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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永恒的话题:权力争斗

    权力之争在帝国内部形成了环环相扣的“圈子”。不同的人为了同样的目的(追逐权力)汇聚成不同的圈子。大大小小的圈子四处叠加,钻营之徒以出入圈子为能事,从小圈子跑向大圈子,从低层次的圈子跑向高层次的圈子,从一两个圈子发展成几十个圈子。利益相同,大家抱成一团、嘻嘻哈哈;利益相左,立刻反目成仇、相互拆台。而游离在圈子之外的人是危险的,只有进入圈子才有“好事分一杯羹、坏事相互兜着”的好处。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圈子之内,贪赃枉法、营私舞弊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公元前204年四月,汉王刘邦披头散发,在从彭城(今江苏徐州)到洛阳的大道上一路狂奔。

    他这是在逃命!本年年初,刘邦趁西楚霸王项羽在山东忙于征讨齐王田荣,遂联合附和自己的关中、河南诸侯偷袭西楚国都彭城成功,着实风光了一把。不想,项羽亲率精兵强将杀了个回马枪,把刘邦大军砍杀得稀巴烂。刘邦丢盔弃甲,只和将军夏侯婴两个人找了辆马车仓皇逃命。一大帮楚兵在后面气势汹汹地追赶着。路上,刘邦遇到了同样惊慌失措逃命的儿子刘盈(刘邦和吕后的长子、日后的孝惠皇帝)和女儿即长公主鲁元。两个孩子见到父亲,赶紧抓住马车跳上去。刘邦看看拥挤的马车,又看看越来越近的追兵,竟然把两个孩子推下车去。夏侯婴看不下去,下车把两个孩子抱回来一起逃命。不想刘邦第二次狠狠地把孩子推下车去。夏侯婴又下车去救两个孩子。如此反复了三次,夏侯婴急了,对刘邦说:“情况再危急也不能不顾孩子的死活啊,怎么能抛弃孩子不管呢?”刘邦无话可说,只好同意带着孩子一起逃命。

    四个人挤在一辆车上,最终逃命成功,辗转来到荥阳。项羽带着大军随即兵临荥阳城下。刘邦收拾残兵败将,在荥阳、成皋一带固守。之后两年,这里成为了楚汉战争的主战场。

    刘邦为什么选择荥阳呢?荥阳依山傍水,南靠嵩山,北临黄河,汜水穿境而过,是洛阳的门户和通往关中的咽喉要地,战略位置十分重要。鉴于荥阳的重要位置,历代占领者都修筑了相当坚固的防御工事。秦代在敖山上修建了著名的谷仓“敖仓”,当时敖仓还贮存着大量的粮食,可以保障刘邦部队一两年的粮食供应。刘邦在荥阳城和敖仓之间修筑了甬道,专门运输军粮,摆出一副死守的姿态。

    刘邦也实在是退无可退了。一旦荥阳失陷,刘邦只能退守函谷关。那时就意味着刘邦放弃了整个中原,被堵死在关中一隅了。

    项羽率楚军主力对荥阳发动了猛攻。汉军屡次被楚军打败,最后连荥阳与敖仓之间的后勤甬道也被楚军占领了。荥阳城的汉军缺衣少食,被楚军团团围住。荥阳的汉军原本依靠关中后方的支援。之前,留守关中的萧何几乎是涸泽而渔,为了补充刘邦在彭城打败之后的兵源,已经征发了23岁到56岁之间的所有男子从军,如今实无力组织力量解救荥阳。在荥阳的刘邦面临关中援助枯竭、后勤保障不支、楚军咄咄逼人的绝境。

    雪上加霜的是,汉军在外交上也被孤立了。项羽在围攻荥阳的同时,对附和刘邦的诸侯展开了统战工作。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反戈加入项羽的大军,参与围攻荥阳。西魏王魏豹借口回国省亲,前脚刚走后脚就封锁了黄河渡口,与刘邦脱离关系。西魏国在黄河北岸,不仅在地势上压迫荥阳,还和刘邦共享了黄河水道运输,等于切断了刘邦沿黄河西退的道路。刘邦派出辩士劝说魏豹圆心转意,以失败告终。他只好抽出军队交由韩信率领征讨魏豹。韩信的征讨很成功,魏豹的威胁解决了,可韩信尾大不掉,开始独立于刘邦阵营之外,变成新的魏豹了。刘邦奈何不了他,只好唉声叹气自认倒霉。

    好在刘邦一直信奉大丈夫能屈能伸的人生信念,自尊心不强,见实在打不下去了,主动向项羽服软求和。刘邦抛出的和谈方案就一条主要内容:以荣阳为界,以西归刘邦,以东由项羽统治。刘邦等于是承认了项羽对绝大部分天下的统治权,自己甘愿屈居关中和巴蜀地区——当然这只是暂时的,大丈夫能屈能伸,现在是屈的时候。

    项羽觉得刘邦的和谈方案对自己有利,有意接受。他的谋主、历阳侯范增则坚决反对。范增认为刘邦已经内外交困、无援无助了,现在正是加把劲彻底打垮刘邦及其军队的“最后五分钟”时间。如果此时不消灭刘邦,项羽将后悔莫及。项羽接受了范增的意见,加紧进攻荥阳。

    和谈没搭上线,怎么办?

    别急,项羽有谋主范增,刘邦身边也有个大谋士陈平。

    陈平本来是项羽的部下。可惜他名声不好,很不受项羽的待见——据说普通人家出身的陈平在老家不务正业,而且有“欺嫂盗金”的恶劣行径,很有些流氓习气。加上项羽部下人才济济,陈平觉得在项羽阵营中没有发展前途,跑出来转投了刘邦。刚好,刘邦和陈平臭味相投。西汉的正史《汉书》都毫不客气地说少年时期的刘邦“好酒及色”。小刘邦在沛县四处游荡,常常醉卧在酒家里,没钱就赊酒来喝,喜欢和县中小吏萧何、曹参,屠夫樊哙等人厮混。他不读书不顾家不置产业,还把父亲刘老太公的教训当做耳边风,不知悔改,整个一流氓。这对流氓气十足的君臣,想出来的政策措施也上不了台面,往往令平常人难以接受。

    议和建议遭到项羽拒绝后,刘邦、陈平开始琢磨怎么从荥阳突围出去。陈平想出了“重金贿赂+公关离间”的计谋来。他建议刘邦制造挑拨项羽与谋臣将领之间的矛盾,然后乘虚突围。“我看可以从内部打乱楚军。项羽的骨鲠之臣只有范增、钟离睬、龙且、周殷少数几个人而已。大王如果能拿出万斤黄金来离间他们君臣,肯定能让他们相互猜疑。项羽的为人,容易生疑又容易相信谗言,到时楚军必然内讧。我们趁乱而动,就能击破楚军了。”

    流氓在决策的时候有一大优点,那就是豪爽果断。看准了的事情,他们敢下血本去做。刘邦很认同陈平的建议,一下子拿出黄金四万斤交给陈平,放手让陈平去离间项羽君臣。

    陈平离间的第一个目标是项羽的大将钟离昧。他先重金收买楚军,再让被收买者在楚军中散布谣言说钟离昧担任大将多年,功勋卓著,却至今没能列土封王,对项羽很不满,正暗中和刘邦联系要联刘灭项,瓜分西楚的土地呢。谣言越传越广,最终流传到了项羽的耳朵里。项羽果然开始疏远钟离昧,在战斗中不再重用他了。钟离昧是当时楚军中数一数二的将领,被项羽疏远后,楚军的战斗力下降了一大截。

    首战告捷,陈平把离间的矛头对准了主要目标:项羽谋主范增。范增从项羽叔父项梁时期开始就是项家阵营的主要谋臣,多次为项羽出谋划策,深得项羽任用。项羽尊称他为亚父。范增一直坚决主张除掉刘邦,对刘邦阵营态度凶恶强硬,是刘邦的眼中钉,肉中刺。离间这么一个人物,可不是轻松的事情。陈平一时也想不出好的办法来,正发愁着,突然有一天听说楚军派使者来到汉营,顿时计上心来。

    于是,汉军营帐中大摆筵席,仆人们用高档器具端上来美味佳肴,一一呈献在项羽使者面前。使者受宠若惊,正要大快朵颐,突然仆人们又迅速把使者就要到嘴的山珍海味搬走了。使者不解地问怎么了?仆人告诉他们,我们原本以为你们是范增大人的使者,不料你们是项羽的使者,刚才呈上来的美食是为范增大人的使者准备的,不是给你们的,瞧,招待你们的是这些。使者一看,只见几个老迈的仆人端着破旧餐具,盛着粗糙的米粮端进来,接待了项羽使者。如此戏剧性的一幕,项羽的使者回去后怎么能不一五一十、完完整整向项羽汇报呢?

    项羽果然怀疑“亚父”,认为范增与刘邦暗中勾结,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此后不再听从范增的建议了。范增是荥阳战场上最坚决的主战者,他认为荥阳是刘邦防线上的关键点,只要攻克荥阳就能瓦解刘邦的防线,打垮刘邦。所以,他催促楚军进攻荣阳最积极、最卖力。范增不知道自己遭人陷害,还一个劲地建议项羽集中兵力猛攻荥阳。可惜项羽不再信任他了,听不进范增的任何建议,还收回了范增手中的部分权力。范增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从项梁到项羽一直辅佐项家,一直受到军中的尊重和信任,难免有些高傲心理摆摆老资格。感觉到项羽的怀疑后,范增勃然大怒,说:“天下大事已定,君王好自为之!我要退休回家养老了。”项羽也不阻拦。范增于是怀着一肚子的气,返回彭城,半路上气急攻心,背疽发作而死。

    至此,陈平的诡计大获全胜,不但让楚国君臣相疑,还逼退钟离昧,气死范增,沉重打击了项羽阵营的士气。

    陈平的离间诡计能够成功实施,项羽“功不可没”。

    项羽是楚国的贵族后裔,在秦末以反对暴秦号召百姓起兵,之后身先士卒、功勋卓越扬名。秦朝军队的主力就是在巨鹿战役中被项羽消灭的。项羽因此威震四方,成为秦末最大的实力派。应该说,项羽是在群雄逐鹿过程中最有希望胜出,再次统一天下的。可惜的是,最后统一天下的不是项羽而是势力较弱、沛县流氓出身的刘邦。项羽输在什么地方呢?

    是输在人品上吗?肯定不是。就算贵族出身的项羽人品再差,也不会比贪酒好色的流氓刘邦更差。况且,项羽的人品并不差。他没有为了自己逃命,狠心地抛弃子女;他也没有刘邦那么好色,妻妾成群;他更不会在政治上耍流氓手段——相反,项羽头脑简单,在政治斗争中相当守规矩。项羽的输,是输在他的政治思维、政治眼光和领导才能上。

    著名历史学家黎东方在《细说秦汉》一书中列举了项羽政治举措之糟糕。首先,在大一统已经被天下人接受的情况下,项羽主持分封诸侯,使天下重新回到战国纷争的时代。而且,“项羽分封天下,有欠公平,铸成大错。在西方,令章邯、董翳,司马欣,分王三秦;令刘邦僻处汉中:不仅为刘邦本人所恨,亦为三秦父老所恨。三秦的子弟,未死于讨平陈涉之时,亦死于项羽尽坑降卒于新安之时:这笔账,全算在章邯的身上。董翳、司马欣无名之辈,毫无声望,只是项羽的私人,自然也连同章邯为三秦父老所恨。三秦的父老,的确很思念那灭秦而不杀子婴,取咸阳而不烧官屠城,除秦苛法而仅仅约法三章的刘邦。”

    其次,项羽缺乏全局眼光和统筹兼顾的政治能力,“一碗水端不平”。“在东方,项羽不该迁逐齐王、赵王、燕王。这三位崛起的诸侯,都不曾有罪,都曾经派兵遣将来助项羽入关。现在项羽却分封这些遣来的将官,田都、张耳、臧荣,各自回国为齐王、常山王、燕王,驱逐原有的国王,使屈身为胶东王、代王、辽东王。这不仅令人不平,而且助长叛乱,提倡叛乱。项羽在山东、河北、辽东,都一一种下了乱苗。在中部,魏王变成了西魏王。魏国的东部变成了西楚霸王的领域。韩王,项羽不使之国,不令他回任,于是韩国的旧壤无形中也成了西楚霸王的采邑。”

    最能体现项羽“政治水平”的事例就是杀戮义帝。秦末群雄起义,是在楚国王室后裔楚怀王的名义领导下进行的。秦朝灭亡后,楚怀王被尊为“义帝”。“义帝原都彭城,项羽要他将彭城让出,作为西楚霸王的都城。

    义帝被流放到郴县;走至中途,又遭项羽暗杀。”项羽完全没有必要公然地驱逐义帝,更不应该杀害义帝。义帝的死让项羽成了舆论指责的焦点,声望大跌。刘邦就势扛起“为义帝报仇”的大旗,纠集诸侯讨伐项羽——虽然刘邦不见得真的效忠义帝,如果义帝在他手里不见得能有什么好下场。

    项羽嫉恶如仇,打起仗来冲锋在前,奋不顾身。加上“力拔山兮气盖世”的个人武功,项羽个人形象完全称得上是雄姿勃发、气冲霄汉——这和老是仓皇逃命的刘邦形成鲜明对比。可项羽把爱憎分明的个性转移到了政治斗争上来,那就不对了,不能起到团结中间力量、孤立敌对力量的效果。需要指责的是,项羽把这种爱憎分明给极端化了,对敌人格杀勿论。

    他手刃过阻碍起义的吴郡太守和不思进取、坐观成败的上级宋义,杀害了秦王子婴和全部赢氏皇族,更有多次令人发指的屠城记录:第一次是坑杀襄城全城平民;第二次是杀光了城阳辅助秦军抵抗的全城平民;第三次是在新安坑杀秦军降卒20万(整整20万人哪);第四次是占领咸阳后展开大屠杀,杀人之外还放火烧了咸阳和阿房宫,大火三月不灭。对于统治残暴的秦始皇,项羽指挥军队要对他掘墓鞭尸,将秦始皇陵的地面建筑破坏殆尽;第五次是打败齐王田荣后,坑杀了齐军降卒。以上种种暴行,让人对项羽避犹不及,即便是同一战壕中的友军也胆战心惊。

    总之,项羽是个勇敢的将军,也许还是个不错的同事,可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领导人。

    历史挑选领袖人物,并非看一个人的能力与品格,而是看他能否成功地领导一个群体,能否成功地战胜对手。这是对结果的追认,和过程与手段无关。在楚汉战争中,历史挑选了刘邦。

    刘邦的个人品行的确不太好。秦末政治场上还相当讲究出身,刘邦的大多数对手和部下不是战国诸侯后裔就是官宦世家子弟。刘邦出身低微,为了在脸上贴金,甚至不惜编造了自己母亲和神龙交配孕育自己的神话。这个谎言还堂而皇之被正史记录。刚进入咸阳城的时候,刘邦一度飘飘然起来。他以“关中王”自居,流连于秦朝富丽堂皇的宫殿和百花争艳的后宫。刘邦本来就是好色贪玩之人,现在有了这么好的享乐条件,就准备就此住下,享受胜利果实。然而刘邦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脑袋复杂,明白为了达到目的必须学会克制欲望、改正旧习以及懂得伪装。谋士张良劝刘邦以事业为重。刘邦马上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能够毅然封存秦朝府库,率领军队撤退到了咸阳郊外的灞上。刘邦能在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和美女珍馐中不动声色、秋毫无犯,可见他的自制力之强,志向之大。

    刘邦从底层拼搏上来,了解天下百姓苦于秦朝暴政多年。于是他和关中名士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其他秦朝的苛刻法制一律废除。关中百姓欢呼雀跃,民心一下子就支持刘邦了。当时关中上上下下都惟恐刘邦不做关中王,离开他们。其实,约法三章极大束缚了刘邦的手脚,让他不能为所欲为,是不符合刘邦真实心思的。可他毕竟不是项羽,知道不能由着性子来。

    刘邦本人在胜利之后曾颇为得意地总结成功经验。汉高祖五年(公元前202年),天下大定,刘邦置酒洛阳南官,问大臣们:“朕为什么得到了天下?项氏又为什么失去了天下啊?”都武侯高起、信平侯王陵回答道:“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与天下同利也。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战胜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意思是说与项羽相比,刘邦用人不疑,赏罚分明。刘邦听后,补充说:“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他认为自己胜利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得到了众多人才的辅助,使其各尽其能,用好了这些人才。这就是刘邦的第二个优点:虽然他品行恶劣,能力也不强,但能知人善任,使用了一批品行好能力强的手下。

    这么一对比,刘邦成功和项羽的失败就比较容易理解了。

    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荥阳的情况。陈平虽然成功地让项羽君臣猜疑,打击了楚军,可楚强汉弱的基本态势没有改变。这不,荥阳还被楚军四面包围着呢。

    到了公元前204年五月,将军纪信见情况危急,主动对刘邦说:“事急矣,臣请诳楚,王可以间出。”他自愿冒充刘邦,出城引开楚军,让刘邦乘机逃跑。刘邦很高兴,让陈平写了降书,派人送交项羽,说汉王刘邦某夜要出荥阳东门投降。(另有说法认为伪装刘邦的计谋是陈平想出来的,他再去找的纪信。)

    到了约定的日子,陈平施展了一整套花招。他先是组织了两千多名女子,让她们全部武装待命。到了夜里伸手不见五指时,陈平驱赶女子从荥阳东门出城。模糊之中,围城楚军看到一大群人全副武装从城里跑出来,这不是突围,是什么?楚军赶紧前去迎击,不仅包围东门的楚军上前了,南边、西边和北边的楚军也过来围堵。两军一接战,场面就混乱了。所谓的汉军是两千多名惊慌失措、四散逃命的女子,尖叫着、奔跑着。楚军没有想到这一幕,也不知道怎么处理,结果双方你追我赶,把荥阳东门外变成了一个大游戏场。

    混乱中,纪信假扮的刘邦乘坐着以“黄缯为盖裹”、车衡左方还插着“嫠牛尾纛”的刘邦专用乘舆,也从荥阳东门出来。纪信边走边冲着楚军大喊:“我是刘邦,因城中粮尽,出来降楚。”夜幕之中,楚军看不清“刘邦”的面容,而纪信的身材相貌和刘邦有几分相似,给人的第一印象就以假乱真了。加上纪信的装扮、乘舆都是货真价实的,又有降书在前,项羽和楚军不得不信。楚汉战争两年多了,楚军士兵们为的不就是抓住刘邦结束战争吗?现在“刘邦”出来投降了,哪有人会错过这历史性的一刻呢?于是乎,在荥阳的北、西、南三个方位继续围城的楚军士兵也跑到东门来看热闹。这下子,东门算是热闹透顶了。

    正当楚军将士们涌向东门,预祝胜利之时,相反方向的西门出来一溜人马。刘邦在张良、陈平、樊哙、夏侯婴等数十骑的保护下从西门逃出,仓皇逃往成皋。

    楚军士兵们把投降的“刘邦”押解到项羽眼前。手下人可能不认识刘邦,项羽可把刘邦的相貌认识到了即使烧成灰也能辨认的地步。他一眼就认出冒牌的刘邦。项羽情知大事不妙,逼问纪信:“刘邦在哪里?”纪信回答:“汉王已经离开,你们找不到他了。”项羽辛辛苦苦两年,损耗了无数的军队、物资,就换来一个假刘邦。他出离了愤怒,把所有失落、气愤和报复心理都发泄到纪信身上,把他活活烧死了。

    这又是项羽一次不理智的行为。他烧死纪信反而成全了后者的千古美名。西汉帝国建立后,朝廷特地把纪信的家乡从四川阆中县分了出来,刘邦御赐县名“安汉”(今四川南充)。纪信被称为“安汉公”,成了忠臣的代名词。

    刘邦不怕“从头再来”,灰头土脸地跑到成皋后,手上有了点萧何刚从关中送来的新兵后,又开始折腾了。

    刘邦不敢与项羽直接交锋,他把进攻方向指向南边的宛县、叶县地区(今河南南阳地区)。项羽亲自来找他算账,刘邦不肯交战,只是坚守城池。在正面拖住楚军主力后,刘邦暗中收买山东江苏交界一带活动的江洋大盗彭越为己所用。彭越原本倾向项羽阵营,但推翻秦朝后项羽却没有给他留出位子,既没有给他封王封侯,也没有给他任何相应的地位。刘邦在封爵上一向很慷慨,不管你是强盗还是土匪,只要对他自己有用,他毫不吝惜高官厚禄。彭越和刘邦一拍即合:刘邦答应给彭越日后帝国的期权,让他做重要股东;彭越则率领队伍骚扰项羽的东部领土。

    项羽不得不回师对付彭越,刘邦就跟踪追击。项羽只得放过彭越,回过头来对付刘邦。刘邦战败,又上演了一出逃跑大戏,北渡黄河。在黄河北岸,刘邦还得对付他手下不听话的韩信的部队。刘邦又耍起了流氓手段,诈称汉王的使者在夜里走进韩信军中,趁着韩信酣睡夺了他的兵符,迅速更换各级军官。这样一来,刘邦手头又有军队了,在黄河北岸攻城掠地。他派韩信去进攻山东,又派出两万人去壮大彭越的队伍。彭越军势大振,攻占了十余座城池。

    项羽认识到自己的战法太传统了,东西奔波疲于奔命的不是个办法。他率领在西部的主力军队,东征彭越,准备彻底解决这个麻烦。在西部,项羽留下大司马曹咎防守,临行前叮嘱他切勿与汉军交锋。项羽的策略调整很成功,彭越没几天就被打得气息奄奄。无奈曹咎在西部忍受不了汉军的辱骂,项羽离开五六天后就主动出战,结果兵败自杀。项羽得到消息后,紧急率军返回荥阳,稳住西部阵地。彭越势力死灰复燃。

    山东的齐国由田氏统治,被项羽打败过,存在和刘邦合作的可能性。刘邦在派韩信攻取山东的同时,又派了辩士郦食其去游说齐王田广附汉反楚。田广被郦食其的游说打动了,天天和郦食其纵酒谈心。不料,韩信突袭驻扎在历下(今山东济南)的齐军。田广认为郦食其背信弃义,将郦食其烹杀了。郦食其成了无谓的牺牲品。之后,田广放弃山东,逃去和楚军会合。结果,楚齐联军也被韩信消灭了,田广被俘。韩信东山再起,派人要求刘邦封他为“假齐王”镇服山东。韩信要官要的不是时候,刘邦正被项羽打得团团转,见韩信趁火打劫,大骂:“我就是不封他为齐王!”陈平赶紧踢了刘邦一脚,重重地使了个脸色。刘邦“知错就改”,改口说:“大丈夫要做就做真齐王,做什么假齐王啊!”韩信就这么成了齐王,达到了目的,很高兴地和彭越占领区连成一片,觊觎项羽的东部土地。

    形势对项羽越来越不利。项羽高设法派人游说韩信,劝韩信中立于楚汉之间,三分天下有其一。韩信已经跟定刘邦了,没有搭理项羽。

    没办法,现在轮到项羽主动求和了。他约刘邦到阵前见面。于是有了著名的广武会面。汉军在荥阳东部的广武山上建有军营,与东边项羽的军营对峙。刘邦来到军前,看到对面的楚军搭建了一个高台,台上竖着一块案板,板上绑着一个赤裸裸的老头。刘邦定睛一看,那不是自己的老父亲刘太公吗?再一看,台上还跪着自己的母亲、妻子吕氏和庶长子刘肥(日后的齐悼惠王)。当年刘邦从彭城大败而逃的时候,父母妻子都丢下不管,使得他们做了项羽的俘虏,如今被项羽拿出来要挟刘邦。项羽在案板旁架起一个大鼎,燃起熊熊火焰。案板上的刘太公早已面无人色;老母亲见状昏死过去,不省人事。吕氏和刘肥则吓得瘫软在地。项羽冲着刘邦喊:“刘邦赶紧投降,不然我把你父亲煮了!”刘邦答道:“我和项羽你当年都受命于楚怀王,约为兄弟。我父亲就是你父亲。如果你一定要烹了你父亲,就请分我一杯羹吧。”项羽大怒,真的就要杀死刘太公。早在多年前的鸿门宴就被刘邦反正、做了汉军卧底的项伯赶紧拉住项羽,说:“天下事未可知,且为天下者不顾家。现在杀刘老头于事无补,恐怕只会增加祸害。”项羽只好作罢。

    清代洪亮吉评述这段著名史实说:“烹则烹矣,必高其俎而置之,无非欲愚弄汉王,冀得讲解耳。汉王深悉其计,矫情漫语,分羹一言,虽因料敌太清,然逞才太过,未免贻口实于来世。”可见项羽处于窘境,黔驴技穷,除了用老人家要挟对手外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了。可刘邦见过的场面多了,这样的小问题是难不倒他的。

    项羽又冲着刘邦喊:“天下混乱多年,都是我们两个人造成的。我愿与汉王决斗,一决雌雄,不再劳苦天下百姓了。”刘邦心中讥笑项羽头脑简单,回了句:“吾宁斗智,不能斗力。”的确,政治场上只有匹夫才赤膊上阵呢。接着,刘邦当众列举了项羽的十条大罪:违背当年楚怀王先人关中者为王的誓约,把先入关的刘邦封到汉中;滥杀大将宋义,非法夺取兵权;在关中烧富室掘皇陵,劫掠财宝;杀戮已经投降的秦王子婴:活埋了秦兵20万:杀戮楚怀王等等。最后,刘邦义正词严地说:“现在,我和诸侯率仁义之师讨伐你这个残暴歹徒,你有什么资格向我挑战?”刘邦所列举的这些罪状,都是项羽实打实的罪状,没有虚构夸张,项羽哑口无言。由此可见项羽政策失误之多,头脑之简单。

    刘邦正骂得痛快淋漓,冷不防楚军中的弓弩手发来一支暗箭,正中刘邦的胸膛。刘邦踉跄退后,忍住疼痛,又猛地回到阵前,假装弯腰抚摸脚说:“被暗箭射中了脚,还真疼啊!”

    项羽倡议的阵前会面,就此不欢而散。

    刘邦回营后,躺在床上养伤。张良劝刘邦出去劳军,证明自己无事,安定军心,同时也做给楚军看。刘邦强咬牙,在汉军营帐中巡视了一趟。楚汉两军长期对峙,刘邦是没有后顾之忧,项羽可是腹背受敌,加上楚国军粮将尽,难以支撑战争了。一年前是刘邦主动求和,项羽断然拒绝:现在是项羽主动向刘邦求和了。

    公元前203年八月,项羽和刘邦订立和约,平分天下:以荥阳东的鸿沟为界,东归楚,西属汉。史称“鸿沟之盟”。

    鸿沟之盟定约后,项羽很快按约引军东归。他头脑简单的弱点再一次暴露了出来。一个盟约能否得到遵守,只有定约方自己心中明白。对于刘邦这样的对手,项羽理应多加防备。可他却轻易地释放了刘邦的父母、妻子和儿子,在刘邦大军没有撤退的情况下主动撤出了阵地,踏上回家之路。撤退路上,数十万的楚军连相互掩护都没布置。项羽太轻信刘邦的诺言了。

    定约的第二天,刘邦就采纳张良、陈平的建议,调集兵马准备追击项羽了。他太了解项羽简单的思维了,他也深知一旦项羽整顿好内部,那就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了。所以,刘邦安排韩信、彭越的部队从北边,叛楚附汉的九江王英布的部队从南边,配合刘邦本部兵马从西边,三面合围项羽。

    项羽猝不及防,被杀得大败,前无进路后有追兵,不得不向东南方向溃败。当年十二月,刘邦、韩信、彭越、英布等各路汉军约40万人与项羽的10万楚军在垓下(今安徽灵璧东南)展开决定命运的大决战。韩信的一招“十面埋伏”赢得一仗后,刘邦阵营又连施计谋。一天深夜,汉军营中传来阵阵楚歌,楚军将士认为楚地都被汉军占领,军心涣散。许多人开小差当了逃兵或者投降汉军。眼看着众叛亲离、败局已定,项羽对比往日的辉煌和眼前的凄凉,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他最宠爱的虞姬为了不拖累项羽突围,自刎而死。当夜,项羽率八百多骑兵趁夜色向南突围。五千汉军骑兵在后紧迫不放。项羽且战且逃,渡过淮河后,身边只剩百余人。途中,项羽等人迷路了,向一个老农问路。老农认出了杀戮过重的项羽,故意把他们一百多人骗人沼泽。项羽因此被汉军追上。在最后的肉搏中,项羽身边从一百多人减少为28人,又再减少为26人,最后在乌江(今安徽和县,一说安徽定远)全军覆没,只剩伤痕累累的自己。当时有一个亭长驾船来请项羽返回江东东山再起。项羽远眺江东,遥想当年自己叔侄俩率八千江东子弟起兵,如今全军覆没,感到无脸见江东父老,在江边自刎而死。

    著名词人李清照曾赞叹项羽的最后一幕:“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恩项羽,不肯过江东。”后人对项羽为什么“不肯过江东”存在意见分歧。有人认为项羽是无脸面回去,有人是觉得项羽对前途已经失望了,也有人觉得那个亭长的邀请是讽刺嘲笑项羽。不管怎么说,只要项羽还是项羽,他就不会忍辱偷生,逃回江东。这是他的性格决定了命运。

    自刎前,项羽杀死数以百计的汉军追兵,血染战袍。汉军只敢远远包围他,不敢靠近。项羽看到包围自己的汉军中有老朋友吕马童。他惨淡地对吕马童说:“听说刘邦用千两黄金、万户侯爵的奖赏来征求我的首级,我就做个人情给你吧。”项羽自杀后,尸体遭到哄抢。汉军将领为争夺尸骸互相残杀。后来,王翳砍下了项羽的首级,吕马童、杨喜、吕胜、杨武四人各得四肢。刘邦分封五人为侯。

    这里多说几句这个砍下项羽一条手臂的吕马童。他是项羽的吴中同乡,原名吕伯子,出身卑微,但从小就梦想:“人生一世,不锦衣玉食,枉为人矣。”旁人都笑话他:“不意贫儿有此痴想。”项梁、项羽起兵的时候,吕伯子参军相从,曾经在一次战斗中斩获12个敌兵。项羽很欣赏他,让他做了自己的马童。所以吕伯子改名吕马童。吕马童开始很感激项羽的知遇之恩,曾对人说自己的一切都是项将军所赐。他像伺候母亲一样伺候项羽的坐骑。但吕马童参加起义是抱着很现实的功利目的来的。见项羽不断胜利,吕马童很高兴,认为自己加爵封侯很有希望。可秦亡后,项羽并没有给吕马童封侯(事实上,分封诸侯也轮不到一个马夫)。吕马童就此快快不乐,加上项羽受陈平离间诡计后楚军人人自危,吕马童就投奔刘邦,做了汉军郎中。西汉建立后,吕马童受封吴中侯,衣锦还乡,着实风光了一把。不想有一天,吕马童午睡中突然惊醒,大喊:“我有罪,背主忘恩,猪狗不如!”说完,吕马童气噎而亡,时年35岁。

    项羽死后,西楚各地纷纷投降刘邦,只有鲁地迟迟不肯降。项羽曾经被楚怀王封为鲁公,所以鲁地坚持服从项羽。后来汉军出示了项羽首级,鲁地才投降。楚汉战争最终以刘邦的胜利结束。

    项羽自刎前曾感叹:“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他的失败的确不是战争的失败,可也不是天命所为。项羽输在自己的头脑简单和缺乏领导素质上,输给了一个机警多变、务实耍赖的对手。从具体策略上说,项羽不应该在鸿门宴上放过刘邦,不应该每一次刘邦仓皇而逃的时候都没把刘邦斩尽杀绝,更不应该机械地遵守“鸿沟之盟”。

    鸿沟之盟也许是中国历史上最短命的盟约,在订立的第二天就遭到了定约方之一刘邦阵营的背叛。背叛盟约的刘邦收获了丰硕的成果,赢得了整个天下;而按照约定撤军的项羽阵营遭到追杀围堵,最后上演了霸王别姬、乌江自刎的悲剧。从结果上来看,鸿沟之盟是不平等的,没有制约背盟者的机制。好好的和约最后成了偷袭战的遮羞布。如今,“鸿沟”一词代表分歧、距离和界限分明;当年,“鸿沟之盟”赤裸裸地诠释了政治和道德之间的深深界线。

    公元954年,金陵城中,南唐司徒周宗19岁的长女周娥皇出嫁了,夫君是南唐中主李璟的第六子、18岁的李煜。

    周宗的次女周女英当时只有5岁,睁着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看着热闹的婚礼,准确地说,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姐夫李煜看。

    十年后,已经是南唐皇后的周娥皇重病卧床,周家派周女英去探望姐姐的病情。周娥皇在瑶光殿养病,周女英就被安排住在瑶光殿的画堂里。周家派周女英来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李煜的皇后周娥皇很喜爱这个小妹妹。时光流逝,当年混沌未开的小女孩已出落成15岁的婀娜少女。周女英身上有少女一切的优点:青春可爱,活泼开朗,纯真善良,而且出落得亭亭玉立,就像一朵洁白的莲花被一阵风吹入了南唐宫廷,飘入了李煜因为皇后病重而被阴郁笼罩的心里。

    一个闷热的午后,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午睡的李煜身着便装,来瑶光殿看望皇后。经过画室,李煜决定先去看看小姨子。

    在这个令人昏昏沉沉的午后,明媚的阳光铺满画室,宫女们各安其位打着瞌睡,室内一片寂静。周女英午睡未醒。李煜径直走入画堂,平静地来到周女英的床前,悄悄掀起泛着亮光的竹帘,向里观看。一位小仙女沐浴着午间的阳光,枕着一块云彩,静静地躺在席子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李煜能够闻到少女身上特有的芳香,香气袭来,他感到浑身舒畅,仿佛整座画室都在飘逸着这种微微的清香。周女英也在梦中,不知梦见了什么,盈盈的笑容在她脸上绽放开来。李煜从这笑容中感受到了无限的愉悦。他想触摸周女英那散发香味的绣衣,抚摸她那红扑扑的脸蛋,但他最终还是收回了悄悄伸出的手。李煜端详了周女英一会儿,静悄悄地离开了,就像他静悄悄地到来一样。

    下午,周女英收到了皇上的一封词笺。她略为惊讶地拆开了,里面是一首《菩萨蛮》:

    蓬莱院闭天台女,

    画堂昼寝无人语。

    抛枕翠云光,

    绣衣闻异香。

    潜来珠锁动,

    恨觉银屏梦。

    脸慢笑盈盈,

    相看无限情。

    越往后看,周女英的胸口起伏得越厉害。红晕不可遏制地爬上了她的脸颊。这分明是一封情书!周女英仿佛能看到姐夫李煜在写这首词时兴奋起伏的内心——正如她手捧这首词的心境。她完全明白了李煜的心意,尤其是那一句“相看无限情”。朦朦胧胧中,十年前种在小女孩心中的情愫开始展现它枝繁叶茂的一面。

    送信的宫女看周女英把词读完,附耳告诉她:“皇上今天晚上在御苑红罗小亭等着你。”

    短短的一句口信,让周女英的这个下午过得漫长无比。

    月亮终于爬上了柳梢头,这是一个飘着花香的夜晚,月光朦胧,万籁俱寂。周女英在送信宫女的引导下,蹑手蹑脚地走出画堂,匆匆向御苑走去。脚下的金缕鞋在石板上发出有规律的响声,敲得周女英心惊肉跳,生怕它破坏了这次幽会。她索性脱下金缕鞋,提在手上,小脚尽量轻地踏着石板,奔向目的地。走近建在御苑花丛之中的红罗小亭,周女英发现整个亭子罩以红罗,装饰着玳瑁象牙,雕镂得极其华丽;亭内有一榻,榻上铺着鸳绮鹤绫,锦簇珠光,生辉焕彩。美中不足的是,亭子面积狭小,只可容两人休息。周女英看到金碧辉煌的榻上放着床上用品,顿时面红耳赤,呆立着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一个男人悄然从红罗里面出来,从后面抱住周女英。周女英回头一看,正是李煜!李煜正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周女英害羞地低下头去,身体禁不住微微发抖……恩爱一晚,李煜写下了《菩萨蛮》来追记红罗小亭的美妙时光:

    花明月暗笼轻雾,

    今宵好向郎边去。

    划袜步香阶,

    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

    一向偎人颤。

    奴为出来难,

    教郎恣意怜。

    李煜传神地道出了周女英既爱又羞且怕的心理。一句“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对坠人情场之中的男女具有百分之百的杀伤力。

    当年,周娥皇病逝于瑶光殿。四年后,李煜正式迎娶周女英,立她为后。

    在李煜正式迎娶周女英之前,北方的宋太祖赵匡胤曾经派人来提亲,希望李煜能够迎娶宋朝女子。当时的形势是,崛起的北宋在对南唐的战争中节节胜利,南唐不得不臣服北宋。现在宋太祖欣赏李煜,希望唐宋和亲,南唐大臣们都希望能促成此事,保境安民。李煜也深知此事重要,但身为风流天子的他岂能舍弃爱情、背叛周女英而和来自北方的女子同床共枕呢?所以,李煜拒绝了和亲。说到底,在李煜心里,江山社稷远不如风流爱情重要。

    李煜和周女英的爱情修成正果,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婚礼后的第二天,李煜大宴群臣。皇帝结婚,做大臣的肯定要写文章贺喜,写不出来起码也得说几句祝福的话。可群臣对李煜的第二次娶后都心怀不满:李煜拒绝北宋和亲,是一错;结婚前,李煜已经和周女英在宫廷中过了四年夫妻生活,还流传出“手提金缕鞋”之类闻名遐迩的多情诗句,又是一错。因此,群臣都不情愿参加宴会。在宴会上,众人不写贺词不行,只好说些怪腔怪调的话,与其说是恭贺不如说是讽刺。李煜也不在意。

    由于李煜娶了周家两姐妹为后,历史上称周娥皇为大周后,周女英为小周后,以示区别。

    婚后,李煜更和小周后一头扎进了莺歌燕舞的后官。“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小周后能歌善舞,能像大周后那样和李煜夫唱妇随。同时,小周后在追求精致生活方面,更胜大周后一筹。周女英偏爱青碧色,所穿衣装均为青碧色,飘飘然有清新脱俗的气质。后以此为时尚,都效仿小周后的青碧色衣裳。宫女们嫌民间所染的青碧色不纯正,就自己动手染绢帛。据说有一个宫女染绢的时候,夜间晒在室外忘记收回,绢暴露空中一夜,被露水所沾湿,第二天颜色分外鲜明,赢得普遍赞誉。后来妃嫔宫女都用此法染衣,称为“天水碧”。周女英喜好焚香,常常垂帘焚香,坐在满殿的氤氲芬芳中,外人望去犹如烟雾萦绕中隐约端坐着一位仙女。古代宫廷是木结构的,帷帐纱帘什么的很多,晚上睡觉时在殿中焚香有失火的危险。小周后就发明了“蒸香”:用鹅梨蒸沉香。此法不仅大大降低火灾危险,还让香气夹杂着沁人心脾的清、甜的味道。陈香混着热气,弥漫宫廷中,小周后为其取名为“帐中香”。

    李煜在生活如此精致的妻子的带动下也搞起了“小发明”。他将茶油花子制成各种形状的花饼,令官嫔淡妆素服,缕金于面,用花饼施于额上,取名“北苑妆”。北苑妆的特点就是朴素。李煜创立此妆后,嫔妃宫女纷纷去了浓妆艳抹,用花饼打扮,穿起朴素的青碧装,反而别具风韵。李煜还喜欢搜集外国的食材,利用中国菜的烹饪方法制作成新的菜肴。他一共研制了数十种新菜,都清新芳香。在此基础上,李煜整顿了南唐宫廷御膳,把每道菜都取了名,载入食谱,取名“内香筵”。他把这个当做自己的“重要政绩”,常常备下盛筵召宗室大臣入官品尝。

    李煜与小周后就这么一个做花饼做菜,一个染衣服蒸香,还很乐意与外人分享成果,生活得相当潇洒。

    李煜夫妻生活在现实之外,可世俗社会的残酷不会放过他们。

    李煜生活的五代十国战乱频繁,是个“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兵强马壮者为之耳”的年代。弱肉强食是这个年代的生存法则,李煜注定不适应生活在这样的现实社会中。在北方,篡夺了后周帝国的赵匡胤建立了北宋王朝,以剪灭群雄统一全国为目标。宋军不断侵略蚕食南唐领土,对南唐形成战略压迫之势。南唐则积贫积弱,在李煜即位时即已奉宋正朔,向宋朝进贡,只能在江南苟安。李煜在宫廷逍遥的时候,赵匡胤正一个个消灭割据政权,渐渐把刀子架到了南唐身上。北宋开宝七年(974),赵匡胤屡次命令李煜北上,想在汴梁安排李煜做寓公,和平吞并南唐。李煜当然是推辞不去,可也不作任何应变准备。赵匡胤软的不行来硬的,集结大军南下总攻。第二年,金陵城破,李煜不得不肉袒出降,被押到汴梁做了违命侯。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境遇的改变,让李煜从理想的天堂中顿时堕入现实,开眼看到了宫墙外沦落的南唐江山。他终于看到了生活残酷的一面。“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唱别离歌,垂泪对宫娥。”李煜毕竟是风流天子,即便在被俘北上的时候还有歌伎舞女唱着离歌送别。面对往日的宫娥舞女,李煜唯有流泪。失去了才知道珍惜。为什么身在福中的时候,不知道珍惜呢?

    小周后和丈夫一起被俘,来到汴梁的违命侯府。小周后被封为郑国夫人。夫妻俩开始了长吁短叹的凄凉后半生。值得庆幸的是,两人都还有相爱的人在身边。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往日的逍遥成了美好的回忆。好在李煜夫妻生命无忧,生活得相当安逸。赵匡胤对投降的各割据政权君主还是很优待的。宋太宗赵匡义即位后,情况就不一样了。赵匡义虽然加封李煜为陇西郡公,升了他一级封爵,却在暗中监视他,对他下了杀心。

    赵匡义要杀李煜,有两大原因。

    第一是风流天子李煜在亡国后,反而爱国忧民起来。李煜写过一首《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

    月如钩,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

    理还乱,

    是离愁,

    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李煜一改文风,发愁愁的不再是儿女情长,不再是风花雪月,而是国家和人民,是故国的江山社稷。如果他是皇帝的时候,忧国忧民或者奋发图强,都没有问题;问题是李煜现在是寄人篱下的亡国之君了,他的忧国忧民来的太晚太不是时候了。这也恰恰是李煜天真浪漫的一面,虽然身陷囹圄还是没看清楚现实,没学会说话办事。

    南唐宫女庆奴,在金陵城破的时候隐身民间,后来做了宋军将领的妾侍。庆奴不忘旧主,给李煜写了问候信。李煜本是多愁善感的人,见了庆奴的信,更加伤感,怀着满心的哀怨回了一封书信。信中有“此中日夕只以泪眼洗面”一句。这件事和这封信,都被暗中监视李煜的密探报告给了宋太宗。宋太宗看了“此中日夕只以泪眼洗面”这一句勃然大怒,认为李煜暗中联系旧人,心怀怨望。北宋王朝高官厚禄养着这些投降的君主,李煜竟然还和往日的宫女通信,心怀对新政权不满。这怎么能不让小肚鸡肠的赵匡义愤怒呢?

    第二,赵匡义看上了周女英,李煜成了他的情敌。宋朝惯例,朝廷命妇常常人宫搞些“夫人外交”或者和皇室联络感情。这是不成文的规定,小周后也常常人宫。赵匡义登基后,小周后一人宫就好几天时间,回到家后大哭大闹,打骂李煜。她骂得很难听,说李煜无能懦弱,声闻于外。是什么原因让恩爱夫妻反目?周女英入官的那么多天,又发生了什么?汴梁城里半公开的秘密是:赵匡义在周女英入宫的时候,多次强行奸污了小周后。小周后自然百般反抗,无奈柔弱的她怎么能敌得过赵匡义呢?宋朝有人画画记录了汴梁宫廷中不堪入目的场景:四五个宫女抓住周女英,托着她的身子,方便赵匡义行禽兽之举。如花似玉的周女英惨遭摧残后,回家把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冲着丈夫发泄。面对横遭凌辱的妻子,李煜只能长吁短叹。他本性就是柔弱的人,掌权的时候都没有碰过硬,现在寄人篱下了更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个难题了。

    赵匡义对小周后越来越喜欢,恨不能长相厮守,李煜也就越来越是赵匡义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太平兴国三年( 978),七夕,李煜42岁生日。李煜和小周后苦中作乐,在庭院中自备薄酒,庆祝生日。

    月色朦胧,微风泛起,李煜夫妻相对而坐,感受着月夜的静谧和苍凉。酌了几杯酒后,李煜又一次想起了江南往事,想起了以前的美景和歌舞。往年自己诞辰,群臣祝贺,宫中赐酒赐宴,酒筵是内香筵;歌舞声起,宫女们鱼贯而出,穿的是天水碧的服装,梳的是北苑妆。而如今,院子里只有他和小周后孤零零的二人,此情此景,好似囚犯,只是监牢更大、枷锁无形而已。故国消亡、物是人非,巨大的心理落差让李煜心力交瘁,愁绪满怀。他写下了一首《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写完后,李煜兴致很高,让小周后配曲唱出来。小周后本不愿唱,挨不过李煜的再三要求,轻启朱唇将《虞美人》一字一字依谱循声唱了起来。歌声飘扬,让他们俩的思维短暂回到了歌舞升平的往日。

    突然,赵匡义的圣旨到了。他派人送来了祝贺李煜生日的御酒。李煜没有怀疑,谢恩喝下御酒。不多时,李煜的身体就失去了控制,尤其是脑袋或俯或仰,好似织布梭子牵机一般不能停止。小周后抱着他,看着丈夫痛苦的样子无能为力,只能悲声大哭。李煜的脑袋越摇摆越快,然后渐渐慢下来,殷红的鲜血从耳鼻中涌出来,最后躺在爱妻的怀里不能动弹。原来,狠毒的赵匡义在御酒中下了“牵机毒”。

    作为掩饰,赵匡义下诏追赠李煜为太师,追封吴王,并废朝三日。李煜被葬于洛阳邙山。宋朝将李煜的葬礼办得很体面,一切按照程序进行,派人护丧,赐祭赐葬,礼节一点不差。可见,哀荣和李煜生前的现实存在多大的差距。

    一代文豪和风流天子就这么走了。后人没有不为李煜的悲惨结局惋惜的。李煜天资过人,又是帝王贵胄,原本可以有更好的结局,最起码可以自然死亡。李煜的悲剧是他自己造成的,他才华横溢,却没有用在权力斗争和列强争霸上,而花费在了花前月下和舞文弄墨上。李煜“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生性柔弱,就是个权力的门外汉,却肩负着带领南唐王朝在乱世求生存求发展的重任,不失败才怪。

    作为南唐排名第六的皇子,李煜原本是个与皇位很近却又无缘的孩子。尴尬的地位让李煜必须小心谨慎,防范说不定来自哪个角落的明枪暗箭。李煜最大的威胁来自于长兄即太子李弘冀。李弘冀文武全才又性格强硬,一心要振兴南唐,毫不犹豫地铲除任何存在的或潜在的障碍。即便是骨肉同胞也在他的猜忌防范范围之内。李弘冀的叔父、齐王李景遂和李弘冀政见不合,加上李璟曾立有“兄终弟及”的誓言并一度将政务交由齐王处理,李弘冀于是派人将叔父毒死。李煜出众的外表,自然也引起了李弘冀的“特别注意”。于是,李煜走上了一条潇洒隐逸不问世事的退隐之路。他自号钟隐,又取名莲峰居士,闲云野鹤醉卧花间,清醒时全副精力钻研经籍文章。

    李煜根本没准备当国君,压根没受过执政需要的文武准备。他觉得此生做一个自由自在的风流公子,足矣。

    命运便是这般多变,越是你不想要的东西往往越要塞给你。

    李煜的大哥、太子李弘冀在谋杀亲叔叔、齐王李景遂后,被强大的心理压力击垮。骨肉相残的道德谴责让李弘冀精神分裂,他常常看到死去的李景遂变成狰狞的恶鬼纠缠自己。最终,不堪精神压力的李弘冀不治身亡,变成了宗庙牌位上的“文献太子”。李煜的命运因此发生了重大的转折。李璟的二儿子、三儿子、四儿子和五儿子此时都已死去,于是六子李煜成了他最大的儿子。李煜很快就被李璟立为太子。从此,李煜不得不告别无忧无虑的隐逸世界,回到现实中来。公元961年六月,南唐中主李璟去世。太子李煜即位,做了南唐国君。

    周女英的政治能力也不高。作为大家闺秀的她,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政治训练,只醉心于追求完美的爱情。优越的生活和对爱情的痴迷让周女英没有大局意识,没有励精图治、逆境奋斗的准备,只满足于小夫妻的儿女情长。

    权力斗争的失败造成了李煜和周女英俩人命运的悲剧。权力是造成李煜和周女英悲剧的幕后黑手。

    有一件小事可以说明李煜和小周后的政治幼稚程度。两人都崇信佛教,他们下令在境内大兴土木造寺庙。北宋为了消耗南唐国力,派披着袈裟的间谍来南唐宣讲佛法,鼓动李煜夫妇大修佛寺,大兴佛事,引导他俩在崇佛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据说,宋军兵临金陵城下,李煜首先想到的是请佛教“大师”来退敌。结果敌人没退了,倒是空余了许多江南寺院,在烟雨中自生自灭。

    命运的戏剧性突变,深深影响了李煜的文学创作风格。他前期的作品以儿女情长、春花秋实为主,风格柔靡;亡国之后,“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句始工”,李煜作品题材和意境大为扩展,亡国之恨、人生深悟都入诗人词。在后期作品中,身陷图圄的李煜灵魂脱离了苦难的躯壳,吟诵着凄凉悲壮的文字,一路飞奔回江南大地,以磅礴的气势巡视着往日的疆土。王国维在《人间词话》所言:“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这让李煜成了承前启后的一代文豪。

    小周后料理完丈夫的丧事后,赵匡义屡次催促她入宫。小周后拒绝多次无效后,在当年年底自杀身亡,追随丈夫去了。

    明代嘉靖年间,鼓楼一带是北京城最繁华的商业区。鼓楼西侧有一条街市,名叫西斜街。街中间的一条小胡同中住着以卖小吃“四冰果”为生的小贩张柱。张柱老实憨厚,与老母亲相依为命,因为家境贫寒年近三十尚未娶亲。

    制作“四冰果”要求原料新鲜,张柱常常凌晨三四更就得起床,趁着大地沾染露水之时赶到后海采集鲜莲蓬、鲜茨茹等水鲜。

    一个夏日的凌晨,张柱背着筐,踩着四更天的露水就往后海赶去。天还没亮,张柱只顾赶路,突然被地上什么东西绊了一跤,跌倒在地。张柱爬起来,仔细辨认,发现地上有个黑影,近前一看是个人。他以为是个醉汉,就用手碰碰那人,这才发现那人身体已经冰凉,张柱心中暗叫不好。只见那人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子,身穿粗布衣服,倒在血泊之中。张柱被她散发出来的血腥味逼得连连后退,刚想用手捂住鼻子,突然发现自己的手上沾满了鲜血。他大叫一声跳起来,慌忙中丢下筐子和采集水鲜用的镰刀,拼命往家跑去。跌跌撞撞进了家门,母亲问他出什么事情了,张柱吓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脱下沾满鲜血的靴子就上床躺着去了。

    没过多久,张家响起了噼噼啪啪的敲门声,一声紧似一声。原来早晨出来巡逻的东厂差役在胡同口发现了无名女尸,经人辨认死者是住在胡同里的张孙氏,死亡时间是凌晨时分。现场散落着写有“四冰果”三字的筐子和一把锋利的镰刀,还有一串血脚印延伸到张柱家中。于是,张柱有重大杀人嫌疑。东厂差役蜂拥而来,又在张家搜出了沾满鲜血的靴子和惊魂未定的张柱,当场就拿出铁链将张柱抓回东厂审问。在东厂,张柱将事情来龙去脉都说了,一再申辩自己只是发现了女尸,不是凶手。差役们听他说得合情合理,看他的模样也不像是杀人越货的歹徒,就把案子上报给了当值的理刑百户李青。李青查问了案情,认定张柱就是凶手,吩咐上重刑严刑逼供。东厂可是一个魔窟,凡是人们能想到的刑具和逼供方法都有,人们想不到的变态刑罚也有。可张柱忠厚老实,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拷问许久还是那么几句话。老虎凳也坐了,辣椒水也灌了,十个手指也被夹烂了,张柱就是不承认杀人。最后李青熬不住了,感到棘手,干脆在没有张柱招供画押的情况下,把张柱杀了张孙氏的情况写了一个案卷,连同人犯发给刑部,让刑部依法处理。

    这里要介绍一下东厂和刑部的关系。东厂和刑部其实没有业务关系,前者是直属皇帝的监察机构,后者是司法审讯机构;也没有上下级关系,前者属于内廷,由太监负责,后者是传统的六部之一。可在明代,东厂势力如日中天,不仅包办了侦查审讯行刑、监察百官、掌握部分武装力量,还对六部百官颐指气使。这不,东厂的百户李青就把一个想当然的案子发给刑部,让刑部抓紧办理了。刑部不敢怠慢,结下案子交给刑部郎中魏应召负责。

    而在西斜街胡同的张家,张柱的母亲早哭得昏天黑地了。她不相信儿子会杀人,可现有证据都对张柱不利,张柱也没有告诉她什么情况。眼看着儿子身陷牢笼,老人家却也无能为力,只能干着急。正在老人家痛苦的时候,一个身穿孝衣的女子冲进屋来,“扑通”就跪在张柱母亲面前,哭了起来,说是自己害了张柱。

    来者正是遇害者张孙氏的女儿张秀萍。张秀萍说自己有个哥哥叫张福,好吃懒做,还沾染了赌博的恶习,赌输了就回家逼母亲张孙氏给钱,母子俩不知道吵了多少回架了。昨天晚上,张秀萍熬夜织布,又听到母亲和哥哥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后来声音止住了,她也就没放到心里去。今天凌晨,张秀萍发现母亲不见了,家中祖传的碧玉佩也不见了。正在她焦急的时候,张福慌慌张张地回来了,脱卞一身血衣就上床睡觉,也不搭理妹‘妹张秀萍的问话。后来,张秀萍听到了母亲遇害的噩耗,联系案情和哥哥的表现,觉得哥哥就是杀害母亲的凶手。她开始还不愿意指认哥哥,后来听说胡同里老实的张柱蒙受了不白之冤,就先跑到张家来谢罪了。

    张柱母亲连忙扶起张秀萍,说服她一起到刑部救人。到了刑部,张秀萍大义灭亲,指证哥哥张福是杀害母亲张孙氏的重大嫌疑人。

    却说刑部郎中魏应召接手张柱案子后,凭着职业敏感立刻就发现东厂转来的卷宗漏洞百出,疑点重重。先不说卷宗没有被告张柱的供词和认罪,单在情理上就说不过去:第一,作为杀人凶器的镰刀光亮如新,没有任何血迹;第二,死者张孙氏胸部身中三刀,血流如注,张柱穿的衣服却没有大片血渍,而且他的靴子上的血迹是略已凝固的血块,而不是新鲜的血液。这符合张柱发现尸体后蘸上血迹的说法;第三,最大的逻辑漏洞是,张柱杀了人以后为什么还留下血脚印,一直连到家中,还把写着“四冰果”的筐子留在现场,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凶手似的?现在听了张秀萍的陈述后,魏应召为了慎重起见,决定微服去西斜街查访情况,再作决断。

    西斜街一带的街坊无人不说张柱忠厚老实,谁也不相信他会杀人,而张福劣迹重重,当日表现十分可疑。魏应召从一个后海的采藕人那得知,凶案发生当天凌晨曾看到张福慌慌张张地把一件东西投入后海之中。魏应召派人假扮成种藕人潜入后海中,果然在湖底摸出了一柄牛耳尖刀。刀上带有血迹,极可能是杀人凶器。

    盘查各个当铺的刑部差役也有重大收获。他们在德胜门内“亨盛当铺”发现了碧玉佩的当单存根。当单的日期是张孙氏被杀后的第三天,当主是一个赌棍。这名赌棍一被抓进刑部衙门,就全盘招供,说碧玉佩是张福以五百两银子的价格卖给他的。

    魏应召决定收网捉拿张福,又在张家搜出了血衣。审讯开始时,张福还装作无辜的样子,拒不承认杀害母亲。可是面对妹妹张秀萍、看到他抛凶器的采藕人、买他的碧玉佩的赌徒这些人证,又看到碧玉佩、牛角尖刀和血衣等物证,张福不得不供认杀害母亲的事实。原来当天晚上,张福又输了个精光,回家逼母亲把祖传的碧玉佩拿出来供自己翻本。母亲张孙氏不肯,张福就抢了碧玉佩,夺门而逃。张孙氏跟着跑出门来,和张福纠缠在一起。张福急火攻心,竟然拿出牛角尖刀来对着母亲就捅了三刀。等发现母亲已经气绝身亡后,张福慌忙逃离现场,把牛角尖刀扔人后海,回到家中。两天后,张福发现张柱当了替罪羊,就出来把碧玉佩换了钱,继续沉迷于赌场。

    在古代,“杀父弑母”是“大逆”之罪,张福自知罪孽深重天地不容,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追悔莫及,只求速死。胡同女尸案至此真相大白,案情明白无误。

    就在魏应召对张福的禽兽行为痛恨的时候,一旁的老书吏悄悄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张福系东厂李青之‘打桩’,切切慎重!”

    本案真正的精彩内容才刚刚开始!

    前面的案情介绍只是一个情节铺垫或者说是可有可无的事实而已。

    魏应召得到了判决案件所需的所有东西:人证、物证、罪犯的认罪画押。但他就是不敢判决。

    老书吏精于世故,提醒魏应召说张福是东厂的“打桩”。所谓“打桩”,类似于现在所说的编外人员,或者说是“线人”、“卧底”等。东厂定期向他们支付薪水。上面我们已经说过,明代的东厂组织膨胀,势力猖獗。东厂工作人员各自发展了若干耳目爪牙,刺探情报,必要的时候也充当打手。这些人半明半暗地在市面上行事,祸害百姓,被百姓称为“二狗子”。张福就是其中的一个“二狗子”,而且恰好是跟着李青的“二狗子”。打狗也要看主人啊,魏应召很清楚,杀不杀张福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了,还要看东厂的脸色行事。

    这个案子更复杂的情况是,胡同女尸案在东厂已经“审理”过了,主审的百户李青已经对案子有了结论:张柱杀死了张孙氏。东厂把案子转给刑部的本意,其实就是让刑部照抄他们的审理结果,尽快结案,给东厂、给李青增加一桩政绩——东厂经常要求刑部这么做。魏应召的重审其实就是走走程序而已,谁想竟然审出一个与东厂截然相反的结果。如果魏应召要按照实情改正过来,就等于明白无误地告诉世人:东厂审错案子了!东厂刑讯逼供,草菅人命!到时候,东厂的颜面何存,李青的颜面何存?更何况真凶张福还是李青的“打桩”,李青能答应案子改判,处决自己的爪牙吗?

    怎么判?魏应召思考再三,决定还是实事求是,根据案情把东厂的结果改正过来,申请判决张福斩立决。

    毕竟法官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毕竟在侦查和审讯过程中案情已经传播出去了,魏应召不得不顾及民间议论。

    当然魏应召也不是初入官场的愣头青了。他混迹官场多年,大小也是个五品官,知道改判一事要做许多“小动作”。魏应召谦恭地主动拜访东厂,把胡同女尸案的详细侦查、审理过程向李青和相关人等通报了一遍。在通报的过程中,魏应召上自李青下至普通差役都塞了厚厚的红包。最后,魏应召恳求东厂各位允许他改判胡同女尸案。普通差役们拿了魏应召的好处,都没有反对。李青掂量了一下红包,脸上慢慢浮起了笑容,说辛苦刑部各位大人了,那就按照魏大人的意思改正吧。魏应召紧张的心这才安稳下来,再三表示感谢。这一次拜访,宾主尽欢而散。

    魏应召觉得改判的事情就这么成了,把奏折往官里一递,就等着最终判决下来,将张福开刀问斩。

    不想第二天,宫中传来圣旨,专门就胡同女尸案痛斥刑部妄出人罪,痛责刑部郎中魏应召草营人命,罪不容诛。圣旨命令将魏应召逮捕入狱,等待发落。胡同女尸案也不让刑部再管了,移往都察院,令右都御史熊浃复审。

    这一闷棍不仅打得魏应召瘫倒在地,也把刑部上上下下打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难道案子审理出现了什么错误,还是案卷没有把证据和供状陈述清楚?都不可能啊!就算魏应召处理此案失误,也不至于受到如此重罚啊。

    真正的原因还是魏应召将东厂的李青想得太简单了。魏应召来陈述要改判李青的决定的时候,李青就怀恨在心。他觉得自己怎么也是东厂高层,自己审订的案子竟然轻易就被刑部郎中大庭广众之下否决了,不仅没面子,而且权威受到了挑战。尤其是李青知道魏应召要判决爪牙张福死刑的时候,更是恨得牙痒痒。他笑眯眯地把魏应召打发走,就赶紧写了一封密奏,赶在刑部的案卷之前送入了宫中。在密奏中,李青诬陷张柱与张秀萍通奸,奸情被张孙氏发现后张柱杀害了张孙氏;刑部郎中魏应召收受张柱贿赂,要栽赃张孙氏之子张福。

    在位的嘉靖皇帝痴迷于炼丹求仙,对朝廷政务不甚关心,但对东厂、西厂和锦衣卫的密奏却上心得很。他虽然昏庸懒惰,却也知道依靠特务系统巩固统治的“王道之术”。李青的密奏如愿被嘉靖皇帝先看到了。嘉靖皇帝见密奏写得斩钉截铁、正义凛然,头脑中重东厂轻朝臣的固定思维让他相信了李青的鬼话。于是,嘉靖皇帝决定让都察院重审此案。

    都察院负责此案的熊浃是官居二品的都御史,级别比魏应召高多了,看问题也比魏应召高得多、远得很。他浏览了所有案卷,就发现此案的症结不在具体案情和证据,而在于东厂和朝臣们之间的权限、颜面之争。大凡到了需要正二品的都御史亲自审问的案子,都不是具体的细节问题弄不清楚,而是牵涉政治问题或权力争斗了。

    在胡同女尸案上,熊浃站在了刑部的立场上。他隔天就给嘉靖皇帝回复了,先是详细陈述了此案的疑点,指出了东厂审理的漏洞,肯定了刑部的审判。接着,熊浃专门提到了朝廷司法大权的归属问题,指出东厂等特务机构已经侵犯了司法大权,出现了许多违法行为。熊浃认为朝廷司法大权应该专属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不应让其他机构染指。整个回复有事实有分析有议论,高屋建瓴。

    嘉靖皇帝看到熊浃的回复,读了前半部分后基本认同了熊浃的观点,也认为刑部的审理是正确的,是东厂搞错了。读到后半部分时,嘉靖皇帝皱起了眉头。东厂由太监控制,直接听命于皇帝,是嘉靖的耳目手脚。指责东厂干涉司法,有不法行径,不就是指责嘉靖皇帝干涉司法,行为不当吗?嘉靖皇帝本来就是依靠东厂来制约朝臣的,现在朝臣熊浃要求限制东厂,让朝臣专掌司法,触动了嘉靖皇帝的敏感神经。他决不允许司法大权落入朝臣手中,脱离自己的控制。

    于是,嘉靖皇帝不顾事实,下令将刑部郎中革职查问,解除熊浃都御史之职,回家听参。胡同女尸案进行第四次审讯,由刑部给事中陆粲、刘希简二人重新审理,命其尽快审清回报。如此反复,嘉靖皇帝的意思很清楚了,就是要按照东厂的结论结案。唯有这样,嘉靖皇帝觉得才能震慑朝臣,维护皇权。可偏偏给事中陆粲、刘希简二人毫不畏惧地再次站在了朝臣的一边,很快给出了和熊浃一样的回复,将魏应召找到的证据一件件一桩桩详细说明,案情来龙去脉一目了然。

    嘉靖皇帝勃然大怒。小小的胡同女尸案的结论已经和事实无关了,而与皇帝的权威有关。嘉靖皇帝第三次专门就此案下旨,将刑部给事中陆粲、刘希简二人革职投入监狱,将胡同女尸案发回进行第五次审讯。圣旨命令刑部督审,要由一名侍郎亲自主持。

    皇上为了北京胡同里的一桩普通杀人案,十天之内连降三道专旨,撤换了一名二品、两名四品和一名五品官员,不厌其烦地要求重审,真是怪事。嘉靖皇帝可是出奇懒惰的皇帝啊,可以连续几十年不上朝,怎么现在亲自过问一桩小小的谋杀案呢?疑问在北京城不胫而走,人们很快都知道了其中缘由。大家关心的是,这桩案子现在该如何收场了。

    刑部侍郎许赞被推到了旋风风眼中。许赞是一名三朝元老了,早在明孝宗弘治九年就中了进士,担任过河北大名推官、陕西道监察御史。他的仕途并不顺利,其父遭到前朝大太监刘瑾的迫害,许赞受牵连降任浙江临海知县,现在年纪一大把了才当上刑部侍郎。许赞诗文写得不错,算个文人,别的文人遭受了现实的坎坷往往愤世嫉俗,不是和现实抗争就是躲避现实,许赞则选择了与现实妥协。他特别珍惜来之不易的刑部侍郎职位。魏应召倒下了,熊浃接着倒下了,陆粲、刘希简二人也倒下了,许赞不想倒下。

    许赞看了案卷,组成了二十多人的专案组,然后煞有介事地作了十多天的“调查研究”。拖到入秋时分,许赞正式宣布重审胡同女尸案。开庭当天,张柱的母亲来了,被革职官员的家眷也来了,关心此案的朝廷官员、士人商贾和普通百姓都来了。

    许赞与其说是在审案,倒不如说是直接审判。他命令将张柱等人提上庭来,当庭宣布张柱杀害张孙氏,判处斩立决;被害人张孙氏之子张福无辜入狱,赏银五两,当堂释放;被害人之女张秀萍,与凶犯张柱通奸,又诬陷其兄,杖责一百棍,赶出京师;原刑部郎中魏应召受贿枉法,草菅人命,即刻发往云南充军。

    整个案子不到半个时辰就“审理”结束了。舆论哗然。

    胡同女尸案就此结案。我们来看看相关人等的最后命运。

    张柱当天就被拉到法场斩首了,从此鼓楼一带没有“四冰果”卖了。据说嘉靖皇帝拿到“凶手张柱已经伏法”的回报后,说了一句:“可惜了,二十几岁的年纪啊。”嘉靖皇帝最清楚案子真相和其中波折。

    张柱的母亲悲愤不已,跳入护城河自尽了。西斜街的胡同里又少了一位“张大妈”。

    真凶张福原本一心求死,如今拿着许赞给他的五两“国家赔偿金”,淹没在了北京城的人流中,不知所踪。

    张秀萍受了杖责后,也悲愤不已,当天在家中悬梁自尽了’。

    魏应召收拾行装,和家眷一起去云南充军。出城当天,昔日同僚和许多不相识的朝廷官员都来相送,场面甚为壮观。

    李青、熊浃、陆粲、刘希简等人的命运不详。倒是许赞,在作出了正确的“政治判决”,站对了队伍之后官运亨通。很快,嘉靖皇帝就提拔许赞担任吏部尚书。嘉靖二十二年(1543年),许赞再上一层楼,进入内阁与严嵩等人一同参与机务。当了内阁大学士后,许赞“政事尽决于嵩”,没有什么作为,再三请求退休。退休后,许赞回到河南老家,即现在郑州北郊的黄河岸边,他在此地修筑了规模巨大的“许家花园”。后人据此将该段地区取名为“花园口”——民国时期黄河大决口,就发生在此处。

    同治八年(1869年)七月初,两艘太平船沿京杭大运河扬帆南下。

    两面大旗在船舷两侧猎猎作响,一面写着“奉旨钦差”,另一面是“采办龙袍”。此外,船上还有迎风招展的使者旗帜、龙凤彩旗多面,还不时传来丝竹音乐之声。一路上,船队经北京、天津,取道河北入山东,缓缓而行,准备去江南。船只逢州遇县必停,惊扰地方官吏,要钱要物。沿途一些趋炎附势的地方官争先恐后前去逢迎巴结。到底是哪位钦差大人如此“高调”地出行呢?原来是慈禧太后最宠信的总管太监、安德海。

    安德海是河北河间人,年轻时自宫后入官当了太监。民间传说慈禧太后能够得到咸丰的宠幸,是靠安德海帮的忙;又传说辛酉政变初期,慈禧和恭亲王奕訢都不确定对方的心思,安德海就充当了探路石的角色。慈禧假装痛责了安德海,把他赶出承德行官。安德海趁机逃往北京联络奕訢,探听风声,之后往来北京和承德之间,为政变成功立下了汗马功劳。这些传说亦真亦假,只是慈禧发达以后,很器重安德海,倒似乎这些传闻确有其事了。慈禧的生活起居全部由安德海照料,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要询问安德海的意见。安德海“以柔媚得太后欢”,使慈禧太后逐渐有点离不开他了。

    民间传说安德海是一个净身不干净的“假太监”,和慈禧有暖昧关系所以得到宠信。这个传说流传甚广,因为没有根据,不予采信。

    安德海有了慈禧的宠信后,开始自我膨胀起来,不仅贪污腐化,还交接朝臣。慈禧多少也知道安德海的劣迹,但也不真正遏制,反而把一些自己不方便出面的事情都交给安德海去做。安德海行事更加嚣张了。清朝对太监限制很严格,严禁太监干政,还规定太监只能呆在宫中,私自出宫者杀无赦。自我感觉很好的安总管哪受得了这个,他早就厌烦了宫中清规戒律,就借口要给同治皇帝采办龙袍和大婚器物,请得慈禧同意后直奔江南而来了。

    别看安德海只是个四品的太监总管,出北京城后沿途州县官员都捧着他哄着他,让他很有傲视群雄的感觉。七月二十日,船队到达山东北部的德州。安德海说第二天是他生日,要在船上庆寿。随从们赶紧忙起来,置办酒宴、请戏班子,把码头搞得乌烟瘴气。二十一日,安德海把从宫中带出来的龙袍和翡翠朝珠摆在一把太师椅上,自己并排坐在另一把太师椅上,整个庆寿活动正式开始。徒子徒孙们给他磕头拜寿,戏班子在船上演“八音联欢”,引得运河两岸聚满了密密麻麻看热闹的百姓。

    安德海弄出的大动静,很快就传到了德州知州赵新的耳朵里。赵新很诧异:我从来没有接到内阁或者军机处的公文,不知道有钦差大臣过境啊!

    事关重大,赵新不敢怠慢,亲自带上衙役前往运河码头察看。但他来晚了一步,赶到时安德海已经办完寿筵,继续南下了。赵新连忙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上表呈文给了山东巡抚丁宝桢。

    丁宝桢接到赵新禀报后,立即召集幕僚商议。丁巡抚科举正途出身,清正刚硬,早就对狐假虎威胡作非为的安德海不满了。传统士大夫原本就不齿于宦官太监,对于政跋扈的太监更是深恶痛绝。如今安德海撞来了,丁宝桢和幕僚们很快就商定了“严肃处理”的意见。丁宝桢一面写了道密折,以六百里加急送往北京;一面派东昌府(今聊城)知府程绳武尾随安德海的船队,命令他一遇到安德海有僭越或不法行径,立即捉拿严办。

    程绳武过去一看,这还需要看嘛,安德海僭越和违法的罪状都清清楚楚地摆在那里呢!严格依法办事的话,早就该抓了。可程绳武不敢捉拿安德海,打狗要看主人啊,安德海之所以如此嚣张,是因为他后台硬得很,有恃无恐啊!

    丁宝桢见程绳武没有动静,加派总兵王正起带上军队追赶,务必将安德海缉拿。王正起追到泰安县,终于将安德海一行截下逮捕。

    却说王正起抓安德海的时候是一个夜里,兵丁衙役们把安德海一伙人下榻的客栈团团包围起来,泰安知县和守备亲自冲进客店抓人,很快就把安德海的随从们逮住了,可独独不见安德海。安德海不见了,事情就不好办了啊。如果他跑回京城去,反咬一口,山东的这一干人等可就惨了。总兵、知县、守备慌忙命令手下仔细搜查客栈周边地区。最后终于在后院的水井中发现了安德海。原来,安德海警惕性很高,他听到动静后马上抓起金银珠宝,跳进后院的水井藏了起来。人赃并获后,众人不敢懈怠,连夜把安德海等人连夜押送济南,天明时分抵达济南,把人犯关进历城监狱。

    丁宝桢亲自来会安德海。安德海起初还很嚣张,见到丁宝桢还趾高气扬,不肯下跪。丁宝桢一示意,就有一个军官过来狠狠地摁住安德海的头,把他给摁跪在地。

    安德海质问,丁宝桢,你认不认得我?

    丁宝桢说,当然认得,抓的就是你安总管。

    安德海反问,凭什么抓我?

    丁宝桢说,就凭你“私自出官”一条,我不仅要抓你,而且还要杀你呢。

    安德海辩解,我可是奉旨出宫,为皇上采办龙袍。

    丁宝桢说,圣旨在哪里?你说你是奉旨钦差就真是钦差啊?

    安德海咬咬牙,狠狠地说,丁宝桢,你杀不了我。你等着。

    丁宝桢肯定地说,安德海,你这回是死定了。不仅是我要杀你,还有许多人早就想杀你了;单凭我一个人的确杀不了你,但其他人会帮我杀掉你的。

    丁宝桢为什么这么说?他说的“其他人”又是谁呢?

    首先是恭亲王、领班军机大臣奕訢就对安德海恨之入骨,早就想除掉他了。

    宫廷政治布局错综复杂。安德海以为抱住慈禧太后的大腿就可以了,不想他的飞扬跋扈和无所顾忌,早就得罪了其他政要。安德海仗着慈禧的宠信贪得无厌,多次向朝臣们索要金银钱财、帮人买官求官。奕訢一概不买安德海的账,有回还搬出祖宗禁止宦官干政的规矩对安德海有所训斥。安德海就恨上了奕訢,在慈禧面前进谗言,给奕訢小鞋穿。一次,奕訢请见慈禧,看到太后正同安德海闲聊。安德海谈天论地,神态轻浮,甚为随便;慈禧也同之亲昵忘形,竟然没有接见恭亲王。奕訢非常恼怒,退下来就对他的亲信说:“非杀安,不足以对祖宗、振朝纲也。”同治四年,慈禧废黜了奕訢的“议政王”资格,使得奕訢在朝野面前大大出了丑。据说这次巨大矛盾的产生,和安德海从中捣鬼有很大关系。

    所以奕訢早就想除掉安德海了,只是忌讳慈禧对安德海的庇护,也苦于没有机会。

    当然了,奕訢没有杀死太监总管的权力,所以即使有机会也需要请来圣旨才行。辛酉政变后,政令须由两宫太后认可再通过小皇帝同治的玉玺盖章方可生效。所以,奕訢要杀安德海除了要找到确凿的证据,还需要太后与小皇帝的协助。

    也怪安德海的人缘实在太差。同治小皇帝是第二个对安德海恨之入骨、必欲除之而后快的人。慈禧太后对同治皇帝的要求很严格,安德海狐假虎威,对同治的要求也很严格。安德海常跑到慈禧面前说同治的坏话,惹得同治被慈禧责骂多次。同治恨死安德海了,曾做了个泥人然后一刀砍下它的脑袋。旁人就问了:“皇上这是何意呀?”同治毫不掩饰地说:“杀小安子!”

    安德海出京采办之前,按制度要请示同治皇帝。慈禧太后替安德海在同治面前打了声招呼,同治口头赞同,既没有正式同意更没有给安德海诏书或者证物。同治一和慈禧分开,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慈安太后。

    为什么告诉慈安呢?因为慈安是第三个想铲除安德海的人——您看看,安德海的仇人都是些什么人啊,怎么可能会幸免呢?

    我们知道慈安是个好脾气的太后,就连她也对安德海的行径看不下去,可见安德海得罪了多少人。安德海依恃慈禧的宠信,竟然把慈安太后也不放在眼中。慈安太后看他行为跋扈,不守朝廷规制,极为不满。安德海离京后,慈安、奕訢和同治就开始想办法怎么绕开慈禧,把安德海正大光明地正法。刚好安德海离京前后,慈禧生病,休养期间不处理政务了。慈安趁机建议让同治皇帝学习处理政事,慈禧也同意了。于是,地方的奏章和每天的廷议都送给同治皇帝,由慈安和奕訢协助着处理。这下子,“杀安三人组”可以绕开慈禧直接处理安德海了。

    奕訢从安德海必经的各省督抚中挑中了清正刚硬的山东巡抚丁宝桢,把他召进了京城,特地提到了安德海的事情,暗示一旦安德海行为不法可以就地拿办。

    所以,当安德海被缉拿后,丁宝桢才能那么肯定安德海这回必死无疑。

    丁宝桢的奏报送抵朝廷,朝廷很快发回意见:该太监擅自外出,不用审讯,就地正法。

    朝廷处理奏报,其中有什么波折呢?民间有两种说法。第一种说法是慈禧还在生病(也有人说慈禧正在看戏),并不知道安德海被缉拿的消息。恭亲王奕訢察报同治皇帝和慈安太后,三人召见军机大臣,很快讨论出了就地正法的意见——正如“杀安三人组”之前设想的一样。

    第二种说法是丁宝桢奏报到达时被慈禧看到了。慈禧大吃一惊,可安德海罪状确凿,慈禧一时不知道怎么搭救,只好同慈安、同治一起召见奕訢等大巨商量办法。结果,同治说自己没有派遣太监出去采办龙袍,慈安接着说祖制严禁太监私自出京,奕訢就要求按照规定将安德海杀无赦。大臣们也纷纷赞同。慈禧被孤立了,不得不同意处决安德海。

    如果说慈禧对处决安德海的命令一无所知,肯定是不符合情理的。她执掌朝政多年,不可能错过朝堂上的任何政治信息。最大的可能是慈禧知道了安德海遇险,虽然有心搭救却无力回天。首先,安德海“私自出京”这条最要命的罪行,单凭慈禧一个人无法为他洗刷。当初慈禧疏于防备,没有给安德海正式的任命,没有经过朝廷手续,更没有得到同治皇帝的诏书。现在同治、慈安都否认曾派安德海出去采办龙袍,慈禧不可能在朝堂之上批驳慈安和同治的说法。第二,安德海其他罪行累累,沿途僭越之举、扰民之事、中饱私囊和嚣张气焰,人所共知,难以否认。丁宝桢还从安德海的两艘船上搜出黄金1150两、元宝17个、极大明珠5颗、珍珠鼻烟壶一个、碧霞犀数十块、骏马30余匹和其他珍宝玩物。这些罪证如何销毁?最后,也是安德海的人缘实在太差,除了慈禧会救他外,其他人都说安德海该死。你让慈禧怎么办?安德海的人缘哪怕好那么一点点,出京前就会有人提醒他注意太监私自出京的规矩。总之,慈禧是中了奕訢等人的埋伏,无力回天了。

    表面上看,这是奕訢、慈安、同治三人设计整死安德海,实质上是三人在发泄对慈禧的不满。慈禧大权独揽,让三人都不舒服。安德海只是慈禧强势的一个衍生物而已。安德海的死,是三人对慈禧的一个打击。

    也有人分析说,慈禧清楚奕訢、慈安、同治三个人联合起来对付自己。她不想和三位亲人的关系搞僵了,加上如果任由安德海胡闹下来不知道会捅出什么大娄子来,所以她决定“弃车保帅”,计划用安德海的死来缓和与三人的关系。安德海疏于防范,自请出京的时候,慈禧就没有阻止。慈禧一开始就知道安德海只要出京就会被杀。据说,丁宝桢的奏折到的时候,慈禧故意继续装病休息或者装作沉迷于看戏,实际上给奕訢三人处决安德海创造机会。事后,慈禧多次公开强调安德海私自出京,违制被杀,罪有应得,命令太监们引以为戒。所以,在安德海之死这件事情上,奕訢三人是胜利者,装糊涂的慈禧也是胜利者。只有自我膨胀到忘记自己是谁的安德海是彻彻底底的失败者,丢了脑袋。

    实际上,山东的丁宝桢为防夜长梦多,没等接到朝廷谕旨,就先把安德海给斩首了。随从的太监也一并处决,其他人分别处以刑罚。丁宝桢并没有因此受到慈禧太后的刁难,反而被认为是能臣干才,升任四川总督去了。

    杀一个太监竟然这么难?这也是中国历史的一大特色了。太监的真实能力和地位微不足道,但是因为他的特殊身份,让他在政治场上代表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各自身后的主子。为什么一二品的朝廷大员对最高不超过四品的太监言听计从?为什么勇冠三军的大将们在监军的太监面前俯首帖耳?就是因为太监代表着最高的皇权。

    安德海的死,除了他飞扬跋扈过了头之外,主要是因为他牵涉到了宫廷派系的政治争斗之中。安德海不幸遭到了各方的一致抛弃。也许,只有这样的太监,地方官员大胆如丁宝桢者才敢“严格执法办事”,才能够办事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