国军队登陆时肃穆庄严的氛围感动,发出源自内心的惊叹和赞美:

    “士兵们在沿岸临时搭起了他们的帐篷,16日夜幕降临时,呈现出一幅粗犷的景色——宿营地的灯火沿着荒凉的江岸向远处延伸,在恐怖的黑暗中聚集着粗大的人影,在遥远的地方到处有灯火通明的军舰的巨大影像。”

    然而大东港毕竟是浅水港,运兵船只能在外海依靠小船将人员物资卸载后转运登岸。北洋大臣李鸿章虽然对此早有叮嘱,但边境中国官员竟相互掣肘,导致派遣的民船严重不足,物资、人员登岸极为缓慢。

    北洋舰队提督丁汝昌内心充满纠结和焦虑,风雅的口味在这时并不合时宜,他无心以中国传统文人的心态去吟风赏月。

    再没有冷酷的误解和懦弱的指责,让一个心怀壮志的军队统帅感到悲凉和沮丧,被忧虑和恐惧折磨的并不仅仅来自于朝廷严厉的指责和斥骂,而更多的还是来自于自己对事情内心清醒的认识和判断。

    北洋舰队提督丁汝昌倏然凝重的表面背后,掩饰的其实是无法与斗志昂扬的军队下属所分享的尖锐刺心的焦虑,对于即将来临的一场残酷的大战,他似乎已经有预感。

    实际上这不仅仅是一种预感,作为舰队的统帅,提督丁汝昌深切地知道,他已经处于一种尴尬而危机四伏的难解的局面。日本人野蛮的豺狼之心如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

    陆军在朝鲜捉襟见肘的局面,已是难以收拾。而不久前北洋海军在丰岛海战的失利,也秘密地验证了他对自己的舰队实力的估计。

    而且这也不仅仅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的想法。深知北洋海军的实力不足为恃,李鸿章自上而下为北洋海军所制定的战略方针,其实也是他们上下彼此之间的默契和共识。

    自洋务运动以来,北洋海军能有现在的规模和状况,筚路蓝缕,白手起家,已是相当的艰难和不容易。

    大清帝国第一次有了一支貌似相当强大的现代海军,但这虚妄的荣耀背后,还是难与为外人道的自知之明。北洋海军的经营,还有太多的掣肘,太多地方难尽人意。

    目前,北洋舰队海军应对的策略,应该是非常的清楚。和敌方的海军在大洋上作生死决战,这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情。如李鸿章所指出的是,北洋海军不应该轻易浪战,而应以巡航海面,作猛虎下山之势,威慑对手,绝不应该轻易言战。

    李鸿章为北洋海军制定的显得有些保守的战略方针,后来在军事层面上遭到许多专家的批评,认为李鸿章不懂现代海军关于控制制海权的理论,放弃制海权的争夺,即是放弃主动居高临下的有利位置。

    其实,决战于海上,而不是退缩在后方,这是每一个热血军人所梦想的快意恩仇。这些现代海战的理论知识,李鸿章不是没有接触过。以退为进,以守为攻,李鸿章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李鸿章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北洋舰队建设以来,现在已经有4年没有新购一艘战舰。亚洲第一海军舰队的风采,其实已是明日黄花。在北洋海军的经费一再被盘剥、压缩的同时,日本早已倾全国之力,迅猛追赶,后来居上。目前日本海军咄咄逼人的攻势,绝不只是虚张的气焰,日本舰队在作战的实力上,已经早早地超过了北洋海军。

    作为北洋海军的缔造者,李鸿章当然比谁都清楚,一旦真的发生了鱼死网破的决战,北洋海军是完全没有胜算的。正如李鸿章后来那一段以裱糊匠自嘲的名言。破釜沉舟之后,其结局也许并不是壮绝称快的胜利,而是轻易被戳穿纸糊的房子。

    从古到今,主战比主和永远在道义的范畴内占得先机。然而,热血慷慨的姿态,容易轻易做出,但却很少有人在迷梦中保持清醒,细细考量其血的成本和代价。

    主战的声音其实是日本人最愿意听到的。日本海军早已摩拳擦掌,心痒难耐,如野兽般渴望着他们蓄谋已久的嗜血的胜利,一举击溃大清的海军主力。

    丰岛海战之后,日本舰队曾倾巢出动,偷袭威海卫,可惜当时北洋舰队并不在港内,无奈之下日本舰队与威海卫守港的炮台进行了一场炮击大战,然而并没有讨到便宜。而这一次日本人的失意之战,却成了丁汝昌畏战逃避的罪名。

    朝廷内那些反对李鸿章,主战的清流派,借此猛攻丁汝昌,甚至要杀丁汝昌以谢国人。

    这还是在李鸿章的力保之后,丁汝昌才如履薄冰般保住了目前的局面。但是,他已经不敢再因为战略的退让姿势而给人以畏战畏缩之口实了。

    怎样才能在谨慎的保守中出奇制胜?既不能做出过分而无谓的极端姿态,而又在不张扬的克制中体现朝廷的战斗决心?

    丁汝昌的心中谋划的是实战的策略和兵法的正奇。为此丁汝昌安排了一着颇有意味的招式。

    在到达大东港之前,丁汝昌做了一番不同寻常的调度。他并没有直接带着浩荡的北洋舰队前往旅顺为运输船队护航。他故作疑兵,先行派出“超勇”“扬威”“平远”和“广丙”4 艘实力较弱的军舰前往旅顺集结,自己则带其余主力舰艇滞后,又前往威海东部的成山头方向巡视了一圈,最后才转向旅顺,奔赴最后任务所在的目的地。

    极度活跃的日本间谍很快将丁汝昌北洋舰队的调度情报传回日本海军,不过传回的只是似是而非的疑兵情报。日本海军由此作出难得的错误判断,以为前往旅顺为运兵船护航的只是不值全力对付的4 艘实力较弱的军舰。虽然是这样,日本海军并没有倾巢出动,但还是派出主力舰艇“松岛”“吉野”等10 艘主战舰艇和两艘武装舰艇“赤城号”和“西京丸号”,组成实力非凡的舰队前往大东沟决战。

    丁汝昌的这一步棋从后来看确实是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鸭绿江外的这场中国海军有史以来最大的血战,由于日本海军并没有倾巢出动,北洋舰队最后还勉强得以喘息,并没有一战而完全崩溃,留下了一线生机。

    乌云和阴谋合谋,在海面上空黯淡的月晕和雾霭的掩护之下,12 艘日本海军战斗力惊人的舰艇组成联合舰队,正按日本海军军令部长桦山资纪的命令,驶向朝鲜大同江口,再居心叵测、气势汹汹地前往清军登陆地点所在的大东沟海域,寻找北洋舰队护航舰艇主力和中国海军的运输船队进行决战。

    与此同时,在大东沟外海,北洋舰队提督丁汝昌率领着北洋舰队几乎是全部主力,毫不知情地警惕和等待着。虽然官兵均有同仇敌忾的壮烈之雄心,但却时不我与。在朝廷昏聩的命令之中,在不通事务的迂腐清流派官员的主战激情燃烧之中,在腐败的陆军的不成其事之中,在群情激奋的虚妄无辜之中,在民众的愚昧无知之中,这样的雄心和悲壮都是微不足道和无关大局的。

    日本海军联合舰队,乘夜向北洋舰队航进。

    1894年9月16日午后5 时,日本联合舰队司令官伊东佑亨按巡弋计划率本队、第一游击队及赤城、西京丸等大小军舰12 艘,由渔隐洞锚地出发,向黄海北部一带游弋。日本舰队航行序列是第一游击队为先导,本队继之,赤城、西京丸随本队右侧航进。傍晚7 时,落日已尽,夜色朦胧。日本海军联合舰队变换路线直向海洋岛方向航进。此时,中日两国舰队虽已相距不远,但彼此都还不知对方的位置所在。

    1894年9月17日4 点30 分,黎明时分,夜色的灰暗已经开始慢慢如潮水般退去。大东沟外海面北洋舰队的水兵们已经起床了。

    4 点40 分是点名报到的时刻,北洋水兵们精神抖擞,在甲板上列队。

    4 点50 分,水兵们开始维护舰艇,用一种被称为“圣经石”的石块打磨甲板。

    5 点42 分,太阳从东方海面升起。这是一个晴朗无风的好天气。

    6 点25 分,在打扫完舱面和甲板后,士兵们开始早餐。

    1894年9月17日晨,天色明净,水波不兴,朝霞映海,波耀黄金。

    7 时许,中国运兵船载运的陆军及武器、辎重,全部起卸上岸完毕。完成任务后的轻松心情,使北洋舰队水兵们流露出愉快的神色。足穿长筒布靴,外衣上缀有龙徽彩纽的军官们,在悠闲地凭栏远眺,欣赏着海上景色。

    同平常一样,自9 时起,舰队开始战斗操练,炮手们反复进行射击演习。

    定远舰右舷处的姊妹舰镇远舰上,曾毕业于美国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原美国海军少校,自愿加入北洋舰队,当时担任镇远舰副管驾的美国人马吉芬记载:

    “自丰岛海战后,数周以来,北洋海军战士们渴望同敌人决一胜负,以雪广乙、高升之耻,士气旺盛,求战心切。”

    然而,与士兵们的热血雄心相对照的,却是北洋舰队的高级军官们谨慎凝重的心情。这一点当时服务于定远舰上的英国人泰勒有着深刻的印象。他敏锐地发现,北洋海军下级官兵士气正旺:“呈欣欣之色者,大率为水手。彼等举动活泼机敏,以种种方式装饰其火炮,若不胜其爱护者,其向往之情盎然可觉。”

    不过,泰勒的回忆中因为私人恩怨原因对北洋舰队的高级军官们多有不实的诋毁,这在史学界中造成了多年的混乱,使人们对于北洋舰队的这一场英勇壮烈令人肃然起敬的战斗形成多年的误解,直到近年,这一片历史的迷雾才慢慢散去透出真相。

    尽管是这样,泰勒也非常清楚,北洋舰队的高级军官之所以“不若水手之欢忭”的原因,并非是因为怯战,他们只是更为清醒地认识到中日海军当下实力的强弱和差距,“熟知己方之所拙”。高级军官的这种沉郁,是深切的忧患意识,正所谓在战术和技术的细节上重视敌人,知道他们肩负的责任,知道那些光荣与梦想深藏于其中的苦难和担当。

    因此,丰岛海战后,北洋舰队将士无不锐意备战。战斗准备颇为充分。各舰总结济远、广乙在丰岛海战的教训,将舰上舢板全部撤除,仅余六桨小艇一只。此举一则避免战斗时引起火灾;二则“表示军舰运命,即乘员运命,舰存与存,舰亡与亡,岂可有侥幸偷生之念。”为防止战时引起火灾,各舰均将不必要的木具、索具等易燃物品移往他处。又接受济远在丰岛海战时,因炮弹碎片飞散入炮膛内爆炸,造成炮长以下7人死亡,14人受伤的惨痛教训,将各舰上12 寸口径的克虏伯炮一律拆掉,仅留舰首、舰尾的6 寸火炮,以免本舰发射重炮时空气震荡,影响炮手安全。并以吊床作为保护速射炮手之用,吊床已被折叠到军舰两舷中的舷墙内,为的是战时能起到一定抵御弹片作用。各舰均涂上难以识别的铁灰保护色。沿舱面要害部位四周堆积3 尺至4 尺高的沙袋。又以煤袋配置冲要地点,以补沙袋的不足。沙袋内侧放置百发以上的实弹及榴弹,以便迅速供应发射之用。

    在悬挂着五色团龙提督旗的定远舰上,丁汝昌发布命令,要求各护航舰艇做好准备,在中午12 点左右,护卫运输舰艇返航,返回旅顺。此事在李鸿章幕僚姚锡光《东方兵事纪略》中有记载。

    完成护航运载任务就立即准备起程,马不停蹄打道回府,这显然反映了丁汝昌内心催迫和焦虑的心情。可以分析出丁汝昌的担心,他是不愿过早与日本海军主力相遇。他完全理解士兵们的勇敢和无畏,理解他们壮志渴血的万丈雄心,但他内心的忧虑和难解的复杂无法与下属分享。

    午前10 时30 分左右,例行的炮术操练刚完,厨房正在准备午饭。这一天,9月17日,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是致远舰管带(舰长)邓世昌45 岁的生日。当天军官餐桌上有一道重要的菜肴:西式烧鸽子肉,这当然是为了庆贺邓世昌的生日。

    上午11 时,各舰正忙于出发前的准备工作,镇远舰忽然报出紧急情况:“发现南方海面有黑烟。”

    以煤炭为燃料的时代,未见舰影,首先便看见煤烟。

    虽然是上午11 时镇远舰发现南方海面有黑烟,但据随北洋海军参战的德国陆军军官、北洋舰队总察汉纳根的海战报告,直到中午12 点,才弄清了那些黑烟是涂装成白色的日军军舰冒出来的。这是与定远舰并排停泊、位于舰队编队南侧的镇远舰的瞭望手确认的。

    同敌人遭遇!

    北洋舰队参战美军军官马吉芬在战后记载,一名军官冲进定远舰餐厅,用英语喊道:“The Japanese are in sight,sir !(先生们,发现日本军舰!)”

    但是北洋舰队的官兵完全没有想到,当他们刚刚发现敌人的时候,敌人已经更早发现了他们,敌人已经掌握了先机,占了先手,已经提前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样的海面,一样的万里晴空,一样的能见度,一样的以煤炭为燃料的煤烟,为什么是敌人更早发现了他们?

    这同敌人的遭遇首先是来自煤炭的黑烟的伤害。让我们慢慢来看由来。

    日军联合舰队的松岛舰上,海军大尉木村浩吉这样记录当时的情况:“是日拂晓,天气晴朗,微风徐徐。风自偏西北方向吹来,但烟囱喷出之煤烟却随着舰之速力渐渐地飘向不同方向。海水呈绿色,其面平滑。帝国舰队由12 舰组成,皆涂成鼠灰色,前日自大同江之临时根据地起程。”

    应该明显是受到那个似是而非的情报的误导,由12 舰组成的强大的帝国舰队,本来以为是奔赴一场轻松愉快、既无危险又无悬念的田猎之旅,情报中所言4 艘战斗力不强的北洋弱舰,日军联合舰队的官兵都没有过于放在心上。因此海军大尉木村浩吉的记录才有如此抒情散文般轻松的语气。

    日军舰艇上丝毫没有大战前的紧张气氛。每日常规的操练结束后,军官们在士官办公室闲暇地休息,只有围棋初学者水平的木村浩吉甚至有闲情逸致,和“松岛号”会计长浅野乱战级局。木村浩吉回忆,这时有人跑进来说,发现舰只。

    日本《廿七八年海战史》记载的日军舰艇发现北洋舰队的准确时间是1894年9月17日10 点20 分!这比和12 点北洋舰队发现日军舰艇的时间是早了1小时40 分钟。大战中分秒必争,这是可怕的1 小时40 分钟。

    是日军联合舰队的“吉野号”前桅桅盘内的瞭望士兵首先发现了远处海面的煤炭的黑烟。3 分钟后,“吉野号”打出旗语向日军旗舰“松岛号”进行了报告。

    其实,这时日军联合舰队看到的还只是远处海面煤炭的烟雾,由于海面的弯曲度,这时他们并没有看见北洋舰队的船体。

    浓密的煤炭黑烟在远处的海面上分散在不同的位置上升起,这太容易判断那绝不是少数的两三只船,而是一个可观的船队。

    那浓重的黑色烟雾太有特色了,所以显然可以排除是英国等列强的舰队。

    木村浩吉在回忆中写道,登上舰桥仔细观察,东北偏北之天际,“煤烟丛腾,心想必是敌(北洋舰队)之舰队”。

    是的,前面一定是北洋舰队之舰队,但日本联合舰队还是没有想到,他们遭遇的几乎是北洋舰队的绝大部分的主力。

    直到这时,日本联合舰队的司令官伊东佑亨还错误地认为,北洋舰队的舰只“大概不过是运输船五六艘,载陆军在鸭绿江口登陆,三四艘军舰掩护。若如此,应把敌舰全部击沉。以此作为我联合舰队的作战对手,颇感微不足道”。

    (《日清战争纪实》)

    司令做如此想,当然士兵们更会盲目地乐观。木村浩吉记载,日军水兵们雀跃舞蹈,如同遭遇盛大的狩猎的节日,而且真的像是过节一样,上下官兵都显得夸张而变态,居然每个人都兴奋地回船舱各自去换上了新衣服。他们似乎要盛装以待,以狂欢的精神去享受一场嗜血的盛宴。

    日本的明治维新其实质走的是军国主义的路子,资本主义精神只是他们外在的装饰,这就是明治维新与中国几乎同时的洋务运动的本质差别。军国主义奉行的嗜血和掠夺,是强盗和抢劫,是非人性的法西斯,是种族灭绝。明治维新以来日本以理论的建构宣传对于侵略中国的合理性,以及此前对中国作战的种种的有利,让日军上下充满了疯魔般的嗜血狂热。

    节日般盛装的日本联合舰队官兵们粉墨登场了!士官、准士官,还有司令官,都穿着藏青色崭新的军服,佩戴长剑。普通的士兵也一样换了新装。所有人都渴望再次上演丰岛海战的胜利,木村浩吉自己也准备好白木棉手帕和望远镜,开始等待着战斗号令的响起。

    时间在分分秒秒中流逝。近了,又近了。出乎日本联合舰队的意料的是,海面上出现的居然是北洋海军庞大的主力舰队。

    曾随同山县有朋的第一军入侵朝鲜的日本随军记者川崎三郎在《西京丸的战斗报告》中写道:“开始只见煤烟,后来出现樯顶,再靠近,见舰体……敌人却是包括清国北洋水师全部精锐之大舰队!”

    此时,已经不能不让日本官兵神经紧张起来了。但在军国主义精神洗礼下的日本官兵并没有胆怯和畏惧。一种更大的荣耀的渴望开始让他们激动难耐。

    1894年9月17日11 点40 分,吉野舰用信号旗对其他舰艇发出信号:“发现敌鱼雷艇和舰队!”日本联合舰队司令官伊东佑亨立即命令舰队速用午饭。

    为缓解士兵临阵惶惶情绪,下令“准士兵随意吸烟(军舰上严禁吸烟),以安定心神”。同时,命令赤城、西京丸转至舰队左侧非战斗行列,以躲避炮火。

    正午12 点5 分,日本联合舰队正式向北洋舰队发起进攻。松岛舰向联合舰队各舰下达战斗命令旗语,日军各舰桅顶都悬挂上了日本帝国海军舰旗。

    不可避免的大战就要开始,但是敌人却已经占得先机。当日本联合舰队已经悠然做好战前准备工作之时,北洋海军才开始急忙面对危机。

    还没有出手已经先输了一招,这伤害竟然是来自煤炭的黑烟。

    日军虎视眈眈而来,战备精良,舰艇所使用的自然是举国最优质上等的煤炭,类似于后来所谓的无烟煤,虽然没有能完全避免煤炭燃烧所产生的烟尘,但相对而言烟尘更为清淡。

    而北洋舰队呢?他们舰艇使用的煤炭,竟然是连普通商船都不愿意使用的国内最劣质的碎煤!这才会使舰艇产生惊人过分和夸张的浓重的黑烟,让自己过早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之中。

    这种糟糕的情况,北洋舰队的官兵们其实早已有抱怨。

    在丰岛海战之后,丁汝昌就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致信当时负责北洋舰队燃煤供应的醇亲王府总管张翼。在信中,丁汝昌的言语毫不客气,直接指责张翼所供煤炭煤屑散碎,烟重灰多,用这种劣质的连普通商船都不愿意使用的煤炭塞责海军,实在是一件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事情。

    丁汝昌生气斥责说,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情,这样的情况,将拒收张翼所供应的煤炭。

    然而只知道腐败贪污的官僚怎么能理解前线官兵的苦心?张翼是醇亲王眼下的红人,甚至连李鸿章都要对他买账三分。

    醇亲王是什么人?他是大清帝国的首席大贵族,头号花花公子。他是道光皇帝的第七子;咸丰皇帝和恭亲王的胞弟;同治皇帝的胞叔;光绪皇帝的生父;宣统皇帝的祖父;后来当上摄政王载沣的父亲。但是最重要的,还是他的婚姻:他老婆是慈禧皇太后的妹妹。他凭这条关系当上了海军衙门的总理大臣,做了李鸿章的顶头上司。

    醇亲王的特殊身份,连李鸿章也不得不对他虚与委蛇。张翼是为醇亲王办事,他根本不关心什么海军战备的问题,他关心的是怎么为自己的主子多贪多赚一些银子。以劣质碎煤应付北洋海军,张翼当然也振振有词,那是因为北洋舰队经费有限,给价不高,他不能做亏本生意。

    对于丁汝昌的严词指责,张翼根本不放在心上。此时丁汝昌还是戴罪之身,怎么可能奈何得了这些圆滑世故的大官僚们?

    北洋舰队的燃煤,原来一直是由唐山开平煤矿供应,甚至还是李鸿章直接保举张翼接办开平煤矿,这一切情况李鸿章当然十分清楚。但深懂官场玄机的李鸿章对此也毫无办法。

    因此,大战在即,北洋舰队在旅顺港所补充的煤炭依然是劣质的碎煤。

    伤害来自于劣质煤炭的黑烟,这不能不让人扼腕叹息。

    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豺狼一般的敌人已经逼近眼前,决战已不可避免。

    窘迫的绝境反而产生奇特的镇静和决然前行的信心,北洋舰队的官兵们此时已没有任何的犹豫。

    当命定的那一刻来临之时,北洋舰队提督丁汝昌是早已怀着必死报国的强力意志。

    身后就是鸭绿江口大东港内大量的运输舰艇和陆军部队,北洋舰队必须负起守卫的责任。

    提督丁汝昌、德籍顾问汉纳根及右翼总兵刘步蟾,齐集定远飞桥上,一方面商讨应敌之策;一方面下令舰队进午餐,并进行战斗准备。

    1894年9月17日12 点10 分左右,旗舰定远悬出信号旗,令各舰立即起锚。丁汝昌下令北洋舰队全部驶往大东沟外远离登陆舰队的开阔海面迎战。

    北洋舰队的官兵们群情激愤,斗志昂扬,面临强敌,绝无畏葸之态!

    “全舰立即起锚!”

    “准备战斗!”

    丁汝昌一个接一个地下达着命令。

    大东沟港外的平远和广丙也迅速加入战斗行列。

    各舰立即发出战斗警报,响声震彻海空。当旗舰定远尚未发出战斗准备的号令之前,各舰烟囱就已喷出浓烟。工作在舰内深处的轮机兵,已将机室隔绝,施行强压通风,储备饱满火力、汽力,以备战斗时需用。通风管及通气管均置于舱内,窗户与防水门闭锁。为防止作战时滑跌,舱面敷上了细砂,救火机与引水管也预为接妥,以防不测。全体乘员,各就战斗岗位。战斗警报余音未息,战斗准备已井然就绪。充分显示了北洋舰队的训练有素和广大官兵高昂的士气。

    此时,敌舰与我舰队相距只有17 海里。

    北洋舰队最初参加战斗的军舰共10 艘,成五队;以犄角鱼贯阵迎敌。第一队定远、镇远;第二队致远、靖远;第三队来远、经远;第四队广甲、济远;第五队超勇、扬威,以五海里的航速前进。头盘发辫,两臂裸露呈浅黑色的北洋水兵,按职守,一队队伫立于甲板大炮侧,准备着你死我活的大决斗。

    日本海军是抱着决战的目的而来,它正积极主动地搜索目标,寻找敌人,渴望与之作战。相反,北洋海军只以输送兵员、警戒沿海为目的,并没想南下搜索敌人,是被迫应战。它背靠大陆,不如背后是大海,可以自由行动。北洋舰队一开始就处于背水一战的形势。

    日方是12 艘,我方18 艘。

    我方舰船虽多,但一艘不如一艘。

    我方舰船18 艘,其中8 艘均为拱卫之弱舰,勉强充数。其中镇中、镇南两炮舰均重为440 吨,率鱼雷艇4 艘。另外还有平远、广丙两舰。

    我方10 舰为北洋主力,计有:

    主力舰2 艘:旗舰定远、镇远,各重7000 吨,各有14 寸装甲,12 寸巨炮各4 门,时速均为145 海里;

    钢质巡洋舰5 艘:致远、济速、靖远、来远、经远,各重二三千吨不等,各种口径钢炮10 余门,时速大约15 至18 海里之间;炮艇3 艘:超勇、扬威、广甲,各重千百吨,各有炮19 余门,时速15海里。

    北洋舰队此时最大的弱点是所有舰艇均为1888年前下水的战船,在当时造船业日新月异飞速发展的时代,技术上已是陈旧,属于淘汰产品。

    日方是12 艘,计有:

    巡洋舰7 艘:旗舰松岛、吉野、秋津洲、千代田、严岛、桥立、赤城,各重三四千吨。均为1888年以后始下水的新船。吉野、松岛等5 舰,更是当时最新技术产品。

    以上各新船时速均在18 海里以上。吉野舰时速高达23 海里,是英国制造新近下水的世界最快速4000 吨巡洋舰,本来是李鸿章订购想要为北洋舰队输入新鲜血液,因为北洋海军军费被挪用去给慈禧修颐和园,结果是让日本捡了这个便宜。

    另外5 艘老式舰艇:高千穗、浪速、扶桑、西京丸、比叙。除比叙外,其他4 艘皆为钢质,所配设备均为更新。

    综合起来看:

    排水量总吨数:日方为4 万吨,而中方只有35 万吨。

    速度:日方占绝对优势,平均速度为16 海里,比平均14 海里的清舰高出一筹。实际马力日方为73 万马力,中方仅为46 万马力。

    重炮:中方21 门,日方11 门,但速射炮日方67 门,中方仅6 门,相差悬殊。

    以快制慢,其优势是不言而喻的。正如《水浒传》中笨重的蒋门神,打不过快速轻灵的浪子燕青。

    日方67 门速射炮,是致命的威胁。

    李鸿章对当时的形势实际上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他已经敏锐地了解了当时世界先进的海战理论和海战科技的变化。曾经是大清帝国的骄傲的定远、镇远铁甲重舰,现在已经显得有些过时,铁甲重舰的“厚重”与当下技术更新的巡洋舰的“轻快”相比,已经落伍。

    大战之前,李鸿章左支右绌费尽心思为北洋舰队添置了12 门快炮,但尚未来得及安装。

    从综合战斗力观之,日本舰队占相当的优势。

    战斗还没有开始,胜利的天平似乎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敌方倾斜。

    对于中国海军有史以来最悲壮的这一场大战,长期以来存在着不公正的误解。这误解的起因便是来自于上文所提到的那个服务于定远舰上的英国人泰勒在三十多年后自我粉饰并泄以私愤的不可靠的回忆。

    这就是所谓北洋海军所排“一字长蛇阵”或曰“犄角雁行阵”对付日本联合舰队的“鱼贯纵阵”的公案。

    当时的情况是,日舰12 艘,以吉野、高千穗、秋津洲、浪速4 艘快速巡洋舰组成第一游击队为前导,以松岛、千代田、岩岛、桥立、比睿、扶桑6 舰组成本队在后,成鱼贯纵阵(单纵阵),以10 海里航速向北洋舰队航进。海军少将坪井航三以吉野为旗舰,指挥第一游击队;伊东佑亨以松岛为旗舰,指挥全舰队战斗;军令部长桦山资纪乘西京丸观战。

    这时,丁汝昌以定远为旗舰,率队成犄角鱼贯阵(双纵列)前进。当望见日舰成鱼贯纵阵逼来,并发现“日本舰队似乎打算攻击中国舰队的正中”模样时,丁汝昌下令改变阵形,“以镇远、定远两铁甲居中,而张左右翼应之,令作犄角雁行阵(通俗说就是一字长蛇阵)”。各舰间隔400 米,加快至每小时7 海里的航速向日舰迎进。

    北洋舰队的这一变阵,多年来受到了不公正的批评。

    比较克制的说法是认为一字长蛇阵的阵法过于陈旧,不适合当下现代海军战术理论的要求,而日本联合舰队所采取的单纵列阵式,较之于北洋舰队所摆阵式更有战术上的优势。一些专家认为,日本联合舰队采用的纵队编队,符合当时世界上最新的海军作战理念。

    而更为过分的说法则是源于泰勒回忆录的记述,认为北洋海军中途变阵,是由于丁汝昌的副手,北洋舰队的实际技术指挥官刘步蟾的胆怯和自私。

    泰勒认为,刘步蟾这样的队形,是故意要暴露两舰战斗力低下的弱点,以吸引日本联合舰队,借此保护镇远、定远两大主力舰只,以及刘步蟾个人的安全。

    这样的说法多年来非常流行。

    然而现在,已经到了为蒙冤的北洋舰队的官兵们平反的时候了。

    其实泰勒心理阴暗的这一人身攻击,很容易就能看出其中许多不合理的地方。比如对刘步蟾个人品格的怀疑,那根本就是的无中生有之事。

    刘步蟾后来以身殉国,其作战表现英勇无畏,绝不是贪生怕死之徒。以胆怯畏战来污蔑刘步蟾,实在是非常卑劣不公之事。

    泰勒的回忆录中,有许多添油加醋,对自己的标榜,其实以泰勒当时服务于北洋舰队的身份,很多指挥和决策他根本无从参与。

    而且另有专家指出,根据后来发现的文件,将纵阵变为横阵的命令,其实是出自于北洋舰队提督丁汝昌直接的口令,与刘步蟾并没有直接关系,所以,泰勒的说法更是毫无依据的信口雌黄。

    根据最新专家的研究,丁汝昌所直接下达变阵的命令,其实并不是不通事务、不合时宜,而是都有着其内在的深刻合理性。

    后来很多学者对丁汝昌的描述大多认为丁汝昌是外行领导内行,就像泰勒的回忆录中所写到的,丁汝昌不过是个傀儡。

    事实上,有丰富的作战经历,深受李鸿章信任的丁汝昌,虽然他在海军理论方面的学养并不如刘步蟾等受过正规训练者,但率领北洋舰队十多年,跌打滚爬,耳濡目染,丁汝昌以一字长蛇阵来对付日本联合舰队的纵队,其实是有着对定远、镇远主力舰深刻实际的体验、体会。

    我们前面说了,定远、镇远两大主力舰,都订购很早,其设计上有所缺陷。

    虽然定远舰是一庞然大物,排水量高达七千多吨,但由于装甲厚重,船身设计为短而宽的形状,所以主要的攻击性武器是在舰首正面的四门克虏伯巨炮。

    正是因为如此,定远、镇远两舰要以正面的姿态迎敌,才可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火力优势。

    其实在此之前,北洋舰队在训练中,丁汝昌也曾多次排演这种阵形,其作战理论的主导思想是发挥两大主力铁舰正面的火力优势。而因为两大主力舰舰身两侧的火力并不够强大,以一字长蛇阵的横阵迎向敌舰,正可以扬长避短。

    然而丁提督苦心思虑得来的一字长蛇排阵,一开始就有令人可惜的先天不足的漏洞。

    当然,并不能将此责任推诿给这些赤胆忠心的军人们。最大的问题是在于炮艇超勇和扬威两舰,虽然射击时速是15 海里,但因为已长期服役,设备老化,实际行驶的速度也大为降低,据说实际的最大速度只有8 海里。

    这样一来,一字长蛇阵横排阵式向前推进,其他各舰则需要照顾超勇、扬威两舰的实际速度,那么整体的舰队速度就缓慢了下来。

    超勇、扬威两舰位于一字长蛇阵的两翼最外侧,是北洋舰队中采购最早的,采购于1881年,那在当时是颇为先进的一流战舰。但是时不我待,在飞速发展的世界潮流中,变化产生了巨大的反差。曾经是最先进的这两艘战舰,现在却成了北洋海军中拖后腿的老大难了。

    当下的海军理论,大家都已达成共识,速度便是一切,机动便是一切,所以当日方舰队将领惊讶地看到北洋舰队以一字横排的阵形缓慢向前推进之时,真的是感到有些大跌眼镜。日本联合舰队司令后来也回忆说,他当时都完全搞不明白,北洋舰队怎么会以如此低的速度向前推进。

    古龙的武侠中写道:他出手的这一招,快得无法形容。有了速度的优势,最起码就有了一半胜利的可能性。

    北洋舰队的速度,成了致命的弱点。

    日军后来的战后总结,将此次海战的胜利,归总为北洋舰队速度的缓慢,也许这在很大一部分程度上都是不刊之论。然而在武器上处于劣势的北洋舰队的官兵,此时并没有因为这种先天不足,而有丝毫的畏惧退缩之意。

    浩荡的海面上,热血和雄心,以意志的飞升,每个人都抱着决一死战的决心。他们其实早已不抱幻想。丰岛海战之后,对于日军的毫无人性的举动,已经深刻而内在地刺激了他们的军人荣誉。

    要么胜利,要么死亡。北洋海军官兵们壮怀激烈的精神风貌,让人感动。

    伊东佑亨见北洋舰队成一字长蛇阵,以主力舰定远、镇远两铁甲居中,列二弱舰超勇、扬威于右翼最外侧,以为有机可乘。待双方舰队接近至12000 米时,伊东命令第一游击队向左变针,进攻弱舰超勇、扬威,以便先攻破北洋舰队右翼,以夺其全军士气。这一着十分毒辣。

    北洋舰队看穿敌人意图,全队向右移转四度,以便使主力舰首先与敌队接触。

    距离逐渐缩短,战机亦愈迫近。旗舰定远桅棂上以6 分仪观测距离的军官,不时报告距离。

    1894年9月17日12 时50 分,双方舰队接近至5300 米。突然,北洋舰队旗舰定远右舷的炮塔发出白烟一团,轰然一声巨响,定远30 厘米半主炮开始向敌舰轰击。炮弹掠过天空,从第一游击队吉野舰上飞越,在其左舷数十米处海面爆炸,激起水柱,高达数丈。

    继定远之后,镇远也发炮攻击。接着,北洋舰队其他各舰也相继发炮。数十发炮弹飞向敌舰。不到几分钟,“镇远发出三十二寸炮弹一弹,已中敌先锋一舰,我舰员不禁拍手欢呼”。

    提督丁汝昌正站在主炮之上的舰桥上,他的旁边站着泰勒。

    5 分钟后,当北洋舰队进入日舰炮火有效射程之内,即12 点55 分,当双方舰队驶近至3000 米时,开始发炮还击。霎时间,两军大小各炮,连环轰发。炮声隆隆,硝烟弥漫,一场惊心动魄的海上鏖战开始了。

    “地炉煮海海波涌,海鸟绝飞伏蛟恐。”这场有22 艘军舰参加的,自12 时50 分打响,至午后5 时30 分结束,历时近5个小时的黄海大海战,其兵力之众多,战斗之激烈,时间之持久,均为世界近代海战史上所罕见。在这次海战中,北洋舰队广大爱国官兵,在敌强我弱的不利形势下,发扬了视死如归,不怕牺牲的大无畏精神,同日本海军进行了顽强的搏斗。为中华民族近代反帝斗争史,谱写了可歌可泣的壮丽篇章。

    当双方舰队相距约3000 米时,日本第一游击队4 舰,一面以猛烈炮火射击,一面加快速度,横越北洋舰队阵前,左转舵,改道飞驰,绕攻北洋舰队右翼之超勇、扬威二弱舰。超勇、扬威均为1881年(光绪七年)下水的陈旧兵舰,舰龄已达13年。老朽陈旧,速度迟缓,炮火不济,防御力极弱。二舰虽竭力抵抗,但在敌人4 艘快速巡洋舰的一舷齐射的优势火力攻击下,终于中弹起火。

    同时,日舰所发射的第一批排炮,将北洋舰队旗舰定远望台击毁。正在望台上督战的提督丁汝昌“右边头面以及颈项皆被烧伤”,不能指挥战事。接着,日舰排炮又将帅旗打落,信号索具也被摧毁。信号旗无法发出,舰队失去指挥和联络。

    对于北洋舰队这一场坚韧而顽强的血战,有许多别有用心的误读,以此来批评北洋海军官兵的腐败。

    其中关于海战一开始定远舰主炮第一次射击震塌了其年久失修的栈桥,提督丁汝昌开战即跌成重伤,因此舰队失去指挥的说法,非常具有代表性。

    大战一开始,主帅就负了重伤,但并不是被敌人的炮火打伤,而是在自己的军舰上,因为非常离奇的事故而跌伤,由此而不能指挥战斗,让北洋舰队一开始就陷于没有主帅指挥的荒唐境地。如果这种说法成立,以上叙述描绘的场景,确实非常像一出闹剧。这样看来北洋舰队的官兵实在是太腐朽无能了。

    关于以上的故事还有另外一个版本,矛头指向了丁汝昌的副手,定远舰的管带刘步蟾。这样的说法指责提督丁汝昌的受伤是因为刘步蟾的阴谋。刘步蟾是因为私人的恩怨,不服气丁汝昌的领导,心怀怨恨,有意趁丁汝昌在栈桥上观察敌情的时候,命令炮手开火,由于克虏伯巨炮发出炮弹时的巨大震动,将丁汝昌震倒而跌成重伤。

    时至今日,在许多专家的研究之下,以上一些不实之词,都可以一一进行平反。

    丁汝昌绝不是以前人们所认为的那样蛮横无能。提督之所以受伤,其实最直接的原因是因为交战之初,定远舰的舰桥就被日军的炮弹打断,时间是在12点58 分。这在日军的观测中也有详细的记录。

    丁汝昌正是在这时受伤,被炮弹炸飞的碎裂甲板飞落下来,打到了丁汝昌,压在了丁汝昌的左腿之上,使丁汝昌不能动弹。丁汝昌由此在开战之初就身负重伤。

    开战之初,元帅就身负重伤,这说明什么?丁汝昌并没有贪生怕死,躲在船舱之内,而是亲临第一线,他的受伤,是有一种偶然性,也许是一种难以预测的命运的安排。

    眼见元帅受伤,官兵们要将丁汝昌抬回船舱内包扎休息,丁汝昌却坚绝不肯,他依然支撑着坐在甲板的过道侧面,一直坚持作战到底。他强忍着断腿巨大的伤痛,神情沉着稳定,时而还面带微笑。他以一种无畏而坚强的意志,鼓舞着定远舰上的官兵们继续战斗。视死如归,绝不轻言放弃。

    日军精准的炮弹一开始便炸伤了提督,同时也炸毁了定远舰的桅杆信号旗。

    舰队各船之间,是通过信号旗来联络的。那么开战之初,定远舰已无法向其他船只发布指令。那个时代的海战,各舰都依照旗舰的信号旗行动,而此刻北洋舰队的旗舰不能下达命令了。

    大战刚一开始,舰队就已经彻底地陷于不利,失去了胜算,这是一种可叹的悲剧。

    这是时,这是命,但这绝不是海军腐朽无能的过错,也不是提督的无能。

    作为一个军人,丁汝昌已经做好了他应该做的一切。

    对鸭绿江外海面的这一场血战,还有一种尖锐的声音,是指责北洋海军的素质不够,不如日军训练有素。

    一个著名的掌故还是“大炮晒裤”,由此来说明北洋海军的素质低下。

    事情说的是1891年,大清帝国应日本政府的邀请,李鸿章派丁汝昌定远、政远等6 舰前往东京湾进行国事访问。

    北洋舰队那时的赫赫威仪,一时间让国际列强侧目,日本朝野上下也是为之震动。

    但是,东京湾防卫司令官东乡平八郎却为北洋海军挑了一个大刺。东乡原为刘步蟾的留英同学,但是当东乡应邀上中国旗舰定远号上参观时,他便觉得中国舰队军容虽盛,却不堪一击——他发现中国水兵在两根主炮炮管上晾晒衣服,由此得出北洋海军素质低下,不堪一击的结论。

    现在,这个著名的段子已经被学者证明是无中生有的误传,这样的误传很可能是别有用心,日本人就是想从精神层面上攻击和打垮北洋海军军人的意志。

    而且退一步说,即使“大炮晒裤”是真的故事,对于北洋海军留下的这一笑柄,其实也是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分析和解读。

    问题的关键是,北洋海军的素质真的是那么差,真的是不堪一击吗?

    鸭绿江外黄海海面的这一场血战,用血的事实和精准的数字统计,说明了问题。

    从战后详细而准确的数据统计来看,中日两方火炮对射,日本舰队由于装备的是超大数量最新式的快炮,所以其发射数量是中国海军的三倍以上。

    北洋海军的射击速度虽然因为装备武器的原因,没有办法快,但是他们的射击命中率竟然高于日本海军,这说明了什么问题?

    由李鸿章一手缔造,倾注了毕生心血的北洋海军,其实并没有辜负中堂大人,他们的军事素养,战斗机能,训练程度,他们的勇气,他们的血性,绝对不输给那些用武士道精神武装起来的狂热的日本武士。

    那北洋海军失败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

    前面我们已经慎重地强调了双方舰队在速度和快炮装备上面的巨大差别,那么这里我们还要谈到一个更为具体的技术上的原因。

    日本联合舰队中,对北洋舰队威胁最大的便是吉野号,是当时技术含量最高速度最快的世界先进水平的战舰。

    当时北洋海军的火炮射击还在采用非常复杂原始的六分仪水平测距法,需要靠人工冒着炮火的威胁,站在桅杆上进行手持仪器目视观测,而吉野号却已经装备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先进的测距仪。吉野号火炮的射击,已经像现代的步枪那样三点一线地瞄准就可以了。操作者只需要望远镜,让目镜对焦,就能快速地锁定攻击目标。

    然而,即使是这样,面对这样一个超级武装到牙齿的钢铁怪兽,北洋海军并不是没有将它击溃的机会。

    在可怕的混战当中,具有良好的科学素养和敏锐观察力的美国人马吉芬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吉野舰甲板上所引爆的弹药所发生的黄色烟雾,明显不同于传统的炸药爆炸后产生的黑烟,这里面有什么样的玄机?

    原来,日军使用了苦味酸炸药,即所谓的黄色炸药,这是一种威力更为强大,燃烧力极强的新型的,与传统的黑色炸药不在一个数量级水平上的新式炸药,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后来超勇、扬威两舰中弹起火,大火蔓延,不可收拾,这都是拜苦味酸炸药的威力所赐。

    武器上技术含量的差距,实在是大得惊人,这真是难为这些浴血奋战的北洋海军官兵们。

    不仅是炮弹装置,就是在发射火药方面,日军方面也有着不可同日而语的优势。

    北洋舰队发射的火药,依然是传统过时的黑色火药,这些黑色火药发射时会有弥漫呛人的烟雾,这不仅影响射手的身体和操作技能,而且必须要等到烟雾散尽,才能进行下一次发射,速度上当然会慢很多。

    而日军此时所装备的发射火药已经是世界上最先进的无烟火药,发射时不仅发射威力更大,射程更远,发射后也基本上消除了传统火药中的刺鼻浓烟,这样可以进一步提高发射的速度。

    我们不能不继续为北洋海军们叹息,虽然他们的军事素质是如此的高超,射击是如此的准确,虽然他们曾多次命中敌方的主力舰只,并部分引爆了敌方船舰上的弹药库,但遗憾的是,黑色火药的威力实在太小,如果换成苦味酸炸药,那么这场战斗鹿死谁手还真的难以预料。

    即使如此,北洋海军所使用的炮弹,连那过时低劣的黑色火药,都不能完全的装备。填装黑色火药的爆破弹数量少得惊人,北洋舰队主要的弹种其实是填有沙土的实心炮弹。

    这又是一个给人以误解的小小的细节。

    在《甲午风云》的电影中,人们都会看到这样的一个场面,那就是北洋海军拆卸下炮弹的弹头之后,从里面倒出来的竟然是沙土。

    其实这个场面本身是真实的,关键看你怎么去解读。

    弹药里面是沙土,这不是偷工减料吗?不,其实并不是。关键的问题在于北洋海军技术上的发展没有与时俱进。

    1888年之后,北洋海军就再也没有新购过战舰,前两年甚至还被朝廷下令禁止向国外购买弹药,北洋海军的武备弹药,从哪里来更新呢?

    其实北洋海军建立之初,填满沙土的弹药,在当时是正常的,几个世纪以来一直沿用至今通行的炮弹。但是几个世纪之后,技术突飞猛进,这种炮弹早已被其他国家淘汰,停止使用,更新换代了。

    当日本第一游击队绕过北洋舰队阵前,环攻右翼超勇、扬威时,其本队6舰恰好驶至北洋舰队犄角雁行阵“人”字形的前方。北洋舰队各舰舰首恰恰指向敌舰舰腹。于是,北洋舰队各舰以舰首主炮猛烈轰击敌本队6 舰。

    比睿、扶桑、西京丸、赤城等后续诸舰,因舰速度迟缓,落于后方,被北洋舰队“人”字形阵尖将日本本队6 舰组成之单纵阵拦腰截断,分割为二。

    这时,定远、镇远及右翼各舰发右舷炮火猛轰敌舰松岛、千代田、岩岛、桥立;左翼之致远、靖远等舰则发左舷炮火截击比睿、赤城等日本后续各舰。

    在北洋舰队的猛烈炮火轰击下,比睿、赤城等“不能继行,终成孤军”,遭到北洋舰队的重创。

    比睿被打得走投无路,冒险闯入北洋舰队阵中,企图在离定远和靖远之间500 米的间隙中穿过,取捷径与本队会合。结果陷入定远、靖远、广甲、济远等舰的包围之中,受到四面猛烈轰击,以至舰体、帆樯、索具几无完肤。悬挂在樯头上的军旗被打得七零八落。接着,又被定远30 厘米半巨炮击中右舷。炮弹在后樯中爆炸,破坏下甲板,引起大火,数十名官兵被击成碎粉而死;32人负伤。北洋舰队各舰又发炮平射,比睿舰后舱大火四起,喷出深烟。在熊熊烈火中狼狈逃出重围。

    比睿逃出重围后,北洋舰队左翼各舰又以800 米的近距离猛轰赤城。1时25 分,北洋舰队旗舰定远后部15 厘米克虏伯炮,再次击中赤城舰桥右侧速射炮,弹片打穿正在观看海图的坂元舰长头部。鲜血及脑浆溅在海图台上,染红了罗盘针,坂元八太郎当时毙命。不久,赤城又被来远击中一炮,打伤临时代理舰长的航海长佐藤铁太郎。前部下甲板亦被击坏。“蒸汽管亦破裂。”

    接着数弹飞来,又将大樯轰倒。前后总共被打死11人,打伤20人。舰上军官几乎全被击毙。

    除比睿、赤城外,其他舰只也受到严重损失。1 时8 分,吉野中炮,同一时间,浪速中弹,右舷“一号炮台下水线部被打穿,海水翻腾,浸入甲板”。1 时9 分,高千穗右舷后部水线处中弹,与此同时,秋津洲被21 厘米炮弹击中。1时14 分,定远所发炮弹,打穿西京丸上甲板,军官室及附近房间被破坏。

    当日舰比睿逃出北洋舰队包围,抄近路追及本队时,因舰上余烬未熄,火灾再起。大火燃及弹药库,十分危急。比睿被迫挂出“本舰火灾,退出战列”

    信号,离队向西南方逃去。赤城见状急往营救。

    北洋舰队来远等数舰见比睿逃走,立即鼓轮奋勇追击。当距比睿300 米左右,比睿发炮击中来远甲板,引起火灾。其他各舰减速至来远周围施救。比睿、赤城乘机猛逃,距离逐渐拉长至八九百米。此时,在附近行驶的西京丸见状大惊。急忙发出“比睿、赤城危险”信号,召唤其他日舰前来救援。

    这时(2 时5 分),第一游击队已通过北洋舰队右翼,正拟转入北洋舰队背后,伊东佑亨急忙发出信号,命令第一游击队回救比睿、赤城。第一游击队奉召立即向左转舵回驶,以高速向比睿、赤城与北洋舰队之间运动,用左舷炮火射击,且击且进。赤城、比睿得救,乘机逃离战场。

    此时,原停在大东沟口外的平远、广丙及鱼雷艇,应召前来助战。驶到北洋舰队右翼后方,适与日本舰队相遇,各舰立即向日舰发起攻击。

    2 时34 分,“平远发射二十六厘米炮弹一发,命中松岛左舷军官室,贯穿鱼雷用具室。打死左舷鱼雷发射员四名”。

    3 时10 分又中一炮,炮弹“打穿左舷中央鱼雷室上部,在大樯下部爆炸。

    打死左舷鱼雷发射员二名”。

    3 时15 分,岩岛又被平远击中两炮。但同时平远亦被日舰击中起火,被迫退出战场。

    这时,日舰本队已驶过北洋舰队右翼,继续向右转舵,绕至北洋舰队背后,恰好与第一游击队形成对北洋舰队夹击之势。

    于是,日本舰队处境开始转向上风。北洋舰队因被包围,处于内线作战,腹背受敌,转趋不利地位。

    北洋舰队虽腹背受敌,形势不利,但广大官兵毫不畏缩气馁,反而“愈战愈奋,始终不懈”。

    提督丁汝昌身受重伤,不下火线,置个人生命安危于不顾,忍痛带伤,坐于甲板上鼓舞士气,“激励将士,同心效命”。

    总兵定远管带刘步蟾于丁汝昌负伤后,代为督战,指挥北洋舰队奋力与日舰激战。

    广大士兵顽强奋战,不怕牺牲的爱国主义精神催人泪下。

    就连亲身参加海战的定远副管驾英人泰勒也承认:北洋舰队士兵奋勇争先,毫无恐惧之色,一些士兵身负重伤,拖着被炮火致残的肢体,忍着伤口的巨大疼痛,继续战斗。

    超勇、扬威虽被日本第一游击队击中起火,但并未停止战斗。官兵们一面救火,一面抗击,特别是超勇,舰体虽已左右倾侧,然犹以前主炮不停地向敌舰射击。

    当比睿冒险闯入北洋舰队阵中,企图抄近路与本队会合时,正与超勇相遇。

    超勇在烈焰升腾中也不肯放过敌舰。一面救火,一面向比睿发炮轰击,表现了同敌人血战到底的英雄气概。

    之后,敌舰本队绕至北洋舰队阵后,聚攻超勇。

    超勇孤立无援,2 时23 分,终于在敌舰炮火丛集下,于东经123 度32 分1秒,北纬39 度35 分海面沉没。

    管带黄建勋落水,有人抛长绳救援,黄从容予以拒绝,壮烈殉国,表现出一个舰长誓与军舰共存亡的英雄气概。舰上士兵也大部壮烈牺牲。

    扬威中炮起火后,舰体缓缓下沉,舱面进水。首尾两炮交通断绝,而弹药供给又无途径,陷于进退维谷之境,不得已向大鹿岛方面退却,中途搁浅。

    西京丸在发出“比睿、赤城危险”信号报警后,正拟转舵逃遁,被镇远、定远奋力追及。

    2 时15 分,定远以30 厘米半炮弹,先后命中西京丸左右舷侧及上甲板,通向舵机的蒸汽管被击毁,舵机失灵。西京丸被迫发出“我舵故障”信号。接着,又连中数弹,火灾大作,速力大减,勉强用手舵代替舵机航行。

    2 时40 分,平远、广丙及鱼雷艇再次归队助战,适与西京丸相遇。众舰将西京丸团团围住,在500 米的近距离内,用猛烈的炮火重创该舰,西京丸再次中弹起火。

    北洋舰队福龙号鱼雷艇以高速逼进西京丸,连发两颗鱼雷。西京丸见状大骇,急转舵躲避。第一颗鱼雷偏右未中,第二颗鱼雷从西京丸右舷15 尺处穿过。接着,福龙号鱼雷艇右转,在接近西京丸左舷舰首40 米的近距离,发射第三颗鱼雷。西京丸再想躲避已来不及。随日本帝国联合舰队出海巡视战况的日本海军军令部长桦山资纪正率幕僚在吊桥上观战,见状骇极,吓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心想:完了,我们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众人相对默然,唯有瞑目待毙而已。

    可惜因距离过近,鱼雷从西京丸舰下深水通过,由右舷出去,未能触发。

    西京丸得以侥幸逃离战场。

    致远号官兵奋勇杀敌,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尤其可钦可佩,可歌可泣。

    在管带邓世昌指挥下,致远号纵横海上,与敌奋战,中弹累累,受伤攲侧。

    在激烈的战斗中,炮弹垂尽。这时,恰与日舰吉野相遇。

    邓世昌见吉野恃其船捷炮快,横行无忌,气愤地对大副陈金揆说:“吉野是日本舰队的主力战舰,若能将其击沉,北洋舰队即可由劣变优,转败为胜。”

    邓世昌遂决意与之冲撞,同归于尽。准备以己之牺牲,保全军之胜利。

    致远全速向吉野猛力冲击。吉野骇惧,慌忙驶避,并连续发射鱼雷以自卫。

    不幸,致远中雷,锅炉迸炸,舰身破裂。3 时30 分,右舷倾斜,在东经123度34 分,北纬39 度32 分的黄海海面上沉没。全舰官兵除7 名遇救外,全部壮烈殉国。

    邓世昌坠海后,随从刘忠跳入海中以救生圈援救,使之浮出水面。邓世昌以“全舰俱沉,岂有舰长独存之理。”予以坚决拒绝。

    邓世昌平时养有一只爱犬,游至身边,以口衔世昌臂,使之不沉。世昌挥之不去,并以口衔其发辫。邓世昌抱决与全舰将士同生死、共存亡的决心,溺犬首于水,自己也沉没于汹涌的波涛之中。牺牲时年仅46 岁。

    邓世昌,广东番禺人。早年毕业于福州船政学堂,成绩优异,为人刚直不阿,治军精勤。甄选士卒,赏罚严明,深为士兵所尊重。甲午战争爆发,力主抗战。曾多次表露:“设有不测,誓与日舰同沉。”在战斗中,他终于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誓言。甲午战争后,山东人民群众为纪念邓世昌为国捐躯,英勇牺牲的爱国精神,特为他塑像建祠,岁时祭祀。祠在山东成山角之巅,俯瞰大海。

    今塑像虽毁而祠址犹存。

    重新解读甲午海战,学者们已经在很多地方取得可喜的共识。然而,还是有一些遗留的难解问题,让人思量和犹豫。

    方伯谦因临阵逃脱之罪,在战后被清廷处决,砍头正法。他似乎已经被牢牢地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他似乎已经是不可能翻案,“贪生怕死的民族败类”,他似乎已经是万世不变的标签。

    但是一些学者以最新的研究和分析,这里面其实是有很多质疑的可以商榷处。

    一般的说法是,致远沉没后,在致远附近的济远管带方伯谦见状大骇,害怕敌舰掉过炮口轰击自己,慌忙转舵逃遁。逃跑的不仅是济远,还有广甲。广甲与济远编为一队。广甲管带吴敬荣见济远先逃,以为有例可援,也随之逃跑。

    然而唐德刚先生却是如此分析:

    “致远、经远相继沉没之后,所余之济远、广甲二船,如不及时逃出战场,必被击沉无疑。广甲原为我福州自制之木壳铁质千吨小船,本不堪一战。只是广甲撤退时,因管带吴敬荣判断错误而触礁不起。全体船员(包括黎元洪)撤出之后,翌日始被巡弋日舰所毁。”

    对方伯谦的批评其实自丰岛海战之后就已经开始,认为丰岛海战中方伯谦就已经暴露了卑鄙怯懦的可耻嘴脸。

    但唐德刚先生以为方伯谦“在丰岛之役,以一船敌三舰,表现至为优异也。”该舰如系“力竭撤退”。则在那军中通信被割,请命无由的情况之下,全舰而归,理应嘉奖呢!

    目前,一些资料尚有矛盾冲突的地方,本书作者倾向于唐德刚先生的观点。

    北洋海军失败,清廷面子上太不光彩,不找一两个替罪羊是不可能的,这也是历史上的通例,类似的冤屈的例子很多不用举。

    唐德刚先生说:

    “总之,方管带之死,军中哀之,洋员亦不服。敌军主帅亦感惊异,盖伯谦在丰岛之役,以一船敌三舰,表现至为优异也。大东沟之战,济远发炮过多,炮盘为之熔化,而方氏终遭‘军前正法’者,显似李老总或小皇帝一怒使然。

    伯谦之死,是军中无法,未经过‘公平审判’(fair trial)也。”

    济远撤离时误撞扬威。扬威先已搁浅,不能转动,济远撞之,裂一大穴,水渐汩汩而入。不久在东经123 度40 分9 秒,北纬39 度39 分3 秒的黄海海面上沉没。管带林履中悲愤交加,跳海自尽。舰上官兵除被左一鱼雷艇救出65人外,均壮烈牺牲。

    日本第一游击队见济远、广甲逃走,曾奋力追击。但因相距太远,追之不及,遂折回集中火力围攻位于北洋舰队右翼阵脚之经远。鱼雷、炮火蜂拥而至。

    经远中弹起火。管带林永升临危不惧,指挥全舰,奋勇抗御,一面发炮还击,一面激水救火,秩序依然井井有条。以一抵四,拒战良久。

    突然,忽来敌炮,击中经远。林永升中炮,肢体破碎,头裂牺牲。

    经远“火势愈烈。烟焰焦天,不久舰体逐渐向左舷倾斜”。“左舷舰首向水中沉下”。在舰体已下沉的危急关头,经远官兵仍继续沉着应战,一直坚持到最后。

    4 时40 分,终于在东经123 度40 分7 秒,北纬39 度51 分海面上,舰首向东,左舷倾覆而沉没。全舰官兵200 余人,除16人遇救外,全部壮烈殉国。

    在海战第二阶段,北洋舰队的超勇、扬威、致远、经远先后沉没,济远、广甲相继退出战斗,共失去6 舰,战斗力大减。

    由于致远、经远、济远等主要舰只的损失和退出战斗,北洋舰队已无力主动向敌人进攻,不得不由第一阶段的进攻转为防御,由优势变为劣势,处境不利。

    日本方面虽然比睿等3 艘军舰有的退出战场,有的失去战斗力,但这3 舰均系弱舰,不仅对舰队战斗力影响不大,反而由于3 弱舰退出战场,使日本舰队无须再分散力量保护弱舰。实际上是减轻了负担,得以轻装上阵。这样,日本由第一阶段的劣势转为优势,战局的发展变得对日本有利。

    自午后3 时半至5 时半为黄海海战的最后阶段。

    由于北洋舰队先后失去6 舰,因而在最后阶段的海战战场上,坚持战斗的只有定远、镇远、来远、靖远4 舰。日本则尚有吉野、高千穗、秋津洲、浪速、松岛、千代田、岩岛、桥立、扶桑等9 舰。双方军舰数量对比为4 :9 ;吨数对比为19870 :334 吨。日本舰队力量超过北洋舰队一倍以上。北洋舰队处境十分困难。

    但是,定远、镇远等四舰全体爱国官兵,面对优势敌人,毫无惧色。他们坚持战斗,力挽危局,誓与敌人血战到底。

    海战第三阶段一开始,日本舰队以本队之松岛、千代田、岩岛、桥立、扶桑5 舰包围定远、镇远;第一游击队4 舰则进攻来远、靖远。实际上形成了两个战场。

    定远、镇远是当时世界各国海军中罕见的大型铁甲舰,装甲厚、吨位大、炮火重,利于防御。日本舰队平素“畏定、镇二舰甚于虎豹”,心欲击沉之而后快。此时见有机可乘,便以本队5 舰将定远、镇远团团围住,进行猛烈攻击。

    “药弹狂飞,不离左右。”妄图一举将两舰击沉,以遂其聚歼北洋舰队于黄海的狂妄野心。

    镇远舰上的美国人马吉芬回忆,日军本队敌舰5 艘将定远、镇远包围,“进行射击,这是当天最猛烈的射击”。

    定远、镇远虽被敌舰5 艘团团包围,并无惧色,他们誓死抵御,镇定自若。

    定远舰管带刘步蟾表现尤为出色,作战果敢,指挥灵活。定远航路时刻变换,敌炮不能瞄准。镇远管带林泰曾、大副杨用霖指挥镇远舰奋击突进,操纵自如,始终与定远保持着互相依恃的犄角列骈阵形,与敌军5 舰周旋。在林泰曾、杨用霖指挥下,镇远发炮准确、灵敏,士兵恪尽职守,阵脚整齐,虽多次中弹起火,但扑救及时,有条不紊,全舰战斗力不减。

    在艰苦的战斗中,涌现出许多英雄人物和感人事迹。据在镇远参加战斗的美国人马吉芬记载:镇远12 寸巨炮炮手,正于瞄准之际,忽来敌弹一发,炮手头颅,被炸得粉碎,头骨片片飞扬,波及附近炮员。但其他炮手毫无惊惧,即将炮手尸体移开,继续开炮射击。表现出临危不惧的英雄气概。

    《日清战史》记载了当时定远、镇远二舰官兵们英勇应战的情形:“我本队舍其他各舰不顾,举全部五舰之力量合围两舰,在榴霰弹的倾注下,再三引起火灾。‘定远’甲板部位起火,烈焰汹腾,几乎延烧全舰。‘镇远’前甲板殆乎形成绝命大火,将领集合士兵救火,虽弹丸如雨,仍欣然从事,在九死一生中依然将火扑灭……”

    最后彻底翻盘的机会来了,它近在咫尺,似乎是伸手可及,但是终于还是错过走远,失之交臂。

    英勇无畏的北洋海军,此时他们太需要击沉一艘敌舰以鼓舞自己打击敌人。

    当然如果是击沉敌军的旗舰松岛号,那就相当完美了。

    从一开始北洋海军便紧紧咬住日军旗舰松岛号不放松。

    此前,2 时34 分,“平远发射26 厘米炮弹一发,命中松岛左舷军官室,贯穿鱼雷用具室。打死左舷鱼雷发射员四名”。3 时10 分又中一炮,炮弹“打穿左舷中央鱼雷室上部,在大樯下部爆炸。打死左舷鱼雷发射员二名”。

    但是高潮在战斗进行至午后3 时30 分左右出现。

    就在此时,定远所发之两枚30 厘米半口径大炮,命中日本旗舰松岛右舷下甲板第四号炮位,击中4 号火炮炮身,继续穿过上甲板和右舷侧。另一发炮弹命中4 号炮的钢盾,把120 毫米阿姆斯特朗火炮炮身弯曲抛出,引起堆积在甲板上的弹药爆炸。

    “霎时如百电千雷崩裂,发出凄惨绝寰之巨响。不一会儿,松岛剧烈震荡,船体倾斜。烈火百道,焰焰烛天;白烟茫茫,笼蔽沧海,死伤达84人,死尸纷纷,或飞坠海底,或散乱甲板,骨碎血溢,异臭扑鼻其惨瞻殆不可言状。”

    日人平田胜马在他所著的《黄海大海战》一书中,记述松岛中弹时的惨状写道:

    “……头、手、足、肠等到处散乱着,脸和脊背被砸烂得难以分辨。负伤者或俯或仰或侧或卧其间。从他们身上渗出鲜血,黏糊糊地向船体倾斜方向流去。

    滴着鲜血而微微颤动的肉片,固着在炮身和门上,尚未冷却,散发着体温的热气。此情此景,已经使人惨不忍睹。但更为凄惨的,是那些断骨……这不是普通的小炮弹,而是三十厘米半巨弹的爆炸。因此,被击中的人,自然要粉身碎骨,肌肉烧毁,形迹无存,仅余断骨而已。这些断骨,已无皮肉,好像火葬场火化后拾到的白骨……”

    松岛遭此二弹, 官兵死伤达“ 一百一十三人, 占定员人数的百分之三十二”。舰上炮手死伤殆尽,伊东佑亨只得把军乐队员拉上凑数。但各炮已毁不堪用,舰体损伤严重,舵机毁坏失灵,完全丧失作战能力。

    但是,我们需要注意的是,击中松岛号的第一枚30 厘米半炮弹其实是一枚实心弹,伤害有限。而第二枚炮弹是装填了90 磅黑色火药的爆破弹,但造成如此大威力,只是因为引爆了松岛舰艇上装有下濑炸药的炮弹。

    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击中松岛二弹的都是装有新式下濑炸药的炮弹,如果北洋海军全部都使用了装有新式下濑炸药的炮弹,甚至只是使用装填黑火药的爆破弹而不是实心弹,那么历史将会发生怎样的戏剧性改变?

    大东沟血战,北洋海军其实已经真的是尽责,而且是真的做得很好了!没有扭转战局,没有击沉一艘敌舰,那不是他们的责任。

    引爆的下濑炸药让日本水兵自作自受。恐怖的大火和置人于死命的浓烟让松岛舰面临烧毁沉没的危险。

    然而,似乎是奇特不可理解的天意,就在此时,晴朗无风的海面,不可思议地刮起了风,吹散了炸药燃烧的毒烟。

    午后4 时许,日军救火队终于得以进入船舱,勉强把火扑灭。松岛旗舰终于避免了沉没的厄运。但是松岛损伤严重,完全丧失战斗力和指挥力,伊东佑亨只好挂起“不管旗”,命令各舰自由行动。伊东佑亨不得不临时将桥立改为旗舰,以代松岛。

    当定远、镇远与敌人本队5 舰鏖战的时候,来远、靖远也在奋力抗击日本第一游击队吉野、浪速、秋津洲3 艘快速巡洋舰的疯狂进攻。在敌我力量相差悬殊的极困难条件下,来远、靖远临时结成姊妹舰,保持互相依恃的战斗队形,以寡敌众,奋力抵抗。在敌舰的优势炮火下,“苦战多时”,两舰均受重伤。“来远舱内中弹过多,延烧房舱数十间,靖远水线为弹所伤,进水甚多”。来远后部中弹起火,烈焰熊熊。尾炮被毁,只有首炮应战。火灾又延及弹药库,子弹四射。机舱被浓烟充塞,轮机兵俱被烟熏得头昏目迷。全舰将士冒着高温炙热,坚守战斗岗位。经全员奋战,终将火灾扑灭。士兵牺牲十余人。海战结束,当来远顺利“驶回旅顺口之际,中西各人见其伤势沉重,而竟安然返旆,无不大奇之”;无不赞叹其“行船之妙”。靖远亦中弹数10 处,前后3 次火起,经全体人员奋力扑灭。

    来远、靖远为了扑灭火灾和修葺补漏,且战且退。退至大鹿岛附近,立即背靠沙滩,占据有利地形,一面奋力灭火抢修;一面用舰首主炮轰击敌舰。日本第一游击队诸舰害怕搁浅,不敢驶近浅滩。又受二舰舰首重炮威胁,不能靠近,只好以炮火遥击,从而丧失了快速巡洋舰的机动作用。这样,来远、靖远不仅赢得了救火和修补的时间,又吸引住日本第一游击队,分散了敌军的兵力,减轻了敌舰对定远、镇远的压力。

    定远和镇远两艘主力舰艇被日军5 艘战舰包围,拼死战斗,但实在已经是面临极其危险的局面,因为此时两舰艇上的炮弹只够打15 分钟了。

    坚持到最后,就是胜利!因为此时日本联合舰队也同样支撑不住了。

    近5个小时血与火的死亡之战,定远和镇远两舰均中弹数百枚。据称二舰共中重炮弹370 余枚,舰体千疮百孔,弹痕遍布。日方的统计数据是,定远一舰独中轻重炮弹即不下2000 枚。

    敌人以密集速射炮火将两舰表面的各种设施全部破坏摧毁。厚重的装甲是它们坚持的法宝。日军炮火10 寸巨弹,终只能穿甲5 寸,都没有击中它们的要害。艰难而漫长的血战之后,定远和镇远两艘主力舰艇依然巍然屹立。

    如此的血战真是惨烈之至。服务于定远的英人泰勒因此两耳鼓被震破而终生重听,如此可以想象北洋海军的官兵们承受了怎样的压力。

    松岛舰内腹部受了重伤的三等水兵三浦虎次郎叹息而不解:“定远舰怎么还打不沉啊?”

    当时在远东观战的英国中国舰队司令菲利曼特尔后来高度评价了定远和镇远舰的价值。他认为正是因为有了定远和镇远这两艘铁甲舰,此战日军才不能够彻底消灭北洋海军。

    战斗进行至午后5 时左右,伊东佑亨见“比睿、赤城和西京丸不知去向,先锋队亦远远离开了本队”,情况不明。本队五舰中,扶桑先已受创;松岛完全丧失作战能力;千代田、岩岛、桥立虽受伤略轻,但此三舰决非定远、镇远对手。且松岛受伤后,日军士气低落,斗志涣散,实已“无力再战”。

    下午5 时,黄海飘散出黄昏气息,日本联合舰队突然掉转队形,开始返航。

    日本联合舰队司令伊东佑亨深恐天黑难防北洋海军鱼雷艇袭击,终于不敢恋战,主动收队而逃。

    连续5个小时的海战,并非毫无间断地互相应酬炮弹。其间也有过数次的10 分或15 分钟的休止时间。日本舰队掉头返航之前停止了炮击,开始时北洋舰队还以为这是日本舰队的暂停。

    日本舰队的舰影逐渐远去,镇远舰上的美国人航海术教官马吉芬喃喃地说道:“日本舰队炮弹也打光了……”

    看到日本舰队逃窜,北洋海军官兵们精神大振,代替丁汝昌直接指挥海战的刘步蟾,居然命令战舰追击日本海军。当然,是不可能追上的,速度的优劣我们早已不止一次地说到。所以追了数海里之后,越追越远,终于收队而归,返回大连湾。

    这场黄海血战也终于结束了。尘埃终于落定。

    此战的结果是,北洋舰队伤亡800 余人,损失超通、扬威、致远、经远、广甲5 舰,其余各舰也程度不同地受到损伤。日本海军联合舰队伤亡300 余人,参战各舰均受损伤,其中旗舰松岛完全丧失了作战能力,西京丸也几乎被击沉,吉野、比睿、赤城遭到重创。

    北洋舰队虽然击退了日本海军联合舰队的疯狂进攻,并予以重创,但自己损失较重;日本海军联合舰队损失较小,却未能实现其“聚歼清国舰队于黄海”

    的既定目标,并先行退出战场。

    那么这场战争谁是最后的胜利者?

    一般的说法,都是说日本海军联合舰队是战胜的一方。

    但是,占尽优势,击沉我战舰数艘的日本舰队,却鼠窜而逃!

    日本舰队胜利了吗?胜利了那么干吗还被追着逃?

    所以,北洋海军能坚持到最后,就是胜利!胜利其实是属于他们的!

    在天津富丽堂皇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宅邸里,连日笼罩着阴郁紧张的气氛。仆人们在走动时都轻手轻脚,谨小慎微,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李鸿章坐在书房中,一言不发,双眼茫然地盯着窗外。他脸上苍老的皱纹疲倦地堆在他的额头、眼角和下垂松弛的面颊上,灰白色的胡须从下巴处发怒式似的凸出来,一副吹毛求疵的模样。

    这位北洋大臣这几天脾气太盛,动辄发怒,仆人端茶送水,稍不如意,他就摔杯子,拍桌子,大骂下人无能。

    甚至连袁世凯这样的门生也要遭到呵责。

    昨晚,袁世凯来见他,对他说:“中堂大人,门生觉得这次丁都督率舰与日本对峙,只能破釜沉舟,或可取得一胜。”

    “是吗?”李鸿章眯缝眼睛,盯得袁浑身不自在。“你说说看。”

    袁世凯沉吟一下,说:“门生认为,两军对垒,勇者胜。这是打仗中不变的法宝。”

    “住,住。”李鸿章摆摆手,“不变的法宝。袁世凯,我问你,弓箭长矛敌得过钢炮快枪吗?北洋海军的状况,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明白吗?训练涣散、弹药缺乏,还不能扫了老佛爷生日的兴趣,这战如何打!现在已经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了。北洋海军反正不是你的,拿去送死也碍不着你什么事。好你个袁世凯!”

    袁世凯面红口吃,被李鸿章训得说不出话来。

    下午4 时,李鸿章还在那儿枯坐。

    太阳在花园的湖泊里折射出千万道金光,书房门口和红漆回廊下的几大盆遒劲古拙的苍松愈发显得沉郁刚朴。

    其中一盆,放在李鸿章每日散步的回廊中央,树高约4 尺许,根部木质龟裂,筋骨毕露,就像一条饱经风霜的手臂。在顶部开放出如墨的一点绿意。

    这是曾国藩送给李鸿章的。当时,曾国藩曾戏言:“少荃,此树名曰‘老而弥坚’。”

    李鸿章烦躁地站起来,自言自语:“老而弥坚。恐怕我是‘老而弥柔’了。”

    他在屋内边踱着步,边想道:我从青年即投笔从戎,跟随涤丈,后又练出自己的淮军。杀长毛、灭捻妖,一步一步走到现在,无一不是靠着军队和打仗得来的。难道这一次竟是要阴沟里翻船吗?也许是老天有心,报应不爽啊!我已为这个国家做了我能做的一切了。办洋务,我搞了多少个中国第一!第一批留美学生,第一个兵工厂,第一个炼钢厂,第一个矿务局,第一条铁路,第一个电报局,第一个织布厂,第一个轮船招商公司,第一个……而这里最好的第一个,却是我心爱的北洋海军。而所有这些,改变了中国的什么呢?

    为什么日本短短30年可以名排列强,而我们奋斗了一生,却仍旧是失败和创痛呢?这个古老的帝国日薄西山了,它是一个苍老的国家,连它的婴孩都是苍老的。

    李鸿章叹口气,走出室外,在那盆“老而弥坚”松树旁停下,他苍白的脸在阳光的反射下有一层淡淡的青绿色。

    此时,从前厅突然传出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李鸿章忙挺起腰杆,把平时威严的面容拿了出来,背着手对着来人。

    来人是袁世凯、李经方、薛福成、伍廷芳,他们个个面色发红,呼吸急促。

    李鸿章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

    四个人你盯我,我盯你,还是袁世凯胆子大,他对李鸿章说:“中堂大人,北洋舰队在黄海遭日本联合舰队袭击,双方激战,北洋舰队沉船6 艘,死亡官兵数百人。镇远、定远等舰受伤,已回旅顺。日方损失不明。这是丁提督的电报。”

    李鸿章在接电报的时候,手有些颤抖,但他面无表情。看了电报后,他说:“如果现在日舰再来袭击,我方已无可以出战之军舰了。受伤的舰只何时能修好?”

    “外国顾问说,可能要一个月左右。”袁世凯说。

    “唉!”李鸿章还是抑制不住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们都下去吧,我想独自清静一下。”

    剩余的北洋舰队很可能只是活靶子了。

    李鸿章拖着沉重的脚步蹒跚地回到书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用双手掩面,轻轻地抽泣,双肩一颤一颤的。直到夕阳落山,书房里一片暗红色,这个可怜的老头才停止了哭泣。他对着落日的余红说道:“这就是天绝。”

    黄海海战的次日,李鸿章写了一篇奏折,送往北京,他在奏折中说:“北洋人一隅之力,搏倭人全国之师,自知不逮。唯有严防渤海,力保沈阳,然后厚集兵力,再图大举。请另简重臣,督办奉天军务。”

    李鸿章的意思是,这次战争简直不是日本对中国之战,而是日本对李鸿章之战。

    事实上,动员的军队大部分是淮军,出动的海军则是李鸿章一个人惨淡经营的北洋舰队。只有他一个人在拼命战斗,别人都若无其事。奏折中充满了抱怨情绪。

    返回旅顺的汉纳根来电报说:“各舰或多或少都受了损伤,修理大约需要三十五天。”就是说,自今尔后的三十五天里,北洋舰队的战斗能力等于零。究竟会怎么样呢?李鸿章陷入了沉思。

    武器弹药不足。光靠北洋一隅是不行的,必须集中全国之力。

    李鸿章打电报给两江总督刘坤一,希望他尽量多弄些武器送来。

    李鸿章觉得刘坤一比湖广总督张之洞通情理。

    当然也给他的胞兄——两广总督李瀚章打了个电报。弟兄之间,遇到这种事就顾不上客气了,何况谁都知道李瀚章能当上总督是沾了弟弟的光。

    李鸿章要求哥哥给予报答也无不可。一开口就借用步枪6000 支,随后又打电报,“希望尽可能多借一些”。

    李瀚章确实为弟弟尽了最大努力,甚至做了过了头,惹下祸患——为筹措军费,他竟想使用“闱姓捐”。

    所谓闱,本是宫廷侧门之意,也指科举的考场。科举规定,乡试在各省会进行,合格者称“举人”,有资格参加北京会试,会试合格,便是进士。

    会试,是从全国会聚而来的举人的考试,谁将怎么样,无从知晓。但参加以省为单位的乡试时,对参加考试的人几乎都熟悉。他是谁家的第几个儿子,能考得怎么样,等等,事先都有评议。于是,对谁能考上下赌注,这就是“闱姓捐”。

    拿神圣庄严的国家考试赌博,成何体统,因此废止了。李瀚章想把它复活。

    不管是什么样的赌博,设赌抽头的人总能捞到一大笔钱。李瀚章打算用官办赌场的收入充当军费。

    他本人也许认为这是一个绝妙的方案,但是,没有充分估计到民众对赌博的反感。他是李鸿章的哥哥,这一点使他有所倚仗,但同时又是他的弱处所在。

    李鸿章的政敌很多,他们觉得攻击戒备森严的弟弟,不如攻击漏洞百出的哥哥。于是,恢复闱姓捐的提案遭到舆论的全面攻击,李瀚章竟被逼到辞官的边缘。反对者确实明火执仗,但也不难推测有人从旁煽风点火。

    9月2日(阳历9月30日),李鸿章坐在天津的公署里,整天思考着计策。

    这时,户部尚书翁同龢来访。翁在一个多月之后当上了军机大臣。十年前,他曾当过三年军机大臣。现在,他侍从天子左右,成为朝廷的重臣,是人人皆知的反李鸿章派。

    这样的时期,这样的人物,特意从北京赶到天津来,当然是为了公事。原来,他是奉慈禧太后之命来会李鸿章的。

    翁同龢时时提醒自己:这次是奉皇太后之命而来,将她的命令传达给李鸿章,再把李鸿章的答复转报太后,仅此而已……总共有几件事,其中之一是非常简单的。

    “要严厉责问:这回为什么把事情搞得这么糟?”慈禧太后说。

    尽管这么问,实际上她比谁都相信李鸿章,翁同龢把慈禧太后的这句叱责传达给李鸿章,心里感到很痛快。

    清朝,把军机大臣当做天子的秘书来使用。到了清末,有实权的总督也参加进来。

    清朝的制度原来是把大学士作为国家最高领导者的。不论是军机大臣还是总督,都兼任大学士,所以极有权势。大学士的定员有文华殿、武英殿、文渊阁、东阁、体仁阁各1 名,协办大学士2 名,计7 名,也可以缺员。例如文渊阁大学士自光绪帝即位以来20年间一直空缺。7 名大学士中,文华殿大学士为首席。

    李鸿章身为文华殿大学士已有20年。在此之前,曾任协办大学士3年、武英殿大学士3年。

    翁现在还不是大学士,他当上协办大学士是3年以后。

    在朝廷的席次,翁同龢也很低。但这次是奉慈禧太后的懿旨而来,所以进了天津的直隶总督公署,他大模大样地坐在上首。

    李鸿章垂头听了慈禧太后的叱责之辞。

    “水陆各军均遭惨败,臣无可辩白。”李鸿章说道,但心里却在说:这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吗?辅佐国政的并非我一个!北洋军确实是我创建的,在我之外,又有谁建过军队?我从来不反对别人建军队。

    无可辩白,实际上是李鸿章不想辩白!不屑辩白!

    “沈阳可是陪都!”翁同龢说道。

    现在的国都是北京。满族人入关之前,有一个时期曾以沈阳做国都。顺治帝以前的太宗和太祖陵均在那里,因此,把沈阳视为陪都。

    “臣知道。”李鸿章仍低着头回答。

    “那是重要的地方,皇陵也在那里,一旦发生意外,你能担待得了?”

    “老实说,奉天兵不足恃,臣没有把握。”

    李鸿章口气生硬,翁同龢有点踌躇了。他预感到,再加申斥,李鸿章会提出共同责任的问题来。于是,他立刻改变话题。

    “问问李鸿章:是否可以借助于俄国?”慈禧太后曾说过。

    她很希望快一点结束战争,想同李鸿章商量,可否借助俄国的力量,促成议和。按照翁同龢个人的意见,在陆海失利的情况下,议和有失中国的脸面,又不能指望得到好处,所以不能同意。要等前线取得一些反攻胜利,再进行议和。他在日记中写道:如果现在议和,就得承受举世唾骂。

    “这都是皇太后的懿旨,我只是传达一下。你的答复,我也将不置一词地照样转奏。”翁同龢故意添了这么一句。

    “俄国公使因病回国尚未归任,同他们的参赞倒是不断来往。俄国对日本侵占朝鲜非常愤恨,喀西尼伯爵也经常提及。臣以为,往俄国派一特使也是个办法。”李鸿章答道。

    “依靠俄国行是行,但很难说他们就没有阴谋。假装亲近,然后占领东三省……实际上,占领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吗?”

    “请圣上放心,我敢保证绝不会发生这种事。”

    李鸿章一贯是亲俄派。当他说保证俄国没有野心时,脸上露出自信的微笑。

    “总之,我是代表皇太后来办事的。刚才我已说过,我要把你的话,一字不差地上奏。”翁同龢说完,便回北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