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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缘聚

    一、意外连着意外

    很奇怪,人们对逝去的亲人的怀念,多半会随时光的推移而淡化。但是解放不然,他对二弟的怀念反而更加浓烈。任何时候任何场景,都随时能触景生情让他想起他。他不会淡忘成长过程中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他把这些珍贵的回忆打包掩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这种感觉,在今后的岁月里更为稠黏,仿佛时时在提醒自己:生命太过脆弱,要努力面对人生。

    这天早上,他在吧台边发呆。他的一只手掌托着下巴,胳膊肘撑在吧台的桌面上,头偏向门外看着过往的汽车和行人。因为时间还早,酒吧没有人,卡拉OK厅落地窗帘遮住了晨光,显得幽静昏暗。餐厅只有小工在打扫卫生,发出单调的挪动桌椅的声响。街对面的列检所也沉浸在片刻的寂静当中,后面的山坡显露出深秋的颜色,想到山上那一片旱芦苇,一定有一种疾风知劲草的美感。

    实际上那天和张国平爬山之后,他俩又上去过一次。他们在茂密的旱芦苇中穿行,一直走到前方的姊妹岩。姊妹岩是一座几乎没有土壤的石灰岩山坡,山上有一条怪石嶙峋的小径,站在山顶,鸟瞰南工区面貌,无限感慨尽收眼底。停产了的棉纺厂栉次鳞比的厂房和不再冒烟的烟囱,显得荒疏破旧;化肥厂几个硕大的涂着白色涂料的圆桶型的钢筋混凝土合成塔,把那一片破败的厂区烘托出来。那塔连着一条密封的烟道,烟道像一条巨蟒顺着厂区后面的一座山坡攀延,与山顶的一个烟囱连结;从前这个烟囱每天都吐着一缕缕纯黄色的烟尘,飘散在云雾当中。据说此烟巨毒,有可提取的化学元素。再往城市方向看去,是一座积木似的大型青砖厂房,那是电厂。它旁边原有的煤堆已经不见,高高耸立的烟囱又粗又大,停产前是黑烟滚滚,与化肥厂山上的黄烟相映成趣。城市在发展,现在这些厂都“关停并转”了。这些国有企业曾经拥有成千上万的职工,他们多是五零后出生的一代,都经历过文革知青岁月,血液里浸透着共和国的成长基因。现在他们都下岗了,有的提前退休,有的分流调走,有的谋生在各行各业。

    剑江河从棉纺厂旁边流向下游的远方,一条废弃的铁路桥依然横跨在上面。它是化肥厂的一座专用铁路桥,从列检所这边分岔出来,用于当年化肥的运输。有一次解放和马国庆在柳江狗肉馆吃饭,马国庆喝得半醉,跟他谈起童年老院坝的趣事。他们玩乐的大会场检阅台,晚上在台下点蜡烛分帮帮打游击的司令部……这些他没有忘记,跟解放一样,不会忘记。但他跟解放说了一个当年老院坝发小死于非命的事,他说,你知道不,当年的“鼻涕龙”就死在剑江化肥厂的专用铁路桥上。当时解放很吃惊,问他怎么死的。他说那时候他跟一个女生谈恋爱,女生是棉纺厂工人,一个星六晚上他们约会走在桥上,因为天冷他披军大衣,他用军大衣把女友罩起来,俩人萎缩在大衣里一起走。结果一节火车车厢从后面滑过来,把他俩当场撞死,第二天才被发现。

    “他们听不见火车的动静?”

    “听不见,那条铁路经常撞死人。撞人的车厢都是没有火车头的,常常是被车头甩过来顺着铁道一直滑到化肥厂的仓库。车又不是定时的,厂方需要就临时调拨。”

    马国庆的父亲当时是机关造反派头头,他趾高气扬几乎天天拉父亲去批斗,解放还为两只电子管被他送进民兵指挥部……这些事铭刻在解放心中。那天他试着问马国庆父亲的情况,他摇头叹息说:“后来拨乱反正被判了八年,出狱不久就去世了。”

    他说:“卢哥,我知道那时候我爸批斗你爸 ,你家不好过。现在我们下一辈又打堆,你说怪不怪?”

    “不怪,因为当时我们国家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现在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火药味淡了,一切向钱看了,而况,冤冤相报何是了,是不?……”

    此时,凤新中提着鸟笼从门前经过,回头看了他一眼,说了句:去鸟市,然后匆匆离去。马国庆随后也走过来了,却问:“卢哥,你来这么早?”

    “是呀,睡不成懒觉,失眠。”

    “想开些,你弟的事纯属于意外……”

    “是呀,你们都知道了,天意,天要收他,无法!”

    “你去哪?”

    “去吃碗牛肉粉,然后麻将室,跟四福他们约好的。”

    “嗳,问你下,阿达和朵兰还在一起吗?”

    “在的,他们住在平桥。好,我走了。”

    “好的,空了来玩……”

    一个提着小麻袋的乡下人走到餐厅门前张望了一下,并且喊着黔叔。解放离开吧台说:“他在厨房,你找他干什么?”

    “我跟他送蛇来。”

    “呃呃,叫他……有多少,什么蛇?”

    “你是老板吧,你看嘛,十多条乌梢,菜花蛇和两条眼镜……”

    “我不看,不看,你进去叫黔叔收下,多少钱,先记账过后我一起付。”

    说着,就见一辆的士开过来,刹停在门前,却是宁源下车来。见了解放,笑道:“大叔,你今天来得早呀。”

    “你也早呀,小雪呢?”

    “还在酒店睡觉呢……”

    “来包厢坐吧,我们泡茶喝,说说话——”解放亲热地拍拍他,俩人走进一号包厢。小花她们没有起床,他自己去吧台和厨房冲了壶红茶端过来。

    这段时间,解放没有过多的关注小花那帮女人的生意。她们似乎把这里当成了家,进出自由,时不时交点房费给孟琼。解放不想过问她们,免得招惹是非。

    “来,大叔,抽烟……”宁源掏出中华烟和打火机放到茶几上,取出两支和解放点燃。稍息会儿,宁源紧锁眉头叹了口气说:“大叔呀,我有大事了,昨晚一直没睡,不知怎么办?”

    解放警觉地盯着他:“大事?什么大事?”

    “昨晚宁泉给我打电话,说是我被人告了,起诉到了法院,已经立案。”

    解放吃了一惊:“就是你的三角债务问题?”

    “是,也不全是。欠我钱的攀枝花焦煤经销商告我非法绑架他儿子,然后我欠钱的煤矿告我卷款潜逃。”

    “糟糕!……”

    “我弟是县委秘书嘛,他和当地公安法院关系都不错,他劝我赶紧离开你这里,说公安已经知道我跑到贵州,也知道我们是亲戚。”

    “这真是麻烦了……”

    “是啊,大叔,我也不知如何办,你帮我出出主意……”

    解放把烟蒂掐灭,揉在烟灰缸里,又点燃一支,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道烟柱。“看来,这里是呆不住了,他们迟早会找上门来,你必须走,三十六计走为上。”

    “我也这样想,可是,走哪儿呢?”

    “广东,海南……自己想办法,先避避再说。”

    “那我不是成了正宗的逃犯?万一他们发全国通缉怎么办?”

    “我想不会,说到底你是经济纠纷案,虽然绑架涉及到刑事,但那家伙欠你钱也是实事,对不?这达不到全国通缉的水平。我看,你也要写一份呈述,由宁泉转交给当地检察院和公安,说明你跑的原因。那家伙告你绑架他儿子,你关了他多久,打他了吗?”

    “关了几天,打了他,而且打断他的两根肋骨。要不是我请的小弟被他买通,背叛我,我可能就逼他拿到钱了。反过来,他要追杀我,现在又告官说我绑架敲诈。”

    “嘿嘿,够复杂……不过,还有一条路,回去面对。”

    “不行的,我想过,大叔,始终是我欠别人多,属于资不抵债。还不了钱,加上刑事情节,可能要坐牢。”

    “那怎么办才好,还是先走,躲避一段时间再说?”

    “我想出国,跑到东南亚去。”

    “天方夜谈,你没有护照,如何出,飞呀!”

    “这样吧,大叔,我先离开,走到哪会跟你保持联系,结果怎么样,走一步看一步。”

    “也行,打算什么时候走?”

    “就这两三天吧,我把小雪安排一下,让她回四川。”

    “你老婆在老家是吧?”

    “是呀,她知道我的事,但不知道小雪。”

    “听你说你也是一个女儿?”

    “是的,六岁了。”

    “那你爸去世后,你妈也没再找老伴?”

    “没有呢,我劝过她,她不找……”

    “一定是怀念你爸,感情深。”

    “是的,不过,大叔,我发觉我们这个家族的男性命都不长。”

    “为什么?”

    “你看,我爸走不过五十岁,现在二叔才四十出头就走了。关键是埋我爸的祖坟墓地上,我看见很多家族的先人都走得早,那些石碑上面都刻有生日,三十多四十多就离世的好几个。比如你的爷爷和奶奶,听说还是你爸爸解放后部队给的钱,才从破?席里把他们的尸骨挖出来重新安葬的。你爷爷走时才四十多岁,我爸管他叫大爷。”

    “那我小时候回老家见过的三爷爷的后代是谁?”

    “他只有一个女儿,你该叫姑姑,我叫他三太爷,二太爷就是我爸爸的爷爷,听我爸说过,当时,他们是三兄弟,你爷爷是老大,是羊倌,我爸的爷爷是老二,是牛倌,你见过的三爷爷是猪倌。他们三兄弟都是太行山水碾村的穷汉,都没有活过五十岁。”

    “我好像知道一些,不过,几十年没有回过老家,有机会还是要回去看看,跟他们扫扫墓,最起码还有姑姑及你这一门亲人。”

    “哎,要是我爸还在,我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他完全罩得住我。”

    “算了,宁源,听我一句,做人千万不要靠谁,一切要靠自己。你看爷爷是老革命,我就没有靠过他,反而在文革中受他牵连,参军上大学都与我无缘。你可能想不到,我年轻时是在砖厂干苦力的,二叔也是苦力,不比你,上大学,之后办厂当老板。我承认你会做生意,有这方面的天才,但你没有把握好自己,才落到今天四处避难。”

    二、一步错,步步错

    宁源走的时候跟解放打个招呼就匆匆离别,一个星期后接到他从广东打来电话,说是在樟木头。过了十来天,他又从海南三亚打来电话。说他在三亚湾租到一间房,暂时安顿下来。

    这天上午,解放接到公安局一份通知,要求本市各娱乐场所自查自纠“黄赌毒”行为,否则,一旦被公安查实,将受到严厉处罚。解放知道,九六年严打的风暴虽然过去,但是天空依然阴沉。他所了解的在这次严打中就有他认识的三个人被判了死刑。一个是扁头,一个是丁汉,这两人都是汽运公司子弟,曾经在广东为孟琼出轨的事打过交道。那次绑架敲诈假如成功了,那可能就没有他的今天。另一位就是小鸡蛋,他哥俩都是从小在一个院坝长大的。可惜他爸过于放纵腻爱,从小他就不往正道上走,解放搞走私车的事,就是他告密检察院的,他心术不正,最后走上贩毒道路,听大鸡蛋说他是在昆明被执行了死刑。

    解放在歌厅沙发上看着这份通知,心想,也是时候让小花她们自找出路了。严打“黄赌毒”,黄位列第一。其实所谓的“黄”对社会危害并不大,娼妓这个行业自古就有,究其根源还是因为穷。当然也有羡慕浮华追逐享乐的因素。

    恰好,小花和八妹从外面进来,俩人显得精神不振,倦怠中含露喜色。解放叫住她俩:“昨晚你们没有回来?”

    “嗯……”小花吱唔道:“我们包夜去了。”

    八妹却咧嘴一笑:“被搞了一夜,我们一人赚了两百元。”

    解放愠怒地扬起手中的通知说:“你们不能在我这里呆下去了,公安通知不是开玩笑的,万一你们出个什么事,我可担当不起。你们想想,这两天收拾行装自找地方去吧!”

    正说着,马国庆摇摆着身体走进屋来。他听见了八妹的话,笑着顺口问:“是一个人搞你一夜,还是两个人搞你一夜?要不优惠点,我来搞你一夜?哈哈哈——”

    “喂哟,马哥说那样话,我们都被你吃过,还不饱?”八妹瞟瞟他,多少有些羞怯地说。

    解放不耐烦地说:“听见没,小花,你们收拾一下,自已找出路去……”一边,叫国庆坐,把手中的通知给他看。

    小花道:“那就给我们几天时间,我们去安排,行不?求你了,卢老板——”

    解放点了点头:“行,你们安排好尽快搬走。“转脸对国庆说:“通知看了吧,不是我不讲人情,我是非常同情她们的,但是我不愿惹麻烦。”

    马国庆把通知塞回解放手中,骂了句:“什么社会,管天管地,大款可包小三小四,穷人叫卖淫嫖娼!”

    转而问:“你家侄儿宁源两个月不见,上哪里发财去了?”

    “他有他的事,我也不清楚。”

    “我早就想出去走走,看看有没有发财的地方,妈的,我们这个小城市,闲人多如牛毛,都不知干什么好。”

    解放掏出烟递给他一支:“你不是搞水电安装嘛!”

    “活都小,包工不包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赚点钱不够麻将开销……”

    这时候,解放手机响,一看,正是宁源。他拿着手机到门口去接,马国庆扫兴地走了。他本来想跟解放借点钱,没来及开口。他其实还是一个“电子海洛英”受害者,迷上了地下牌机室。

    “喂,宁源,有什么事?”

    “大叔啊,我离开三亚了,那里不安全,三天两头查身份,搞得心神不宁。”

    “那你现在在哪儿?……”

    “我到了东兴,广西东兴。”

    “东兴?是个边境小城吧,你去那里有何打算?”

    “大叔,最好你过来一趟,帮我到越南去。我了解到越南和柬埔寨生意都好做。”

    “但是你没有护照,出境要护照的。”

    “大叔,这边有人说了,可以帮我办,他们是当地人,本事大着呢。说只要我有钱,他们可以把我送到越南,我想叫你来陪我走一趟。”

    “这事让我想想……”

    “大叔,有老家的公安到你那里吗?”

    “目前没有,但不能轻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了。为了安全,我全部清空了酒吧里的小姐 ,我现在就经营餐厅,有人唱歌跳跳舞也是纯粹娱乐。各方面管控都比较利害,你不能回来。”

    “我知道,大叔,你还是办个护照来东兴一趟,想办法帮我搞出去。”

    解放有过一次私渡澳门的经历,为了那次出国,他完全是倾家荡产。这份心思他已经彻底放弃了,就像一坛老酒,永远埋在自己的心里。没想到如今自己的亲侄儿宁源重新提起,等于是重新打开酒窑,把这坛老酒挖了出来。不同的是,那次是前往南美洲,而这次是去东南亚。那次人年轻,怀抱着展翅高飞的雄心壮志,而这次如果真去却是要帮助亲侄儿寻找一条人生出路。这分钟,在酒吧角落的小圆桌边他陷入沉思。也许该去一趟,顺便了解下越南柬埔寨等地的发展状况,宁源会做生意,他肯定有点钱,自己也说不定能遇到什么机会。

    中午,孟琼来到酒吧,整理着柜台内外凌乱的杂物,准备下午应酬客人。解放跟她说了这事。

    “你要去一趟也可以,看看能不能帮帮宁源,毕竟他是你的侄儿。”她说

    过了两天,解放给宁源打去电话,叫他等等,他决定来,已经向公安一科申请护照。当时本地区不能直接发放护照,办好手续,解放在下个星期一去省公安厅领到了这本曾经日思夜盼的护照。是呀,当年就因为没它,才被迫走了一条偷渡的路。那时办护照之难,是现在不可想象的。现在可好,改革开放,个体户办私人护照基本不受任何限制。说明一下,生意需要出境考察就行了。

    要走的这个晚上,解放尽情地跟孟琼做了一次爱。所谓尽情就是来得比平日更认真,更体贴,更尽兴。其实解放跟孟琼做爱从来都是非常认真的,他不喜欢匆匆上马敷衍了事,他并不把做爱当成某种夫妻间应尽的义务。与她做爱是本性与情感的需要,两者的结合相互依存,才有更充分的愉快的体验。孟琼仿佛有第六感观,凭他的眼神和扫视她身体的频率,就知道他今天晚上要干她。这也许是夫妻间一种心有灵犀的表现。他洗完澡上床后,把自己脱光,侧着身子注目孟琼的一举一动。这时孟琼披头散发从卫生间出来,她身上一丝不挂,马上能让他有强烈的生理反应。她对着立柜的穿衣镜梳理着湿漉漉的长发,上方的水珠滑落到发梢形成一小串一小串的珠链,她用毛巾娴熟地从头顶往下擦。她不断地转动着身体,解放目不转睛地打量审视观赏她身体的各个部位。上床后,她只是轻声一笑,便钻进解放的怀抱。这分钟,解放的性欲已经昂起,下体膨胀。她面庞红润,他亲吻她微微张开的嘴,她摆平自己的身体,解放一边吻她口耳脖颈,孟琼的情欲也是很强烈。高潮有时不止来一次,解放凭感觉她要来了,努力控制自己,要让她也得到充分的心身愉悦。

    解放因为有她随时可以满足自己的性欲,又因为有她每天都能够让自己的情愫有所依托,因此解放哪怕看见一些秀色可餐的“流萤”也不会心动。或是心动也不会付诸实施。因为不可能找到与孟琼做爱的那种特殊感觉。所谓老婆、妻子、夫人、家里的、孩子他妈、等等这些称呼,都不及“爱人”更实在。遗憾的是这种爱人的体验对解放来说,时间并不长,总共二十年……这是后话。

    解放乘火车到柳州,之后转大巴到防城,接着转中巴到东兴。一路所见多少显得新鲜别异,车窗外飞掠而过的山川,与家乡大相径庭。其山势比较奇崛,山与山之间非常平坦,气候温热,各种植被茂盛。田畴间一片片双季稻长势喜人,旱地里的干蔗林叶茎稠密。在城镇的郊区,不少民居两三层新楼涌现出来,与旁边老旧的小砖房形成反差。防城有长长的海岸,看得见一些港口码头在建设当中,一些高耸的大塔吊引人注目,叹为观止。看得出,广西的改革开方的步伐比家乡迈得大。听说,这里北部湾码头将是云贵川三省与东南亚通商贸易的出海口,也将连通五大洲四大洋的周边国家。

    解放下午三点过了边检,到达东兴汽车站,也可能是个私车停靠点——在一处靠着北仑河的空地上。这里有很多人在走动交谈,这些人看样子来自国内各地,也有不少背着大包小包的越南的小商贩。下了车解放四周扫视了一下,有一株牵枝挂蔓的大榕树立在小广场中央,宁源就站在树下。他立即招手喊他,并且兴奋地朝他跑来,脸上洋溢着欢愉的笑容。

    “嗳哟,大叔,可算把你盼来了!”

    “是呀,决定来,办护照,花了点时间……”解放说,注意到树下还有两个年轻人在注视他。

    宁源仔细打量着解放,转脸指了指不远处的长堤,说:“大叔,对面就是越南,下面这条河只花十元钱就有小船送过去,你看这些越南人,他们都是做小生意的,过来回去都走这里坐船。”

    “我们国家没人管吗?”

    “管不了,都是越南边民,来往习惯了,他们嫌关口进出麻烦,走这里,小船小路,既省钱也便捷。”

    这时解放注意树下那俩个人走到了他的身边,微笑着向他点头,并掏出三个五香烟,取一支双手递给解放“老板,第一次来东兴吧?来,抽一支烟。”

    解放愕然地笑着,接住烟,宁源在一边介绍说:“大叔,他们是我在这里交的朋友,本地人。”

    “哦,好好好,朋友多了路好走嘛,哈哈……”转身跟两人接火点燃香烟。心下暗暗猜度,宁源来没多久就交朋友,看来他有混社会的天赋。

    “走,大叔,我们先安排好住宿,然后吃饭。”

    解放没带什么行旅,就背了个挎包,装了几件换洗衣服。他跟随宁源在两个年青人的陪同下,打的来到一处更为空旷的场地。他似乎觉得,东兴不像一座城市,更像是一个乡镇。看不见高楼大厦和繁华街道,房屋散乱不密集。在一栋两层楼的并不显眼的酒店门前,宁源说他就住在这里,本来是单人房,现在换成了双人间。“大叔,我们俩人住一间,方便说话办事。”他说,一边带解放上楼。

    酒店外观不咋样,房间内部还可以,双人床,卫生间淋浴空调都有。还有一个写字桌,两把圈椅,一个平柜上有茶具和电视机。“嗯,这里还行,只是窗外没什么景色,”解放走到后阳台看了看,下面是间平房顶,再就是一个停车场。停车场被围墙围着,大门在另一条街面上。

    “大叔啊,这里是几个朋友叫过来住的,本来我住的地方要好一些,不过,他们说这里房间便宜,再就是吃饭的地方多。我觉得也方便,离市区嘈杂的人流远些。”

    “我看有咖啡,冲一杯吧……”

    解放坐在圈椅里放松有些颠沛劳顿的身体。一边打量着宁源的穿着,他头发顺滑,上身穿着带纹绣的绛红色T裇,一双尖头皮鞋和西裤显露出一个有钱人的气质。另外,他突然觉得他长得很像父亲,宽阔的长方型脸膛,双眼皮的眼睛,血亲之缘不言而喻。以前他也有所感,却没有此时明显。不过,他的聪明才智如何度过这道难关,如何得以自由发挥,如何能让他的前程似锦,这些都要看他的命缘如何安排了。

    当晚吃饭,在旅店对面的一个大排挡。解放没想到会有十来个人,这两个青年也在内。大家有说有笑的点了一桌菜,喝了几扎啤酒。解放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看宁源,似乎已经习以为常。更不可理解的是,接下来的十多天,餐餐都是这帮人,餐餐都是宁源买单。有一次来了一位六十岁左右的长者,他身体精瘦,面像白净,稀少的头发倒梳着,眼睛炯炯有神,这帮人都尊称他为洪老大。哪天他特别高兴,对解放说:“看你老弟也是不凡的人,你这个侄儿了不起呀,哈哈!年轻轻就做大生意,他想到越南发展,我正在帮他办护照过去。你就放心吧,哈哈……”

    解放暗暗诧异,看着这位红光满面的被一种自信骄傲的气质包裹着的长者,虚虚地敬了他一杯酒。“我侄儿的护照果真能办吗?”他小声问道

    “嘿嘿嘿,不是我吹,在东兴没有我办不成的事。有些偷渡客被边防抓回来,我照样把他送出去。”

    当晚解放问宁源,怎么认识这个人,他究竟是干什么的。宁源说这个人是那帮小兄弟引见的,好像他原来是东兴市政法委的老领导,政府,公安,边防,海关他都有关系。他说能帮我办护照,还说北方很多大小老板都是他帮助搞出去的。我信他,并且给了他两万元,他说护照办好再付三万。我答应他了,我有信心,人到了越南,我通过边贸能赚到大钱。

    解放半信半疑地瞅着宁源,这年代,也说不清这类人是不是有通天的本事。更不清楚护照的真伪,如果拿到一本假护照有什么用?进出海关岂不是自投落网?不过,此人隔过三两天来找宁源,一会儿是要他的标准照片,一会要他填写什么表格,并按上手印,总之只见刮风不见下雨。

    这些天解放没事去东兴海关转转,一条封闭似的铁桥连通着中越两边出入境口岸,来往的人很多,很多是越南人。他们背着行囊或推着大号滑轮箱子,女人穿着色彩艳丽的筒裙,很像中国传统的旗袍。中国出境的人打眼看多是旅游的,戴着墨镜的,戴着遮阳帽的,提着小旅行箱的,其间夹着个黄头发蓝眼睛大鼻子的西方男女。而在货运海关这边,每天都排列着无数的大卡车,卡车都满载着五花八门的货物,有集装厢式的,有大棚布盖罩着的。这些车显然都是两国边贸生意兴隆的象征。车排着很长的队,时刻都在等待对方边检通过。

    在路边的一些空地上搭着许多简易大仓库,问了问,说都是大蒜仓库。越南和柬埔寨人民都喜欢吃大蒜,但是他们的土壤气候不适应大蒜生长,只能从中国进口。有一天解放和宁源去大榕树那里观察对岸的地形,一条并不宽阔的小河把两岸分隔来开,这边是东兴,那边是越南。这条河估计是北仑河的之流,狭窄水缓,那边看不见什么城市房舍,一条土丘小路在对岸的小山坡上延伸,进入到一公里左右的小树林中。宁源说,他了解了,穿过那片小树林就是越南芒街。而这条土丘小路的顶端是一个渡口,离这边的堤岸大约两百米,有小船来来回回接送着往来的人。解放看见不少头戴尖顶小斗笠的越南农村人抬着担子上船,很快就到了这边。他们上岸后不久就来到这棵大榕树的场地上,放下担子流露出欢快喜悦的笑容。解放注意扫视周边,确实没见到什么边境执法人员出现。看来,这时期东兴边境管控并不严格。

    解放指指说:“这种过境小船下游还有吗?”

    “有的,大叔,我走到那边看过,半夜十二点都有人过来过去。”

    解放想想说:“我直接怀疑那个姓洪的是个骗子,故意拖你时间,吃你花你;要不就是跟你做假护照,还要五万元,他是拿准了你的软肋,知道你是犯了经济案逃出来的。他们这帮人我看就是利用东兴口岸边检不健全,布下网套,专门勒索敲诈像你这样的人。”

    “大叔,我不是没脑子,你看我天天请他们这帮人吃吃喝喝,其实我也是在放线,看看他们之中有没有大鱼,想跟我合作个什么事。现在他们都认为我是百万富翁,一旦有这种人出现,我有能力把他一网打尽。”

    解放不得不佩服宁源的心机深重。这种情格,天生就是在走法律钢丝,一不小心跌得粉身碎骨。看来他的案子不简单。

    这天在大排档与这帮人吃饱喝足回到酒店后,解放突然下决心道:“宁源,我不想在这里耗下去了,看不到任何希望。我明天就持护照签证进去,到里面看看,顺便也去一趟越南首都河内。最多一个星期我回来,如果他们能帮你过去,我就一起过去。如果不行,干脆你就渡河到芒街,我在哪边接你,总有办法到达河内,一旦到了河内,就可以到胡志明市,那里经济发达,原来叫西贡,是东方小巴黎。那边肯定大有商机。”

    三、此路不通

    河内,越南的首都。

    明亮的阳光 ,南亚的热风,大街小巷川流不息的摩托,小街密集的高低不平的瓦檐涂着色彩的民居,湖边空旷的林地,高大的行道树,庙宇、及数不清的旅游用品商铺……这些景观给解放留下了粗浅的印象。

    这天解放在一处大湖边溜达,他似乎觉得城中的湖泊和一批批游客是河内最典型的特色。这个湖岸的椰子树高大,树杆笔直,顶部蓬勃的叶茎像某种大鸟的尾翼迎风飘逸,很多游人走动。看见一个独立尖顶的小木房,走近才知是一家专卖中国古董字画书法作品的商店。老板是一个华侨,见他进来立即笑脸相迎。“先生,要什么吗?看看吧——”

    解放跟他点点头,表示好感。一边扫视着柜台里摆放的各色各样的瓶瓶罐罐。有青花的,粉彩的,碟盘的,碗型的、梅瓶的,还有五花八门玉如意、鼻烟壶等像是清朝的东西。解放一向对这些东西敬而远之,一来不懂真伪,二来没有这方面雅兴。不过,他看见挂在墙上的字画中有一幅特别显眼。这是一米多长的条幅,上面潇洒地写着六个大字:金戈铁马护中华。笔墨饱满,笔锋遒劲。落款是:冯玉祥书。解放对中华民国史略知一二,知道冯玉祥是民国军阀,是个爱国者。他怎么会有一幅书法流落到这里,而且他是不是书法家,这都很奇怪。他看看后就离开了。

    河内的交通多是摩托车搭客,他一招手,就有一辆摩托吱地在他面前刹住。这位车夫操着夹口的普通话问他想去哪里,他想了想说去胡志明,连说了三声胡志明。“噢,走走,我带你去。”对方笑着,表示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他跨到后座上,溶进大街上的摩托车流,来到他想看看的胡志明纪念堂。这里的中国游客更多,拿着小旗的导游带着他的团队,在纪念堂里进进出出。中国话的声音,笑声,议论声回荡在四周。

    隔天上午,他来到一座比较有名的中国式庙宇——文庙。

    参观浏览了里面的亭台楼阁。什么下马碑、奎文阁、进士坊等等。很多廊柱石碑上都镌刻着汉字对联或是祭文。

    他走累了就在一根石椅上歇息。身边高大粗硕的行道树遮住强烈的阳光,婆娑的枝叶间透出百年苍桑的信息。跟越南小贩买了个椰子,慢慢喝。接下来他用不少时间在显得沉旧而多彩的小街小巷走走看看,他觉得这些小街上的百姓人家充满生活气息,门面商铺一家挨一家,生活用品,五金电器,应有尽有。他们的年青人给解放留下印象,少男少女们骑着大摩托轰着油门疾速穿梭在车来人往的街头巷尾,活力四射。

    越南女性的连衣裙色彩斑斓,很像中国的旗袍,恰到好处地把女性的身姿勾勒出来。解放觉得不同之处在于前者随意洒脱后者较为庄重刻板。特别是在路边,树下,或是某个空阔地带,有风吹来,撩动她们的长发和身上艳丽的裙裾,个别胯部侧面开叉的地方隙露出细白的皮肤,那种美是动人心魄的。

    从芒街到河内有各种大小客车,包车,这一点解放记住了。可以说,只要舍得多花一些钱,没有过不去的关。他们似乎紧跟着中国改革开放的步伐,一切向钱看,有钱能使鬼推磨。

    几天后,解放回到东兴。第一餐饭还是旅店对面的大排档,还是这帮海吃海喝的“朋友”,还是宁源大腹便便地买单。都知道解放去河内回来,对他敬奉有加,频频向他敬酒。他们似乎明白,解放是有护照的人士,说明他是正二八经的商人。不敢对他起任何杂念觊觎之心。一句话,他们认定他是吃不动的角色。而对宁源,则是极尽吹捧之能事,左一句宁总,右一句宁哥,每次饭毕,宁源打开皮匣的一刹那,总有几双眼睛投过来盯着他鼓囊囊的钱包。宁源挺挺肚子,说:“谁去买单?”就有几双手伸过来说:宁总,我去……宁源数出几张百元钞。把钱塞给最近的一只手,接钱的人怀着傍大款吃大户的快感跑向柜台。不会儿屁颠屁颠地跑回来向他汇报,宁总,这一餐菜和酒总计多少多少,还退……宁源扬了扬手说:“留着买烟吧,好了,就这样。”然后这帮人围拥着他走出餐厅。

    让解放决定改变这一切的是有一天晚上,解放出去买烟,他突然发现,旅店走廊尽头有这帮人值守。他买了烟回来,走另一头上楼,在楼下的拐角处也见到他们的人。他感觉不妙,这帮人越发像一个黑社会团伙 ,宁源可能是被他们无形控制了。他把这个感觉告诉宁源,宁源却道:“大叔,我知道的,他们早就把我当成财神爷了。那个洪老大总是跟我说,再等等,护照已经在做了。要花很多钱呐。你要有准备,还要加钱;又说,我请的人是要冒风险的,不过,你放心,一定能做好给你。他总这样说,我只装是听信他的,大叔。”

    “那你明明知道,还要当这个冤大头?”

    “不是跟你说了,我想钓鱼嘛!我希望会被某个大老板注意,来与我切磋生意,这个地方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地方,他们想套我,我也想套别人。”

    “可是,在我看来,你是落入了黑道的陷阱,这些人都是不务正业的小混混。”

    “其实我也心痛我的钱,要不,大叔,我们走?”

    “一定要走!这里等他们给你办护照纯粹是做白日梦。”

    “我也不想等了,大叔,要不这样,反正你去了越南了解了情况,我看,我先渡船到芒街,然后你到芒街接我。”

    “唔……只有走这条路。但是这帮人要防着,他们盯着你的一举一动的。”

    “大叔,后天是星期天,越南边民过来的人多。我想后天中午我们和那帮人吃了饭以后,我们假装去大榕树那边散步,然后我就抽空到河边上小船过去。我到了芒街立即给你电话……”

    “电话能打通吗?”

    “能通,我不止一次听见有人打电话到芒街。电话虽然是越南信号,但两边相隔太近,能通话……”

    “然后我等你信息,平安到达后,我回酒店收拾行旅,从关口过去。”

    “对,这就样,等他们发现,我们已经在芒街了。”

    “万一我提着行旅出来,被他们阻止怎么办?你那个牛皮箱太精制太显眼,他们都认识。我出来,他们不见你,岂不麻烦!”

    “也是啊,总之你接我电话后,看情况行动。实在不行,我在芒街住一晚,你早上趁他们不备的时候过来。”

    叔侄俩商量到半夜,决定采取这个办法。

    这个行动开始比较顺利,他们照常请这帮人吃罢后,就装着散步来到大榕树下。星期天是有很多越南边民挑着他们的土特产乘船过来,上岸后围拥他们的人很多。附近有一家旅行社打出广告,快捷办理越南老挝柬埔寨签证。有不少国人和老外在哪里问长问短。解放在人群中迅速查看了下四周,悄悄对宁源说:“他们没过来,在看越南边民的土特产,你现在就走。”

    宁源显出极度兴奋和遏止不住的坚毅神态,点点头,立即跳下长堤,跑向正要过渡的一只小船。稍会儿,解放见他上了对岸,便返身回酒店去。

    大约两个小时,手机短促地响了响,解放一看是宁源发来平安抵达芒街的信息。他迅速收拾行装,把宁源的牛皮箱和自己的背包整理好,悄悄打开门,探头朝走廊两边看去,不料,正好遇上洪老大兴致勃勃地走来。

    “卢老板,你侄儿呢?”他笑着,不等解放让门,就直接推门进去,一看,床上摆放着行旅,立即警觉地回头看着解放:“他人呢?”

    “可能出去走走吧,天天关在房间里太闷。”解放说

    “不对呀,他们说刚才看见你和他在大榕树那边,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

    “我回来整理行旅,我打算回贵州。”

    “要走,那他呢?你不管了?”

    “他又不是小孩子,我跟他吵架了,他说要等你们办事,然后去越南。我家里事多,不能陪他了,得先回去。”

    “这样呀……那好,我去找找他。”他说了这话,立即返身出去,走道上传来他急急的脚步声。

    解放马上提着行旅跟着出门,打算退房后直奔海关出境。他有签证,应该不成问题。然而在大厅里他却被两个小厮拦住了,说:“卢老板,你不能走,洪老大说去找宁总,见不到他,不准你走。”

    解放恼怒道:“他是他,我是我,我要回贵州,为什么不准我走?”

    “说是你们两个吵架了,洪老大说……反正我们也不知怎么回事,你回房等着吧!”

    解放想想,硬走肯定走不脱。回到房间后,他心乱如麻,立即给宁源发信息,说一时来不了,他们在四处找你,不准我离开。不会儿,宁源的信息发来,说没关系,反正我现在这边,我找了一家私营旅社,是华人开的。我先住下,你明天想办法过来。

    解放稍为松下一口气,躺到床上,寻思着明天如何离开。忽听门被敲响,打开一看,又是洪老大。这次他的表情严肃,眼露凶光,盯着解放说:“小弟们都找遍了,不见你侄儿。我跟你说,我怀疑他去了芒街。他想跑是不可能的,他欠我很多钱,护照我已经帮他做好了……”他摸出一本护照在解放眼前扬了扬,又说:“不还我钱,你也走不了的。”

    “给我看一下护照……”

    他没有把护照递到解放手中,而是翻开扉页让他看了看解放看见上面确实是宁源的照片,但他立刻判定这护照是换了头像的。那时的中国护照不是影印照片,而是贴上去并且有钢印的,解放自己的护照他就仔细看过。仅此一眼,他认定这护照就是用来骗宁源的,钢印模糊,姓名出身年龄都不对。但他装着是这回事,说:“那就好,他回来一定谢谢你,会把所需的款项分文不少的付给你。”解放接着说:“不过,我明天肯定要走的,他跟你发生的事与我无关,不要威胁我。”

    这家伙变了副嘴脸,皮笑肉不笑道:“卢老板,我不是威胁你,我怎么能威胁你呢?是不是?我是说,他一定会回来找你的,你不慌走,等我和他见了面,把事情摆平了你再走……好吧,就这样,反正他的护照你也看见了,我们明天再说。”

    天色暗下来,解放打开后阳台门,让清凉的晚风吹进屋内,使空调调节的温度和徐徐降温的新鲜空气融为一体。上弦月早早就挂在黄昏的天空,他走到阳台点燃一支烟,下面的公交停车场有的士不断进出。他看见一个司机停下车后,急急开门出来到院子角落小便。一群鸽子在晚霞中腾飞。

    还好,今天不用请那帮人吃饭了。

    他到旅店对面的大排挡买了一份烧鹅饭,两瓶矿泉水,提着回旅店。在楼梯口又看见几个熟悉年轻面孔坐在长椅上盯着他,这些小杂种!他愤忿地骂了句,擦身而过时却装模作样地跟他们点点头。

    他回到房间吃饭,满脑子都盘算着明天如何离开。天黑的时候,他接到孟琼打来电话,询问他和宁源的情况。他心不在焉地敷衍她几句,说一切都好,让她放心。也就在这时,手机信息响起,他打开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是宁源发来的:大叔,我现在逃离了芒街,大约十点半左右回到大榕树那里。你来接我。

    解放心里有如袭来一阵冰浸刺骨的暴风雪,他用了一个字:逃!这意味着什么?立即回复,逃是什么意思?他又回复:我在路上,见面详说。

    解放像热锅上的蚂蚁乱了套,接他,怎么接?接了能回来?……不可能回来,回来就是请君入瓮任人宰割。看看时间,九点差十分,不行,得走。怎么走,那帮小厮儿守着楼梯口……忽然情急生智,他走到阳台往下看。停车场灯光昏暗,进出的的士依然来来去去。下面的一间平顶屋面离阳台不高,只有一层楼间距,从平顶再到里面的停车场也是一层,来个两级跳出何?当这个想法变为必须一博的决心,刚才所产生的踯躅彷徨担惊受怕一扫而空。他先轻轻拉开一条门缝,伸头向两边走廊瞟瞟,没有人,然后把门把手锁死,接着把早已收拾好的背包和箱子提到阳台上。左右看看没有任何动静,他就把宁源的牛皮箱平着弯下腰轻轻一放,皮箱叭地一声稳稳落在平房顶上。然后他背上背包,翻过阳台的不锈钢栅栏,尽量用双臂把自己悬挂起来,他个子高,这样离平顶只有一米多的间距。他深深吸口气,一松手,自己就落到了平房顶。发出的声响不大,不远处的一只蹲在墙头上的猫都没有惊动,只是回脸看了他一眼,之后怯怯离开。

    如此这般再来一次,不会儿,解放出现在停车场大门边。也许正是的士交接班的时间,解放避开进场的车,对一辆出场的车招了招手。

    “搭车吗?”一位中年驾驶员伸头问

    “搭,去南宁。”

    “远呢,二百公里,要一百五十元。”

    “可以,到大榕树那边再接一个人。”

    “行呀,把行旅放后车厢,上来。”

    这人笑说,一边把车后厢打开,让解放把东西放进去。接着,解放钻进的士后座,车松开刹车,闪着转弯灯,开出停车场,直朝大榕树驶去。

    解放看看表,正好十点半,拨通了宁源电话。“我打的士来了,你到了吗”

    宁源诚惶诚恐的声音:“我刚到,就在树下。”

    “好的,是一两红色的桑达拉,等下我叫司机打闪灯,你就上来。”

    大榕树那里依然人影绰绰,散步的,休闲的人们在长堤边和大树周围走动。月光几乎没有,只有天上闪烁着星星。的士车一到,驾驶员轻轻停住车,闪灯一打,就见宁源从树根侧边跑过来,解放推开后门,他迅速钻进来坐到解放身边。俩人对视一眼,笑了笑,没说话。

    司机把车开上进出东兴的大路,加大油门,很快把这个边陲小城甩到身后,只见稀落的城市灯光在移动,消失。而前方,却见着三三两两的摩托车载着大包小包东西疾驶在公路边。

    “这么晚,他们拉什么?”

    “本地的‘偷油婆’,他们拉走私香烟,一晚跑几趟。”驾驶员说:“你二位坐好,等会到了边防检查站,准备好证件。”

    解放听着不由一阵头皮发麻,那帮人很可能会通知边检,宁源也是显得有些紧张。解放想想说:“师傅,有没有其它路绕过边检站?”

    驾驶员奇怪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有是有呀,不过,你们不是逃犯吧?怕什么?”

    解放立即把自己的护照拿出来给驾驶员看,说:“说什么呢,师傅,我们主要是带了一皮箱走私香烟,都是三个五和西尔顿。万一被他们没收就损失大了。”

    对方斜眼瞟瞟他的护照,笑起来:“这样呀,学会当地人蚂蚁搬家了?哈哈哈……不过也行,我带你们走小路,绕过边检,要加钱。”

    “行行,加多少?”宁源说

    “你们的生意也不大,加五十吧!”

    “好了好了,你说了算,加五十。”

    的士来到一个不起眼的叉路口,旁边都是矮小的杂树林。停住,慢慢拐上一条狭窄的水泥小路。

    四、天网恢恢

    半夜两点,车到南宁。

    始终是广西省会,一片灯光闪闪烁烁。有的高层建筑上映着大型广告霓虹灯,街面上有少量的车辆穿行。路灯排列整齐,清凉的夜色透着朦胧的光。

    的士在一座街心花园旁边停住,司机扭脸对解放说:“我就送你们到这里,这就是南宁了。你们要去哪是你们的事,我要返回东兴了。”

    “好的,谢谢你辛苦了。”解放打开车门,宁源先钻出去,他跟着下了车。驾驶员下来帮他们提出后厢里的皮箱和背包,解放掏出二百元递给司机,他收下钱后立即开车走了。

    这分钟,要说人生最大的快乐莫非如此。经历了前半夜的惊心动魄,回归到平静与自由状态,简直太让人开心了。人的心情与大脑相互关联,同时也与神经肉体紧密惯通。那种紧张,悸怕、惶恐导致的筋肉酸痛,随着心态的放松土崩瓦解,一路的闷不吭声的胡思乱想也随之砰然解体。路上由于司机的关系,他叔侄俩不说一句话,只是盯着前面车灯照射下移动变化的路,奔向前方。现在,此刻,所谓的如释重负表不尽两人心情。街心花园盛开着一蓬蓬红硕的鸡冠花和黄色细碎的太阳花,修茸过?地绿茵如毯,它们在夜色的空气中散发出沁人肺腑的气息。

    两人在石椅上坐下来,点燃香烟。宁源忽然放声大笑,笑个不停,好像来自灵魂的呼啸,一边说:“大叔,我是大难不死呀!哈哈哈——”

    解放注目他的狂笑,显得疲惫倦态的脸,“说说你遇到了什么大难?”

    宁源稳住了情绪,吸了口烟说:“今天晚上整个芒街都在搜捕我。越南警察和中国边防特警拿着我的照片,每家餐馆,旅店,挨着搜。”

    “那你怎么逃出来 ?”

    “我房东好啊,搜查到他隔壁的小酒店时,他好奇去看,见到警察拿着我的照片。他心下想,要是在他的店把我抓住,他可有会被停业整肃。于是他回来问我犯了什么事?我说没有犯事,是被东兴一帮黑道敲诈,我跑过来躲他们。他说你有多少钱?我随身带过去两万元,我说有两万人民币。他说把钱给我,你跟我来,我找人把你送回去。我当然没有二话可说,把钱塞给他,他拉着我从后门出去来到一片小树林,之后他叫我稍等他会儿,来了一位船艄公,此人默不吭声,一直带我到北仑河边,上了一条渔船。然后我有惊无险地回到东兴。”

    “嘿嘿,不是有惊无险,是死里逃生!算你命大,要是被他们逮住,你就彻底完蛋!看来那个洪老大不是一般人,他把帮你做的假护照给我看,之后说你还欠他很多钱。我接你信息后,就被他们软禁在房间里。当你再次给我信息,说是你逃出来,我就知道大事不好了。你猜我是怎么甩掉他们的?”

    “你说吧,大叔,我不猜……”

    “我从房间后阳台跳到下面平房,又从平房跳到停车场,这样神不知鬼不觉打的出来了。现在想起真是后怕,对你我来说都是一个教训,也是人生一个特殊经历呀 !”

    “大叔,他们会不会来南宁找我们?”

    “不可能,南宁这么大,他们怎么找?还有,他们是地头蛇,出了东兴什么也不是。他们也不知道我们来到南宁,说不定还不知道我已经消失了,而芒街那里还在继续找你。今晚够他们忙的,明天发现我不见,更是目瞪口呆!”

    “哈哈,我在那住了一个多月,房钱你结了吗?”

    “怎么结,想结也结不了。活该,反正是他们安排你住的,逼迫我们省下一点费用,哈!”

    “来,大叔,接一支中华烟,这是最后半包了。天亮再买。”

    “不过,你在东兴花销不小吧?”

    “差不多十万,昨晚的两万是必须要花的,至于每天请他们吃吃喝喝,还有给洪老大的,都算打水漂了。”

    “教训!在我那里做小糊涂仙和汽车什么的生意,赚的都不够赔,是不?”

    “哎呀,大叔,钱是人找的,我不再乎!关键是我们总算逃出了魔爪,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哈哈”

    黎明前东方发白,幽蓝的天际上弦月隐退。清新的晨风吹拂着这片街心花园,宁源突然说:“大叔,你看下一步我怎么办 ?”

    这个问题一直搁在解放的心底。

    “要不,我们先在南宁住下再说?”

    “不住,没有理由住。这地方人生地不熟,一旦深入下去,结交所谓的朋友,同样是池浅王八多。搞不好又弄出什么是非。”

    “那么回去?”

    “只有这条路,先回去再说。等下天亮,我们找个小吃店吃早餐,然后我跟叔娘打电话详细问问家里有什么情况。你也跟宁泉打个电话,了解下案子的进展。”

    “我是时常跟我弟联系着的,他说没听说公安近来有什么动静。”

    稍会儿,他俩招停一部的士,来到一家早餐店,每人吃了两碗香喷喷的“螺丝粉”。

    这时期南宁没有火车直通贵州,他们到桂林转湘黔线,到家时为了安全起见,解放建议宁源住到父母家。

    宁源嘴巴甜,爷爷奶奶地叫个不停,把二老高兴得不得了。正好有一间空房,立即让宁源住下。自从二弟离世后,父母的心情处于悒郁状态。母亲时时在回想他离世的那天早上,他来叫母亲,出门时居然破天荒地帮她梳理头发。母亲不止一次跟解放和三弟说过,说那天真是怪,二弟不但帮她梳理头发,还在外公和北方爷爷的遗像前烧了三柱香。他说:“妈,跟老祖宗们烧个香,保佑我们今天玩得开心,平平安安。”当时母亲只觉得二弟太乖太懂事,三个儿子没有哪个像他这么孝顺。他走了后,解放觉得他这异乎寻常的举动就是在跟父母告别,永别。是冥冥之中天意使然。

    现在宁源来跟他们住,他们也得到很多安慰。毕竟他是老家的一根血脉,他父亲健在的时候,有一次父母回老家就住他家。因父亲的腰腿受过伤,游山玩水走不动的时候,都是宁源的爸爸背着父亲走。为此,当得知宁源的父亲去世的那会儿,父母也伤心过。现在作为侄孙的宁源来家住,父母是十分欣慰的。

    当晚,解放到酒吧看了眼生意,就急急招孟琼回家。孟琼情知解放的意思,他的眼神里透出爱的火焰。孟琼也不能自持,回家后夫妻俩洗洗整整,立即上床做爱。解放火烧火燎地把她赤祼肉软的身体压在身下,尽情发泄着积蓄已久的爱欲,方才把激情让位给理智,把这次出行的种种遭遇讲给孟琼听。听得她是心惊肉跳,意乱神迷,不得不佩服他叔侄俩出逃的惊险与勇气。

    “近来一直没有公安方面的干扰吧?”

    “跟你说过,没有。”

    “小姐们还来不来酒吧?”

    “小花她们走了,住宿的没有,晚上还是有流动的来东戳西戳找生意。”

    “哦,那就任由她们,有她们卡拉OK生意要好些。反正她们是谁我们不知道也管不着。”

    “不过,现在吃饭签单的有点多。”

    “签单?哪些人?”

    “阿达带朵兰来签过三次了,你的老朋友大笠毛铁他们来签了一桌。马国庆,四福,大鸡蛋他们来签了一桌。那天他们还喝了两瓶小糊涂仙,两扎啤酒。”

    “没关系,把账记好,他们再来,我叫他们结。”

    天气阴冷,与广西绝然不同,更与越南河内天差地别。解放第二天早早就到了酒吧,问黔叔需要买什么菜。黔叔开出菜单,笑着说:“卢哥,这段时间你不在,都是我跟你老婆去买,她付钱,我提货,你来就好了,我也少累点。”

    “跟你每个月加一百元工资,好好干。”

    “嘿嘿,多谢多谢。现在我又开发了两个火锅,一个是麻辣牛杂,一个是酸汤猪脚。生意好得很。”

    解放回来的消息很快让他的三朋四友知道了。他们有事无事就来找他喝茶聊天,而善于交朋结友的宁源也迅速与他们打成一片。他空了就在酒吧里进进出出,或者跑汽运公司麻将室跟四福他们混。各方面看来一切安定,他逐渐放下心来。有几次,他用吧台的上座机跟他兄弟宁泉打电话,解放不知道,知道后已经为时晚矣。因为,他的座机电话早就被公安监控,这是宁源出事后才恍然大悟的。

    出事这天是星期六,解放餐厅生意火爆,桌桌满。而卡拉OK也不错,歌声在强烈的音响伴奏下时而高亢时而抒缓,这一晚马国庆,凤新中都在歌厅玩,宁源和四福他们要了个麻辣牛杂和酸汤猪脚双料火锅在餐厅猜拳打马,喝得不亦乐乎。

    稍会儿,陈凯和宋艺华,老张到来。见了面就说吃过了,只想喝茶聊天。解放把他们引进空闲的四号包房,冲了壶“金俊眉”红茶,分杯放在大家面前。这分钟,大伙亲热的劲头有如火山喷发,无拘无束,有声有色。

    陈凯道:“喂,解放,听说去了一趟越南?”

    “听谁说?你信息灵通呢!”

    “不管听谁说,就说你去了没?”

    “嘿嘿,去了一趟河内。”

    宋艺华眼睛烱烱放光:“说说,感觉如何?”

    老张接话道:“我说嘛,你办护照就有打算。是不,嘿嘿……”

    “来来,喝茶,边喝边聊,见到你几位,我太开心了。不怕跟你们透底,越南真有特色,也在改革开放,特别是东兴,边贸生意做得热火朝天。”

    “东兴不谈,就说河内,那里状态如何?”陈凯道

    “老房老街,大树湖泊,女人的紧身筒裙,旅游胜地,庙宇香火,晴空万里……大概是这样。哈哈哈!”

    “有小姐没有?”陈凯戏谑问

    “肯定有,但我没有时间深入了解。当今世界,哪里没有小姐,是不?”

    “妈的,有机会我一定去体验一下‘炮打越南’的滋味。哈哈哈!”陈凯笑道

    “嗳,是听很多人说过‘炮打越南’,中国人去越南旅游的人越来越多,恐怕不少人都怀着‘炮打越南’的想法。是不是这样?解放?”

    “可能吧,越南美女的确风姿绰约,勾人心魄。她们穿着色彩艳丽的筒裙就像我们的旗袍,真的美。”

    “价格不贵,一百元人民币,就能让她陪一天一夜。这是一位台湾佬告诉我的。这家伙来这边乡镇企业投资考察,我老婆他们乡镇企业局接待他,我也请他吃了顿狗肉汤锅,他那天喝得半醉,跟我说他们台湾人到越南,就是‘炮兵团’进入了阵地,哈哈哈——”

    “喂,老张,你的啤酒鸭餐厅生意好吧?”解放换了个话题。

    “还可以混,我也请了个帮手,要不我也没空出来玩。”

    外面音响嘈杂,这时候光儿敲门进来,对着解放的耳朵轻声说:“卢哥,外面有人找你。”

    “哦,好好……”解放起身向几位说:“我出去照料一下,你们慢慢喝茶慢慢聊,我马上回来。”

    大厅的拐角,靠吧台的地方,两个西装革履的人站在那里。解放迎上去:“请问两位……”

    “噢,你是卢老板呀,我们想吃一个龙凤汤火锅。”一位体态稍为发胖的中年男人笑着说。

    “来,老板抽支烟,我们从贵阳来,听说你的龙凤汤有特色,所以前来品尝。”这是个戴眼镜的瘦子。

    “好呀,欢迎欢迎,餐厅在这边。”

    “我们看了,没有空桌了。所以才来麻烦你安排,要不,就在厨房的铁炉子边坐就可以了。”

    解放跨进厨房,看铁炉子上煨着开水,就叫黔叔:“黔叔,你把这开水壶挪开,搞个龙凤汤给这俩位在这里吃。”

    黔叔从后厨进来爽快答应说:“好好,我马上搞,不过两位老板,只有 一条斤把重菜花蛇了,母鸡还有半只。”

    “够了,菜花蛇炖母鸡汤,可以可以。多少钱一份?”

    解放答:“五十,加两样凉拌菜,一碟卤花生。”

    “好好,老板你收钱,生意好哇!”

    解放客气说:“吃了再付,没关系的。”那人却硬把五十元塞给他说:“一样的,你先收起。”

    解放只好收下,叫一个小工过来,帮他们摆好碗筷,边说:“今天星期六,人多。”

    “是的,礼拜六,火锅生意都好。你忙你的——”

    这时餐厅这边依然热气腾腾,宁源和四福大鸡蛋他们正在碰杯,吃得高兴。歌厅沙发上坐了不少男女,在等光儿放唱碟。有人在对唱情歌,说笑声,掌声不断传来。解放安顿好他俩,就回到包房几个朋友那里。一进门,三人正聊得嘻嘻哈哈。陈凯说:“解放,你说说,老张讲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是不是吹牛?我看二十岁的女人才是狼吞虎咽的年龄。我当初跟姜小妹的时候,我一天三次都喂不饱她,见了我就想脱衣服。其实男女都是一样,好色是天性,哈哈哈!”

    解放听着忍不住大笑,正想说什么,门又被推开,光儿伸头进来,说:“卢哥,那两个人又要叫你,说是请你有事说。”

    看他一脸懵懂的神态,他几个挥挥手:“你去你去,当老板就要有老板的样子,不要客人动不动请……”

    解放回到厨房,二位见他立即拖了根小凳子让坐。解放说:“龙凤汤合口味不?要不要加点配料?”

    “不用不用,好得很,我都喝了两碗汤了。”胖男人笑道:“不过,我们请你来,真是有事。我们是省公安五处的……”说着,他把西装一掀,一张警务工作证挂在内衣口袋上,解放看清了来人的照片。另一位也亮了亮他挂在西服里面的警务身份证。

    解放心弦一下子紧绷起来,吱唔道:“哦哦……”

    “我想卢老板是明白人,我们来就是要带走你的侄儿卢宁源。”

    “他,在不在我不清楚呢,真的,我一直在包厢陪朋友喝茶聊天……”这样说,解放已经感到大事不妙了。

    “我们不想搜查,怕影响你的生意。这样好不,你去门口看看谁来了?你是不是配合我们,把他叫出去?”

    解放狐疑地跟着他俩来到门口,离酒吧几米的地方停着一辆警车。解放走近一看,几乎全身打个寒噤。父亲——自己的老爸从副驾驶座这边伸出满是白发的头来,说了句:“毛儿,把宁源交给他们。”

    解放呆若木鸡,盯着父亲,稍停,转脸对他两人说:“他和朋友餐厅喝酒……”

    说了这话,解放心里瘆得慌,四下扫瞄,列检所那堆红砖旁有便衣盯着他,公交车站那里也站着几个人。看来他们把酒吧包围了,不说宁源浑然不觉,就是知道想逃也插翅难飞。

    “那就多谢你配合了,你爸爸是我们地区的老领导,他老人家不愧是老革命,识大体顾大局。我们跟他说明情况后,老人家义然决然带我们来。”旁边的瘦子对解放说,接着打个手势,对面和公交站的人立即过来,他们一起涌进餐厅。

    父亲的车先走了,一辆警务中巴开到门前,宁源被他们簇拥着,走出来,临上车时瞅见解放,绝望而沙哑地喊了声:“大叔……”

    餐厅安静了,歌厅也哑了。跟宁源喝酒的那帮弟兄纷纷出门,莫可名状地交头接耳,目送警车呼啸而去。

    稍会儿,陈凯宋艺华和老张也神色惑乱地出得门来,问解放:“出了什么事?”

    “我侄儿被公安五处带走了。”

    “五处?五处是搞情报侦缉的,你家宁源不会是政治犯吧?”

    “没有,是经济犯。山西老家犯的事。”解放说

    五、试笔

    宁源在酒吧被警方带走,不但对生意造成了无形的影响,解放的情绪也是一落千丈。宛若东升西降的太阳,好不容易冲破黎明前的黑暗,转眼又淹没在黑暗当中。

    由其是他上警车时发出的那声叫喊:大叔……充满无限的凄凉与绝望——好像一只落单的大?在沙漠长空哀鸣,妄图回归南飞的?阵。这声叫喊,好长一段时间都像浓雾一样弥漫在解放的心底。哎,父亲——一辈子谨小慎微的父亲,如果不是带他们来,或者来之前想办法打个电话,宁源就可能幸免。尽管,他的潜意识里早就有他迟早落入法网的预感,但怎么说都不忍心亲眼目睹他被押上警车。他想过,就算这次再让他逃脱,也跑不出天涯海角。人触犯了法律,没有谁救得了,自救都是自欺欺人。

    第二天下午,这帮朋友——也是宁源的朋友,马国庆,大鸡蛋,四福,他们一起来到酒吧,说是要去看守所看看他。解放也买了两条中华烟,和他们一起去到三道河上面的看守所,结果人家不让进。说是他根本没有关进来,经老张一打听,他当晚就被押回山西了。

    这帮人都对他的为人怀着好感,觉得惋惜。回到酒吧,大家散去,解放陷入深深的思索。人在面对情与法的时候,该如何判定对与错,是与非?表面上看肯定是法大于情,而对当事人而言,则是情大于法。这显然是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比如在广东打过交道的扁头,自从他被抢毙后,就使他家彻底了断了一切生存的意义。因为他大哥是“八三严打”被枪毙的,二哥是打群架被人杀死的。他家就住在孟琼家后面的一排算是贫民窟的老旧宿舍中,听公司的人说,孟琼也说过,他们其实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他还有一个姐姐,母亲也还活着。但是现在都活得无声无息,像是地沟里的老鼠终日不愿见到天日。孟琼说,他姐姐和他妈从来没有在人的面前说过一句话,仿佛变成了哑巴。只是七月半时候,见她们在门口烧很多纸钱。一句话,倘若法律开点恩,让他们兄弟留下一个行吗?扁头犯的是抢劫罪,如果不在严打期间,不至于死。同样,如果宁源的案子真是三角债务引起,也是情有可原可协商可调解的。但是不久以后,他听到他弟弟宁泉告诉他,宁源被判了十四年。罪名就是诈骗和非法绑架他人,已经到太原监狱服刑。

    他判得真是快呀,虽然“九七”严打刚过,但是余温还在。足见他是证据确凿,无可辩驳。是无可辩驳还是无法辩驳?抑或是不许辩驳?天知地知。十四年是人生一段漫长的时间,解放算了算,到他出来时应该四十多岁了,而自己也六十多了。此生能否再见都是未可知呢!

    这些都不说了,解放要面对自己的人生。目前要经营中途酒吧,让受到冲击的酒吧生意恢复生机。

    其实,在解放的心灵深处,想出去奋斗的想法又萌发出了新芽。因为他有一本有效护照,护照对他来说是弥足珍贵的。当初移民南美,如果有这本护照,他又是另一种人生。这本护照也让他见识了东南亚的窗口——河内。他在东兴旅行社就听人议论过,柬埔寨结束了红高棉时代,百废待兴,是个投资兴业的好地方。

    这天阿达带着怀有身孕的朵兰来用餐,朵兰见到解放脸上滑过一抹红云。解放引他们餐厅入座,故意不经意地说:“阿达,结婚也不通知一声,怕我把你的喜酒喝完了?”

    “嘿嘿,我们还没办酒呢,不过,朵兰愿意等。”

    “人可等,肚里孩子不能等呀,为什么不名正言顺把婚事办了?”

    “不好意思,钱周转不过来嘛!”

    “工程结不了账?还是因为其它?”

    “一时说不清,不过,今天我把前三次签单一起结了。”

    正这时,马国庆和大鸡蛋走进大厅,在沙发上坐下喊道:“卢哥,来来——”

    解放过去:“是不是要吃点什么?”

    “不要吃,”马国庆说;“大鸡蛋说没见过护照是什么样子,我说你办了,他不相信,你给他看看。”

    解放笑笑,去柜台抽屉找出护照递给他,打趣说:“怎么,也想办一本?”

    大鸡蛋仔细翻看着护照,疑讶道:“有了这个东西就可以满世界跑?”

    “当然,这叫国际身份证。不过,去任何国家都要签证。看见我的越南签证没有?……对,就是有越南五星旗的那张小贴纸,有它就能合法进越南。”

    “如果我想去美国等西方国家,行吗?”

    解放盯着他笑说:“行是肯定行,但要有他们国家的入境签证。这些发达国家的签证不好办,要那边有人担保,要你提供各方面的资料,要审查你有没有移民倾向,手续一般人是可望不可及。”

    “东南亚签证好办吗?”

    “好办得多,比如我的越南签证,在南宁东兴任何旅行社都可代办。”

    “最好办的是什么地方?”

    “听说是柬埔寨。不但可办旅游签,还可以办商务签。就是说可以在那边谋生做事。”

    马国庆也看了看解放的护照,说:“妈的,实在不行,我也去办一本,放在身上,混不下去就到越南柬埔寨走走,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条发财之路。”

    “可以的,现在护照好办,去公安一科申请,就说想到东南亚考察商机,他们就办给你了。”

    解放知道,大鸡蛋自从关闭了他的“特色拐子鸡火锅店”后,一直没做什么正事,都在麻将馆混。他离了婚,兄弟小鸡蛋在云南贩毒被昆明判处死刑枪决后,他万念俱灰。当年他父亲是糖业烟酒公司经理,早就退休也帮不了他什么,他还有一个妹妹,嫁了铁路上一位巡道工。时不时他会发出人生无味的叹息,这会儿他就说:“妈的,天无绝人之路。我要远走他乡,我不信世界那么大,就没有我的一条阳光大道!”

    而马国庆的也常常心旌摇动,为了油盐柴米及儿子的成长,跟老婆是天天吵,最近听说他把老婆打跑了。似乎很多人的生活都是一地鸡毛,乱七八糟。

    一直到开春,孟琼统计下来,这几个月没有赢利,房租水电人工工资,加上定额税,他两口子算是白忙了一场。不过,投资的本钱已收回,他们做得也不急不燥,变成得一天混一天散散慢慢的样子。

    空了,解放开始读读书,拉拉琴。

    有一天夜里,解放突发奇想,第一次拿起笔写了个东西。不知为什么他会这样写,是纯粹靠幻觉想象写的。写好后,他给此文取了个名叫《离别700年》。他开始是觉得好玩,在包厢里写着不知不觉写到天亮。其实这种状态是人极度空虚无所适从的表现,他的精神内质太复杂,想寻求一种精神寄托。那天入夜时,他站在酒吧门口看天,看天上的大月亮。因为没有人来玩,他就在吧台里找来纸和笔,进包厢去云天雾地写起来。出乎意料的是,隔天陈凯和宋艺华来喝茶,他拿给他们看。只想找找聊天的话题,岂料二人看后大为赞赏。宋艺华说:“解放,这是不折不扣的科幻。真的,你怎么会想到写这个东西?”

    解放笑笑说:“无聊吧,近段时间总觉得无聊。那天晚上看天,就写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写成了一个虚幻故事。”

    陈凯开始打算随便看看,不想却在一边不吭声地越看越认真。之后把稿纸数了数,神色庄重地说:“解放,想不到你的文笔和构思如此到位。一个人被冬眠七百年后,在月球上解冻,居然爱上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全人态智能人’,月球的人造景观也充满创意,佩服你的想象力。这个东西不论质量如何,我决定发表在《夜郎文学》上。我会跟陈主编磋商,我相信,它有资格发表,我不是抬举你,真的,你初试创作,就显露出一定的文学才能。我是搞编辑的,天天与文稿打交道,这种虽然是天马行空,却是描写得当,充满想象力的作品,我是第一次见到。说定了,你也不要客气,把稿纸重新誊写一遍交给我。”

    解放面对两位好友,真有点受宠若惊。他俩可是解放一向敬重的写作前辈,自己充其量是个好读书者。从当知青读所谓的革命现实主义作品,到砖厂接触到西方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再到摆书摊及后来的生活中的所谓存在主义,魔幻现实主义等作品,与拉琴一样,重来都是他打发时间寻求精神慰藉的一种行为方式。宋艺华发现好书总是推荐给他看,比如《哈克贝里历险记》《麦田守望者》等等,也许就是在这些无形的过程中,他得到了无形的文学滋养,受到一些写作的启发。加上早年就被凡尔纳的《海底行程两万里》《汽球五星期》等科幻迷过,有一种天生的幻想元素,加上这段时间真是无聊,所以信手写了这篇东西。既然两位好友给予肯定的评价,解放也乐见其成。不谦让不推辞,重新认认真真地按陈凯的要求,还是他拿来的方格稿纸,把它誊写了一遍,顺便改了些错别字。

    两个月后的一天,陈凯拿着一本散发着油墨香的当地文学月刊《夜郎文学》来到酒吧。宋艺华和老张也一起来。几人在包房的沙发上一如既往地泡茶聊天,当解放翻开这本月刊,在栏里见到《离别700年》和自己的名字时,心情不能平静。哇,这可是铅字印刷的文字,是自己的作品呀!想不到文字变成铅字这么好看,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凭身以来,一直都是看别人的作品,铅字仿佛是一种价值的象征。没想到还真是有价值 陈凯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解放说:“这是稿费,你的有一万三千字,我们是十元一千字,所以给你一百三十元。”

    “嗳呀,不要了,能发表我已经是受宠若惊了。”解放推托道,笑得不好意思。

    “拿着,这是你的作品酬劳,什么叫脑力劳动者?这就是脑力劳动的价值。”

    宋艺华说:“解放,写东西发表了就要有稿酬,这是常识。你不要不可以。”

    老张笑说:“不要也行,今天就用它安排一个双料火锅。哈哈!”

    解放恍悟道:“对对,我来安排,也算是对我第一次作品发表的庆贺……”一边起身去厨房叫黔叔准备。

    回来,老张说:“你是咋个想到要写个科幻东西哟,哈哈,不过,文笔出乎我的意料,不错不错,你算是又找到一条赚钱的门路了。”

    陈凯却说:“写点东西,发表看看,纯粹是一种消遣,靠它赚钱,天方夜谈。当真想靠写作发家致富,没听说过。如果说文学是一种信仰,一种追求,那是另一回事。”

    宋艺华深有同感道:“确实,搞文学就不要想钱,要想钱就不要沾文学创作的边。现在报刊杂志的所谓应市之作铺天盖地,真正的纯文学凤毛麟角。当然,中国有很多作家不是为钱而写,比如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写出来,直到他去世才被认可,开初被退稿无数次。当一个作家不是闹着玩的,要有对文学对社会的献身精神。”

    程凯说:“所以我说写写玩玩可以,不能太认真。你,艺华,就是太过追求完美。我承认你追求纯艺术的美,大到每个场景的描绘,小到每个细节的精心布局,用格外精致的语言来描写和表达,这些都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所以你的作品少,发表出来质量当属于上乘,却是曲高和寡,读者不多。不过,现实主义还是文学创作的主流,这一点我们有共识。像解放这篇东西,我想他不会再写出第二篇,因为他是现实中人,是不是,解放,你还能再写一篇天马行空的科幻吗?”

    解放扪心自问摇了摇头,真要他再这样继续写下去,是不可能的。程凯说得对,写出来完全是填补内心的空虚。算是训练一下自己的想象力和文字表达能力吧。真要写,就要写现实,写有思想有生活有感悟的东西。

    六、去意已定

    一个人的心灵总是在纷纭复杂的现实中吸收所需要的给养,那怕他的现实琐碎到不值一提,在茫茫人世中显得那么卑微渺小,但他不能沉湎于自欺欺人的满足和快乐。是不是人人都有梦想,都向往一种人生高度,解放不得而知。但他却始终不能放弃从小就根植于内心深处的某种好高骛远的幻觉。他不愿意让自己动物性的本能主导自己,也许在肉体上控制不了,但在精神上他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是的,假如有机会让他生存在另一个层次,他真的可以为科学而献身。成为一个有益于人类文明的发明家或是科技工作者。问题是那种看得见摸不着的人生高度,让他时时刻刻感到痛苦。他像一条泥鳅,在日渐干枯的水塘里作无畏的扳弹,它其实可以钻进糯湿的土里,和其它同伴们维持得过且过的生命,但他还心存幻觉。想碰碰缘分——这个奇妙的东西在未来能带给他什么机遇。

    这天上午,解放在酒吧的角落里又陷入沉思。他真的想挣脱现实的一切,《离别700年》就是他抒发心情郁闷的一种表达方式。按照陈词滥调的说法,他已经步入小康,像他这样的个体户越来越多;但他更清楚,真正想要发达的个体经营者,或是个体企业,公司,都要分一半心思去走关系,找靠山,迎合所谓的时代潮流,否则,将在自谋生路的艰辛中了却残生。那么有什么办解脱呢?看来只有走,大鸡蛋说得对,只有远走他乡。或许远走他乡能为自己开劈出一片新天地,会遇上想不到的种种缘奇缘,让心灵寻得一种返璞归真的人生自由。

    面对孟琼的时候,解放跟面对三朋四友一样,把自己的想法深深掩藏起来。无论在家里或是在酒吧里,俩人似乎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持他们的夫妻关系。从本性需要的角度,解放有她而满足。他不要求她有更高的精神境界,他知道做不到,也不可能。她在一个工人家庭出生长大,嫁给解放后,图的就是一份安逸可靠的日子。作为女性,别人有的她有,别人没有的她不强求。在广东有过情变的情节,她到现在才真正觉得内心有愧,要用爱加倍补偿给解放。因为,现在是别人有的他有了,衣食无忧家庭完美还有何求。当初出轨是别人有的他没有。出轨回归后只是从感情方面觉得对不起他,现在却是从精神领域感到有愧于他。因此,对解放的任何想法和要求,只要她能做到决不会抗拒推诿,她认定了,解放就是她终生的依靠和爱。

    如果那句话是有道理的: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那么解放现在的一切心思都是违背上帝旨意的。可喜可悲可贺可哀的是,解放的上帝是自己。他只相信自己是主宰自己的神——他的幸福与不幸,自尊与自卑,吃苦与享乐,都是自己的选择;活得通透,明白是他的追求。

    呵,一个精神孤独旅行者,一个始终貌合神离的离经叛道者,一个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的理想主义者,一个总想展翅高飞活出人生至高境界的人,注定要承受更多的坎坷和磨难。好在现在他寻找到一种调和剂,那就是人生之缘。他觉得人生的命运起伏都是缘分组成,任何缘分都是可遇不可求的,这减轻了他的生存压力和精神桎梏。

    大鸡蛋是小时候的绰号,他名叫李根生。兄弟俩小时都是圆圆脸,一对招风耳,两只细小的眼睛,长相十分滑稽,所以得此绰号。他以前在冷冻厂上班,改革开放后,冷冻厂随着自由市场的搞活开放,第一批就被“冷冻”了。没有人再去买什么冻肉冻鱼,毛铁的屠宰场用不了几个人,他随之拿到一笔下岗费变成了个体户。也许是个人能力加上时运不济,他干什么都不成,开始跟冬冬一样总想做大做强,现在冬冬早已心灰意冷,四处跟别人看看工地。而他,却有一根不安份的神经。他不久后真的就办得了出国护照,这天他来找解放聊天,把马国庆也拉来了。

    “卢哥,我有个想法,国庆也这样想,不知你意下如何?”

    解放把两人请进包厢,泡上茶。“说说,想什么?”

    “我们想走,到越南或是柬埔寨搞个中餐厅,想请你入伙。”

    解放笑起来,打趣说:“没听说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

    “哎呀,卢哥你信这些乱七八糟的说法!”马国庆道:“哥们仨都是知根知底的,谁是谁还信不过?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有你当哥的做主,我们定能成功。”

    “你们护照都办好了?”

    “当然,正因为办了,才有这个想法。”

    “你,大鸡蛋,我知道你想出去干一番事业。但你想过没有,三人开一家中餐厅,我们靠什么立足?比如经营什么特色为主业,那边华人的饮食习惯有哪些?还有,餐厅规模搞多大?投资大概多少?”

    “所以我们找你商量呢,你哥子起码有开酒吧的经验嘛!”

    “听说那边通用美元,我们假如投资十万人民币,也只能换一万多美元。且不知那边的房租贵不贵。很多问题我们都要考虑清楚才行。”解放说

    “我在网吧调查过了,目前柬埔寨有七十万华人,首都金边就有二十多万,而且现在很多国人去那边投资办厂,搞商贸,我觉得搞个中餐厅大有可为。”马国庆说

    “卢哥,你就表个态,去还是不去。反正你这里生意也是一天不如一天……”

    “容我想想好不?我确实早就有出去闯一闯的想法,但是出去干什么没拿准主意。”

    “反正我是去意已定。”马国庆说

    “我也是去意已定。”大鸡蛋细小的眼睛流露出坚毅的神色。

    过了几天,接着几乎天天上午,他俩都来找解放商议这事。解放动心了。把这个想法跟孟琼说了,孟琼态度是模棱两可,她说:“你自己决定,去了酒吧还开不开?”

    “我想这样,我去,但酒吧照样开着,你辛苦点。如果那边生意真好,你就过来。”

    “女儿咋办呢?她才上二年级。”

    “这都是后话,我得先看看那边究竟如何才能决定。”

    孟琼没再吭声,她相信解放,早已把自己和女儿的一切都交给了他。十多年的夫妻生活证明,解放是有责任心爱心的人。想了想她又说:“也行,反正你到那边如果好,就干,不好就返回。真的很好,我就把酒吧转让,带女儿一起过去跟你。”

    有了孟琼的态度,解放就打电话把他二人叫来,说:“我老婆同意了,既然我们都去意已定,就得认真谈谈如何合作。就是说我们每个人投资多少,餐厅搞多大规模。”

    这一说让两人顿时陷入难堪,见他俩吱吱唔唔,解放说:“我的意见是每人投三万,如果你们有困难,我多投一万,总共投资十万。我占四成股份,就是说我们三人按四三三股份投资和分红。我主导餐厅的总体经营管理,你二人分别管理厨房和前台采购。我们要干,就要干出个样子来。只能成功,不许失败。”

    马国庆拍拍胸脯说:“没有问题,我去找阿达,他还欠我一万多工程款,我再借一点,就有了。”

    “你呢?”解放指指大鸡蛋问

    “我嘛,目前是没有钱,但肯定能想到办法,肯定。”

    “肯什么定?”马国庆说:“我们上路,必须看到彼此的钱。你借也好,砸锅卖铁当家底也好,得凑出来。不然,我们说了半天岂不是纸上谈兵?”

    “好好,我去想办法……一个星期左右。”

    一个星期过后,大鸡蛋说找到了八千;半个月后,他又兴匆匆地说,跟铁路的妹夫借到了一万。再等他,却是没有回音。解放的性格是决定了事,不能无限期拖下去。看他时而流露出焦头烂额的样子,解放提醒他:“你爸退休应该有钱嘛,为啥不找他?”

    不料这一说,惹出他一言难尽的委屈。他几乎是半含着哭腔说:“哎,你们不知,我早就被我爸撵出了家门。至从我弟出事后,他与我就断绝了父子关系。不要说找他借钱,见了我就发恕,说白养了我们两个不孝子,祖宗作孽,天打五雷轰……他骂得我是一塌糊涂。我妈走得早,他一个人过日子,常常发痴癫。我几年都没有见到他了,他也不要见到我,他时常在公园跟别人说,他的两个儿子,一个下了地狱,一个在等候下地狱 ……”说着,大鸡蛋的眼泪涌出来。

    看来他是置于死地而后生,唯有拼出个人样来,才能证明自己,才能面对自己的父亲。解放天生的同情怜悯心油然而生,他感到大鸡蛋的去意已定,并非他臆想的那么简单。想发财发富,也是表象。他的内心掩藏着难以理解的对父亲的爱与恨。可以这样说,是因为对父亲爱得深沉,才对他产生刻骨仇恨。每个家庭的矛盾,深层次原因就是源于爱。每个人从出生起,都是在父母无微不至的关怀下成长,那些被遗弃的孩子,也是因为爱才愿意忍受亲情割裂的痛苦,梦想孩子会被好人家收养,脱离自己苦难。尽管大鸡蛋的父爱扭曲到丧失人伦,也是爱的期望值过高,高到承受不了破碎的现实给予的毁灭性打击:一个被枪毙,一个是浪荡子。

    人类自从用法定的形式进入婚姻关系以来,亲子关系就是人性中最为重要的人际关系。历朝帝王将相都视儿孙为基业的继承人,普通百姓也信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悲的是,这种“为大”的子嗣信仰在当今社会受到了人为的冲击。发展到后来的某个时期,年轻人甚至不结婚,不生育,不工作,所谓躺平混世——这纯粹是对社会责任的反叛,或者说是对社会的背叛。那么只有一个结论,社会不适合他们正常的人性发展。——社会的责任大于个人的选择。

    当大鸡蛋说到父亲忍不住泪流满面的时候,解放想到了这些。是午后在酒吧的大厅角落的小圆桌旁边,他们三人谈着谈着就谈不下去了。马国庆或许也触景生情,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时候他父亲是机关造反派的头头,当过革委会主任,文革后被定的“反革命罪”被判了八年,严重影响了自己的前途,所以恨他。与大鸡蛋正相反,他父亲抛弃他,他反之是抛弃了父亲。马国庆说,他父亲出狱后郁郁寡欢,成天喝闷酒,醉死在自家的饭桌边。他发现后,扶都不扶,直接叫殡仪馆来把他拉去火化,感觉此生终于卸掉一个大包袱,在人前多少可以抬抬头了。不过,愚顽和贪念始终维系着他,任何事业对他来说都是一个笑话,只要有可以弯道超车的发财捷径,他就上。实在找不到弯道超车的路,就混日子——这一次,他居然去意已定,是解放万万没有料到的。

    此时,解放看着大鸡蛋伤心落泪的卑微状态,说:“算了,你现在有一万八,到那边我们看实际投资情况再说,实在不行,我帮你垫,赚到钱再还我。”

    马国庆道:“我们的老一辈都是糊涂虫,只有走自己的路。大鸡蛋,有卢哥这句话,我们就干起来,再问一句,你的一万八落实没有?”

    大鸡蛋点了点头。

    七、人到金边

    上车的时候,陈凯宋艺华老张前来送行。孟琼牵着女儿也到火车站。买的是到广州的卧铺,大鸡蛋背着背包抱着一把吉它上车,马国庆提着个手提箱,两人都没有人送行。不过,送解放的朋友也等于是跟他俩一起送行了。毕竟三人一起出去创业,能不能成功都是未知数。陈凯他三人都怀着一种短暂分别的态度,陈凯说:“我估计那边的生意不见得好做,你们大致能坚持半年就会打道回府。”

    宋艺华说:“一路顺风,听你们的好消息。”

    老张说:“去看看,行就呆过一两年,不行,就近快返回。”

    孟琼恋恋不舍地帮解放提着行旅,解放一手提着小提琴,一手抱着女儿上到车厢找到铺位。女儿说:“爸爸,我也要去。”解放安慰她道:“爸爸先去,你和妈妈后来。好乖乖,在家听妈妈的话,好好学习。等爸爸把餐馆开好了,就来接你和妈妈。”

    孟琼说:“解放,反正我有预感,也不想泼你冷水,不好做就不要勉强,立即回来。”

    解放忍住与妻女分别的伤感:“你放心,我不会在一根树上吊死。既然走这一步,东方不亮西方亮,我会努力。”

    开车的时间快到了,解放又送她母女下车。之后一一跟三位好友握手告别。

    列车在春天的气息中慢慢启动,卧铺车厢的窗户是封闭的,解放隔窗向站台上的友人和妻女招手,列车带着他的无限惆怅驶离了站台。

    假如说,解放在走与不走的关键时刻选择不走的话,他的感情世界不会掀起暗潮汹涌的波澜。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又是前途叵测的命运 。哦,人生的拐点就是那么奇妙不可思议,不可预测。一个闪念,一个看似符合心意的决定,却让茫然与遗憾陪伴终生。沉重的乡愁代价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但是人生没有重来,走了第一步,就是第二步。这分种他三人完会被即将面临的新生活激励着,鼓舞着。在卧铺间谈笑风生。大鸡蛋弹起了他心爱的吉它。

    “好朋友再见,好朋友再见,好朋友再见吧再见吧……”这是阿尔巴尼亚故事片中一个唱段。他使经地弹着,放声唱着,把邻座的几个男女乘客吸引住,不时走到过道前张望。

    “解放,把你的小提琴拉起来我们合一曲?”他忽而止住说

    解放打心眼里瞧不起他的琴技,他拉的曲子他是肯定伴奏不了的。想了想就说:“好吧,我就拉你弹的这首:好朋友再见。你打好节拍就行,我拉主旋律。”这一合奏,立即搏得旁观客人的掌声。说实话,这种简单的音律,在解放的手上表现得轻快自如,用一串小顿弓演奏出来非常动听。接着他们又合奏了几首简短的节奏强烈的民歌。

    未来,像彩虹一样萦绕在他们的脑海。

    为了安全起见,三人的钱都放在马国庆的手提厢里,在中国银行凭护照每人换了一千美元,也放在手提厢里。手提厢是号码锁的,每人只放了百十元人民币和一百美元在身上备用。

    第二天到广州,第三天他们在花园酒店柬埔寨领事馆办了商务签证,当时就买了机票。第四天中午,他们乘南航国际航班抵达柬埔寨首都金边国际机场。

    飞机徐徐降落的时候,透过舷窗,解放看见所谓机场像是一片荒芜的大草地,看不见什么航站楼和海关。还在高空时,向下俯瞰金边也只是一些星罗棋布的红色小房子在慢慢移动。此刻随着飞机停稳,机舱门打开,人们鱼贯走出机舱之时,迎面扑来的是一股热浪。这热浪让他们三人不由惊呼一声:哇!火炉!一辆平头大巴把这航班的旅客载到一个栅栏围着的铁皮棚,之后大家下车,解放这才看清原来航站楼还处在建设当中。一片钢筋混凝土的立柱和半框架的施工现场有忙碌的工人,进入铁皮棚后,有大功率电风扇在四角呼呼地吹。跟着人们在一张长桌了填好入境表,之后通过制服规整的柬埔寨边检人员的审视,在护照上盖章后对方伸手索要一美元。他三人没有零散的美元,分别给了十元人民币,便顺着人流步出大铁棚,进入一条铁皮通道。这分钟三人实在憋不住热浪的侵袭,出得机场看见一个小停子,是卫生间,立即进去把随身穿来的外衣全脱掉,很多人干脆连长裤也脱掉,换成短裤。他们没有适合的短裤,所以将就换上短袖T裇或衬衣。

    在外面有一排铁架候机棚,人不多,因为航班少。但是周围有很多脚踏三轮车和载客摩托车,见到人们出来就纷纷围涌上来招客。这些车夫都是酱紫的脸色,头发卷,有点像是非洲黑人。但他们的脸型却是典型的亚洲人。他们都堆着笑脸,用听不懂的柬语热情邀请人们上他的车。三人不忙离开,先点燃香烟,左顾右看四周的环境。

    “妈的,才飞三个小时,想不到气候变化那么大!热死个人!”大鸡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他圆乎乎的脸上透出热度熏出的红晕。

    “不过,有遮阳的地方还是可以,这不,吹来的风还是蛮凉爽。”马国庆说,这时正有一股风顺着大棚四边吹进来,不远处的围墙四周高大的椰子树梢随风偏向一边。

    “得问一下,这里离市区多远?”解放提示道

    “对呀,人生地不熟,这里肯定是郊区,看嘛,大街那边连一栋像样的房子都没有。”

    这时一位精瘦的小伙子来到跟前,笑着用十分夹生的国语问道:“三位先生去市里吗?”

    “去呀去呀,看不出你小子会中国话?”马国庆十分赞赏地说。

    解放也有点惊喜,道:“你是华侨吗?”

    “嘿嘿,我是第四代华人,我爷爷的爸爸从中国过来。”

    “哇,太好了,你能带我们到市里比较热闹的地方,找一家旅店吗?”

    “可以呀,你们上车吧,我送你们去就是。”

    “车费多少?”

    “嘿嘿,你们三个人一万二千柬币。”

    三人都有点懵,“一万二柬币是多少,收人民币吗?”

    车夫小伙说:“柬埔寨不用人民币的,有美元可以。”

    马国庆忍不住骂了句:“看见没有,美帝的钱全世界通用。他妈的什么世道!”

    “那么一万二柬币是多少美元?”解放问

    “三美元。”

    “好的,到哪里我们换美元零钱给你行不?”

    “可以,来,我的车在哪里……”

    三人烟也抽好了,提着行旅跟他上了一辆机动三轮车。车是活动敞棚,即遮阳又通风,虽然只有一排座位,但是够宽,三人坐下刚好。行旅就放置在座位后面的空档,三人又点燃香烟,随车行走,一边观看着移动的街景——都是一排排三层的排屋,有的不连贯,空隙间要么是一块荒地,要么有围墙,机场这面没有开发,是一大片荒置的农耕地。直到看见房屋比较密集了,街市的车辆也多起来,才知道是进城了。

    大街小巷岔道很多,还是看不见像样的建筑群,放眼四周眺望,根本就没有一栋高楼。街面上商铺倒是一家挨一家,几乎没有人步行,都是川流不息的摩托车。解放跟二位说:“看见没有,河内也是这样,到处是摩托,没有人走路。”

    “鬼哟,中国人的影子都没看见!”

    “住下来再考察。”

    在一个圆盘十字路口,一座四层楼房上的四个大字与周边低矮的商铺上的柬文标牌形成鲜明的反差。这房子是绿色的琉璃瓦顶,显得宽大,有几扇玻璃旋转大门,上面四个红色的大字是:南京酒店。

    马国庆抬手指着喊道:“车夫,就停在那个酒店门前。”

    小伙子返脸笑笑,点点头。

    等红灯过后,他把车左转来到南京酒店门前。三人跳下车来,解放左右环视了一圈,忽然问:“小伙子,有没有中国餐馆多的地方,这一带不见中餐厅。”

    马国庆和大鸡蛋也四处扫视,确实不见一家中餐馆。

    小伙子却说:“有呀,在沙特迈那里有很多中国饭店。”

    “沙特迈是哪里?”

    “哦,是法国市场。那里还有几家华人开的酒店,住宿不贵,很多中国人初来柬埔寨都在那里住。”

    “那好,到那里去。”解放看了看同伴说

    三人立即又上车,马国庆道:“我说嘛,不要小看柬埔寨,还有法国市场。”

    大鸡蛋欣喜地说:“看来,我们来对了,有中餐馆,就说明中国人不少。”

    稍会儿,三轮车转了两个弯,途经一排老旧泛黄的楼房,在摩托车的车流中穿行。来到一个路口,抬眼就能看到一座古堡似的黄色圆顶建筑,开车小伙载他们来到对面一排酒店前停下,说:“就是这一带,你们看,路口这几家都是华人开的酒店,那边是一排中餐馆,你们下车,自已选择住的地方。”

    三人下车,把行旅搬到一家旅店门口的台阶上。有伺者笑盈盈推门出来,帮助提行旅。解放扭脸问小伙:“哪里可以换零钱?”

    小伙指指街对面拐角的一个钱店说:“就在那,全世界的钱都可以自由兑换。三人抬眼瞅去,只见此店店面不大,有一块标着数字的红色牌子,里面有一个玻璃柜台,柜台里堆放着各色各样的钱币。解放立即跑过去,拿出一百美元,换了五十零钱,另外换了五十美元的柬币。他回来,二位问他柬币怎么换,他说,一美元换四千二百。接着,把五美元车资递给三轮车小伙,说:“谢谢你,不用找了。”小伙乐得连连点头道谢。

    由于是华人酒店,住宿登没有多少语言障碍。柜台上两位女士都会用生硬的中国话跟他们交流。她们复印了三人的护照后,办理好入住手续,在三楼,一个单间,一个双人间,两房挨着,进门时的那位柬埔寨服务员带他们来到房间。

    好在事先就问了有空调,所以三人一进房就打开空调,把室温调节到十八度,稍会儿,各自去卫生间冲了个凉,解放住隔壁单间,洗整完毕,回到二人间,三人这时候算是彻底轻松下来。

    这房有阳台,强烈的阳光透过半玻门,把屋里的落地窗帘印出一面仿佛电影似的荧幕,马国庆横陈在床上,双脚悬吊在床沿闭目养神。大鸡蛋在圈椅里抽着烟,头仰着看天花板,解放进来后,走到阳台边,拉开窗帘看阳台外的街景。这是一个丁字路口,对面的钱庄旁边是个加油站,那幢黄色圆顶的法国市场在不远处。而酒店下面是笔直的一条大马路,摩托车川流不息,轰鸣声不绝于耳。他干脆开门走到阳台上,大鸡蛋也跟着出来,天上无云,正午的太阳照在顶空。灼热的气温像烤炉炙烤着这片土地,这座城市。

    解放说:“要办两件事,第一,办当地电话卡,第二,搞一张金边市区地图。”

    大鸡蛋说:“对对,还有,下午就去中餐馆吃饭,看看他们的菜式和菜价。”

    “这里看不见中餐馆,可能在法国市场附近吧。”

    “那小伙不会骗我们,肯定就在这附近。休息一下等太阳偏西就去找。”

    解放点起一支烟,指指摩托大军打趣说:“你看,跟我们家乡比,有什么感受?”

    大鸡蛋愣起小眼睛扫视道:“天差地别!我们正是春天,满山遍野花香四溢,而这里只有高温,没有丝毫春天的气息;其次,这里人人都骑摩托,小汽车都是日产的,看来他们不穷;再有,看见没有,路上车辆这样忙乱,不见交警,说明自由。”

    解放如释重负地笑起来:“你小子看来有一定的眼光。关键是这里不但是一片热土地,更是一个百废待兴的国家。我们的航班都是中国人,都来这边考察或是寻找商机,我们也一样,我估计我们的事业能成功。我有这个预感。”

    “但愿老天保佑我们……”

    说着马国庆也出来,见他俩聊得开心,插嘴便说:“来对了,我们真的来对了。不过,我们还要整体对金边多加了解,我建议我们住几天酒店,然后去租一间房,这样便宜些,把这里的街市和中餐馆都考察清楚,再选择开店的地点。”

    他的提议得到两人的赞同,感觉肚子也饿了,于是三人出门来到大街上,路边有卖各式遮阳帽的小摊,三人一人买了一顶戴上,挡住了直射的阳光,凉快一些。三人朝对面的法国市场走去,过加油站时,扭脸一看,哇,原来在加油站对面的一条不大的巷道旁边,一排中餐馆的招牌跃入眼帘。排头看过来,第一家是上海餐厅,第二家是川菜馆,第三家是香辣香餐馆,第四家是北方饺子馆,第五家是北京餐馆,第六家是广味海鲜。数了数,总共八家中餐馆排列成了一行,店面互相挨着。三人见状,忍不住哈哈大笑。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依次尝遍了这几家餐厅的菜肴。上海餐馆主打菜式是“狮子头”,加上所谓的清蒸系列本帮菜;川菜馆与湖南的香辣香是符合他们口味的各式炒菜,比如梅菜扣肉,砂锅鸡,糟辣鱼,糠醋排骨,红烧带鱼等等;北京餐馆的菜是四不像,什么都有却是什么都不合口味。还有两家面馆,水饺蒸饺煎饺杂酱面,牛肉面,排骨面和馅料不一的小笼包,这些在他们的品尝过程中,都留下了深刻印象。总的看来,这些菜他们都会做,只是面点差些,关键是这些菜都是美元标价,价格折算人民币高过国内两倍不止。马国庆大言不惭地表示,他的啤酒鸭,麻辣鸡比这些各种鸡料高级多了,肯定受欢迎。而解放想到他的酒吧的两道主菜:龙凤汤和脆皮大肠,如果能做出来也是上等佳品。有一个晚间,他们在川菜馆用餐,不大的厅堂都坐满了食客。他们操持着南腔北调的中国话,围着满桌的菜肴宽天阔地自吹自擂。他们多是中年人,有男有女,男人喝到兴头把上衣脱光,露出中国男人特有的没有肌肉的肥硕臂膀及肚皮,不停大笑,大声喧哗,碰杯干杯。因为人多,空调降温有限,所以个个喝得油光水滑,大汗淋淋。

    “来,黄总,敬你一杯,祝你的成衣厂顺利开业!”

    “刘总,你的顺达机电商贸城选址定下了吧?”

    “小玉,回去马上把美国那批货装柜报关,我们办事就要稳准狠,抢到客户的第一单。来,诸位喝下这杯红酒,预示九九年久长酒有……”

    七嘴八舌闹哄哄,有一桌看起来较为安静,说话小声小气,有一位柬籍翻译不停把身边一位官员的话,翻译成国语说给一位戴着金边眼镜的瘦高个男人听。他们显然在谈什么投资项目,瘦子说着广东话 ,可能是香港人,他不怕热,穿着质地优良的开司米白衬衫,拿着手绢不时抹掉额头上沁出的汗珠。表情文静而庄重,看着就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大老板。

    马国庆悄悄指着瘦子说 :“解放,发现没有,像这种老板型的食客不多,这几天我观察来这边投资的小业主和贸易方面的人多。说明金边还有更高级中餐馆。”

    “是哦,”大鸡蛋接话说:“这一排餐厅都是单间,连包房都没有,纯属于大众化。更多的人是打工族,看见门边那几桌人,个个脸膛粗糙,手大脚大骨节大,都是在国内的打工人。”

    解放仔细打量靠门边的那几桌人,说话和举止都显得朴实,笑起来也是开心直白。说:“不管怎样,说明中国人在这边不少,我们真要干起来,有生意。”

    “这一带我们算是考察完了,明天上市里转转,先找个租房住下,再进一步考察。金边有多大,有多少条大街我们还是懵的,要搞搞清楚。”

    “是啊,我们不能茫目投资,我们这点钱都来之不易。”解放说:“一定要找准看准才动手。”

    八、节外生枝

    金边对他三人来说,的确是一个新天地。

    它的开放程度不是他们能预料到的。接下来几天,他们在号称莫尼旺的大街上发现了很多独门独户的中餐酒楼。这些酒楼都是上档次的,有大堂,包厢,楼上楼下,柬籍服务员都穿着统一的印着餐厅名称的服装,招乎客人殷勤热情,每天下午,上上下下的房间几乎都是满座。

    到处是招租的门面和住房,他们只是了解了下门面租金情况,还没有下决心动手。在一条专卖摩托车的大街上他们租到一间二楼住房,相比下来不贵,是一间长方型的房间,空间高,有空调,门口是二楼的走廊,楼下有一家柬埔寨早餐店,卖祼条兼咖啡。他们搬到这里后,继续走街串巷。一天下午,解放午睡醒来,不见了马国庆和大鸡蛋。不会儿,就听见楼下喊他,他推窗一看,却是他二人骑在一辆摩托车上,脚支着车抬头看他。

    “解放,下来,看我们买的这部车。”

    解放立即下去,他二人说:“妈的,天天打摩的,或是三轮,又贵又麻烦。你看我们买这部车,在这个地方没有车实在不方便。”

    “好呀,”解放说:“多少钱?”

    “三百美元,雅马哈110……听听发动机声音……”马国庆拧拧油门,解放一听,就知道发动机不错。于是说:“好好,值得。这种车在我们国内二手也要三千人民币,它成色还有七成新,不错不错。”

    “是呀,这边一部中国摩托车都看不见,全是日本货。走,上来,我们想去哪去哪,逛逛再说。”

    解放上了后座,金边的摩托车不限人坐,他们见多了,有的车甚至可载四个人,照样在街上跑得欢。马国庆一轰油门,挂上档,车就风快跑起来。他们很快溶入街上的车流中,对直走来到一个叫独立碑的地方,这里是一个大转盘,他们继续走,来到所谓的四臂湾。这是湄公河与洞里萨河的交汇处,有驳船接送车辆到河对岸。河面宽阔,水急浪涌。大大小小渔船穿梭其间。他三人呆呆看了一会儿,忽然,马国庆指着一艘停泊在下游岸边的大船说:“看那船,不像货运船也不是载客船,外观装修得富丽唐黄,还有霓虹灯闪闪。走,去看看 ,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解放和大鸡蛋也好奇,于是三人骑车朝那大船驶去。到那里才发现,这上面有一个大型停车场,各种小轿车,摩托车停了一大片。三人把车停好,一个头戴遮阳帽的保安迎过来,用生硬的国语说道:“欢迎三位老板,车就停在这里,免费存放。”

    解放忍不住问:“下面大船是酒店吗?”

    “不是呀,是拉嘎赌场呀,你们不知道呀?刚从中国来吧?下面很多中国人呢,你们去看看吧。”

    赌场,解放并不陌生,当年在澳门就见过。于是对两位说:“走,下去看看……”

    斜下几道坎子,经过一道木栅栏吊桥,他们进入船内,首先是一股清凉的冷气让他们浑身舒服,抬头看是蓝天白云人造天空,接着便是令人眼花瞭乱的各种赌具映入眼帘。电子的有老虎机,扑克机,轮盘,人工发牌的有百家乐,二十一点,五张牌等等。马国庆兴奋地说:“妈的,外面看是一条船,没想到别有洞天。”

    三人边走边观光,人很多,打电子老虎机的,围着二十一点的,特别是几十张百家乐桌边,都围满了下注的人——几乎都是中国人。马国庆走到一排扑克机面前迈不动步了,前面说过,他是电子海洛英上瘾者,就体现在当下。说:“卢哥,来都来了,要不每人一百美元玩玩?”解放想到当初在澳门的时候,他和大老乡及葛庆生也在萄京赌场一人玩了一千元。他知道,葛庆生早已远走它乡,定居在巴西。他哥俩及家属怎么样,解放已经不关心了。或者说是把他们放在记忆深处慢慢遗忘了。那次经历,让他彻底断绝了出国的梦想,却没料到,人算不如天算,如今来到了柬埔寨。表面看这确实是一个穷小的国家,没想到实质却又是个无奇不有的繁华之地。这一点不但他暗暗惊讶,大鸡蛋和马国庆更是兴奋不己,乐得手舞足蹈。毕竟解放是三人中无形的老大,他想了想点头道:“好,我们一人玩一百美元,先讲清楚,不管谁?谁输,都算公共支出。仅此一次 ,下不为例。”

    于是三人迅速换了筹码,各自溶入赌场的人群里。

    解放在百家乐桌边转了转,看了几铺牌,开始下了几注,十元一注,有?有输,后来他果断地下了两手“泰”,中了一手同,得赔八倍。总计?得五十美元。他收手了,去找他们,却见马国庆在扑克机上打得来劲。一会开出个三条,一会儿开出个顺子,又一会儿开出了四喜。只见他机上的分数噌噌直往上串。解放推推他,“?了吗??了就走。此地玩玩可以,不可久留。”

    马国庆头都没回,紧盯着开出的牌说:“卢哥,这里的牌机不知要比我们家乡的好打多少倍,真的,太容易出大牌了。让我多?一点,估计摩托车就要?回来了。”

    解放笑笑,抽身去找大鸡蛋,他正在二十一点桌边下最后一注,结果是被庄家吃掉了。解放说你六点就该放弃,这种点数补牌风险太大了。算了,走吧。大鸡蛋余兴未消说:“妈的,如果刚才我身边的那人不走,我就拿到庄家的牌,我就?了。”

    当晚,他们回到租房,回想这一天的经历,因为赌场有免费自助餐供应,所以大家吃得饱饱的。回来后各人泡了杯家乡的毛尖茶,点上一支烟,大鸡蛋弹起了吉它。

    解放心情也好,拉起琴来跟他合了几首。

    接下来几天,他们逐渐摸清了金边的多条大街,毛泽东大道,戴高乐大道,西哈鲁克大道,诺罗墩大道,尼黑鲁大道,还有一段叫金日成大道,多是用国际名人命名的大街。另外,他们还发现了一个俄罗斯市场,当地人叫朱德奔。里面经营五花八门的当地宝石玉器木雕佛像土特产,也有越南见到的所谓中国古董,青花瓷罐,彩瓶,鼻烟壶,烟枪、袁大头银圆什么的。后来他们得知,所谓的这些市场多是当地华人商贩经营,法国市场如出一辙,曾经是百十年前法国殖民时期由法国兴建。

    金边不小,大街之外,还有纵横交汇的小街小巷。他们走不完,也看不尽。市区有几大市场,他们也算是开了眼界。因为这些市场商品都很繁杂,肉禽蔬菜行,五金电器行,衣服鞋帽行,果品点心行,小吃行,随时可以兑换钱币的摊位,米面黍粟豆类行,咸鱼干鲜行,电动工具行,等等,可以说每个市场都是一个包罗万象的生活体系。市民们熙熙攘攘穿行其间,各行当都是生意兴隆。

    “这种景象在我们那里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这天他们好不容易从乌亚西市场挤出来,大汗淋淋,大鸡蛋说。

    “看来柬埔寨人消费水平不低。”

    “是呀,一个百废待兴的小国,商品应有尽有,每个市都是典型的大杂烩,不可思议。”

    “我们应该办正事了,尽快把我们的餐厅搞起来。”解放说

    五月的阳光明亮炙热,几朵白云浮在天空一动不动。街面上的房舍把阳光切割成明暗相间的格调,很多的庙宇耸立出金色的瓦顶,无数信仰的心在佛像前虔诚地跳动。大街小巷到处是乱哄哄的摩托车流,市场外都是停车场,人们走出市场,提着大包小包骑着摩托车扬长而去。只是到了太阳西沉时才感到有风吹来的少许凉爽。他们问了租住的房东才了解,这时期正是旱季尾声,半年雨季半年旱季是这里的气候特征。

    “妈的,什么都好,就是半年不下雨热得难受!”马国庆忍不住埋怨道

    回到租屋,第一件事就是冲凉洗澡,穿短裤打光背,趿拖鞋。这时他们已经各自买了当地电话卡,躺在地铺上休息时常跟国内亲友打电话。解放也把这边情况跟孟琼说了,说他们还在考察阶段。同时也跟陈凯等几位好友介绍了这边的情况。在解放的督促下,他们开始找门店。看了好几个地方,都不太满意。这天,在毛泽东大道中段一处加油站旁边,他们看中了一间独立的三层平房。门上挂着招租的牌子,上面有电话号码。他三人站在门口四下打量着环境,觉得这地方还可以,门口有个铝行材铁架彩瓦大棚,可停车。又是靠一条小街拐角,车流人流多。于是打电话,不会儿,一位六十大几的老华人开着一辆白色丰田来到店前,停住,他三人迎上去,握手,老华人头发梳的光滑,眼睛炯炯有神。问道;“你三位想租这里做什么呢?”

    “我们想开一家中餐馆。”

    “哦,开餐馆呀,可以呀,我这房大厅宽,楼上有六间,三楼是个大通间,你们跟我进来,看看合适不……”

    进了屋,三人上上下下打量,楼梯在大厅后面,后面还有可供厨房用的空间。水电齐全,不过房间稍嫌老旧,墙面泛黄,有斑迹。楼上房间都要装修才好用着包厢。没有空调,这些都要安装。问了下老华人的租金,他说每月一千二百美元,押三个月,租期三年,之后退还押金。三人小声议论片刻,回复说:“我们非常满意这里,不过,我们回去商量一下,明天给你电话。”

    “行呀,你们商量。定下来就通知我。说实话,我这个地方开餐馆最适合的了,正面是大街,则面是小街,旁边有加油站,车来人往。不久前也是有人来看,结果没谈成。他可能是资金不到位。你们是祖籍国哪里的人呀?”

    “中国贵州。”

    “贵州?哦,没听说过,是广东惠州吗?”

    “不,是中国西南的一个省,靠云南四川。”

    “哟,很远吧?祖籍国实在太大了,嘿嘿,现在柬埔寨有越来越多的中国人过来,各行各业都有来。”

    “老伯是本地出生长大的吧?”

    “是呀,我第三代,民国初年我爷爷逃避战乱过来。那时候我们华人苦呀,不过,最苦还是红高棉时代,许多华人都家破人亡。现在柬埔寨好了,红高棉倒了,洪森政府彻底清算和审判他们,现在不但对中国,对全世界都开放,你们来正是好时机,好好做一定会发财的。哈哈哈!”

    三人回到租屋开始计算投资。总共带来八万多人民币,换成美元有一万三千五左右,一路上和在金边这段时间花掉了三千左右。就是说用来实际投资的钱只有一万美元。按照老华人的说法,交一个月房租和三个月押金,就要四千八百美元,还剩五千美元,三人盘算装修只能是最简单的要求,要花二千美元,余下三千美元肯定不够餐厅设施的配置。而且还需要一笔流动资金。不行,得跟老华人商量,最多只交一个月押金,如果他不答应,也只能放弃。换一个租金便宜的房屋稍小的地方。

    交涉下来,老华人不同意。说柬埔寨都是这个惯例,租房做生意一定要交三个月押金。他们不得不上街去找新的店面,到处看,谈,都一时搞不定。要么房子只有一个单间,要么地点偏离主干道,要么房子前面没有停车位,等等。如此,他们耗掉了差不多两个月时间。解放急,大鸡蛋也急,马国庆反而变得轻松自如起来。这天晚上,他突然说:“我有一个想法,我们干脆把钱拿去赌一场,?一笔钱再来搞餐厅。”

    这一说把解放和大鸡蛋惊得目瞪口呆。解放说:“国庆,十赌九输,你不是不知道,何况我们是没有退路的。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琢磨百家乐的胜率是百分之五十,如果我们研究一种下注的方法,就肯定能提高胜率。何况做生意也好,开餐馆也好,不是百分百保证赚钱,赔的概率也有百分之五十。”

    大鸡蛋说:“照你说来,人人都不要干正事了,去赌场拼就行了。是不?”

    “事在人为,要看我们是否齐心,是否够聪明。我觉得?一笔钱来,再投资一个像模像样的大餐馆是行得通的。”

    解放忍无可忍,一顿严厉斥责:“国庆,你是老鼠见不得油锅,见不得赌博。当初我们是怎样谋划的,大家齐心合力办一个餐厅,你现在就沉不住气了!你也看见了,这边的中餐馆生意都好,菜价高于我们那边两倍,你说会没有钱赚?”

    马国庆盘腿坐在铺位上,邪笑着,瞅着解放说:“我只是提议,一切还不是看你卢哥做主。我觉得我们这点钱搞大不行,搞小又没有意思,所以想……”

    大鸡蛋道:“把我的钱给我自己保管,不放在你那里了。”

    “行行,给你……”马国庆把号码箱打开,数出二千五百美元递给他:“你这点钱,在金边冒个泡都不够,不过,既然卢哥说过,会补足你的份额,我也不多说什么。”

    大鸡蛋把钱接过来,数了数,塞进钱包。解放也想把自己的钱拿过来,又怕伤了马国庆的自尊。真要这样,就像要分道扬镳了似的,所以没有要。他说:“明天我们继续到莫尼旺大街去找门面,那条街独门独户的中餐厅多,一定要看好地点,生意讲究的就是位置。钱实在不够,我说过,叫我老婆打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