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轿车穿梭在人烟稀少的公路上，坐在驾驶座上的何永元打开车窗，将几枚黑色的小物件抛了出去。
那是不知何时被安在车里的监听设备。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陈子弘默默收回视线，他瞥向后视镜，将后座的情景一览无余。
元音和朱乘云都坐在后面，假道士一脚踩在车座上，将朱乘云的身体当成了靠垫，睡的正香。
而朱乘云却是将自己缩成一团，眼睛还是盯着手里捧着的珠子不放，时不时被窗外的灯光吸引，见其淡出了视线后才依依不舍地又将注意力转回自己的手中。
去时两人，回时五人，要是周清看到了，怕不是要乐坏了。
陈子弘心里想着，将视线转向戴在自己右手手腕上的一条细白手镯。
光滑无痕的镯子很是朴素，上面并没有雕刻什么繁复华丽的痕迹，只有一个太阳的标志印在其上，中间的一道竖线让其仿佛变成了一只圆睁的眼睛。
瞧着瞧着，他忍不住抬手敲了敲那条手镯，一阵不快的嗡鸣当即响起，从中传出的温度让陈子弘忍不住勾起了自己的嘴角。
一路沉默无话，直到何永元的声音从身旁传来，才终于是打破了车内的寂静：“先知，山顶上发生了什么？”
我就知道你会问。
早已料定的事情在此刻发生，陈子弘不慌不忙地侧头说道：“并不是什么大事。”
“就是一个老人家孤寡久了，想再要一个孩子。”
随着陈子弘的讲述，黄昏慢慢褪去了绯红，太阳从西边升起，时间慢慢回到了卧龙山的那个下午。
“人类，你想成为我的子嗣吗？”
陈子弘看着面前几乎将自己的半边面容掩藏在兜帽之下的诡异，眼睛微微眯起，却是将自己的一对眸子转向了立于对方身后，与其长相相差无几的衍生体。
此刻，那个衍生体正神色晦暗地看着他，神色之中有着震惊，但更多的，却是嫉妒。
嫉妒就像一条毒蛇，肆意攀爬在怪物的脸上，扭曲了它的神情，让那被礼仪修养包装过的面容显得狰狞可怖。
柯伦·奈斯特。
虽然从未见过“食尸鬼”，但陈子弘却是在前世见过这个衍生体。
当年“食尸鬼”晋升至“天启”，于人类而言其实并非坏事，因为这个以尸体为食，以灾祸为养分的诡异，相比于其他诡异而言，更加“平和”。
对方主张平衡，力图在诡异和人类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它认为，单纯的毁灭只会让诡异引火烧身，只有保持双方的平衡，互相斗争，互相倾轧，诡异才能有出路。
于陈子弘这个坚定的灭诡异党而言，“食尸鬼”的观点他无法苟同，但不可否认的是，秉持着这一观点的“食尸鬼”也为人类社会的存活大大延长了期限。
但可惜，“食尸鬼”最终失败了。
一个“天启”级诡异，被同样晋升至“天启”的同类杀死了。
随它一同陪葬的，是整个维格兰。
而柯伦·奈斯特，这个由“食尸鬼”亲自命名的衍生体，便是那场灾难下的唯一幸存者。
对方没有随着主体的泯灭而逝去，“食尸鬼”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柯伦留存了下来，送到了已经陷入了一团战火的龙国，为陈子弘他们的行动提供了不小的助力。
真是……
陈子弘有些尴尬地想：我在前世死去的时候，对方好像还没有死啊。
要是刚刚冲上来送死的是柯伦，陈子弘还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提刀砍上去。
好歹也是当了四年的战友了……
但此时的柯伦并不知道陈子弘的想法，它只知道，陈子弘受到了“食尸鬼”的重视。
它本是被“食尸鬼”在维格兰收养的一个普通人类，自婴儿时期便伴随在“食尸鬼”的身侧，被转化成衍生体之后更是寸步不离。
它曾见过被“食尸鬼”轻柔捧起的人类婴儿，如同父母之于亲儿；也曾见过跪倒在“食尸鬼”的脚下，祈求永生的贵族，被它嫌恶的踩在脚底。
它们这些衍生体都是它的孩子，被它呵护着，疼爱着，“食尸鬼”是它们共同的父亲，它们唯一的亲人。
一句赞扬，一次抚摸，就像是得到了父母的夸奖般欣喜，为了“食尸鬼”，它们连死都是幸福的。
但柯伦在这数十年的时光里，也从未见“食尸鬼”主动请求一个成年人类做为它的子嗣。
真是……幸福的人类。
“抱歉，我拒绝。”
正在它咬牙感慨的时候，面前的人类却是出乎意料地回绝了“食尸鬼”的请求。
那副不咸不淡的态度激怒了柯伦，让它下意识地怒喝出声：“混账！”
它盯着那胆大包天的人类，从喉咙里挤出低沉的警示，就像对方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
怎么可以拒绝，这个人类有什么资格拒绝！
可这愤怒，却因“食尸鬼”微微抬起的手而烟消云散，让回过神的柯伦惊出一身冷汗，闭嘴不语。
它怕“食尸鬼”生气，会像人类那般气坏了身体。
这短短一幕映入陈子弘的眼中，让他不禁在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
这只狗还是那么有孝心啊。
“为什么？”
站在身前的“食尸鬼”打断了他默默无言的吐槽，耐心地问道：“我可以给你永生，也可以给你想象不到的权利，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不喜欢吗？”
老东西，又在试探我。
陈子弘看身前的“灾害”级诡异如此模样，也配合地收起了一直弥散在自己周身的气势，笑了起来：“公爵阁下，你可真是会说笑。”
“若是旁人可能就因此心动了，但是我在你的眼里不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吗？”他轻轻一抖手中“鸣鸿”，武器立刻化作一道流光缠绕在手腕上，变成了一只细白手环。
现在，“鸣鸿”已经不是“食尸鬼”的关注目标了，他也就没有必要拿出来显摆了。
他背着手，直视“食尸鬼”隐藏在兜帽里的眼睛，那双眼睛暗沉如一潭死水，令人捉摸不透：“若是我说喜欢，你定会立刻失了耐心，直接出手杀了我，夺走‘鸣鸿’。”
“但可惜，我对你的条件确实并没有兴趣，我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是什么？”“食尸鬼”一如往常的问道，但声音却掀点波澜，竟是让其显得有些激动。
它在期待对方说出一个令它满意的答案。
陈子弘张开口，一字一顿：“请公爵阁下滚出龙国，滚出人类文明。”
咔嚓。
“食尸鬼”手中的手杖断成了两截，让站在其身后的柯伦立刻紧绷身体，作势想要冲上前来，杀掉陈子弘。
但令人意外的是，“食尸鬼”却并没有任何愤怒的情绪，正相反，它突然大笑出声，声音如同尖锐的刺，撕破了自己的文明外衣。
“好！我喜欢你的语气，人类，你值得我对你的喜爱！”
“食尸鬼”随手扔掉手杖，张开双臂，笑的肆意：“多久了，柯伦，我的孩子，你知道我有多久没有听过这种话了吗？”
“我自己都要忘记了，现在的人类早已被他们的欲望腐蚀殆尽，一群没有骨气的东西，杀起来都没有快感！”
“但你是不一样的，人类，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没有恐惧我，你还反抗我，咒骂我，让我产生了久违的……”
“杀意。”嘴里吐出两个字，它的身体不可遏制地颤抖了起来。
它直起身，纤细挺拔的身体投射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陈子弘，“食尸鬼”一改往日的贵族风范，此刻的模样才让它有了一种在蛮荒沙漠诞生的样子。
而陈子弘，却只是冷漠地观望着对方堪称发疯般的行为。
毕竟，再壮观的场面，看了几百遍，任谁都是会麻木的。
幸亏这种癫狂只持续了一会儿，“食尸鬼”再次变回了维格兰的奈斯特公爵，它再度垂下身体，温和地问道：“人类，你叫什么名字？”
“公爵阁下可以称呼我先知。”
陈子弘笑着答道：“如字面意义上，一个能够看到未来的普通人。”
“先知，先知，怪不得你会知道我的身份……”
“食尸鬼”听到这个名字，竟是陷入了沉思，不知多久之后，它才缓缓回过神来：“你是他的后代吗？”
似乎是怕陈子弘听不懂，它又补充道：“你和那个‘先知’是什么关系？”
“公爵阁下，随意询问别人的家世是不礼貌的。”
陈子弘打断了对方的问询，只是平静地说道：“公爵阁下，有些事情，不知道是好事。”
“食尸鬼”听此，不禁喃喃自语：“家世啊……”
“好，好，我明白了。”
它不禁微微侧头，全方位地观察着矮它许多的人类：“若你真是他的后人，也难怪是这脾气。”
“柯伦，告诉你的兄弟姐妹，我们该离开了。”
食尸鬼对着身后的衍生体说道，眼睛却一直紧盯着陈子弘：“那人于我有恩，我也是一个知恩图报的诡异，就卖给你一个面子。”
“你可要好好活着，我非常期待与你的下一次见面。”
“也许……你可以实现我的期望。”
说完，“食尸鬼”便转身离去，只是周身的气势不再凌厉。
它孤身走在夕阳下，就如同一棵垂垂老矣的枯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