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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旧时王谢堂前燕——谢衡、谢安、谢玄、谢灵运家族

    这是一个家族的奋斗史。陈郡谢家和王导王羲之他们家是乌衣巷的邻居,也是南朝可以比肩的名门望族,世代公卿。“王谢”并称,成为世族的代名词,一起见证了两晋南北朝时期世族大家的兴衰荣辱。不同的是,陈郡谢家崛起的历程更曲折,宦海沉浮的代价也更大。祖宗留下的声望是福是祸,其中冷暖后人自知。

    陈郡的谢家子弟富有奋斗精神,因为他家的很低。

    举凡名门望族都喜欢给自己列谱系,谢家后人发达了,祖先只能向上推到曹魏时期的典农中郎将谢缵。谢家发迹之晚可见一斑。谢缵的这个典农中郎将相当于太守级别,但是负责屯田事务的,不属于正牌的地方官职,政治地位极其一般。谢缵的儿子谢衡入晋后在国子监谋事,相继做了博士、国子祭酒,终于散骑常侍,算是坐了一辈子清水衙门的冷板凳。谢衡耐得住清贫,努力钻研业务,成为一代大儒。

    在“本朝历史从何时算起”、一夫多妻家庭的儿子是否应该为非亲生母亲服丧等问题上,谢衡提出了许多理论意见。他的意见很可惜地没被采纳,但被史官忠实记录了下来,让后人能够确认陈郡谢氏的早期作为。

    谢衡守着一肚子学问,没能飞黄腾达,是有深刻社会原因的。因为他精通的是儒家,而当时社会盛行玄学。这就好比现代社会,大家都追捧金融、管理等显学,谢衡则醉心哲学宗教一样,虽然著作等身也难以在大学里掌握话语权。西晋经历短暂的统一后,陷入了八王之乱,社会动荡不安。人们普通追求玄而又玄的清谈,大谈宇宙人生,将儒家礼法视为迂腐的俗务。谢衡的不得意由此注定了。所以到了谢衡的儿子谢鲲长大成年后,毅然抛弃家学转学玄学,钻研老子和易经,大谈特谈云彩和人心的关系。

    谢鲲的能力用对了地方,很快引起了社会注意,二十岁就跻身“名士”行列。

    有的人醉心玄学是逃避乱世,有的人完全是附庸风雅将玄学作为敲门砖,谢鲲由儒入玄,不敢说没有功利的目的,但就玄学功力来说,他完全是第一等的。真正的玄学大师是精通世故又看破世事,能超然物外宠辱不惊的,用心灵指导言行。表面的清谈和悖理不羁是掩藏内在深刻和豁达的迷雾。谢鲲就不修威仪,整天唱歌鼓琴。邻居高家有个漂亮的女儿,常常在窗前织布,看得谢鲲心痒不已。谢鲲没有“检讨肮脏的思想”,而是公然去窗前向邻家女子表明爱意。郎有情来妾无意,谢鲲的率真被邻家女子看作是轻浮的挑逗,拿起织梭就向他扔去。谢鲲的两颗牙齿被扔掉了。时人笑话说:“任达不已,幼舆(谢鲲的字)折齿。”谢鲲听了也不生气。既然人家不接受那就算了,我继续逍遥率性的生活。牙齿掉了没关系,又不影响我长啸高歌。

    谢鲲引起了大臣和名士们的瞩目,其中就包括王衍、嵇绍等大人物。那时候进入官场全靠领导的一句话,需要官府的征辟。谁名声大,得到大臣们的交口称赞,谁就拿到了官场入场券。这不,谢鲲被东海王司马越征辟为掾吏。可惜官运不加,因为小故被除名。长沙王司马义看不起谢鲲,曾把他抓起来要加以鞭挞。谢鲲主动解衣,要接受惩罚,没有害怕的神情。司马义只好放了他,谢鲲也没有欢喜之色,一切都平淡自如。谢鲲屡受挫着和屈辱,反而名气更大了。士族名士们都替他感到可惜。谢鲲没有一个字的牢骚,清歌鼓琴,优哉乐哉。

    一个人对名利可以荣辱不惊,但对人生和家庭责任不能不时刻保持清醒细致的认识。鼓琴高歌间,谢鲲意识到了国家大乱,北方终将沦陷。所以当东海王司马越不久再次征辟他出任参军一职时,谢鲲拖病辞职,举家迁往南方。他最先来到豫章(今江西赣北)。传说该地有座空亭,闹鬼,发生过多次杀人事件。谢鲲毅然搬到院落中居住。拂晓,有个黄衣人呼唤着谢鲲的名字,叫开门。谢鲲儋然无惧色,从门旁的窗子伸手把黄衣人用力拉了过来,挥刀砍断了他的肩胛,落了一块皮肉。仔细一看,竟然是一块鹿皮。谢鲲寻着血迹,最后消灭了鹿怪,该地从此再无妖怪了。谢家一搬再搬,谢鲲最后选定建康城里秦淮河畔朱雀桥边的乌衣巷安家,成为了乌衣巷里谢家的第一代主人。

    谢鲲避祸豫章,被大名士、大将军王敦征辟为长史,有了固定的政治舞台。

    王敦也是不修边幅、率性而为的名士,许多地方与谢鲲惺惺相惜,常常感叹只有和谢长史才有话说。而谢鲲也不为功名所累,说话也不看着王敦,平静而真诚地对待工作。可怕的是,谢王二人气质相同,政治观点却是相反的。王敦有不臣之心,企图叛乱擅权。谢鲲渐渐知道王敦这个人不是匡扶社稷的同道中人,开始不屑政事,集会时候从容议论,巧妙讽谏王敦,平日主要优游寄遇,与一帮名士纵酒高歌。王敦鉴于谢鲲名高望重,一直以礼相待。

    王敦最终走上了叛乱的道路。他对谢鲲说:“刘隗这个奸邪,危害社稷,我要消灭君侧之恶,匡主济时,怎么样?”谢鲲回答:“刘隗的确是个祸害,但只是城狐社鼠而已。”意思是杀鸡焉用宰牛刀,用不着王大将军去打刘小老鼠。王敦骂了声“庸才”,也不问谢鲲愿意不愿意任命他为豫章太守,借助他的才望,拉着他一起兵逼建康。谢鲲被迫成为了叛军一员。

    叛军进展顺利,王敦攻下要塞石头城后,狂傲地感叹:“我以后不能再和大家一起造福地方了。”意思是自己要去中央工作了,要掌国家大权了。谢鲲又泼了回冷水:“怎么会呢?只要你愿意,每天都可以。”攻下建康后,王敦问谢鲲形势和人情如何。谢鲲回答:“明公之举虽欲存社稷,但普通人未必了解您的苦心。”谢鲲还跑去皇宫拜见了司马睿,又建议王敦任用周顗、戴若思等原来的大臣。王敦不听,逮捕了周戴二人要杀头。参军王峤劝阻,王敦连王峤也要一起杀。部署畏惧不敢说话,只有谢鲲说:“明公办大事都没有杀戮一人,现在王峤提了不当的建议就要被杀,是不是用刑太过了?”王敦这才赦免了王峤。最终,王敦在世族势力的联合抵制后,退出建康。谢鲲劝他撤退后进宫拜见皇帝一次。王敦闹情绪,不愿进宫,以安全无法保证为由推脱。谢鲲再劝他,说自己入觐皇上,发现宫中秩序穆然,不会有危险,如果王敦入朝自己愿意侍从。王敦没被劝动,不朝而去。

    撤退后,许多人为谢鲲的安全担心。王敦对谢鲲的确不满意,感到厌烦,打发他去豫章实任太守。谢鲲为政清廉,得到百姓的拥戴,可惜没多久就死在了任上,时年四十三岁。半年后,王敦败亡。谢鲲早死,省去了许多麻烦。更因为谢鲲在王敦叛乱期间,说了很多对朝廷有利的话,努力劝谏王敦,所以并没有被视作叛党乱匪受到处理。相反,东晋王朝追赠谢鲲为太常,追谥“康”。

    至此,陈郡终于混出了有头有脸的人物。从谢鲲开始,谢家辉煌的序幕正式拉开了。

    谢鲲死时,儿子谢尚才十岁出头。

    一个家族在崛起时期,必然要求子孙一代超过一代。谢尚从小就有“长江后浪推前浪”的趋势,成名比父亲早,在歌舞和玄学上的造诣也比父亲要高。谢尚刚会走路,父亲谢鲲曾带他一起迎来送往。一次有客人夸奖谢尚是“当代颜回”。颜回是孙门最出色的学生,声望巨高无比。谢尚马上应声答了句:“这里没有孔子,哪里来的颜回!”一句话既表达了谦逊之情,又轻松幽默,让宾客感叹不已。在技艺方面,谢尚精通音律,擅长舞蹈和书法,史称“博综众艺”。谢尚最擅长的是“鸲鹆舞”,跳得很好,好到丞相王导曾当众要求谢尚起舞,让在座的大小臣工为他击掌为节。谢尚在桓温手下当官时,桓温知道他善于弹筝,结果谢尚理弦抚筝,因歌秋风,意气甚遒,让同样多才多艺的大名士桓温为之赞叹。

    当然了,谢尚为家族博取功名利禄的利器并不是唱歌跳舞或者弹琴,而是清谈玄学。他继承了父亲的清玄风范,并且理论化,写了一篇《谈赋》,专门侃清谈,认为清谈内容“若有若无”,追求“辞简心虚”的效果。这里的“心虚”不是做了坏事害怕的意思,而是内心豁达超然物外的意思。成年的谢尚“开率颖秀,辨悟绝伦,脱略细行,不为流俗之事”,一副典型玄家名士派头。他长得一表人才,服饰华丽,满是精美的装饰。王敦的小妾宋玮在王敦败旺后辗转归了谢尚。谢尚曾问宋玮自己与王大将军比,如何?宋玮回答,王敦和谢尚相比就如同是乡下人与贵人一样。宋玮的意见代表了大众的看法,社会普遍认为谢尚“妖冶”——这词现在用在男人身上是个灾难,在东晋时则是莫大的荣耀。

    当权宰相王导特别看重谢尚,将他比作王家长辈、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

    有了如此之高的声望和如此地位的粉丝,谢尚的仕途一帆风顺。两晋南北朝时期,入仕靠上级征辟,年轻人们抓紧机会“养望”(培养声望,让大家知道自己)。谢尚的声望这么高,年纪轻轻就被大将军桓温征辟为官。更大的机遇还在后面,谢尚的外甥女褚蒜子成为东晋的皇后,继而是皇太后。谢尚外面有声望,朝中有后台,政治地位开始直线上升,刚过而立之年就被任命为建武将军、历阳太守,后转督江夏义阳随三郡军事、江夏相,开始威震一方。

    许多东晋名士都是绣花枕头大草包,谢尚一介清谈客,能做好守土有责的大将吗?当时镇守武昌的安西将军庾翼就看不起谢尚,认为谢尚这样的清谈书生适合在安逸和平的环境中耍嘴皮子,身逢乱世只能添乱。谢尚知道地位提高身份转变对自己是个挑战,数次虚心地向庾翼咨谋军事。一次,谢尚和庾翼一起射箭。庾翼不屑地对谢尚说:“你如果能射中靶心,我就送你一支军乐队。”谢尚拉弓出箭,正中靶心。庾翼很佩服,真的把自己的军乐队送给了谢尚。在驻扎地,谢尚为政清简,不惊扰军民。刚上任时,郡府拍马屁,用四十匹布给谢尚造了一顶乌布帐。谢尚下令拆除布帐,给军士们制作衣物被褥,一下子就在军队中赢得了声誉。谢尚治政名声传到朝廷后,朝廷多次提拔谢尚,军衔官职漫天飞。

    大司马桓温专政,发动北伐。谢尚顶着安西将军的名号,率军从淮南进攻河南,作为一支偏师。进军之初很顺利,前秦的张遇率军投降。可能是谢尚的名士派头和张遇的军旅作风格格不入,使得两人关系破裂。张遇降而复叛,还占据许昌与谢尚军队为敌。谢尚大军进攻,竟然被张遇杀得大败,损兵折将逃回东晋。按律,谢尚罪行很大,够不上砍头标准也得罢官为民。结果在他的外甥女皇后的干预下,谢尚仅仅是降为建威将军而已,依然在前线领兵。他的运气也实在好,北方战乱不止政权更替频繁,象征至高无上皇权的传国玉玺竟然流落到了谢尚的手中。谢尚极为重视,派铁骑三百日以继夜将玉玺送到建康。东晋王朝在建康延续晋朝国号,依然以中华正朔自居。但是东晋皇帝并没有发号施令的玉玺,被天下讽刺为“白板天子”。谢尚及时送来传国玉玺,解决了王朝的法统难题,功劳远远超过败军南逃的罪过,地位再次提升。东晋王朝实授谢尚豫州刺史,把淮南地区的防务委托给了他。

    淮南地处东晋王朝核心的东南地区和战乱中的中原大地之间,连接洛阳旧都和新都建康,是南北拉锯的东部主战场。战争最容易让前线将领掌握实权,将领的地位往往随着战事水涨船高。谢尚占据并经营淮南,有了固定的地盘,承担了王朝安全重任,在东晋朝廷的地位也就不可代替了。就仿佛是一个打工者跃升成了公司的合伙人和股东,陈郡谢家此时真正进入了上流社会,不再是被动等人征辟的政治边缘家族了。更为重要的是,大司马桓温有步王敦后尘,篡位夺权的野心。桓家控制了长江中流,子弟掌握了荆州、江州、扬州等要地,控制了大部分国土。谢家控制的豫州在军事要地之外,又多了一层抗衡政治野心家的重要意义。谢尚不是东晋董事会可有可无的董事,而是关键人物了。

    残酷的权力现实和沉重的政治责任并没有影响谢尚洒脱的生活态度。淮南首府寿阳城内大路旁,人们经常看到有一个中年人坐在酒楼门口的胡床上,穿着紫罗襦,抱着琵琶弹奏《大道曲》。歌声高亢,歌手陶醉,往来路人不是以为他是酒楼揽客的艺人,就是视之为行为艺术家。没有人知道他是盘踞淮南的镇西将军谢尚。谢尚和桓温的关系也很奇妙。按说他们是相互制衡的政治对手,却惺惺相惜,不像敌人倒像是知心朋友。谢尚在桓温手下当官的时候,桓温就很欣赏他。桓温北伐成功,收复洛阳后,还上疏请求让谢尚都督新收复领土,出镇洛阳。谢尚对桓温也没有恶语相向。

    也许是生活过于洒脱,缺乏规律,谢尚不到五十岁,身体情况每况愈下。镇守洛阳的事情,谢尚就以疾病在身推辞了。这不是他不愿意离开老巢,而是真的病得不行了。朝廷得知谢尚病重,提升他为卫将军,加散骑常侍,召他回建康养病。谢尚没能回去,死在了历阳,时年五十岁。

    谢尚之前,陈郡谢家只是一户普通土族,是他让家族暴露在闪光灯照耀之下。但在老牌大世族看来,陈郡谢家还是暴发户,他们称之为“新出门户”。在门第决定前途的社会中,在以清谈玄学相互标榜的气愤中,谢尚虽然也是玄学名家,却是依靠裙带关系和行军打仗获取实际地位的。老牌世族把这些都看作是“俗务”。大家都巴不得去归隐山林高谈阔论,你谢尚却还在官场沉浮,能不被人看低吗?真正的名门子弟应该是坐享高官厚禄,不去干活。可谢家还处于奋斗时期,不干出点名堂上提升不了地位,不缠身俗务不行。可以说,谢尚为家族的崛起承担了世人的诟病。

    有一个趣闻可以看出陈郡谢家当时的地位。谢尚暴得大名,想和世族大家攀亲,就替堂弟谢石向诸葛家族提亲。这个诸葛家族就是诸葛亮他们家,早在三国时期就是名门大家了,后来随着司马睿南渡,算是“中朝显贵”在南方地位尊显。诸葛家的掌门人诸葛恢一向以名望凌人。一次,丞相王导和他谈起名门望族的排名先后,说:“人们都说王葛,为什么不说葛王呢?”诸葛恢毫不留情面地回答:“譬如说驴马,不说马驴,驴难道胜过马吗!”诸葛家的气焰可见一斑。现在诸葛恢见陈郡谢家来提亲,断然回绝:“我们这样的人家,都是有固定的世代姻亲的,我的女儿已经有人家了,可不能再和谢家结亲。”谢家讨了个没趣,谢石却对诸葛家的女儿念念不忘。等到诸葛恢死后,诸葛氏家道中落,谢家地位飞升,谢石这才娶到诸葛恢的小女儿诸葛文熊。

    谢尚去世,豫州地盘不能落入桓温的手中。朝廷的看法是继续让谢家子弟都督淮南军事,作为王朝的方镇屏藩。他们选择的继位人选是谢奕。

    谢奕是谢尚的堂弟。谢奕父亲谢裒,从跟随司马睿开始,基本在中央谋职,终于吏部尚书。他本人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事迹,却生下了一群日后赫赫有名的儿子:谢奕、谢据、谢安、谢万、谢石、谢铁。

    谢奕为人放达,也是玄学中人,也是从桓温的幕府开始政治生涯的。他和桓温虽然是上下级,言谈举止却像是老朋友。谢奕竟然随便带块头巾,就跑到桓温家里做客,长啸吟唱,一点都不把自己当外人。桓温常说:“谢奕是我的方外司马。”谢奕酗酒,还逼着桓温陪酒。桓温酒量不行,不胜其烦,最后发展到看到醉醺醺的谢奕就跑到老婆房间里躲藏起来。桓温是驸马爷,老婆是南康公主。因为桓温工作很忙,南康公主难得见到丈夫,所以很感激谢奕,说:“如果没有谢奕这个放荡司马,我怎么能见到驸马呢!”谢奕找不到桓温,就在桓温府上随便拉人一起喝酒。年轻人跑得快,最后被谢奕抓住陪酒的都是老兵。谢奕就自嘲说:“失一老兵,得一老兵。”东晋人以当兵为耻,谢奕将桓温比作老兵,桓温为人豪放,也不生气,任由谢奕胡闹。谢奕和桓温保持了密切的感情。现在,谢奕突然被破格提拔为与桓温抗衡的藩镇,两人念及感情,依然相安无事。

    谢奕在豫州刺史任上只有一年,就死了。

    谢奕二弟谢据早死,三弟谢安本该出任豫州刺史。可是谢安把机会让给了四弟谢万。

    朝廷任命谢万出掌淮南,在世族内部引起了轩然大波。因为谢万过于洒脱,狂妄自大,常年不理政事——这是玄学氛围要求的。怎么看他都不像是前线主帅的材料。谢安的好朋友王羲之曾经自问自答:“某人和谢安、谢万相比,谁更好?如果是谢安遇到这个问题,肯定与人为善,说自己不如某人;如果是谢万,则会因为听到这个问题,和某人怒目相争。”王羲之听到谢万的任命后,特地写信给谢万,要他收束情绪,勤勉政事。谢万根本没听进去。

    桓温和谢万关系一般,却支持谢万出任豫州刺史,因为他等着谢万犯大错好收拾了谢家势力。果然上任第二年,谢万就受命与徐州方向的郗昙兵分两路,北伐前燕。谢万把北伐当作郊游,一路饮酒唱歌,一点端庄办事的样子都没有,更谈不上和将士们同仇敌忾同甘共苦了。三哥谢安千里迢迢写信劝他说:“你现在是主帅,不是可以任性生活的隐士,应该懂得率军打仗。要多和将领们交流,让大家和你同心协力。”谢万一想,交流不就是吃饭喝酒嘛,于是大摆宴席,招待众将。宴会开始,谢万自顾自吃喝得很高兴,突然觉得应该说几句话。憋了半天,谢万终于对众将说:“诸位都是劲卒。”他不想想,各位将军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他叫大家是兵勇,在将领们听来就是讽刺和贬低了。这个饭局目的没得到,反而把部将都得罪光了。战争开始,徐州方向主将郗昙病倒,率军暂退。谢万误以为友军败了,慌忙下令后撤。豫州军队趁机一哄而散,众将各自组织撤退,结果北伐不战而败,前燕反攻占领了东晋大片土地。晋军喘息稳定后,竟然找不到主帅了。原来谢万逃得最快,早早躲到大后方去了,成为光杆将军。事后追究责任,谢万是罪魁祸首,被废为庶民。

    这个处理结果还是给陈郡谢家留了面子的,没要了谢万的性命。然而谢家在淮南名声坏了,待不下去了,不可能再让谢家子弟出掌淮南军政大权了。陈郡谢家几代人努力的成果,轰然倒塌,付诸流水。谢万真是罪人,挥霍了祖父兄长几代人的奋斗的成果。谢家只能从头再来了。

    谢家重新崛起的希望落在了老三谢安头上。

    谢安身上有那个时代搏击政坛的雄厚资本:卓越声望。谢安四岁的时候,桓温的老爸桓彝见到谢安就喜欢不已,赞叹这个孩子“风神秀彻”,日后肯定能扬名立万。桓彝这时已经闻名天下了,桓家后来的风光很大程度上是他奠基的。幼小的谢安能得到这么大人物的赞扬,立即扬名。谢安还曾拜访过晚年王导,王大丞相对这个邻家后辈也大为赞赏,结果谢安的名声又上了一个台阶。

    别人是拼命搏名养望,谢安小小年纪就名扬江左,仕途前景可谓一帆风顺。就是美妙前程即将开始的开启的时候,谢安做出了惊人的选择:隐居东山,纵情山水。我们知道,当时的绍兴东山是东晋名人隐士避世的大本营。谢安在这里认识了许多同道中人,还参加了名垂千古的兰亭集会。暮春时节曲水流觞的兰亭,谢安留下了两首诗作:“伊昔先子,有怀春游。契兹言执,寄傲林丘。森森连岭,茫茫原畴。逈霄垂雾,凝泉散流。”“相与欣佳节,率尔同褰裳。薄云罗阳景,微风翼轻航。醇醪陶丹府,兀若游羲唐。万殊混一象,安复觉彭殇。”他醉情山水,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两晋南朝的多数隐士,满口玄学,名声很大也不参与政治,实际上是没有处理政务的能力。正是百无一用的书生,纸上谈谈虚幻的宇宙人生还行,真的把内政军事外交摆在他们面前,玄学名气越高可能办事的结果越糟糕。谢安则少数属于稳重而超脱,有能力处理好政务却不愿意从政的人。一次,谢安与王羲之、孙绰等人出海游玩。海上突起大浪,波涛汹涌,船只有倾覆的危险。王羲之和孙绰被吓坏了,风度全无,船头船尾跑来跑去,惊慌失措,抓住人就问怎么办。谢安平静地说,大家再这么慌乱瞎闹,船没被海浪掀翻反而可能被船上的人给跑翻了,到时候大家都别想回去了。王羲之等人很惭愧,佩服谢安的沉稳宁静,有条不紊地返航,平安上岸。有些大名士嘴巴呱呱叫,却经受不了大事考验,比如王衍。谢安则能临危不乱,时刻保持头脑清醒,真正领悟了玄学虚中有定的真谛。事后,王羲之等人对谢安钦佩不已。王羲之公开说:“安石(谢安字安石)有镇国气度,我们应该举他出仕。”大名士刘恢则说:“如果安石不出山,我们就聚集天下的名士一起来推举他。”

    有人花钱买官,有人矫情造势,都是为了进入官场。而官场的大门对谢安来说是早早敞开的,里面的诱惑越来越大。问题是官场对谢安狂抛橄榄枝,谢安他就是不接。司徒、亲王、吏部等反复征辟谢安走出东山来当官,更不用说那些当了官的名士来招揽谢安进入幕府了,谢安统统拒绝。朝廷觉得谢安可能是不愿意接受虚职,竟然拿出掌管全国官员考核升迁的吏部郎实职来授予谢安,谢安依然拒绝了。一直到40岁,谢安都在东山中与花鸟鱼虫为伴。

    朝廷屡次被拒,感到特别没面子,干脆宣布对谢安“禁锢终身”。不想从反面对谢安的声望“火上浇油”。

    魏晋多名士,而谢安可能是魏晋名士中最潇洒风流的一位。《晋书·谢安传》说时人比谢安为王导,但是谢安“文雅过之”。两人都能力出众,都沉稳持重,但王导在潇洒超脱和文人气上明显逊于谢安。就连王导的五世孙王俭多年后依然承认:“江左风流宰相,唯谢安一人而已。”

    如果说谢安的东山隐居生活是完美的,那就错了。谢安的心中有隐痛。那就是责任之痛。

    谢夫人刘氏试探丈夫说,一辈子当隐士也不错。谢安无奈地说,我可能不会一辈子当隐士。因为谢安的心中有强烈的责任感,有对国家社稷的责任,更有对陈郡谢家势力发展的责任。他默默关注着东晋王朝的政治走向和亲戚们的仕途命运。

    谢安不想当官,所以把家族的淮南地盘让给了弟弟谢万。但振兴家族的责任感让他一直在幕后辅助谢万,出主意想办法。谢万当吴兴太守时,谢安一度在郡衙里督促弟弟从政。谢万懒散惯了,早上不能及时起床办公。谢安就每天早上叩屏风催弟弟赶紧起床。谢万后来镇守一方,恶性不改。谢安亲自拜访谢万的部将,替弟弟抚慰众人,也拜托他们协助谢万工作。谢万日后狼狈地只剩下光杆司令,部队没有哗变,其中就有谢安在谢万部队中苦心经营的结果。等到谢万被废,谢家势力落入低谷,东晋王朝北伐失败在与北方的对抗中处于下风,谢安看到国事危难,家族衰败,强烈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家人催谢安出山复兴门户。天下名士则高呼:“斯人不出,若苍生何?”谢安不出来做官,朝廷乱局势必难以收拾。谢安成了大家的救世主。他终于在41岁的时候走出了东山。

    谢安出仕的时机特别不好。一来,他年过不惑了,别人不好给这么大年纪的“新人”安排位置;二来,朝廷的禁锢令依然生效,一般的官员不敢征辟他为官。巧合的是,依然是野心家桓温给了谢安第一份工作,给了他幕府中的一个小职位。谢安接受了,在一片哗然和嘲笑中接受了。谢安放着之前清闲显要的好官不做,一大把年纪了来和年轻人抢小职位,怎么能不成为大家的笑柄。谢安默默忍受了嘲笑和不解。他知道闲适的隐居生活已经一去不返了,前方是险恶的政治漩涡,每一个漩涡都可能要了自己甚至家族的性命。玄家鄙视血腥的政治,视之为俗务。但真正看透俗世的玄学名士,一旦操持起俗务来应该得心应手,游刃有余。谢安就在充满了杀戮的官场标尺稳如泰山、淡若池水的隐士风范。这才是真正的名士!

    桓温接纳谢安的心态很复杂,有同情,也有帮一把的意思。谢安出山前后,桓温势力膨胀,不断抓权,渐渐露出了篡位的狐狸尾巴。东晋君臣都对他敬畏三分。谢安在他手下办事,又要寻求仕途发展,难度之大,可想而知。他的做法是站在朝廷一边又不和桓温翻脸,处理还本职工作又不乱掺和事儿,借着桓温这条大船,凭着能力和名声逐步得到提升。

    371年桓温废黜司马奕,改立司马昱为帝,并族诛了陈郡殷氏、颍川庾氏两家,操纵了东晋实权,声势如日中天。桓温的做法侵害了其他世族大家的利益。已跳到朝中为官的谢安坚定地和另两大世族——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站在一边,反对桓氏篡权,改朝换代。他们拉拢一批中小士族,形成共同抵制桓温的联盟。而谢安也在这个大趋势下,趁机与各个世族大家联姻,壮大本族力量。从此,谢家子女婚嫁基本不出大世族家庭,开始编织盘根错节的权势网络。

    司马昱当了两年皇帝,也死了。桓温一度授意司马昱立下遗诏,将天下传给自己。谢安赶紧联合王坦之、王彪之等人逼简文帝改写遗诏,将政权传给儿子司马曜。王谢抓紧时间,将生米煮成熟饭,拥戴新皇帝即位。桓温得知即将到手的江山落空了,勃然大怒,率军入京“朝觐”新皇帝。桓温引兵入朝,朝野盛传此来是“诛王谢,移晋鼎”,一日数惊。

    东晋朝廷没有力量阻挡桓温的军事威胁,皇上只能下令王坦之、谢安等率领百官到新亭迎接桓温。事前,王坦之手忙脚乱地跑来向谢安问计。谢安也不知道怎么办,也害怕,但平静地说:“大晋存亡,就看这一回啦。”世事本无定论,政事也一样,到时候随机应变吧。

    历史上有名的“新亭风波”就此上演。一方是气势汹汹、大兵压境的桓温,一方是王坦之和谢安等朝臣,所争的就是东晋王朝的江山社稷。你把他说成“鸿门宴”也好,说成是关羽的“单刀会”也好,反正桓温在新亭摆出了吓人的阵仗,大军环列,刀甲鲜明,官兵们对朝臣怒目而视。更可怕的是,桓温拉起了许多帏帐,不用风吹起帐脚肉眼都能看到帐后密密麻麻的持械武士。朝廷上的王公大臣们平日里威风凛凛,可在武士巨阵面前威风扫地。文武百官跪拜在道路两旁,甚至连抬头看一眼桓温的勇气都没有。领头的王坦之惊得汗流浃背,紧张地连手板都拿倒了。朝臣中只有谢安面对层层重兵,用他那带有浓厚洛阳口音的“普通话”像模像样地夸奖了一番桓温的部队,然后从容地质问桓温:“有道诸侯训练甲士替朝廷防守四方,现在明公在幕后埋伏武士,唱的又是哪出戏啊?”桓温预想了许多结局,就是没料到谢安会这么直接这么坦然。好在桓温也是名士,心胸也很豁达潇洒,虽然受了谢安当头一棒,立马调整了情绪,撤去了埋伏的武士,客气地接待起谢安来。桓温也是深入玄学很深的名士,潇洒得很,现在被谢安的震惊洒脱勾引出了那潇洒脱俗的劲头来,拉着谢安就高谈阔论起来,把其他人都晾在一边。桓温的一生都在追求权力和沉溺玄学之间徘徊,犹豫不决,错过了许多揽权的机会。谢家的许多子弟明明不是一伙人,却因为风范独特得到了桓温的提携。谢安的最初舞台就是桓温提供的。现在,桓温又因为谢安的阻挠,放弃了逼宫夺权的计划,和谢安作了一场长谈之后竟然撤军了。

    从此,桓温和皇帝宝座永远告别了。而谢安独得大功,几乎成了再造社稷的功臣,更因为临危不惧的名士风范,地位迅速跃升。王坦之原来名望在谢安之上,从新亭回来后声望就落在了谢安之后。

    谢安的无畏抵制稳定了东晋王朝的局势,但桓温的野心依然,还在上游做着皇帝梦。撤军后,桓温大病一场,借口生病搬到建康附近的姑孰养病,派人暗示朝廷授他九锡。九锡是皇帝独享的礼器,霸占九锡礼器几乎成了历代权臣篡位前的最后一个动作。随着病情越来越重,桓温求九锡的心情也越来越强烈,直接授意文臣袁宏起草加授九锡的诏令。袁宏赶紧写好,按照程序将诏令草稿拿给中枢重臣谢安看,需要谢安的批准。谢安看完,摇摇头,对袁宏说需要修改。袁宏修改后再拿给谢安看。谢安还是不满意,两人单单在程序上就这样往来了几十天,诏令迟迟不能定稿。袁宏也算是一代文豪,后来生气了,不解地问谢安为什么老不满意。谢安默默说了一句:拖着好,拖久了问题就解决了。袁宏一下子就明白了。果然,拖到七月桓温没等到诏令就病死了。谢安不动声色,不费力就给东晋王朝绊倒了一大祸患。

    司马曜的皇位是谢安等人拥立的,又是谢安巩固的,桓温死后就让谢安取代了相位。谢安顺顺当当地位极人臣,连带着陈郡谢家不仅收复了政治失地还大获其利,和各大老牌世族大家都不相上下平起平坐了。

    谢安是个比桓温更能令人接受的权臣。桓温死后,谢安并没有党同伐异,大开清洗桓家势力之门,而是仿佛没事发生一样。桓温的弟弟桓冲继承了哥哥的荆州地盘。别人提醒他要和谢安争权。桓冲承认自己名望能力都在谢安之下,甘居地方藩镇,没有异心。东晋朝廷在王敦、桓温之乱后一度出现了团结稳定的局面。

    谢家的地位没稳定就遭遇了巨大挑战。3年,北方前秦的苻坚倾巢而出,发兵南征,扬言要灭亡东晋统一天下。前秦大军有多少人呢?苻坚对外宣称是百万大军,只要大家都把马鞭扔到长江里就能截断江面,轻而易举走到江南溜一圈。是否真有一百万人难说,反正前秦大军攻战寿阳,前线打得轰轰烈烈的时候前秦的大部队还有从长安洛阳刚刚动身的。所以当前秦大军攻过淮河后,建康全城震动,百姓惊恐不安。东晋王朝文恬武嬉,时间久了,早丧失了勇气。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谢安。朝廷任命谢安为征讨大都督,全权负责抵抗救国。

    谢安也不知道如何抵抗前秦大军,但他知道临危不惧、坦然应对的道理。平静应对总比惊慌失措要好。谢安平静地任命弟弟谢石、侄子谢玄等家人为将帅,组织前线军队作战。除此之外,谢安没有进一步举动。他这么做显然不能安抚建康的人心,除了个别人自欺欺人说谢丞相肯定胸有成竹,其他人都相信东晋王朝要完蛋了。荆州的桓冲实在看不下去,挑选了三千精锐派往京城,交给谢安调遣,以备安排朝廷逃跑的时候可以用。谢安谢绝了,说国家存亡不在于几千士兵,倒是荆州是上游重镇,更需要精兵加强防守。谢安还给桓冲传话说,一切他自有安排,桓冲好好守住长江中游就可以了。侄子谢玄被任命为前线主将,也心虚得很,跑回来问谢安怎么办。谢安一如既往的坦然,平静地说:“到时候会有旨意的。”谢玄不敢再问,托部下张玄来找谢安询问怎么办。谢安也不回答,带着张玄来到别墅。别墅里亲朋毕集,谢安拉着张玄下围棋,谢安的棋技比张玄要差,但当天张玄心里恐惧,竟然输给了谢安。战争时期,谢安经常连夜游玩,时间久了建康的人心竟然安稳了下来。谢安都不怕,成竹在胸,我们平民百姓还怕什么呢?

    史载谢安在大战中只是“指授将帅,各当其任”而已。事实上,毫无军事经验的谢安这么做是正确的,总比既不懂也要瞎指挥强。果然前线的兄弟侄子大展拳脚,竟然在淝水打败前秦大军,取得了辉煌的胜利。谢玄等人大破苻坚后,快马向谢安报捷。谢安正在和客人下围棋,结果捷报看完,就放到床上,面不改色继续下棋。客人问是怎么回事,谢安慢慢回答:“晚辈们在前方打败了贼军而已。”坚持下完棋,谢安回到内室终于抑制不住狂喜的心情,过门槛的时候连鞋被碰坏了都没有发觉。

    在淝水大战中,东晋以八万军队大败前秦百万大军,不仅使国家转危为安,而且促使前秦崩溃,北方大乱,局势朝着有利于南方的方向发展。东晋乘胜收复了河南、巴蜀和汉中等广大地区。朝廷为表彰功臣,封谢安为庐陵郡公,谢石为南康公,谢玄为康乐公,谢琰为望蔡公。陈郡谢家一门四公,从此尊贵无比,成为东晋顶尖的名门望族。

    从东山到淝水,谢安的路程相对简单,过的是“两点一线”的生活。东山是隐逸的象征,象征着谢家的玄学风范和潇洒个性,是理想的生活;淝水是奋进的象征,象征着谢家参与政治和奋斗的历程,是现实的生活。对于东晋世族来说,两者不可偏废。陈郡谢家成功游刃于理想与现实之间,结合两者既迎合了社会舆论又解决了实际问题。然而太成功了,家族势力太昌盛了,迅速引起了皇室的猜忌。司马曜很担心谢安成为第二个桓温。谢安修身那么多年,很清楚盛极而衰、月盈则亏的道理,刚好东晋乘胜收复失地前方事务繁重,谢安就在385年主动要求离京出镇广陵,以督促前线为名行避祸之实。在广陵,谢安生病了,只好申请回京养病。朝廷高规则地派遣侍中慰劳。夏末,谢安在建康病逝,享年66岁,得以善终。死后极尽哀荣,朝廷追赐太傅,谢安史称“谢太傅”。

    有人评价谢安:“他年轻时是个智者,年老时是个师者;在野时是个诗人,在朝时是个政治家和军事家;游历时是文人的核心,居家时是家族的核心,主政时是朝廷和国家的核心。仿佛那个时代正是存心为了等待谢安的到来而破败不堪,好给他一个舞台,让他尽情表演以一己之力挽救家族、挽救世道、挽救国家。”千年之后,北宋宰相、大文豪王安石登会稽东山,还因为自己的名和谢安的字相同而沾沾自喜。

    淝水战后封公的谢琰是谢安的儿子。淝水大战让谢琰染上了骄傲狂妄的毛病。孙恩在浙东大起义,朝廷派遣徐州刺史谢琰前往镇压。史载谢琰到浙东后,无绥抚之能,又不整军备战。部将进谏说强贼就在海边,不能松懈,应该做好准备。谢琰不以为然,说苻坚百万大军都在淮南被我们谢家人给打败了,何况孙恩那样指挥骚扰海边的流寇。400年,孙恩趁谢琰不作防备集中军队偷袭,谢琰兵败逃亡,被部下杀害。儿子谢肇和谢峻同时遇害。

    谢琰的小儿子谢混从小就有美誉,但走的是文学路线,善于写诗。谢混的诗歌清新浅显,不流俗,对东晋诗风的转移有一定影响。谢混历任中书令、中领军、尚书左仆射,多少延续了祖父的地位,不幸的是他卷入了东晋末年的政治旋涡。谢混与大将军刘毅关系密切,而刘毅偏偏在与权臣刘裕的党争中失败。东晋末期被准备篡位的刘裕杀害。谢混的死与社会大环境变迁有关,留待后文细说。

    谢安看人很准。他生前很讨厌女婿王国宝。王国宝是同事王坦之的第三子,长得一副美男子的样子,但沾染上了世家子弟很容易患上的大毛病:狂妄自大、外强中干、趋炎附势。谢安生前,千方百计压制这个女婿的官职地位,不给他好脸色看。只可惜王国宝的年龄优势很明显,又到处钻营,没等谢安死去就跟着谢安的政敌们鼓吹自己的老丈人居功自傲,有不臣之心。谢安死后,王国宝的好日子就来了,像墙头草一样到处找强硬的靠山,地位蹿升,很快位列宰辅。史书记载他“纳贿穷奢,不知极纪”,家中妻妾歌妓成百上千,贪污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

    谢安生前最喜欢、最看好的是侄子谢玄,将家族的兴盛传承希望寄托在了他身上。

    这个谢玄也和王国宝一样,一副娇贵美男子的模样,小时候喜欢衣着华丽,腰上别着别致的丝巾,手里拿着漂亮的紫罗香囊把玩。谢安很担心谢玄的成长,就把他叫到面前来说,伯伯和你打赌玩,好不好?谢玄欣然答应,没几下就中了谢安的套子,输了。谢安说,我要拿走你的紫罗香囊作为赌注。谢玄满不在乎地将香囊给了伯伯,谢安赢到香囊,看了一下就轻轻扔到火炉里烧掉了。小谢玄看到眼里,心里明白叔叔不赞成自己的纨绔作风,下决心痛改前非。又一次,谢安问子侄们将来要做什么样的人。其他人的回答大同小异,无非是说要学好,做有能力有道德有声望的人。只有谢玄仔细思考后回答说要像“芝兰玉树”一样自由茁壮地成长,庇护一家门庭!谢安很欣赏谢玄的回答,认为他有独立的思想和强烈的责任感。他果然没看走眼,谢玄日后成为下一代中最出色的一位。

    长大后,谢玄却并没有成为伯伯谢安那样玄学风范卓越的名士,而是成了一位大将军。一个玄学名家怎么培养出了一个武夫将领呢?从一件小事上可以看出谢玄的成长变化。谢安谢太傅曾在一个下雪天和子侄们谈文论艺。窗外雪下得很大,谢安就问晚辈们:“白雪纷纷,像什么东西啊?”谢玄说:“像在空中撒盐。”侄女谢道韫说:“像柳絮因风起。”谢玄的比喻没有谢道韫的好,可将下雪比作撒盐,既朴实又有力道。长大后,谢道韫成为才女,谢玄很自然成了领兵打仗的将军。

    时代也为谢玄创造了良机。他进入仕途之时,正是东晋王朝面临北方强大的苻坚,边境数被侵寇。朝廷寻求良将,镇御北方。遗憾啊,东晋要找谈天说地的文人雅士,一抓一大把,但领兵打仗的人才却寥寥可数。谢安推举谢玄出任建武将军、兖州刺史、领广陵相、监江北诸军事,去前线打仗。中书郎郗超平日里和谢玄的关系不好,听到任命后叹息说:“谢安举贤不避亲,看来是看好谢玄的能力。谢玄这次去必定不负推举,有一番作为。”其他人都不以为然,觉得富贵人家的英俊公子谢玄去前线,能渡镀金就不错了,不会有所作为。

    谢安不顾非议,坚持重用侄子谢玄,除了看好他外,还因为谢家虽然有自己在朝中,但在外地缺乏掌握地盘与兵权之人,迫切需要谢玄去外地站稳脚跟,和自己内外呼应,巩固陈郡谢家的势力。谢玄不负重托,取得多次与前秦军队接触战的胜利,有效地稳定了边界的局势。朝中的谢安也名正言顺地提升侄子为冠军将军,加领徐州刺史,又以功封他为东兴县侯。谢玄负责前方军事,有一个举措对东晋南朝的历史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发展。当时前方聚集了许多北方逃难来的流民。这些流民仇恨北方政权,战斗力强,但是流离失所、生活窘迫,谢玄就挑选流民中的骁勇之士,组建训练一支精锐部队。因为他镇守江北,部下的这支部队被称为“北府兵”。谢玄带着“北府兵”驰骋前线,后来又作为主力参加了淝水大战。这支部队逐渐成为了东晋王朝战斗力最强的部队。刘牢之、刘裕等人都是在北府兵中扛枪打仗,逐步崛起的。尤其是刘裕,原本是一个在赌场输得一无所有的赌徒,走投无路当了兵,竟然靠着军功一步步掌握军队,最后推翻了东晋王朝建立了宋朝。谢玄可谓是刘裕的政治恩人。而北府兵随着形势发展逐渐摆脱谢家势力的影响,成为左右南朝政局的独立力量,呼风唤雨近百年,也完全超乎了谢安谢玄等人的预料之外。

    如果把北府兵比作南朝的“北洋系”,那么谢玄就是缔造这个派别的“袁世凯”了。

    在组建初期,北府兵还是听从指挥的天下精兵。当时普遍认为南方军队柔弱,无法与北方少数民族铁骑对阵。后来南北大战,一代枭雄苻坚远远看到北府兵的阵势就对左右北方将领说:“谁说南方没有劲旅,我看对面就有一支强敌。”

    前秦发动百万大军,恶狠狠向东晋扑来的时候,谢安手中的牌只有两张:一张是荆州的桓家势力桓冲。但桓冲要阻挡从四川和湖北杀来的前秦军队,自顾不暇。谢安只能打出最后一以张牌,来抵抗从淮南正面杀向建康的前秦主力。它就是谢玄。朝廷给谢玄加了“都督徐兖青三州、扬州之晋陵、幽州之燕国诸军事”,作为前锋与前秦大军迎头相撞,务必挡住敌人进攻的步伐。谢玄的叔父、征虏将军谢石,堂弟、辅国将军谢琰等率领大军与他会合。东晋部队一共八万人,而对面的前秦大军有八十万人。

    谢玄明白王朝的命运和家族的命运都在此一搏,没有退路了。当时前秦军队推进很快,已经突破了东晋边防,正长驱直入。谢玄冷静抓住前秦军队盘子太大,全面出击结果各部分散,缺乏统一步伐的弱点,集中北府兵精锐五千人交由将领刘牢之率领,首先击溃前秦梁成部队,阵斩敌军大将。前秦大军猝不及防,步骑争相后撤,结果在淮河边争抢着渡河,乱成一团。刘牢之纵兵扫荡,生擒敌将多人,缴获大量军需物资。东晋开战大捷。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前秦虽败,依然掌握着战场优势。苻坚进屯寿阳,在淝水北岸安营扎寨,对东晋部队虎视眈眈。谢玄等人的部队被压迫在南岸,情势危急。

    却说前秦虽然兵强马壮,内在则矛盾重重。苻坚刚刚强力统一北方不久,人心不稳。为了统一天下,前秦暴力征发了北方各民族、各前政权的部队。一百万大军中,多数是投降的部队,真心真意听从苻坚指挥的氏族部队比例很小。领军的将领中许多是投降的各前政权君主和各处降将,其中就包括被迫投降的东晋将领朱序。朱序派人与谢玄联系,争取临阵倒戈,并把前秦军队的弱点和盘托出。谢玄等人判断只要给与前秦军队一次重创,就可能激发矛盾引发内讧,打倒这只纸老虎。于是,谢玄主动向前秦下战书,说:“你们远涉我国国境,却临水为阵,明摆着不想速战速决。现在,请你们稍微向后撤退,让我军将士有渡河周转回旋的地方。到时,我要和你们一见高下!”前秦将领认为不应该撤军让东晋军队渡河,我众彼寡迟早会把谢玄等人拖死。苻坚则乐观地认为:“我们暂且退军,让敌人渡河。等他们还没列好阵势,我们的数十万铁骑就突然杀过去,把敌人逼进淝水里杀死,不是更好吗?”苻坚的弟弟苻融很赞同,就组织部队后撤,给谢玄的部队腾地方。前秦大军的人心本来就是散的,队伍很不好带。上头说是战术性撤退,下级却一下子相信前锋部队失败了。更有甚者,后面的部队见前面尘土飞扬,纷纷后撤,巴不得早点回家的降卒和壮丁们想当然地以为失败了,扭头就跑。朱序趁机大喊:“打败了,我们打败了!”军心瞬间涣散,各怀鬼胎的将领们纷纷拉起队伍逃跑。而后方大军还在源源不断向前行军,前方大军突然向后涌,挤成一团,乱成一锅粥。苻坚苻融等人根本制止不了,谢玄也压根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好事,率精锐八千强渡淝水,也不列阵了,追着前秦败军的部队就猛杀猛砍。前秦皇帝苻坚中了流矢,苻融被乱军杀死。前秦百万大军奇迹般地一败涂地。苻坚曾自负地认为只要每人把马鞭扔进长江,就能使之截流,现在前秦大军自相踩踏溺水而死的尸体真的堵塞了淝水。淝水因此断流多时。逃跑的路上,前秦大军丢盔弃甲,日夜逃命,听到风声鹤唳都以为东晋追兵来了,结果沿途又饿死冻死了十分之七八的官兵。统一大半个中国的前秦王朝因此瓦解,苻坚被杀。

    谢玄取得了史称“淝水之战”的辉煌胜利,杀敌数十万人,缴获仪服、器械、军资、珍宝等堆积如山,其中包括苻坚的座车,另有牛马驴骡骆驼十万余头。谢玄战后乘胜开拓中原,基本收复了黄河南岸地区,带动四川、汉中等地投降东晋。如此战功堪称南朝第一人。朝廷专门遣殿中将军慰劳谢玄,升他为前将军、假节,赐钱百万彩千匹。

    陈郡也因为淝水大捷,彻底奠定了顶尖望族的基础。谢玄为家族做出的贡献不下于谢安。

    只可惜,长期的奔波行军和风餐露宿的作战极大损害了谢玄的身体。淝水大捷后,谢玄的身体每况愈下。朝廷调任他为左将军、会稽内史,让他去气候温良的绍兴地区养病。第二年,谢玄病死在会稽,终年45岁。朝廷追封谢玄为车骑将军,谥号“献武”。

    谢玄是陈郡谢家推出的“异类”的名将。可惜这朵名将之花过早地凋谢了。

    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尤其是在谢安等人的奋斗和“淝水之战”的推动下,没有一个人能否认陈郡谢家世族领袖的地位了。由东晋后期直至南梁,陈郡谢家一直和琅琊王氏并称“王谢”,是南朝的最高门第。

    谢家的崇高地位体现在三个方面,或者说这三个方面支撑了谢家的权势。首先,谢家世代为官,而且都是大官。自东晋至南梁(317年-557年),谢氏共有12代、100余人见于史传。基本上,州县以下的小官谢家子弟不屑一顾,即使担任了也是“增加基层工作经历”,去锻炼镀金的。其次,谢家聚集了大量资产。比如谢安的孙子谢混有“田业十余处,僮仆千人”。到宋代元嘉年间,谢混这一支还有“资财巨万,田园十余所,奴僮数百人”。而谢玄的孙子谢灵运在会稽老家的地产更多,包括两座山、五所果园和数不清的竹林菜圃。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强大的经济实力让谢家子弟能安心从政。钱财太多如果没有文化素养,那就是土财主。所以第三,谢家子弟大多才华出众,家族重视文化教育和知识积累。政治世家不管是怎么发家的,发达后都会重视家族教育。文化素养可以提升家族的形象,保障子弟的素质。在崇高清谈、醉心文艺的南朝,文教更是世族子弟不可缺少的必修课。

    发展到最后,谢家门第高、势力大,连皇帝都不得不有求于谢家。比如历代皇帝登基加冕的时候,都喜欢找谢家辈分高的人来当司仪,有面子,也象征着世族大家对新皇帝的支持。谢家子弟慢慢地隐退幕后,不喜欢打理实际政务,但头等门户的光辉始终不落。南梁时,王琮娶了始兴王的女儿繁昌县主为妻。后来,始兴王悔婚,要王琮和女儿离婚。王琮的父亲王峻向始兴王求情。始兴王推脱道:“这是皇上的意思,我也不愿如此。”王峻就放狠话说:“臣太祖是谢仁祖(谢尚)的外孙,我们家也不需要借与殿下联姻来提高门户。”好几代之后,谢家外孙的身份都能让人在王爷面前强硬起来,谢家的门户势力可见一斑。

    侯景之乱时,野心家侯景一度夺取政权。为了自我贴金,侯景让梁武帝替他向王家或谢家联姻。梁武帝肯定地告诉他,王谢两家门第太高了,你侯家高攀不起,还是找找江南朱家、张家那样的次等门第吧。侯景是个搞破坏的跳梁小丑,求婚遭遇,竟然对王谢等家子弟痛下杀手。陈郡谢家遭此一劫,力量有所削弱。

    说到陈郡谢家的衰落,最直接的原因就是连年的战乱和杀戮。孙恩造反时,谢家势力正处于巅峰时期,主持了镇压造反的工作。结果,两年中近十位谢家青壮子弟死于战火。好几支血脉遭到了灭门。之后,桓温的儿子桓玄继承父亲的野心,再次造反作乱,悍然称帝。桓玄一度要占乌衣巷的谢家作兵营。谢安的孙子谢混苦苦哀求。桓玄考虑到桓谢两家的先人,关系不错,最后放弃了占谢家为兵营的念头。这两个大劫加上侯景的杀戮,谢家蒙受了重大损失。其次,新的政治人物和势力,尤其是寒门子弟的崛起冲击了陈郡谢家等老牌门户。出身贫寒的角色从世族子弟不愿意做的基层干部干起,逐渐掌握了实权。宋朝的刘裕、陈朝的陈霸先等人都是寒门子弟。他们必然和世族大家争夺权势。政治气候变了,谢家的政治田地不再旱涝保收了,后代要想重掌祖辈的权力难上加难了。最后,很多人批评谢家等世族子弟满足于清闲的官职,不思作为,整天清谈享福,没有了祖辈的实干精神。

    这没错,在争权夺利、阴谋诡计加剧的政坛,缺乏文治武功和有为人才的老牌世族大家必然走向没落。可如果考虑到整个社会氛围以实干为俗、清谈为高,通过清谈无为来保持门第也是无奈之举。所以说世族子弟的无所作为,与政治渐行渐远是有必然性的。

    后期,陈郡谢家子弟虽然充斥南朝各代,但有所作为的政治人物已不多见。他们走上了另外的道路。

    让我们再回到谢安。他隐居的时间最长,生活最闲,似乎谢家兄弟都把子女留在东山托付给他教育了。谢安仿佛是一大家子的家庭教师,不仅教书育人,还给晚辈们筹划前途、求亲婚配。不过谢安的教育内容与政治技巧有关的不多,多数是与文学和做人有关。也许谢安本人就是玄学色彩浓厚、文艺味道突出的角色,无意中也塑造了陈郡谢家重文学、喜清谈潇洒的家风。后世一直用“芝兰玉树”来指代谢氏子弟,说的也是谢家子弟自由洒脱的才气、秀气。

    陈郡谢家后期最著名的人物是一代文豪谢灵运。

    谢灵运是一代名将谢玄之孙,谢瑛之子。谢瑛资质平庸,只担任过秘书郎,娶了王羲之的外孙女,生下谢灵运。也许是隔代遗传,谢灵运继承了王羲之、谢玄的若干优点,成就远远超过父亲。

    谢灵运的政治很高,因为父亲早死谢灵运八岁就世袭了家族康乐公,食邑二千户。加冠后,谢灵运就出任了抚军将军刘毅的参军。同时他的仕途曲折,一生颠沛流离。因为谢灵运不幸赶上了权力乱世,上层风浪迭起。谢家已渐渐远离了实权,虚名为多,只能在政治风波中随波逐流,难有作为。刘毅在与刘裕的权争中兵败自杀,谢灵运堂叔谢混受到诛杀。刘裕却没有追究跟随刘毅、与谢混关系密切的谢灵运,反而起用为太尉参军,表示拉拢。此后谢灵运在一系列可有可无的小官职位上时断时续,起起伏伏。不久刘裕取代东晋,当起皇帝建立了宋朝。新王朝建立后,晋朝的封爵不算数了。刘裕为了表示对前朝世族大家的尊崇,宣布对王导、谢安、温峤、陶侃、谢玄五家保留封爵,但爵位下降一级,食邑减少。谢灵运因此由公爵降为“康乐县侯”,食邑缩为500户。

    谢灵运继承了家族精讲玄学和精通文学的传统,多少有点隐逸自娱的性情和豁达宽松的胸怀。官运不佳没关系,谢灵运把精力都花在写诗吟词上。刘裕的次子、庐陵王刘义真人聪明,是文学的和蔼倾听者和慷慨支持者。他很欣赏谢灵运的文才,对谢灵运的诗文爱不释手,对谢灵运的洒脱轻浮也很认可,认为自古文人皆如此。刘义真还声称有朝一日要是当了皇帝一定任命谢灵运为宰相——看来刘义真也是轻浮率性之人。

    刘裕死后,太子刘义符即位。刘义符年少无才,不久被权臣废黜。按封建宗法,刘义符之后就轮到刘裕次子刘义真继位,但徐羡之等权臣拥戴了刘裕三子刘义隆。权臣们先下诏将刘义真调离京城,接着又以不拘小节、诽谤朝臣的罪名贬谢灵运为永嘉太守,铲除刘义真的羽翼。安排停当,刘义隆顺利登了基坐了龙椅。

    永嘉在今浙江温州,山水旖旎,风光秀丽,是当今的旅游胜地。但在南朝时,永嘉却是乌烟瘴气,闭塞落后得很。那雁荡山是横亘在人前的天险。谢灵运到了任上,也不问政事,整天寻思着怎么征服山山水水,攀登幽静险峻的山峰。为了登上,据说谢灵运发明了木制的钉鞋,上山取掉前掌的齿钉,下山取掉后掌的齿钉,这样上下山既省力又稳当,史称“谢公屐”。如果属实,谢灵运应该在体育史上拥有无可替代的地位。美丽的山山水水净化了谢灵运的心灵。他本因政治斗争失败而来,登山多少也有逃避现实寻求心灵宁静的目的。永嘉的山水让谢灵运找到了心灵栖息地。很少有人能够在一生中找到抚慰滋补心灵的内容,谢灵运在不幸之后幸运地找到了,并激发出了巨大的创作热情。仕途失利的谢灵运在文学诗歌上找到了成功。他吟唱山水,书写四季,记录日月,发展出了一种全新的诗歌形式:山水诗。谢灵运就是中国山水诗的鼻祖。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在这里,谢灵运将一个普通的南方庭院有声有色地推到了读者面前。“密林含余清,远峰隐半规。”在这里,谢灵运和读者分享看到的山色美景。他的诗歌没有两晋诗歌玄思虚幻的色彩,更绝少说教与晦涩,清新美丽,平实易懂,彻底扭转了后世的诗风。钟嵘在《诗品》中说谢灵运的山水诗“犹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上千年后依然被人传唱。当时永嘉和建康通信不便,但谢灵运一有新作,立即以最快速度被传抄到建康。人们称“谢康乐的大作来了”,争相传阅,成为时尚标志。

    谢灵运在永嘉无为而治,纵情名山胜水,即便如此他也觉得太守的岗位难熬,杵在那里并非自己心愿。到任两年多后,谢灵运称病辞职,回到上虞东山隐居。

    宋文帝刘义隆逐渐长大,也加入了谢灵运崇拜者的行列。在铲除权臣巩固皇权后,刘义隆征召谢灵运回朝廷,先任命为秘书监,随即升迁为侍中,恩宠无比。刘义隆称赞谢灵运的诗和字为“二宝”。谢灵运的春天来了!谢灵运身上的文人陋习膨胀爆炸了出来。他自恃门第高贵,又才华横溢名望在外,夸耀说:“天下才共一石(一石等于十斗),三国大才子曹植独占八斗,我占了一斗。剩下的一斗天下人平分。”他盲目乐观,以为位极人臣、重塑陈郡谢家辉煌的日子就在眼前。他踊跃向朝廷建议,积极和同僚们商谈政事,刘义隆无一采纳。刘义隆很尊重谢灵运,但那是文艺领域的尊重,不涉及权力。他提拔谢灵运在身边,“惟以文义接见”,只是当作文学侍从而已。不料,谢灵运一厢情愿地要介入政治。没不久,谢灵运也看出了皇帝的真实意思,皇上对他是用文字轻政治,朝廷真正得道的是另外一些有能力的实干之才。他们的门第和名望都不能和谢灵运相比,但他们得势了。也许朝政真的需要他们。谢灵运第二次选择了辞官。他知道这个选择基本上意味着告别了政坛,人生不会再有先前的良机了。谢灵运给自己个政治前途判了死刑。

    辞官回乡后,谢灵运守着硕大的庄园,写诗作画,找朋友游玩取乐。他是待不住的人,不时率领数百随从去深山幽谷探险揽胜。会稽南边的临海郡在群山峻岭环抱之中,交通极其不便,据说风景优美但很少有人去过,更没有多少吟诵文章。谢灵运好奇心切,带上五百个家丁家将就出发了,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就是要一览庐山真面目。临海太守王秀得到报告说,有几百人开通了天台山和括苍山,奔临海郡城而来。临海很少有人造访,王秀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是一伙强人,不是来攻打郡城就是来打劫的,下令禁闭城门做好防范。谢灵运是来旅游的,却吃了个闭门羹。经过交涉,王秀才知道是大名鼎鼎的谢灵运来临海搞创作了,虚惊一场。谢灵运游兴不减,在临海玩够临别时还拉着王秀,邀请他一起继续探索深山老林。王秀可没有谢灵运那样的闲情雅致,更不敢擅离职守,赶紧推辞了。

    居家的谢灵运又惹上了麻烦。他要填湖开田,会稽太守孟顗不同意。谢灵运说孟顗不让他开发农田是因为迷信佛教,怕填湖让鱼虾丧生,并嘲笑他说:“得道靠的是天性聪慧,你生在我前,成佛必在我后。”太守孟顗恨死谢灵运了,告了他一状,说他有“异志”。谢灵运吓得赶紧连夜进京申辩。刘义隆对谢灵运很了解,不仅没有追究,还留他在建康主持典籍编辑。半年之内,谢灵运联合他人编定图书上万卷。

    刘义隆觉得谢灵运这个人可惜了,起用他担任临川内史。到了临川,谢灵运仍旧不理政事,终日游荡。人际关系也没搞好,谢灵运再次被地方官员弹劾。自己满腔抱负,非但得不到重用,却多次和那些泥鳅王八纠缠申辩,苍天真是不公啊!谢灵运这次来了气,把告他的人扣押了起来,还赋诗一首:“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感君子。”满腹牢骚的谢灵运将刘宋王朝比作暴秦,自比张良、鲁仲连。这两位都是要推翻暴秦的人。暴秦是谁,人们第一就联想起本朝来。那么谢灵运是要推翻朝廷了。刘义隆终于忍受不了谢灵运了,决心要治他的罪。司徒刘义康亲自派人收捕他,谢灵运不做不休,竟然调兵拒捕。结果罪上加罪,被捕后降死一等,流放广州。

    谢灵运依然不改狂放本色,坦荡地到广州去了。不想,刚到广州,新的诏书就跟到了。朝廷称谢灵运叛逆不道,下令就地正法。谢灵运在广州被当众斩首,年仅四十九岁。同时被朝廷下令杀害的还有刘义真。我们由此可知谢灵运的死因了。

    谢灵运被斩首前叹息道:“真是小狂风雅,中狂讨嫌,大狂送命。”

    谢灵运的死多少意味着陈郡谢家不可挽回的衰败。在他之后,谢家又出现了一位谢朓。谢灵运与谢朓并称文学史上的“大小谢”。谢朓留下了“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的诗句,风格与谢灵运相近,性情也是洒脱不羁,名声在外,被南齐藩王器重。南齐后期,始安王萧遥光阴谋篡位,谢朓不预其谋,反遭诬陷,下狱冤死。“大小谢”极其类似的悲剧命运何尝不是谢家走向没落的反复宣示。

    陈郡谢家在史书上的最后一个名士是谢安的九世孙谢贞。谢贞一生如浮萍一般在乱世中飘荡。侯景叛乱中,谢贞随无数难民被掳掠到长安,后回到南陈,又遇到整天唱着玉树后庭花的陈后主。人生多舛、国家无望,谢贞苦闷异常,又遇到母亲去世,他痛哭气绝竟然也死了。也许正是这件看似异常的“孝行”才让谢贞在史书上为家族争得了最后的赞誉。

    谢贞诗歌才华不错,流传下来却只有“风定花犹落”一句。有人说,只凭这一句谢贞就能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也有人说谢贞这句诗一语成谶,写出了陈郡谢家和两晋南朝整个贵族门阀的没落。

    谢贞死后第四年,腐朽的南陈王朝覆灭了,金陵王气黯然收。两晋南北朝世族门阀的昌盛时代正式结束,王谢子弟踪迹难寻,旧时堂前的燕子现在都出入寻常百姓家了。

    唐太宗李世民承认:“曩时南北分析,故以崔、卢、王、谢为重。”崔卢是北方大姓,而王谢则代表南方的世族门户。唐太宗说时,各家风光早已不在,旧事重提无非是作为追忆感叹的对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