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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大明皇权的生死PK——“靖难之变”始末

    ——“靖难之变”始末

    一 朱元璋的传位之困

    明洪武二十五年(公元1392年)四月,皇太子朱标病殁。对于明太祖朱元璋而言,这无疑是他生命中最痛苦、最烦恼的一段日子。

    作为父亲,朱元璋的悲伤自不待言;而作为皇帝,他的苦恼还远远不止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么简单。因为,太子突然撒手人寰,年已六十五岁的朱元璋就不得不面临这样一个问题:要把这个苦心经营了二十五年的帝国交给谁?

    朱元璋为此绞尽脑汁,踌躇不已。不过,话说回来,太子之死虽然给老皇帝带来了痛苦和烦恼,却也给他带来了一个机会——他可以重新选择一个比朱标更适合当皇帝的储君。

    这么多年来,太子的表现其实是让朱元璋很不满意的。他身上不但没有半点帝王应有的霸气、刚猛和决绝,反而充满了妇人之仁。如此柔弱的储君,将来即位后,必定镇不住那些功高势大的开国元勋。所以,朱元璋不得不下手翦除了一批又一批功臣宿将,目的就是替太子朱标清场,让他将来稳稳当当地坐这个天下。没想到,太子非但领悟不到他的一片苦心,反而把他的未雨绸缪当成了残忍嗜杀,一再要求他施行仁政,宽以待人。朱元璋被气得七窍生烟,只好找了个机会摒退左右,然后把一根荆棘扔到地上,让太子用手去捡。太子愣在当地,面露难色。朱元璋终于没好气地说:“你怕有刺不敢拿,我就把刺摘了再交给你,岂不是好?我杀的都是奸恶之人,把场子都清理干净了,你才能当这个家!”可冥顽不灵的太子至此仍未醒悟,硬生生顶了一句:“上有尧舜之君,下有尧舜之民!”意思是上行下效,你是什么样的皇帝,就会有什么样的臣民。无非还在谴责皇帝杀戮太重。朱元璋怒不可遏,当即抄起一把椅子往太子头上砸去。大惊失色的太子慌忙躲过,旋即抱头鼠窜。

    如今,太子走了,朱元璋在悲痛之余,其实还是有一丝庆幸的。

    终于可以重新选择了。

    然而,就是这个选择的过程,让六十五岁的老皇帝大伤脑筋。

    朱元璋有二十六个儿子,有连他自己也数不过来的一大群孙子。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都是潜在的皇位继承人。而从“立嫡以长”的原则来讲,他只有两个人选:一个是次子秦王朱樉,一个是皇长孙朱允炆。

    可问题是,这两个人他都不满意。

    秦王朱樉就不用说了,浑身的臭毛病,没做过一件让他顺心的事,就在去年才刚刚被他召回京师臭骂了一顿,要不是太子朱标求情,他早把朱樉的王位给废了。在朱元璋看来,这个不成器的东西连一个小小的藩王都当不好,就甭指望让他治理天下了。皇长孙朱允炆倒是没什么毛病,而且他的仁孝和聪颖也是朝野上下有目共睹的。可问题就在这里:他太儒雅了,太文弱了,和他的父亲朱标如出一辙。况且也太年轻,才十六岁。

    在为数众多的皇子皇孙中,朱元璋最中意的人选,其实是四子燕王朱棣。

    通过这么多年的观察,他觉得老四最像自己,完全具有入继大统的秉赋、能力和资格。老四到北平就藩的十二年来,不但兢兢业业地治理藩署事务,而且时常深入民间,体恤下情,颇得军民的拥戴。朝野上下对此有口皆碑。相比之下,其他藩王们的表现只能让老皇帝感到痛心和愤怒。老二朱樉早就让他死心了,老三晋王朱?也好不到哪去,性情骄纵,时常在藩国里横行不法,甚至有人密告他有篡位的意图,老皇帝一直想把他办了,由于太子说情才饶了他。两个当兄长的是这副德行,老四以下的那些弟弟更是一蟹不如一蟹:吟风弄月、沉溺酒色、作奸犯科、篡逆谋反,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十子鲁王朱檀更是荒唐,年纪轻轻就和一帮方士混在一起,乱吃什么长生不老的丹药,结果不但搞瞎了眼睛,还赔上一条命,死时年仅十九岁。老皇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给了他一个谥号叫“荒”。

    洪武二十五年夏,朱元璋经过反反复复的考虑,决定立老四为太子。他召集近臣举行了一个秘密会议,说:“太子死了,皇长孙弱不更事。治国者要有实力,我想立燕王为皇太子,你们以为如何?”

    老皇帝话音刚落,大臣们立刻反对声一片。翰林学士刘三吾说:“立燕王,置秦、晋二王于何地?且皇孙业已年长,足以继承皇位!”

    立嫡以长,立嫡以长!老子就知道你们会说这个,而且你们他妈的只会说这个!

    老皇帝一脸阴霾,可他无计可施。嫡长制据说是古代圣贤传下来的规矩,据说是天经地义的纲常伦理,据说非如此,不足以保证帝祚绵长、国运永昌。

    真是他妈的破规矩!

    可朱元璋也知道,如果打破这个规矩,让老四当皇帝,就算能换取一世之安,也必将埋下无穷隐患。因为,这等于给无数后代子孙提供了篡位夺嫡的借口。任何一个想当皇帝的人,都可以宣称自己是“贤能”的,也都可以参照这个“立贤不立长”的先例弑兄夺位。

    朱元璋不敢冒这个险。

    老规矩虽然让人厌恶,可谁能立下更好的规矩?

    洪武二十五年九月,明太祖朱元璋在万般无奈之下,终于下诏册立朱允炆为皇太孙,以备入继大统。

    人在北平可心在应天的燕王朱棣听到朝廷立储的消息后,一颗踌躇满志的心顿时坠入无底的深渊。

    太子死后的这一百多个日日夜夜,是他生命中最漫长的一段时光。他每一刻都在焦急与忐忑中煎熬。他很清楚自己在父皇心目中的份量,所以,他相信自己最有可能成为新的储君。

    然而,结果却令他大失所望。

    就是在这一刻,燕王朱棣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这是一个既令他不寒而栗、又令他热血沸腾的念头……

    皇太孙比从前的皇太子更为幼弱,迫使朱元璋再次展开了清场行动。就在立朱允炆为储君的第二年,朱元璋便以谋反之名诛杀了战功赫赫的名将蓝玉,同时利用此案进行了大规模的清洗,一共株连诛杀了一万五千人。与洪武十三年的“胡惟庸案”合计,被屠灭的人数多达四万数千余人,元勋宿将死亡殆尽,列名《逆臣录》者有一公十三侯二伯。

    至此,朱元璋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根接力棒上的刺几乎已被拔得一干二净,可以放心地交给朱允炆了。

    可在朱允炆看来,这把帝王的权杖却仍然是一根令人望而生畏的荆棘。因为他知道,还有九个手握重兵的藩王叔父在觊觎这把权杖。

    有一天,朱元璋对朱允炆说:“我把防御外敌的任务都交给你那些叔父了。有他们在,足以保证边境安宁,你就能当个太平皇帝了。”

    自幼熟读经史子集、尤其谙熟二十二史的皇太孙听完后,忽然面有忧色地说:“外虏不靖,诸王御之;诸王不靖,谁能御之?”

    一句话让老皇帝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他一直下意识地以为藩王是中央的屏障,却忽略了藩王也会构成对中央的威胁。尤其是当天子幼弱的时候,藩王随时可能反戈一击,取天下于反掌之间。历朝历代,这样的故事还少吗?

    朱元璋沉吟半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朱允炆,只好反问他:“那依你的意思,要怎么办?”

    朱允炆高声说:“以德怀之,以礼制之,不可则削其地,又不可则废诸其人,又其甚则举兵伐之!”

    很显然,这是儒家经典里面提供的标准答案,朱允炆几乎可以倒背如流。朱元璋想了想,有气无力地说:“看来也没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太子朱标病殁三年之后,秦王朱樉也死了。又过了三年,即洪武三十一年(公元1398年)三月,晋王朱?也一病而亡。

    老四燕王朱棣惊喜地发现,自己现在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嫡长子了。六年前擦肩而过的机会,突然又来到了他的面前。他再次把希望的目光转向数千里外的应天府。

    这一年,朱元璋已经七十一岁了。他一手开创的大明帝国也已经走过三十一个春秋。

    风烛残年的老皇帝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倦。

    他并不是没有考虑过废立之事。现在,立老四为太子已经没有任何名份上的障碍,那些一本正经的大臣们也绝对不会再阻挠。可问题是,年过花甲的老皇帝如今已是力不从心了,他不想再为了废立之事大伤脑筋。更何况,朱允炆自从立为储君以来,并无丝毫过错,让他处理一些日常政务,似乎也能应付自如。在这种情况下,有什么理由再废掉他呢?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朝廷始终没有传来任何消息。

    在老皇帝的沉默中,朱棣心中的希望之火扑闪了几下就迅速熄灭了。

    朱棣收回了翘首以待的目光。

    此刻的大明储君朱允炆,正愉快地沐浴在江南三月的和风细雨之中。而朱棣此刻的心情,却如同脚下这北地的冻土一样坚硬而冰凉。

    北风如刀,划过燕王朱棣粗砺而宽广的脸庞。

    朱棣在思考一个问题:这如刀的北风,何时将划向南方?!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十日,七十一岁的明太祖朱元璋崩殂。六天之后,皇太孙朱允炆即位,大赦天下,下诏以明年为建文元年。

    不知道为什么,当朱允炆登基的消息传到北平后,燕王朱棣忽然有一种轻松的感觉。心存希望曾使他变得软弱,变得患得患失。而今天,他终于绝望了。这很好,朱棣轻轻地对自己说,只有绝望才能使人变得坚强,变得义无反顾。

    所以,他感谢这个令他绝望的消息。

    二 削藩:皇权之战的导火索

    这一年夏天,一群人骑着快马离开北平,日夜兼程地飞驰在前往应天的路上。

    这不是如刀的北风要划向南方,而是燕王朱棣要回京奔丧。然而,朝廷派出的使臣却在淮安堵住了燕王一行。使臣宣布太祖遗诏: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

    朱棣怔住了。可他只怔了短短的一瞬,便毅然掉转了马头。随后,他让自己的三个儿子代他入京奔丧。朱棣知道,除非他采取另一种方式出发,否则在这一生当中,朱允炆不可能让他再踏进应天一步。

    与此同时,各地藩王陆续接到阻止他们进京奔丧的遗诏。藩王们大为不满。他们都很清楚,这所谓的遗诏无非是那个乳臭未干的侄子和他身边的谋臣鼓捣出来的。可是,为了防止藩王入朝夺位就不让人奔丧,这也太不近情理了!

    一时间,藩王们群情汹涌,牢骚怪话满天飞。

    只有朱棣保持沉默,毫无怨言。

    他甚至还咧嘴笑了一下。

    这很好,他想,这会让人的绝望更深。

    给建文帝支招的谋臣是两个读书人:齐泰和黄子澄。

    齐泰是洪武十七年(公元1384年)的应天府乡试第一,次年得中进士,历任礼部和兵部主事,洪武二十八年(公元1395年)以兵部郎中升任左侍郎。黄子澄是洪武十八年(公元1385年)的会试第一名,次年殿试的第三名,是朱允炆任储君期间的东宫大臣。朱允炆登基后数日,立即擢升齐泰为兵部尚书,擢升黄子澄为太常卿兼翰林院学士、同参军国事。

    为了巩固刚刚到手的权力,君臣三人日夜密谋,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削藩!

    齐泰认为燕王朱棣是最大的威胁,建议先从燕王开刀。黄子澄说:“不然。周、齐、湘、代、岷诸王,在先帝时多有不法,要削掉他们有充分的理由。如今要问罪,应从周王下手,他是燕王的同母弟,削掉周王,就是斩断了燕王的手足!”

    洪武三十一年(公元1398年)七月,朱允炆登基仅仅两个月后,在开封的周王便突然遭到逮捕,被押解回京。八月,周王被废为庶人;同时,齐、代、岷诸王相继被捕。第二年四月,湘王自焚而死;同时,齐王、代王被废为庶人。六月,岷王被废为庶人。

    一年之内,建文帝废黜了四个藩王,逼死了一个。动作不可谓不快,效率不可谓不高。气势汹汹,剑拔弩张。然而,朱允炆显然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因为他把最大的威胁者燕王朱棣留到了最后,这就给了朱棣充分的时间作准备。同时,年轻的皇帝越是对其他藩王张牙舞爪,越是迟迟不敢对燕王下手,就越是暴露出他的心虚和胆怯。

    在一个拳击台上,当一个拳击手围绕着对手不停地比划、不停地跳跃却始终不敢出拳,而另一个拳击手冷冷地站在台中央时,我们就很容易看出,这场比赛的主动权其实是操在谁的手中了。

    当朱允炆忙着削藩的时候,朱棣都在干什么呢?

    他当然不会坐以待毙。

    皇帝的削藩行动一开始,朱棣身边的谋士就力劝他起兵。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皇帝身边的谋臣都是一些满腹经纶的儒生,而燕王身边的智囊却是一些和尚、相士和卜者;皇帝从儒生们身上汲取的是古人和书本上的权谋智略,而燕王从这些奇人身上汲取的却是民间的实用智慧;儒生们给皇帝提供了政治斗争的具体步骤和手段;而奇人们却给了燕王宏大的抱负和必胜的信念。

    在这场叔侄之间的生死对决开场之前,朱棣其实是有些信心不足的。因为,二者的力量对比太过悬殊:他只据有北平一隅,而皇帝却坐拥天下;他所能掌控的兵力最多不会超过十万人,而所要面对的却是整个帝国的军队。所以,当和尚道衍力劝他起兵的时候,朱棣犹豫不决地说:“民心向彼,奈何?”

    道衍的回答是:“臣知天道,何论民心!”

    在中国古代,天道是所有革命者最喜欢用的理论武器,它虽然虚无缥缈、不可捉摸,却能有效地激发人们的信念。退一步说,就算鼓吹者和革命领袖本身都半信半疑,但并不妨碍千千万万人义无反顾地投奔到这面激动人心的旗帜之下。当然,前提是:无论鼓吹者和领袖本身是否真的相信天道,也无论在如何艰难的情况下,他们都要表现得信心满满,并且把这面大旗挥舞得虎虎生风。

    道衍为了增强燕王的信心,随后便把相士袁珙推荐给了燕王。袁珙进入燕王府后,一看见朱棣,第一句话就说:“龙行虎步,日角插天,太平天子也!”

    神童是夸出来的,皇帝有时候也是。

    在这些术士的“拇指教育”下,朱棣终于下定了决心,随即大举招纳豪杰志士,和道衍等人一起选将练兵,随时准备举事。

    此时此刻,朱允炆正在他的皇宫中,跟翰林院侍讲方孝孺一起热烈地探讨《周礼》。直到燕王秣马厉兵的消息传到应天,他才猝然想起——最大的敌人还在。

    朱允炆急召齐泰和黄子澄商议,随即作出了严密布署:首先,借边防之名,把燕王属下的精锐亲兵调到塞外驻防,削弱燕王的军事实力;同时,调任工部侍郎张昞为北平布政使兼都指挥使,谢贵、张信为北平都指挥使司,不但完全接管北平的行政和军政,并且密切监视燕王的一举一动。

    建文元年(公元1399年)三月,建文帝又一口气发布了四道军事命令:一,命都督宋忠率兵三万屯驻开平(今内蒙古多伦县),把原属燕王的亲兵划归帐下;二,将永清左卫军调驻彰德(今河北临漳西南),永清右卫军调驻顺德(今河北邢台市),对北平形成包围之势。三,命临清都督徐凯、山海关都督耿瓛举行联合军事演习,对燕王进行威慑。四,将燕王属下的蒙古骑兵将领观童调回京师,并把观童手下的精锐骑兵也一并划给了宋忠。

    至此,燕王朱棣的势力范围,实际上只剩下了一座燕王府,而且手下的精锐劲卒也已被抽调一空。

    做完这一切,朱允炆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在他看来,此刻的燕王朱棣,已经是一只被拔光了羽毛的老鹰,只等着任他宰割了。然而,此刻的朱允炆并不知道,他的削藩行动,已经点燃了皇权之战的导火索。

    这一年春夏之交,一首奇怪的歌谣忽然在应天城的街头巷尾传唱开来:

    莫逐燕

    逐燕燕高飞

    高飞上帝畿

    当然,谁都知道这首歌在唱什么,所以大人们通常是不敢唱的,只有一些天真无邪的儿童在蹦蹦跳跳地唱,而且还得背着大人偷偷唱,不然会被大人们掌嘴巴。

    朝廷很快下令追查。但查到最后,只知道最早是一个游方道士在京城中边走边唱的,歌谣传唱开后,这个神秘的道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其实不用查也知道,这个道士肯定来自北平的燕王府。说白了,这是朱棣的心腹谋士道衍和袁珙等人,在跟年轻的皇帝朱允炆打心理战。

    这年夏天,北平突然传出一个令人困惑和震惊的消息——燕王疯了!

    消息说,平素庄重威严的燕王,忽然变得语无伦次、举止癫狂,天天跑到大街上大呼小叫,还冲进酒楼抢东西吃,甚至动不动就躺在土堆上或阴沟边,一整天昏睡不醒。负责监视的张昞和谢贵闻讯,满腹狐疑,便亲自赶到燕王府刺探虚实。其时正值盛夏,酷热难当,可张、谢二人却惊讶地发现,燕王居然在一个热焰升腾的火炉边烤火,而且浑身颤抖,嘴里不停念叨:真冷啊,真冷啊……

    张昞和谢贵相顾无言。看来,这燕王是真的疯了!

    二人立刻上奏朝廷,建文帝几乎也有些信以为真了。

    然而,张昞和谢贵很快又收到了一条密报,那是朝廷很早就安插在燕王府的长史葛诚送出的。他说:“燕王根本没疯,二公千万不可懈怠!”随后又将真实情况上奏皇帝。

    建文帝不得不佩服朱棣的老谋深算。

    他这显然是在麻痹朝廷,拖延时间,为谋反作准备。

    这时候,燕王的一个部下邓庸恰好入京办差。建文帝立刻命人将他拘捕,并突击审讯。结果不出所料,邓庸招供了燕王的全部谋反事实。皇帝立刻向张昞、谢贵和张信发出密诏,命他们逮捕燕王。

    可朱允炆绝对想不到,在这最关键的时刻,他派驻北平的一个大臣居然倒向了燕王。

    这个人就是张信。

    他接到密诏后犯了踌躇,不知该不该对燕王动手,只好去求教母亲。

    历史在这个地方跟朱允炆和朱棣都开了一个小玩笑。在这你死我亡、千钧一发的一刻,他们的命运却在某种程度上交到了一个足不出户的老太婆手里。

    张信的话刚说完,老母亲就斩钉截铁地说:“这事绝不能干!我常听人说,燕都有王气,燕王当为天子。当有天下的人是害不死的!你千万别蛮干,否则必定招来灭门之祸!”

    就这样,大明帝国的下一任天子,就在这个老太婆朴素的政治观中诞生了。四年后,当尘埃落定、江山易主,老太婆肯定会为当初的先见之明而得意不已。

    张信觉得老母亲的话很有道理,当即前往燕王府。可一连跑了两趟,都被燕王拒绝。第三次,张信横下一条心,坚决求见,如若不见他就不走。燕王只好让他进去。张信入内,燕王仍旧躺在床上装病。张信拜倒在地,说有密事相奏。燕王还是一副中风的模样,呲牙咧嘴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张信只好把话挑明了:“殿下不要再这样子了,臣今天是奉密诏前来拿你的,殿下如果真的没有别的想法,就请束手就擒,如果还有什么别的想法,就不要再瞒我了!”

    朱棣一听,立刻翻身下床,向张信纳头便拜:“先生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啊!”

    随后,朱棣立刻召来道衍,筹划起兵。

    与此同时,张昞和谢贵已经调集军队在整座北平城中实施了严密布防,各个城门均有重兵把守。北平实际上已经进入了戒严状态。燕王府成了一座孤岛。

    形势异常危急,朱棣急命心腹将领张玉、朱能率兵进入燕王府防守。

    二将到来时,身后跟着八百个人。

    这是朱棣最后的资本。

    凭着这八百个人,朱棣要杀出一条血路,要对抗一个帝国,要重新缔造天下!

    这一刻,朱棣的心中写满了悲怆。

    三 杀出一条血路,对抗一个帝国

    建文元年七月初五,也就是皇帝的密诏下达数日后,张昞和谢贵举兵包围了燕王府。皇帝的密诏有两层意思:一,逮捕燕王府的官吏,二,逮捕燕王。

    其实只要逮捕燕王,剩下的虾兵虾将根本不足为虑。所以,皇帝的这份诏书显然有些颟顸。不过,只要执行者懂得擒贼先擒王的道理,那么此刻已成瓮中之鳖的朱棣,很可能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可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明明已经到了撕破假面兵戎相见的时候,张昞和谢贵却还在此地无银三百两,偏偏要先拿燕王府的官吏。他们用箭把缉捕文告射入燕王府内,上面写着要逮捕的官员名单,然后坐等燕王交人。

    真是两个草包!

    朱棣将计就计,派人通知张、谢二人,说已将他们索要的官员全部收捕,让他们进来拿人。张昞和谢贵起先还有些迟疑,后来鼓足勇气带兵要进入燕王府。守门人不客气地把士兵们拦了下来,说只能让两位大人进去。

    其实到了这一刻,稍稍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燕王想干什么了,可张、谢二人却乖乖地命随从留在外面,不带一兵一卒地走进了燕王府。

    敢这么做的人,如果不是视死如归的孤胆英雄,就是麻痹轻敌的脑残人士。

    很可惜,张昞和谢贵属于后者。

    二人进来后,看见燕王已经准备了一大桌酒菜等着他们。燕王拄着拐杖站起来,热情地招呼他们入座,然后命人取出了两颗西瓜和一把水果刀。张昞和谢贵看见燕王一边把玩着那把锋利的刀,一边抚摸着那两颗滚圆的西瓜,顿感头皮有些发麻。

    燕王直视着他们,突然间连劈数刀。张昞和谢贵看见两颗西瓜裂成数瓣,鲜红的汁液飞溅而起。然后他们就听见燕王说:“在布衣百姓中,兄弟宗族之间还知道相互体恤,而我身为天子亲属,性命却朝不保夕。这种事尚且做得出来,天下还有什么事不敢做!”

    话音未落,燕王狠狠地把西瓜掷到地上。张昞和谢贵目睹了西瓜的命运,想逃,可四条腿没有一条听他们使唤。

    听见信号,埋伏在堂后的卫士们一拥而上,死死地按住了张、谢二人。同时,长史葛诚和另一个卧底卢振也被五花大绑地推了出来。四个人交换着绝望的目光,不知道该说什么。燕王把手中的拐杖远远地扔了出去,厉声道:“我有何病!只是被你们这帮奸臣逼迫至此!”话音一落,便将四人一起斩首。

    第一回合,朱棣赢了。

    建文元年七月初五的黄昏,残阳如血,染红了北平城的天空。

    张玉和朱能率领八百勇士冲出燕王府,经过整整一夜的鏖战,相继攻占了北平城的九座城门。北平都指挥彭二组织了一千多人进行镇压,兵败被杀,余众逃散。至初六凌晨,北平重新回到了朱棣的手中。

    八百勇士用刀剑和鲜血,把皇帝罩下的天罗地网撕开了一道口子,让朱棣走了出去。

    然而,北平四周的要塞还有不下十万众的军队,指挥权都在朝廷将领的手中;稍后,大明军队的百战元勋耿炳文将带着三十万大军前来围剿;其后,还有曹国公李景隆的前后两次共计一百一十万北伐大军;再后来,还有铁铉和盛庸的钢铁之师……

    与皇帝为敌就是与整个帝国为敌。

    朱棣能赢吗?

    建文元年七月初八,燕王朱棣在北平起兵,以“清君侧”为名,打出了“奉天靖难”的旗号。

    中国历史上著名的“靖难之变”正式拉开了序幕。

    此时,驻守北平的七卫士兵都已归附燕王。在誓师大会上,燕王朱棣慷慨激昂地向将士们宣读了檄文:“我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嫡子,国家至亲。受封以来,惟知循法守分。今幼主嗣位,信任奸宄,横起大祸,屠戮我家。我父皇母后创业艰难,封建诸子,藩屏天下,传续无穷。一旦残灭,皇天后土,实所共鉴。祖训云:‘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必训兵讨之,以清君侧之恶。’今祸迫于躬,实欲求生,不得已也。义与奸邪不共戴天,必奉行天讨,以安社稷。天地神明,昭鉴予心!”

    正当三军将士被燕王的热血宣言感动得无以名状的时候,忽然间风云四起,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咫尺莫辨。校场上的万千旌旗,在狂风呼啸中发出阵阵裂帛似的声响。

    所有人都不知道,天地在这一刻遽然变色到底意味着什么。

    朱棣面朝苍天,一脸惶然。

    片刻之后,一道金色的阳光突然刺破浓厚的云层,瞬间光芒乍现,照彻天地。

    朱棣紧绷的面孔逐渐舒展,一个笑容在他的脸上缓缓绽开。

    他终于知道,这奇异的天象意味着什么了。这天象仿佛是在告诉他——从这一刻开始,迎接他的将是一场又一场天崩地坼的恶战;而最终,迎接他的必定是光明!

    朱棣起兵后,驻守在北平周围的许多老部下纷纷连人带城归降。燕军的势力迅速壮大,在短短十多天内,通州、蓟州、遵化、密云、怀来、开平、龙门、上谷、云中等城或败或降,全部落入朱棣的手中,燕军兵力发展到数万人。在紧接下来的怀来大战中,对朱棣构成最大威胁的宋忠所部全军覆没,宋忠被俘,旋即被杀。

    在第一阶段的战役中,燕军大获全胜,肃清了北平外围,建立了打持久战的根据地。

    这一年七月末,燕王朱棣站在北平城头,看见这辽阔苍茫的北地刮起了今年第一场凛冽的秋风。

    如刀的北风一旦划过建文皇帝细腻白嫩的脸庞,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朱棣笑了。

    帝国的北方已是一片烽火狼烟,可远在数千里外的建文皇帝朱允炆,却仍在孜孜不倦地和大儒方孝孺探讨复古改制。他们还讨论要更改律法,减轻赋税,取消严刑峻法,以仁义治国;同时合并州县,裁汰冗员,提高政府效率等等。他们甚至还兴致勃勃地考虑,要重新实行已被废弃了将近两千年的周代“井田制”。

    在这对君臣的心目中,一个儒家的理想社会似乎指日可待。

    直到前线失利的战报接二连三地飞进应天皇宫,建文皇帝才从故纸堆里抬起头来,无奈地意识到现实的残酷。

    要派谁去平叛呢?

    那些能征善战的开国将帅几乎都被太祖杀光了,朱允炆无助的目光在满朝武将中看来看去,最后落在了年已六十五岁的长兴侯耿炳文身上。老将耿炳文是太祖同乡,戎马一生,战功赫赫。除了他,皇帝实在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耿炳文挂帅出征那天,朱允炆想了很久,终于跟他说了一句话:“从前的梁元帝萧绎曾经说过,‘一门之内,自极兵威,不祥之甚!’如今将士们与燕王对垒,务必体察此意,不能让朕背上杀害叔父的骂名。”

    在此,朱允炆的迂腐和懦弱暴露无遗。大军出征之日说出这种话,只能证明他没有读懂历史。无论在任何时候,一个人只要成为胜利者,人们就会帮他披上一件完美的道德外衣,而不会去关心他的屠刀下躺着谁。可前提是,他要脸厚心黑地消灭所有对手。如今大敌当前,胜败未卜,朱允炆却不是鼓舞士气,而是汲汲于保全他的名份,甚至要求士兵们刀枪长眼,不要伤害他的亲叔叔,这显然是让即将投入战斗的军队无端背上了一个心理包袱。

    朱允炆最终的失败,其实在这一刻便已露出了端倪。

    建文元年八月十二日,耿炳文的三十万(实际人数十三万)大军抵达真定(今河北正定)。前锋部队九千人迅速进驻雄县(今河北雄县)。八月十五中秋之夜,正当雄县守军在饮酒庆贺时,朱棣亲率一支奇兵,通过一昼夜的急行军,突然出现在雄县城下,打了南军一个措手不及,于次日凌晨攻下雄县。南军九千人全部被歼。

    八月二十五日,朱棣率领主力逼近真定。耿炳文出兵迎击,两军在真定城外展开会战。张玉和朱能从正面进攻南军,朱棣则亲率骑兵绕到南军阵后,前后夹击,横穿南军军阵,大败耿炳文,斩首三万余级,缴获战马两万匹,俘获驸马李坚等多名将领。耿炳文仓惶逃回真定,据城坚守。

    真定会战失败的消息传回应天,满朝震恐,建文帝忧心如焚。黄子澄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必忧虑。如今国家正是全盛时期,兵强马壮,粮饷充足,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区区一隅之地,如何抵挡全国之力?只要调集五十万大军四面包围,燕王一定束手就擒!”

    皇帝闻言,转忧为喜,问:“谁能担任主帅?”

    黄子澄推荐了曾出兵逮捕周王的曹国公李景隆。齐泰当即表示反对,可皇帝下意识地觉得此人可靠,于是下诏以李景隆取代耿炳文为北伐军最高统帅,率五十万大军开赴前线。

    朱棣听到大兵压境的消息,不但不以为意,反而大笑着说:“李景隆这公子哥儿,寡谋而骄矜,色厉而内荏,忌刻而自用。何况几乎没打过战,一下子领五十万之众,这不是找死吗?汉高祖是何等人物,不过将兵十万,李景隆是什么货色,竟敢领五十万?!等着瞧吧,他会是第二个赵括。”

    朱棣的内心,当然不可能像他表面上这么轻松。五十万士兵,毕竟不是五十万根木头。但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谈笑自若。这是每一个成功的领袖不可或缺的素质之一。当然,朱棣的高明之处还在于:他既能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又能在战术上重视敌人。当李景隆的北伐大军已经逼近北平,而辽东的朝廷军队又进攻永平,对他形成南北夹击之势时,朱棣断然决定率领精锐驰援永平,消除北面的威胁之后再回师一击,把李景隆聚歼于北平城下。将领们纷纷表示反对,认为应该集中优势兵力对付李景隆。为此,朱棣进一步解释了他的战略思想,其核心就是“兵出在外,奇变随用”,实际上就是运动战的思想。因为骑兵是燕军的主要战斗力,擅长野战,具有快速行军和穿插的优势,适宜将敌人各个击破。而且,此时朝廷军中的许多将士仍是燕王旧部,朱棣有信心让他们归降。

    后来的一系列胜利表明,朱棣的运动战是非常成功的。他在消灭敌人的同时壮大了自己,为燕军获取了源源不断的有生力量。建文元年九月底,燕军解除了永平之围后,迅速北上,于十月初袭取了军事重镇大宁(今内蒙古宁城以西),有二十余卫的西北精锐归降,其中的蒙古骑兵朵颜、泰宁和福余三卫,都是骁勇异常的劲旅。随着他们的加入,燕军的实力空前壮大,成为日后屡战屡胜的重要因素。

    十一月初,朱棣回师北平。久攻北平不克的李景隆大军立刻在北平以东约二十里的郑村坝严阵以待。十一月初四,双方主力共计七十万人,在冰天雪地中展开了大规模决战。

    刚刚归降燕军的一万多名蒙古骑兵担任冲锋任务,以锐不可当之势冲入南军军阵,连破南军七座大营。但是,南军在数量上占有绝对优势,并没有轻易被击溃,双方随即陷入混战。战斗异常惨烈,从是日中午一直打到入夜。南军终感不支,开始退却,而燕军却越战越勇。最后,南军全线溃败。李景隆抛弃一切辎重,率部南逃德州。燕军俘虏了数万人,缴获战马两万匹、各种辎重和军用物资不计其数。

    四 南北鏖战:打不垮的燕王

    战场上的节节失利让建文帝寝食难安,他不得不考虑回到谈判桌前。

    这一年的十一月二十六日,朱允炆作出了妥协,罢免了兵部尚书齐泰和太常寺卿黄子澄,希望以此消除燕王起兵的借口:你不是要“清君侧”吗?那我自己清理了,你也可以罢兵了吧?

    然而,皇帝的妥协只换来了朱棣的一声冷笑。

    这种小儿科的举动显然忽悠不了老谋深算的燕王。不要说朱棣根本不相信齐、黄二人是被真的罢免,就算他相信,这战还是要接着打,因为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当皇帝。虽然“清君侧”的借口没有了,但是做大事业的人不会在乎这个。先把事情办了,借口自然会有。

    皇帝此举除了让燕王冷笑,也令朝野心寒。人们不禁要问:如果辛辛苦苦帮你保住龙椅,到头来却落了个罢官的下场,那跟着你朱允炆混还有什么意思?!

    日后,当燕王兵临城下时,满朝文武之所以纷纷倒戈易帜,不能说不与皇帝这种幼稚而拙劣的政治表现有关。

    建文二年(公元1400年)正月初一,当举国上下都在欢度新春佳节的时候,朱棣正率领他的军队,昼夜奔驰在攻打蔚州(今河北蔚县)的路上。蔚州守将王忠等人坚守数日后,放弃抵抗,率部投降。

    这一年春天,南北双方都进入了战略休整,各自补充兵员、调集粮饷,积极准备迎接春季过后的大战。李景隆调集了全国各地的精兵,与原部共计六十万人,号称百万,于四月初一在德州誓师,开始二次北伐。数日后,李景隆的大军在河北饶阳县的白沟河一带陆续集结,摆出了决战的姿态。四月初五,朱棣率领燕军从北平南下。初八,双方的先头部队进行了一场小规模的遭遇战,互有伤亡。四月初九黎明时分,燕军主力全部渡过白沟河,到达南岸。南军立即发动进攻。

    “靖难之役”中规模最大的一次会战就此打响。

    这是一次决定性的战役。谁取得胜利,谁就更有可能最终赢得这场战争。

    一贯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的朱棣,就是在这场大战中好几次险些丧命。当双方主力在白沟河南岸激战时,朱棣忽然发现,燕军的背后尘土飞扬。他知道,这是南军从后翼包抄,企图前后夹击,围歼燕军。为了粉碎南军的作战意图,朱棣立刻掉转马头,带上自己的护卫骑兵杀进南军队伍。朱棣一马当先,接连砍杀数十名南军士兵。然而,一个又一个敌人倒下了,更多的敌人却围了上来。朱棣蓦然发现,自己和身边的骑兵已经陷入南军的重重包围之中。

    这一支南军共有两万多人。

    当他们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时,朱棣机械地挥舞着手中的剑。他不知道自己已经砍倒了多少人,只知道剑刃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缺口。最后,剑断了。好在此刻他们已经冲到了包围圈的边缘。手无寸铁的朱棣拍马冲上河堤,南军紧追不放。忽然,南军将领看见朱棣正在向河堤的另一面挥动马鞭,口中似乎在发布号令。他们担心有埋伏,立刻勒住缰绳。

    朱棣脱险了。

    河堤那边,其实一个燕兵也没有。

    这场大战从黎明一直打到中午,战场上已经血流成河,尸体堆积如山,交战双方却仍处于胶着状态,胜负难分。就在此时,老天爷再次站在了燕军一边。

    一阵狂风突然将南军的大旗刮倒。南军的指挥系统顿时瘫痪,将士们各自为战,阵脚大乱。朱棣抓住时机全面反攻。李景隆立即拍马南逃,南军各部争相溃退,在长达一百多里的逃亡线上仍下了不计其数的尸体。

    白沟河大战,南军阵亡十五万人,被俘十余万人,受伤、失踪者的数量更大。六十万人几乎全军覆没。燕军缴获各种器械和物资无数。

    李景隆惨败的消息传回应天,建文帝目瞪口呆。推荐者黄子澄追悔莫及,奏请斩杀李景隆,以严明军纪。同时,满朝文武也纷纷表示,应该把李景隆砍头。可皇帝仅仅是将李景隆召回京师,又赦免了他的死罪。如此赏罚不明,再次令朝野失望不已。

    朱棣在河北接连取得大捷之后,于五月中旬乘胜前进,亲率十万大军进攻济南。可是,就是在这里,他遇到了“靖难之役”以来最强劲的两个对手——铁铉和盛庸。

    整整三个月,燕军在济南城下扔下了不知多少具尸体,济南城依旧岿然不动、固若金汤。留守北平的军师道衍立即给朱棣写了一封信,说:“师老矣!请班师。”八月十六日,朱棣不得不带着士气低落的军队黯然撤回北平。

    济南保卫战的胜利,给屡战屡败的建文朝廷打了一针强心剂。建文帝大喜过望,当即擢升山东参政铁铉为兵部尚书,封都督盛庸为历城侯、总掌北伐军事,任命都督平安、吴杰为左右副将军,再举北伐。随后,以盛庸屯德州,平安、吴杰驻定州,都督徐凯营沧州,互为犄角以困北平。

    济南的受挫,并未让朱棣放弃南下的计划。经过一个多月的休整,朱棣采取声东击西之计,以出征辽东为名,到达通州后突然转向沧州快速挺进,一昼夜急行军三百里,趁南军守将徐凯不备,于十月下旬突然袭取了沧州,斩杀一万多人,缴获战马九千多匹。

    十二月初,燕军大举南下,进抵山东的东昌城外,与盛庸的部队展开激战。在这次战斗中,朱棣亲率蒙古骑兵冲击南军,再度身陷重围。大将张玉为营救朱棣而战死,朱能保护燕王杀出重围,仓惶退却。盛庸乘胜追击,燕军大败。朱棣率残部向北溃逃,一路上不断遭到南军的围追堵截,伤亡惨重。

    建文三年(公元1401年)正月初一,又一个普天同庆的新春佳节到来之时,朱棣却带着他的残兵败将,狼狈不堪地奔走在逃亡路上。直到正月十六,这支伤痕累累的部队才终于冲破南军的封锁线,千辛万苦地回到了北平。

    东昌大战,是朱棣在“靖难之役”中最惨重的一次失败。这次失败不但让燕军丧失了大量精锐,而且让朱棣失去了最倚重的一员心腹大将。朱棣为此泪如雨下,扼腕不已。

    与此同时,朝廷接到了盛庸的捷报。建文帝欣喜若狂,立即下诏犒赏三军,而且恢复了齐泰和黄子澄的官职。

    在朱允炆看来,朱棣似乎败局已定,几乎不可能再翻盘了。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仅仅一个多月后,打不垮的燕王便又率领大军卷土重来了。

    三月,燕军与盛庸军会战于夹河(今河北武邑县以南),经过数日激战,南军大败,被斩首十万余人,盛庸军退回德州。朱棣为诱使驻守真定(今河北正定县)的吴杰出战,故意制造燕军内讧的假象。吴杰信以为真,果然率部出战。朱棣立即下令出击。闰三月初十日,燕军大败吴杰、平安军于滹沱河(今河北石家庄境内),斩首六万余人。随后,又乘胜连克真定、顺德(今河北邢台市)、广平(今河北永年县)、大名(今河北大名县)等地。

    朱允炆听到战败的消息,再度故伎重演,罢免了齐泰和黄子澄的官职,又抄没了他们的家产。然后下诏赦免燕王的谋反之罪,希望他休战。

    可爱的朱允炆自以为这是缓兵之计,实际上一再地暴露出他的软弱和愚蠢。朱棣马上给他回了一封信,表示要休战可以,但请朝廷先罢兵,而且恢复所有被废黜的亲王的爵位,解散军队,销毁武器,让天下军民各安其业。如果建文帝能做到这些,朱棣说他愿意为国戍边,老死在自己的藩国,以报效朝廷。

    就在南北双方于谈判桌上不断玩着太极推手的同时,吴杰与平安于五月初率部切断了燕军后方的粮道。五月十五,燕王再度上书指责朝廷出尔反尔,表示只要朝廷早上撤除德州和真定的军队,他晚上就收兵回北平。

    朱允炆看着朱棣的书信,忽然有了罢兵的想法,便对方孝孺说:“燕王毕竟是朕的亲叔父,再打下去,我来日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啊!”方孝孺极力反对,他说:“陛下真的想罢兵吗?您要知道,军队一旦撤掉,就再也集合不起来了!到时候要是燕王长驱而下攻打南京,您拿什么去抵抗?请陛下不要再被燕王的谎言迷惑。”朱允炆觉得有道理,才放弃了罢兵的想法。

    谈判再度破裂。剩下来的一切,就只能由战场说了算了。

    六月中旬,朱棣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派遣都指挥使李远率轻骑六千人南下济宁、沛县等地,焚烧盛庸粮船数百艘、军粮数百万石。这次偷袭行动非常成功,使南军前线的粮草供应完全中断,南京朝廷大为震惊。

    燕王朱棣起兵两年多来,转战于河北与山东两地,虽然在大多数战役中取得了胜利,基本上占据了战争的主动权,但是毕竟兵力有限,不可能在每个攻占的城池中屯驻重兵,所以占领的城邑都是旋得旋失,最终只保有北平、保定和永平三地。相反,朝廷军队的背后有整个帝国在支撑,在兵员补充、粮饷供应、后勤补给等各方面都具有燕军所无法比拟的优势。虽然屡战屡败,却都能迅速地恢复战斗力。而且南军在失败中汲取了教训,把主要兵力配置在战略要地上,坚壁清野、据城固守,尽量避免与燕军进行野战。朱棣感到这种攻城掠地的消耗战如果长期打下去,自己必定后继无力,因此必须改变战略。朱棣对左右说:“像这样年年用兵,何时才能到头啊!看来只有临江一决,不复返顾了!”

    这一年十二月,朱棣决定破釜沉舟,绕开南军前线的主力,以奇兵直捣应天,一战决胜负。朱棣很清楚,朝野上下的大多数人实际上都在作壁上观。一旦他拿下京城,天下便可传檄而定。

    建文四年(公元1402年)正月,朱棣率军绕过济南,取道山东与河南交界处南下,接连攻克东阿、东平、汶上、兖州、邹县、沛县、宿州(今安徽宿县),一路所向披靡、势如破竹。三月初,大军推进到蒙城、涡河(淮河第二大支流)一带。南将平安率领四万人马一路追赶而来。朱棣于淝河(今安徽境内之北淝水)设下埋伏,击败南军。平安带着几名亲兵逃回宿州。四月,平安重整旗鼓,与北上援助的总兵何福会师,屯兵小河一带(今安徽濉河)拦截燕军。不久,南将徐辉祖又率部前来增援。十五日,双方交战,朱棣被平安的部队团团围住,差点被平安一矛刺死。燕将王骐拼死突入南军阵中营救,朱棣才死里逃生。二十二日,两军会战于齐眉山(今安徽灵璧境内)。虽然胜负未分,但是燕军损失惨重,军心动摇,诸将纷纷要求回师休整、待机而动。

    朱棣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中。

    就在这关键的时刻,朱允炆听信了一些朝臣“京师不可无良将”的提议,再次发出了一道愚蠢透顶的诏书,把徐辉祖所部召回了京师。徐辉祖一走,南军前线力量锐减,何福与平安被迫退守灵璧。朱棣抓住战机,先是突击截获了运往灵璧的粮草,随后又猛攻灵璧。守城的南军士兵因为城中粮草不继,遂争先恐后突围,燕军趁势将灵璧攻克。何福单骑出逃,平安被俘,同时被俘的文臣武将一百多人,包括礼部侍郎陈性善与大理寺丞彭与明等人;士兵被俘十万人。

    至此,建文朝廷在淮河以北的主力基本上丧失殆尽。五月初,燕军乘胜南进,一举突破盛庸的淮河防线,并且攻下南岸的盱眙。十七日,燕军逼临扬州,守将不战而降。随后,高邮、通州、泰州、江都均望风而降。五月底,燕军又攻陷仪真(今江苏仪征市),在长江北岸扎下大营,随时准备抢渡长江天险。

    此时,朝廷已经人心惶惶,一片慌乱。建文帝不得不痛下“罪己诏”。朝臣们看见朱允炆大势已去,纷纷要求出京,募兵勤王,其实是三十六计走为上。惟有方孝孺等人仍然日夜守候在皇帝身旁,劝皇帝不必焦虑,说既有长江天堑阻隔,燕兵不易南渡,且四方勤王之师很快就会赶到,局面定会改观。

    朱允炆目光茫然,不知道还能不能相信方孝孺等人的话。

    自己登基不过四年,为什么竟然走到了这一步?!

    年轻的皇帝百思不得其解。

    五 应天城坡,建文梦碎

    建文四年六月初一,朱棣大军进抵浦子口,与退守在此的盛庸展开激战。盛庸战败,燕军占领浦子口。此刻,应天城已经门户洞开,彻底暴露在了朱棣面前。

    六月初三,燕军誓师渡江。然而,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朝廷水师,却仍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劲敌。燕军都是骑兵和步兵,没有水军,而且都是北方人,不习水性。所以,即将开打的这次渡江战役,不免令他们有些胆怯。而此刻,建文朝廷唯一可以依赖的也只有这支长江水师了。朱允炆把最后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水军将领陈瑄身上。

    可让朱允炆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这一天,陈瑄率领所有的舰船和士兵突然倒戈,投降了燕王。燕军上下欣喜若狂,而朱允炆则感到一片天旋地转。他发现,自己生命中的所有理想,仿佛都在这一刻彻底坍塌了。

    朱棣率领大军渡江的这一天,天空中万里无云,江面上波平如镜。

    江南的柔风缓缓拂过朱棣的脸庞。朱棣仿佛已经看到了应天府中的金銮殿。

    一切即将成为往事。

    然而往事并不如烟。

    好多年了,朱棣感觉那一道道如刀的北风依旧刻在他的眉梢、两袖、履上、心间。他很想轻轻地取出一刀,小心翼翼地划在朱允炆细嫩白皙的脸上。

    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燕军轻而易举地渡过长江,再度击溃了退守南岸的盛庸。随后,镇江守军不战而降。六月八日,燕军进抵龙潭。

    应天城近在咫尺。朱棣遥望钟山,心中百感交集,止不住怆然泪下。

    近乎绝望之下,朱允炆走出了最后一步棋:割地求和。

    然而,这已经成为不可能的事了。

    三年来,朱棣靠着八百勇士杀出燕王府,一步步走到今天,多少次命悬一线、危在旦夕,如今天下已然唾手可得,他怎么可能接受半壁江山,与朱允炆划江而治?!

    这一天,曹国公李景隆和几个朝臣带着皇帝的议和旨意,来到了朱棣的大帐中。朱棣斜乜了他们一眼:“烦劳诸位前来,有何见教?”

    李景隆嗫嚅着说明来意。

    “这是缓兵之计!”朱棣冷笑着说,“回去告诉陛下,本王只求铲除奸佞,别无他意!”

    直到此刻,燕王朱棣仍然扛着“清君侧”的道德大旗。即使全天下的人都已经知道这是一句谎言,可朱棣知道,敢于把谎言重复一千遍,它就会变成真理。

    李景隆无功而返。黔驴技穷的建文帝仍不甘心,命令谷王朱橞和安王朱楹等在京藩王,再次陪同李景隆前去。

    这一次,与其说是诸王奉旨与燕王谈判,还不如说是皇帝给这些藩王们提供了一个叙旧的机会。当燕王与兄弟们畅叙了一番旧情后,诸王才不情不愿地转述了皇帝的意思,说皇帝愿意把齐、黄二人交给燕王。朱棣看着他们,说:“诸弟试想,斯言当乎?否乎?诚乎?伪乎?果出于君乎?抑奸臣之谋乎?”

    这一串“乎”,何尝不是诸王的心声乎?!

    诸王不无委屈地说:“大兄所洞见矣,诸弟何言!诸弟来,岂得已哉!”其实从一开始,诸王和燕王就是同一条战壕里的,因为皇帝削藩损害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利益。所以,燕王此番大动干戈,实际上是替他们出了一口鸟气,众人心里都在偷着乐,只是碍于朱允炆仍然是皇帝,不得已走了这一遭。不过,他们也有自己的小九九,那就是利用这个机会,跟即将当皇帝的燕王联络一下感情,表一表忠心。

    当然,为了讨燕王的欢心,除了叙旧之外,他们似乎还应该做点什么……

    诸王与燕王在叙完旧情后,是否又谈了什么实质性的话题,史籍无载,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从数日后燕王兵不血刃就开进京城的事实来看,诸王跟燕王谈的肯定只有一件事:打开城门。

    所谓的谈判再次破裂。建文帝在朝会上止不住潸然泪下。群臣面面相觑,听见皇帝的哭声就像一只孤独的风筝,在空旷的大殿上凄凉地飘荡。

    大臣们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有人说去浙江,有人说去湖南,莫衷一是。唯独方孝孺坚持认为,应天城中仍有劲旅二十万,城高池深,粮食充足,大可以坚壁清野,严防死守,以待四方勤王之师。如果形势进一步恶化,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就迁都四川,重新集结军队,以图东山再起。

    至此,朱允炆终于停止了哭泣。他觉得,到头来还是只有方孝孺和他是一条心。随后,朱允炆下令,由魏国公徐辉祖、开国公常升负责京城防务,由诸王分守各个城门,同时派遣使臣奔赴四方,催促各地火速出兵勤王。

    然而,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灾难在一步一步地逼近,朱允炆与方孝孺望眼欲穿,却始终不见勤王之师一兵一卒。

    建文四年六月十三日,朱棣兵临应天城下。

    朱允炆感到眼前一片黑暗。

    不过,他并未彻底绝望。就像方孝孺说的,京师还有二十万军队,足够跟燕军血拼一阵子,他朱棣没那么容易进来。然而片刻之后,一群太监就哭丧着脸跑到他面前,趴在地上不停地重复一句话——燕王进城了,燕王进城了,燕王进城了……

    朱允炆全身瘫软,无力地吐出一句:从哪个门进来的?

    太监们答:金川门。

    明白了。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朱允炆目光空洞地望着苍天。

    白云苍狗,世事变幻,人间福祸无常。

    王道理想,盛世蓝图,一切恍如昨梦。

    燕王来了,我就得走了。可是,我能往哪里走呢?

    六月十三日这天一大早,曹国公李景隆和谷王朱橞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他们负责防守的金川门。所以,旌旗蔽日、浩浩荡荡的燕王大军,在不费一兵一卒的情况下就进入了应天城,而且军容齐整,锣鼓喧天。

    此时此刻,李景隆、朱橞等人,正毕恭毕敬地站在金川门下,向气宇轩昂的燕王朱棣和这支威武之师行注目礼。

    朱棣走向权力巅峰的最后一步,顺利得连他自己都不敢想象。

    燕军的先头部队到达皇宫时,建文帝的寝殿忽然窜起了熊熊大火。等到这场诡异的大火被扑灭后,建文皇帝朱允炆已经不知所终。

    朱棣到来时,只看见一地的瓦砾和烧焦的尸体,没有看见朱允炆那张细嫩白皙的脸庞。这多少令朱棣有些失落。他曾经无数次地揣想过朱允炆这一刻的表情,可现在看来,这一幕已经永远看不到了。

    不过这样也好。死了干净,一了百了!

    可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谁会相信他死了呢?

    此刻,正在清理废墟的士兵刚好从瓦砾堆里抬出一具焦黑而弯曲的尸体。朱棣立刻“断定”它就是朱允炆,于是命令士兵放下尸体,蹲在旁边久久地端详。然后,朱棣一头扑在这具形同木炭的尸体上,失声痛哭:“傻小子啊!你何至于走到这一步啊!”

    燕王的悲痛之情迅速感染了在场的人,士兵们无不陪着他哀戚落泪。

    很快,建文皇帝自焚而死的消息就传遍了京城。

    旧主既然死了,天下自然要有新君。

    朱棣进入京师的当天,兵部尚书茹常就率领群臣叩首劝进,说国不可一日无主,请燕王即刻登基。朱棣婉拒。次日,诸王与文武百官再度上表请燕王即位。朱棣表示,自己起兵纯属无奈之举,目的是铲除奸恶,安定社稷,效法周公,辅佐成王。如今虽然少主“自绝于天”,但应该选择一位有才德的人当皇帝,自己才德浅薄,如何当此大任?

    在中国历史上,每一个篡位的帝王登基之前,都要履行一道必要的手续,或者说,要和拥戴他的臣子联手演一出好戏。而这出戏都有一些大同小异的台词。此时,诸王和群臣对接下来的台词当然是了然于胸。他们恳切地说:“殿下为太祖嫡嗣,德冠群伦,功施社稷!宜居大位,使太祖万世之鸿业永有所托,天下之生民永有所赖!不宜固让,以孤天人之心。”朱棣再度谢绝。

    篡位的手续虽然简单,但必须尽量搞得曲折,因为非如此,不足以证明当事人是在众望所归或者说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登上皇位的。对此,历代的篡位君臣都很默契。所以第三天,就轮到燕王的将军们劝进了。他们说,自起兵以来,燕王“战必胜,攻必取,实由天命之有归!”然而,朱棣觉得火候还不到,所以又推辞了。

    第四天,诸王再请,群臣又劝,燕王还是不答应。

    第五天,亦即建文四年六月十七日,朱棣看见大戏已经进入高潮,可以圆满闭幕了,于是拜谒了太祖的陵墓,随后既无奈又勉强地说:“诸王群臣既然以为没有谁比我更合适主持宗庙社稷,那我就勉为其难了,不过宗庙事大,我虽然不得已而答应了,但是你们还是要鼎力协助,以弥补我的不足才好!”

    是日,朱棣登基,是为明成祖;改建文四年为洪武三十五年,宣布明年为永乐元年。

    建文帝和他所代表的朝廷,就这样被朱棣的大手轻轻抹掉了。接下来要抹掉的,当然就是那一帮铁骨铮铮、忠心耿耿的建文旧臣。

    六 朱棣的铁腕:从“诛十族”到“瓜蔓抄”

    朱棣即位后,马上颁布了一个奸臣榜,建文朝廷的六部九卿大臣全部榜上有名。而“首恶”之人,当然就是削藩的始作俑者黄子澄和齐泰。

    二人名义上被建文帝逐出朝廷,实际上是奉密诏出外募兵。黄子澄在太仓被擒,被押回京师后,由朱棣亲自审问。黄子澄口口声声称“殿下”而非“陛下”,然后高声说:“臣知殿下以兵力取富贵,不知殿下即此位!……况富贵瞬息,何足轻重!殿下向来悖谬,不可为训,恐子孙有效尤而起,无足怪者!”

    朱棣暴怒之下,把黄子澄的一家老小六十五人、宗族姻亲三百八十人,全部押到他了的面前。一时间,朝堂上哀号震天。黄子澄面对家人,泪如雨下,心如刀绞。朱棣命他写下自己的罪状,黄子澄写道:“本为先帝文臣,不职谏削藩权不早,以成此凶残!后嗣慎不足法!”

    朱棣忍无可忍,命人当场砍断他的双手,然后又砍断双脚。四肢全无的黄子澄仍不屈服。朱棣就命人一刀一刀地将其磔杀。

    黄子澄就这么在四百多个亲人的面前被砍成了一堆肉泥。随后,黄子澄的六十五个家人全部被斩首,三百八十个亲戚全部流放边疆。

    第二个被捕的是齐泰。他同样宁死不屈,被族诛。

    曾经在济南成功阻击朱棣的铁铉,被押到朝堂上后,反身背对朱棣,还不停地破口大骂。朱棣命他转身,铁铉坚决不从。朱棣命人割下他的耳朵和鼻子,铁铉依旧谩骂不止。朱棣下令“碎分其体”,磔杀于市。随后,铁铉年逾八旬的父母被流放海南;十二岁的长子发配河池(今属广西)戍边;七岁的次子被发配匠铺,后被杀;妻女均被发往教坊司,实际上就是充作官妓。

    建文朝的礼部尚书陈迪被朱棣责问,便当面与他抗辩,骂不绝口。朱棣便将他和几个儿子同日处决。临刑前,朱棣命人割下他儿子的耳鼻,煮熟了让他吃,并问他味道如何。陈迪说:“忠臣孝子的肉,鲜美无比!”接着继续痛骂,和儿子们一起被凌迟处死。

    在这场血腥镇压和大屠杀中,死得最惨烈的当属方孝孺。为了捍卫他的价值观与道德理想,方孝孺付出了“十族”的代价。这是“靖难之变”中最惨绝人寰的一幕。

    早在燕王离开北平、挥师南下的那一天,道衍和尚就曾跪地向燕王请求:“方孝孺学问精深、品行高洁,南京城破之日,他必定不会投降,请殿下不要杀他。杀了他,天下的读书种子就断绝了!”朱棣答应了道衍的请求。

    南京陷落时,方孝孺闭门不出,身着丧服,日夜号哭。朱棣召他进宫,他坚决不从。朱棣将他逮捕下狱,轮番派人劝说,其中包括他的学生,可都被方孝孺大骂而回。朱棣即位时要草拟诏书,群臣纷纷推荐方孝孺。朱棣召他上殿,披麻带孝的方孝孺在殿上嚎啕大哭。朱棣有些动容,离座劝慰他说:“先生勿忧,我只是效法周公辅成王而已!”

    方孝孺说:“成王安在?”

    朱棣说:“他自焚而死。”

    方孝孺说:“何不立成王之子?”

    朱棣说:“国赖长君。”

    方孝孺说:“何不立成王之弟?”

    朱棣语塞,脸色一沉:“此乃朕之家事,先生不必操心!”然后命左右递上纸笔,说:“诏天下,非先生草不可!”

    如果说朱棣此前让方孝孺草诏是钦慕于他的文名,那么此刻就是要逼迫他臣服了。

    方孝孺愤而掷笔于地,且哭且骂说:“死即死尔,诏不可草!”

    朱棣勃然大怒:“哪那么容易死!你就不怕灭九族?”

    方孝孺厉声喊道:“便十族奈我何!”

    就是这一声喊,喊出了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十族”之诛,也喊落了方孝孺的家人、宗亲、连同门生故旧共计八百七十三颗人头。

    十族?!

    蓦然听到这一声喊,连身经百战、杀人无数的朱棣也禁不住心头一颤。历朝历代,最严酷的刑罚莫过于诛九族,如今,这一介书生竟敢公然在朝堂上对着自己咆哮,说灭他“十族”又怎么样!

    朱棣笑了。

    那我就成全你!用你十族的鲜血,来成全你的赤胆忠心和高尚情操!用你十族的头颅,来成全你的君臣大义与千古名节!

    朱棣命人割开了方孝孺的嘴,一直割到双耳。他不想再听到从这张嘴里吐出的任何一个字。紧接着开始大肆搜捕他的九族、外加“门生故旧”这一旷古未闻的第十族。

    朱棣把这十族的八百七十三人挨个推到方孝孺的面前。

    自始至终,方孝孺连看都不看一眼。

    很好!朱棣的脸上掠过一抹冰凉的笑意。那就看看是你的忠臣之骨硬,还是朕的寸磔之刀硬!

    随后,这八百七十三人便被磔杀于市,整个行刑过程持续了七天。同时株连的一千多人被发配充军。大搜捕之前,方孝孺的妻子郑氏和儿子们自缢身亡,两个未成年的女儿投水而死。十族全部清理完后,朱棣才对方孝孺本人下手。

    六月二十五日,方孝孺被磔杀于聚宝门外(今南京雨花台东麓),时年四十六岁。

    “十族之诛”在中国历史上已属空前绝后,却仍然不足以展现朱棣那支铁腕的力量。其后,由景清一案引发的“瓜蔓抄”,才真正把永乐初年的恐怖统治推向了登峰造极之境。

    景清是建文朝的御史大夫,朱棣即位后未被清洗,仍任原职。有一天早朝时,朱棣忽然发现他穿上了重大庆典时专用的大红朝服。朱棣觉得那刺目的红色十分诡异,便命人搜身,果然从景清身上搜出一把匕首。朱棣诘问他为何行刺,景清大喊着为故主报仇,并且詈骂不休。朱棣大怒,命人将他牙齿全部打落。景清将一口血水喷上殿,溅满了朱棣的龙袍。朱棣盛怒之下命人剥了他的皮,并将他系于长安门上,一寸寸刮下他的肉,最后又敲碎他的骨头。

    景清一案后,朱棣怀疑朝中仍然潜伏着许多心怀异图的建文旧臣,便发明出了中国历史上著名的“瓜蔓抄”,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

    “诛十族”尚有一个明确的打击范围,而“瓜蔓抄”则是撒开了一张无边无际的株连之网。不管什么人,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它罩入网中,而且死到临头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一时间,无数人烟稠密的村落,一天之内就变成了人迹罕至的废墟;无数欢声笑语的深宅大院,仅隔一夜就变成了空荡荒凉的鬼屋。正所谓“赤其族,籍其乡,转相攀染,村里为墟”。

    吕毖所著的《明朝小史》,记载了大理寺少卿胡闰遭“瓜蔓抄”后的惨况——胡闰全族男女二百一十七人被诛,“所居之地,在府城西隅硕铺坊,一路无人烟。雨夜闻哀号声,时见光怪。尝有一猿,独哀鸣彻夜。东西皆污池,黄茅白苇。稍夜,人不敢行。”

    “瓜蔓抄”发展到最后,除了流于滥杀无辜之外,还助长了政治迫害和告密求官之风。朝野上下,人人为了政绩,为了利益,为了公报私仇,为了种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无不争先恐后地进行诬告和陷害。

    这场由朱棣亲手掀起的血雨腥风,在整个大明帝国整整席卷了十年之久。最终,朱棣本人也意识到了它的严重危害,遂频频下诏禁止。可尽管他三令五申,滥捕滥杀之风还是屡禁不止……

    永乐五年(公元1407年)五月二十,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明成祖朱棣到南京灵谷寺进香。经过一株槐树时,一只虫子落到了朱棣的袖子上,朱棣轻轻将它抖落。左右抬脚要把它踩死,朱棣马上阻止,命他们把虫子放回树上,并且语重心长地说:“此虽微物,皆有生理,勿轻伤之!”身边的和尚连忙合什,赞叹一声:“阿弥陀佛!”

    这个在政治上极端残忍、视人命如草芥的皇帝,在日常生活中竟然可以变得如此敬畏生命、护生惜生。这两个形象的差异实在太大,大得我们不禁困惑: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朱棣?

    其实,两个都是,但也都不是。

    在夺取权力的时候,朱棣必须无视生命,才能让臣民畏惧,从而牢笼天下;而当权力一旦巩固之后,朱棣则必须表现得仁民爱物,才能让臣民爱戴,从而坐稳天下。说白了,一切都要服从于他的政治需要。所以,不管朱棣表现得残忍还是仁慈,不管他做的事情看上去多么矛盾,其深层动机始终只有一个,那就是权力。

    【知识点】在靖难之役中,李景隆堪称自摆乌龙的典型。他身为建文朝廷的重臣和军队统帅,却在稳操胜券的情况下屡屡遭遇惨败,莫名其妙地葬送了一百万军队,直至最终朱棣兵临城下,还率先开门迎降。朱棣上位后,李景隆又俨然成了第一功臣,受赏最重。所以有学者认为,李景隆表面上是建文帝的人,实际上却是朱棣安插的“超级卧底”。

    【知识点】明朝官方说建文帝是自焚而死,但时人多不相信。关于他的下落,后世传说颇多,有说当了和尚,隐匿于云南;有说逃亡海外,不知所踪;甚至还有人认为,朱棣派遣郑和七下西洋,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寻访建文帝。但建文帝的结局究竟如何,至今仍然是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