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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缘生

    一、 艰难抉择

    马国庆失踪了。

    他是他们在莫尼旺大街看中了一个店面的时候失踪

    的。那天下午,他三人看见两间连成一体的门面,虽然没有楼,但是里面厅堂面积不小,房间进深有二十米,只要稍为用木料隔离,就能得到四个包房。后厨的也宽大,房东是一位华人妇女,房租是每个月八百美元。也是要押三付一,他们当时算了算,就决定租下。

    这条街不用说,是金边主干道之一,前后相隔不远都有中餐厅,比法国市场的小吃街热闹得多。当时三人跟房东商定后,解放就叫马国庆回去拿钱。他毫不犹豫骑上摩托就去了。是下午时分,解放跟房东女人谈合同条款,租期为三年,对方很认真地请来一位翻译,把合同写成中柬文各一份。就等马国庆拿钱来首付房租和押金,然后双方签字盖手印生效。

    天气是一样的炙热,这房旁边是一家柬埔寨咖啡店。解放和大鸡蛋连同房东一起,到这店里点了几杯冰咖啡,边喝边等马国庆回来。大街上依然是川流不息的摩托车,对面是一家大型果品饮料店,不少人进去购买榴莲及中国苹果。这是星期六,不知哪里冒出很多中国人在这一带走动。问了问,才知今天工厂周末放假,这附近靠河边的地方有很多中资企业,更多的港资台资企业在一号和三号公路那边。这些工厂主要是生产名牌鞋帽衣裤,中国工人都是骨干——指导工。他们放假往往就逛逛街,买些吃的用的,然后钻进中餐馆改善伙食。解放看见很多人都走进了不远处的几家餐厅,他想,这个地方是好地方,他跟大鸡蛋闲聊,他们开业后要主打什么菜式。大鸡蛋在老家做过餐厅,酒吧的黔叔就是他介绍的。解放说:“实在不行,我把黔叔调来主厨,他的手艺可放一百个心。”

    从两点等到五点,还不见马国庆回来。正纳闷,他打来电话:“卢哥,摩托车坏了,一直在修理。”

    “在哪里修?”

    “说不清,我是路上推着去,看见这个修理店……”

    房东听说后笑道:“没关系啦,明天早上我们再签合同也行呀。”

    看来也等不到他修好车,解放和大鸡蛋只好客气地跟房东告辞。两人想想,也到了晚餐时间,干脆就到一家“意先餐厅”去吃个晚饭。这是上海餐厅,主营上海本帮菜。共三层,大厅装修豪华,柜台上饮料酒品丰盛。俩人在大厅找个空位坐下后,看了菜单,其实什么菜都有。川黔味的扣肉,白切鸡,蒜苔炒腊肉都有。他们跟马国庆打个电话,叫他修好摩托车就过来一起品尝一下。这家餐厅生意确实好,鱼贯而入的食客仿佛步入中国地盘,谈笑风生,流露出轻松自如的良好心态。不断有人进来直接上楼上的包房,嘻嘻哈哈熟门熟道的样子。

    由于要干同行,解放的眼里难免嫉妒和羡慕。他暗下决心,他们就从那两间门面起步,好好经营一两年,迟早拥有一栋独立的小楼,还可把广东早茶也引进来。他正想入非非,他们点的三菜一汤上桌了。

    大鸡蛋拿起手机再打马国庆,只听嘟嘟响,没人接听。

    “妈的,国庆搞什么鬼!”

    “可能在路上,再等会儿。”解放说。看见餐厅柜台上放着当地的《华商日报》和《新时代日报》,过去要来翻阅。

    半小时过去了,解放再打他的手机,却是关机。他和大鸡蛋胡乱猜测,是不是他出了什么交通事故,或是摩托修不好换了修理店。怎么猜都觉无理,手机不可能丢失了吧?二人也不等他了,吃起来。之后,两人招三轮车回到租屋。

    在屋内继续等他,直到半夜十二点,解放突然产生一个可怕的预感:会不会去赌场了?遭了!不安的和恐惧立刻让他不寒而栗。大鸡蛋也有了预感,去他的铺位把那只号码箱打开一看,所有美元全没有了。他惊叫起来:“卢哥,完蛋了!钱全部不见,他肯定去了赌船!”

    “走,这个杂种,要害死我们!”解放骂道,两人立刻下楼,到门口招摩的,直奔拉嘎赌场而去。

    晚上的赌船更是热闹非凡,霓虹灯闪烁。俩人迅速步入船舱,在蓝天白云的仿真背景下四处寻找。百家乐每张桌子,老虎机和扑克机每个台位,二十一点,轮盘,五张牌等,都看了。除了大量的赌客和放贷的闲人,没有见到他的人影。两人在出口碰头,觉得他不太可能无缘无故的失踪,赌船很大,拐弯抹角的地方都有赌台。也许是他们没找透,于是再找一遍,满目皆是手握筹码极度兴奋、沮丧无奈、开怀大笑,捶胸顿足,或是果断下注,数钱换码的人群,还是没有找到他。

    两人心灰意懒地回到租屋,已是凌晨四点。

    “睡一会吧,只能等,天亮后看他回来怎么说。”

    “他不在赌场,为何电话也关机?”大鸡蛋打着哈欠躺下。

    解放也躺下,一种怪诞的期冀在心中滋生;钱不在,是不是他拿钱来付房租回去的路上摩托车才坏?不在赌船,是不是车修好后遇上了抢劫?或是他出了什么交通事故?如此乱猜就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上午,门面女房东打来电话,解放如实告诉她,合伙人至今未归,钱被他拿走了,不知去向。对方忍不住嘲讽道:“你们办事就是这样,拖拖拉拉,不讲诚信。我再等你们一天,如果不来就租给别人了。”

    结果别说一天,第三天上午,马国庆才回到租屋。打眼一看,一个失败赌徒全部的神情表露无遗,布满血丝的双眼里充满愤怒失望和愚顽,没有沮丧后悔,反而显出一种理直气壮的蛮横,没等解放和大鸡蛋开口,他就说:“对不起,钱输完了,我订好了下午的机票,先回去了。”

    解放和大鸡蛋的两束目光像两束火焰,直击对方。大鸡蛋说:“你要走,就这么简单?你个狗杂种,是人不是!”

    “钱在哪里输的,我们在赌船找了两天,都不见你!”解放冷冷地说

    “在晶宫,一家牌机室……不说了,你的钱回去会慢慢还你,我先走了。”说着,他几下收拾好东西,背着挎包,提着他的号码箱就出了门。

    大鸡蛋突然反应过来喊道:“杂种,摩托车呢?”

    “卖了……”楼道传来他的回声。

    两人像泄了气的皮球,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面对一头不怕滚水烫的死猪有什么办法?一切计划,谋算,心机,勃勃雄心,在这瞬间稀里哗拉垮塌下来。联想到马国庆来时信誓旦旦的“去意已定”,到此刻说走就走的流氓无懒作为,有如一个瞬息变幻的噩梦。啊,梦梦梦!解放忽然被这个词搅动了神经,自己的前半生究竟做了多少梦啊!童年想开大飞机,那种遥望蓝天看飞机拖着白色尾气的幻觉依稀还在;少年时想上大学当科学家,考上中学时父亲亲自跟自己倒了一杯小酒,勉励自己的谆谆教诲余音在耳;当工人后想进入歌舞团,苦练小提琴的日日夜夜;干个体后想移民南美洲,倾家荡产的努力……所有梦想都支离破碎,灰飞烟灭。从广东回来,心身疲惫地还做了一个离世的梦——自己变成一只大鹏在九宫天上飞呀飞……而今又遇到一个新的梦想变成齑粉!忽然想到毛伟人的一句诗:乱云飞渡仍从容。眼下的局面能否从容呢?在铺位上坐起来,看了眼闭着眼睛的大鸡蛋,问道:“大鸡蛋,你有何打算?幸亏你那天聪明,把自己的钱要了,如果想走,损失不大。”

    大鸡蛋突然睁眼,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骂道:“马国庆杂种整不死我们的,没有他,餐厅照样搞!”

    “那么你不打算走?”

    “你呢,卢哥,要不你从家里再要些银子来,我们俩合作?”

    解放没有吭声,知道他父与他断绝关系,老婆离异,没有退路,他凑的这点钱实属不易。他要争一口气,看来大鸡蛋是个拼命三郎的角色,不得不暗暗佩服。而自己思想很乱,两个选择摆在眼前。要么走,要么呆下去。再向孟琼要钱不太可能,马国庆说会慢慢还,那是猴年马月的事。再跟她要钱的话,会让她提心吊胆不得安心,而况家里存款不多。可是,回去也不是他的性格,回去就意味着失败,朋友们的嘲笑和预言他不在乎,在乎的是这一生不能总是在做空空如也的梦,他一时陷入迷茫彷徨当中。看看时间,对大鸡蛋说:“下去搞点吃的罢,我们的房租没到期,住下慢慢商议。”

    两人无心再去中餐馆,就近找了间柬埔寨小吃店,要了两杯冰咖啡,两盘烤鸡饭。旁边有个报摊,解放看见有中文报,随手买了两份先前见过的《华商日报》和《新时代日报》,一边吃饭一边扫瞄报上的头版新闻。吃完饭后,两人回到租屋,日光暗淡下去,天慢慢黑了。

    大鸡蛋点燃一支烟,深深叹了口气:“这个杂种无情无义无心无肺,难怪他老者当年造反劣缘深重,捡根捡种!”

    解放瞅他一眼,也点起一支烟,把电灯拉开,回到铺位继续看报。

    “他现在可能到广州了,杂种!”

    解放依然没说什么,斜靠在枕头上,心弦紧绷,太阳穴哔哔跳动。他心下的难受胜过千言万语,无以排解的绝望有如大山深处的雾霾。走还是留,成了目前生存的主题。回去,亏钱,讨债,继续从事酒吧,不是不可以。留下,干什么呢?实在不行就按大鸡蛋的提议叫孟琼汇钱,把家底全部掏空,两人合作继续搞餐厅?想到带来的四万元被马国庆一网打尽,还有脸再要吗?……思考着,心下矛盾重重。忽然间,他在《新时代日报》的广告版上看见一条消息:本报诚招中文记者,编辑各一名。望有识之士加入我们,共创报业辉煌……他的眼神定在了这条广告上。紧紧盯着,看了一遍又一遍。人的一生,有些环节就是一个眼神一个想法或是一个举动就能出现料想不到的变化。此刻,解放就凭这一眼,就完成了改变命运的后半生。他尚不知道是不是命中所有,也不知道去应聘结果如何,但他下决心,明天就去该报社,应聘记者这个职位,行不行再说。

    二、扑不灭的火焰

    报社,电台,电视台等这类媒体,在解放的认知中都是神圣高雅的。它们属于上层建筑领域,是政府的职能机构之一。相比之下,作为党的喉舌的各类报纸要温和一些,时常看得见报道社会上的不伤大雅的负面现象,及立场偏面的国际消息。

    解放是在这种长期的宣传说教氛围中长大的,大跃进时期的亩产超万斤的“三面红旗”,文革时的“横扫一切害人虫”“阶级斗争”,改革开放后的“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等等。解放从前是抱着敬而远之的心态不沾边的,他是谁呀?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自食其力者,所谓的“组织”或是“体制内”八辈子也排不上他的名字。然而,今天来到这个东南亚国家柬埔寨,命缘居然要安排他要走上这条路。

    报社坐落在一条小街的中段,一间民房似的门口挂着招牌:新时代日报社。打眼看,这就不是有强大政府后盾的单位,进去后才了解到,柬埔寨的报业都是以?利为目的私人团体经营。接待他的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华裔青年,他引他进入后院的主编办公室,见到了本报的主编冯女士。对方看着他,他也看着对方。对方索看他的护照,他递给她。自我介绍后,冯女士问道:“在国内从事过新闻行业吗?”解放说:“没有,但写过,发表过。”

    “哦,那你懂电脑吗?”

    “不懂,但我相信很快就能学会打字。”

    “那未,阿兴……”她喊了声,刚才那位小青年应声进来,她说:“你骑上摩托带这位卢大哥出去转转,看看他能不能写点什么出来。”

    “今天没有接到新闻报道信息”阿兴说

    “没关系,有新闻写新闻,没有新闻写观感,都可以。”

    他多少有点茫然地搭上了阿兴的摩托车,驶出报馆旁边的一扇大门。脑子里回旋着她那句话:有新闻写新闻,没有新闻写观感——这倒是新鲜的说法。看来本地华报并没有特别的讲究意识形态,她说的没有错呀,一个记者没有新闻还能写什么呢?车上了干隆街,阿兴也不知去哪,便问:“我们去哪?”

    “你随便走,乱逛,听说有火车站?”

    “有呀,那就去火车站看看……”

    一直以来,解放和大鸡蛋他们都忙于在金边考察中餐馆,也熟悉了几条大街,但他确实没有心情观光浏览金边的风景。餐饮业的宏伟蓝图冲淡了一切好奇心。如今事业竹篮打水一场空,解放有了这份闲心。加上冯主编说了,看看能不能写点什么,这是是否能聘上记者的通行证。脸型瘦削的阿兴偏过头来,奇怪地问:“火车站有什么看头?”

    “去看看嘛!”解放执意道

    阿兴便把摩托转向,穿大街来到一处空旷的车站广场。解放扫眼一看,这哪里像火车站,倒像是一片荒芜废弃的场地。没有中国那种人头济济的等车候车的人流,也听不见火车进出的铿锵声。连摆摊做生意的小贩都没有,门可落雀的候车室大门紧闭,里面看不见一个人影。不过,透过候车室通透的玻璃窗可见到站台里面停置着几列静悄悄的货运列车。解放对阿兴说进去看看。阿兴便载他来到旁边一处栅栏栏着的大门,值班室里走出一位保安,问他们干什么,阿兴用柬语跟他叽哩呱啦说了一通,并且指指自己胸前佩戴的记者证,那人看了看,把栅栏打开,让他们进去。

    早晨的炽烈阳光似乎比下午更明亮,照耀着站台使之更显得寂静。阿兴停下车,指着道台上边一棵大树说:“我在树下等你,你自己去看。”

    解放点点头,觉得自己去蹓跶蹓跶也好。他走进一列油罐车和一列平板货车之间,发现一排排铁轨锈迹斑斑,杂草碎石东一蓬西一堆的散布着,走到头里,蹲下一瞄,铁路都是窄轨不说,还起伏不平。枕木不是木,而是没有一颗道钉的铁枕,处处沉旧萎顿,仿佛是上个世纪的遗物。看不见一列客车,也看不见火车头。在很远的前方,似有装甲车般的火车头在那里冒着蒸汽。他不想走过去了,这个火车站让他见识了什么是落后于时代。回来时他又发现这些车厢轮轴上负压的是一片垒叠一片的扁担钢,不是弹簧钢;两车连接处是环勾挂而不是“詹天佑”发明的牢固而简捷的碰碰挂。在国内酒吧对面的列检所他见多了,中国铁路不知比他们先进多少倍。

    回到大树下见到阿兴,第一句话就是:“这些火车究竟能不能开?”

    对方瞪着他:“能开呀,怎么不能?”

    “为什么不见客车?”

    “太慢,没有人坐。”

    “不可能吧,火车时速多少?”

    “可能十多公里……”

    “是不是在法国统治时期建的铁路?”

    “可能是,我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走吧,我们再到河边去看看。”

    阿兴很不甘愿地发动摩托,载他来到一段河滨路,他们在护河堤上坐下来,这里有一排高大的椰子树,有风吹来,非常凉爽。河面上一艘游轮向下游驶去,不少游客在二层甲板上看岸上风景。解放问阿兴这船驶向哪儿,阿兴摇摇头说不知。见到一位小贩头顶着油条走来,解放问阿兴想不想吃,阿兴摇头说这不是油条,而是油炸香焦。正怅惘间,忽然听见一阵狗吠频频传来,解放立即寻声看去,原来是一条大尾巴的牧羊犬和一只猴子在玩。只见那狗不停地围着猴子叫,而猴子冷不丁扫它一掌,它夹着尾巴跑开。看那狗长得是膘肥体壮,居然怕那只瘦小的猴,解放难免痴痴坏笑。这场景从来没有见过,大河边长堤上椰树下,一条大狗和一只猴子玩耍,有意思。再细看那只精灵的猴子,闪动着绿黄色的眼睛,在主人的绳套下对狗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气,间或被它嚷烦了,就扑上去搧它一掌。狗也顽皮,跑开了,转个圈又回来叫嚷,再挨一掌跑开,又回来……解放此时脑子里蓦然跳出一篇东西,起身说:“走,阿兴,回报社去。”

    阿兴不懂他,第一次打交道,也不知他的深浅。回到报馆,解放找个写字台,跟阿兴要来笔和方格稿,埋头刷刷写起来。大约写了一千多字吧,末了,他写上标题“火车,猴子,狗”。署名时他想了想,就写“卢放”。是中午时分,报社没有人,冯女士也不见。他就把这篇文字交给阿兴,说:“麻烦你下午交给冯主编。”说罢,他出门打车回租屋。

    大鸡蛋见到他像是见了救星似的,连声问他一大早去哪里了。解放笑笑说,出去转了转,“吃饭没有?”

    “没呢,等你嘛!”大鸡蛋说

    “走,楼下吃柬埔寨餐 。”

    两人还是要了烤鸡饭,两杯冰咖啡。来柬虽然才两个多月,却是喜欢上了这里吃摊上的冰咖啡。价格一千柬币,相当于人民币不到二元,加上少许奶糖,用吸管把奶糖和冰渣充分搅拌,吱溜吸一口下去,顿觉身体中的热量得到舒缓,空气都仿佛降了温度。小吃摊旁边有一排三轮车停靠,背面是一堵长长的庙墙,车夫有的斜靠在车上打盹,有的戴着遮阳帽围在一起打扑克。赌注是零散的柬币。大鸡蛋瞅他们一眼,说:“听说柬埔寨人也爱赌,所以政府不允许柬人进入赌场。那些个地方,全是宰客的,只有马国庆这种大蠢猪才上这个当。”

    “是呀,我们早该防着他,就不会走到今天!”

    两人很快把烤鸡饭吃完,又要了两杯冰咖啡。大鸡蛋说: “卢哥,上午我也出去到附近小街看了看,发现离这里不远的一条小街上全是补习班。问了问,说是叫速福街。这些补习班有意思,像开餐厅似的,一个门面一间教室,小二楼上有挂日本旗的,有挂英国米字旗的,还有挂我们五星旗的,都是教外国语的。而这些学校对面,还有一所更大的柬校,学生真多,周边都是买各种小吃的门店。我看了看,发现街顶头的拐角处有一个门面出租,问了问价不贵,每个月三百美元。门面不大,搞小吃非常合适。”

    “怎么,有想法?”

    “是有想法呢,卢哥,我们不求大,从小做起行不?”

    “坦白说,我上午去了一家报馆应聘记者。写了篇东西交给他们,如果应聘成功,我可能就要走另一条路了。当然,如果不行,再考虑你的提议。”

    “哦……那你打算在这里长期待下去?”

    “那是,想回回不去呀!你说怎么回?我的几万元被马国庆一网打尽,回去又是竹篮打水,如何跟老婆交待?再有,我想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不到碰得头破血流无处安生,不会回家。你不也一样,要拼嘛?是不?”

    “我正在考虚,叫我妹来帮我。她做的小笼包水煎包很好吃,这边没有。”

    “好呀,你我都等等看,一个是你妹愿不愿来,另一个是我的应聘能不能成。如果我们都得到满意的结果,那我们就在这块土地上共同发展,做出个人样来。”

    解放这样说,是他发自内心的想法。人,不能一生一世都在做白日梦。一次次失败不可怕,怕的是从此一蹶不振,萎缩不前,心灰意冷,然后满怀愧疚地了却残生。他才四十七岁,还有拼搏的时间。他的心有一团扑不灭的火焰,尽管这火屡屡遭受到暴风骤雨的摧残,但他那双搏击长空的翅膀,总会在最后的余烬硝烟中起飞,那是理想之火,生命之火,奋斗之火。

    三、新征程

    第二天一旱,两人下楼去吃旱餐。在柬小吃摊要了两碗米粉,当地叫裸条。在报亭看见有当天的新报纸上架,解放便去买了一份昨天去应聘的《新时代日报》。一边吃一边看当天的新闻,头版是柬埔寨国内新闻,二版是国际新闻,忽然,他在华社新闻的版面上,看见自己昨天的文章:火车,猴子,狗。署名:本报记者:卢放

    这一看不打紧,他屏住了呼吸,紧紧盯着这篇自己的文字,读了一遍,只改动了几个错别字。又读一遍,心情掀起滔天大浪。哇,就这样简单呀,自己的文章,署名就上报了!而且是“本报记者”。他忍着激动的神情,装得平静地跟大鸡蛋说:“中标了!”

    大鸡蛋疑惑地看着他,送往口中的一筷粉条停住:“中什么标?”

    “你看嘛,我昨天写的,今天就登出来了。”

    大鸡蛋放下碗筷,接过报纸,小眼睛睁得圆圆,看了好一会,忽而说:“卢放?你不是叫卢解放吗?”

    “署的名,写文章可以自己随意署名。”

    “哇,那真是要祝贺你,中标,中大彩了,哈哈……”

    他的手机随之响起,是报社打来,叫他速去。

    对他来说,这一天注定是忧郁痛苦万劫不覆而又万象更新的。多少年后他回忆这一天,就像掉落在万丈深渊中偶遇一根垂挂的藤蔓,让他紧紧抓住不放,从而获得了新生。奇缘,多么奇妙的缘!天高路远,野菊绽放,遍地落英。他仿佛穿行在迷雾蒙蒙的大林莽,在深浅不一的枯叶小径长满童话的森林里张望远处的阳光。他要离别生活四十七年的故乡,离别情感交错的亲友发小,开始一种全新的他乡无故知的生活。他尚且不知前途和命运如何,但他被一种颠覆常理的认识牢牢牵引着,他时时刻刻想挣脱回到从前,可是则像被千丝万缕的蛛丝粘扯越拉越长。人生的幸福与荣光给了他虚假的幻象,他以为自己飞起来了,真的飞起来了。哦,该不该有今天,今天来了不是还可选择明天吗?他没有这样,而是奋不顾身地闯了进去。这是天大的陷阱呀!他闯进去了,带着一身的自卑平凡而渺小的勇气,他闯进了这个身不由已的迷途,张扬着自尊的风帆,舞动双翅奔向那座雪雾笼罩的山峰——

    他告辞茫然无措的大鸡蛋,付了早餐钱,立即打摩托来到报馆。

    接待他的是主编冯女士和一位戴眼镜的程先生。见了面,程先生满脸笑容的与他握握手,说:“欢迎你加入我们,你昨天的文章我们看了,写得非常不错。”

    解放面有赧颜地笑说着说:“我只是即兴之笔,你们高抬了。”

    冯女士说:“这样,我们认为你非常合适干记者这一职业。你有感悟能力和书写能力。目前我们报社只有两名本地柬文记者,还有一名中文编辑,你来正好补缺了我们的中文记者。你若决定干,不知你有什么要求,可提出来我们协商。”

    解放随口说:“进入本报社也是我的荣幸,要求也没什么,就是说工资是多少?”

    程先生说:“我们是参考《华商日报》和广大华校的中国员工工资来支付工资的,每个月中文记者三百美元,柬文化记者两百美元。然后采访过程中有时会有红包归个人,也可以写写文艺副刊,有一定的稿费。目前柬埔寨就是这样子,经济不发达,所以……”

    解放点点头说:“可以啦,月入三百美元,在柬埔寨也是中等收入了。我能理解,你们看看,这就上班吗?”

    “当然可以,”冯女士带解放来到编辑部大厅,指着一张办公桌说,这就是你的专用办公桌,桌上的电脑也归你使用。”

    解放打量了下这个编辑部,有六张办公桌,每个桌上都有一台电脑。外窗采光被围墙档住,因此白天都开着日光灯。他说:“很好,有时间的话,我就学电脑打字。这也是我长期以来的想法。”

    冯女士转而又叫来阿兴,说:“从今天起,你就陪同卢放出去采访。你的任务就是把现场拍照出来,遇到柬语帮忙翻译,有新闻公报的拿回来,口述给他,他整理成中文。”

    “好的——”阿兴嗫嚅地回答。

    “空时教一下他打字。”

    “好的。”

    冯女士转而对解放说:“今天国会开会,拉那烈主持,柬新闻部要求报道。你看,是不是现在你就和阿兴到国会,这是我们明天的头版头条,要尽量报道得详实。”

    “行呀,那就走。”解放说

    “你的记者证我们会跟柬新闻部申请办理,今天你就和阿兴共用一个证就行。”

    解放没有二话,出门搭上阿兴的摩托车,朝柬埔寨国会驶去。

    这是解放第一次接触柬埔寨国家机关,他也不知如何面对。不过,在阿兴的带领下,他们很快来到独立碑对面的一座彩瓦建筑大院外。门卫看了眼他们的记者证,没说什么就放他们进去了。院子很大,培植着亚热带的各式植物,五颜六色的花丛在园林中竞相开放。他们一直来到一座庄严宏大的殿堂前,看见许多柬文报记者都在外面徘徊等消息,他们也停下车,溶入他们的群落。殿堂内传出讲台上的喇叭声,各种高级轿车停放在广场上,门口站着制服规整的保安。

    解放对阿兴说:“你进去拍几张照片行不?”

    阿兴点了点头,他是柬埔寨人,在门口跟保安说了几句,胸前又挂着记者证,所以让他进去了。不一会儿,他拿着相机出来,也有其他记者出来。只听见会场里人们哄哄的议论声,接近十一点,会散了。西装革履的柬国会议员们纷纷步出会堂。这时候,解放看见拉那烈王子出门后跟站在旁边的一群人诉说着什么,他的态度显得有点激动,手臂挥扬,嗓音大。解放立即要了阿兴的数码相机和记者证,挤上前去,对着拉那烈拍下两张特写照片。对方看看他,伸手给他一个愉快的握手。这是他灵机一动抢到的镜头。当这张照片第二天在彩色头版登出来后,冯女士和程先生十分高兴。因为他们看了所有的中柬文报纸,他们的报上都没有这幅照片。而且,当时拿到国会的新闻通稿后,阿兴口述翻译给解放听,解放整理的文字逻辑清晳,内容详实,文字简捷,把拉那烈王子关于要大力兴建水电设施的号召表示得清清楚楚。没有病句。这在当时的中文报是非常不容易的。柬文记者每天写的文稿都要编辑或主编重新修改才能使用。遇到麻烦的用词用句,颠三倒四的语法,得花很大的精力来修正。

    这篇头版头条的报道署名是:本报记者卢放,阿兴。“卢放”的报道开始在华社引起注意。

    这天中午,他在报社旁边匆匆吃了柬埔寨盘饭,回到办公桌开始学习打字。他问阿兴,打字用什么方法打得最快。阿兴说“五笔”。“你打‘五笔’吗?”“不,打拼音。”“那你说打‘五笔’快?”“是的,‘五笔’是打笔画,所以快。”

    “那我就学‘五笔’,你指导一下。”解放说

    “我只能跟你说基本运用,打是不会打……”阿兴把键盘指给解放,说“ASDFG为一区,HJKL为二区,左手指下来ZXCV为三区,右手指下来BNM为四区,左手指上面QWERT为五区,右手指上面YUIOP为六区。基本要素是从一区起顺为横竖撇捺折弯勾,对了,我马上下载一个字根表给你,你要牢记背熟照着练习就行了。”解放试着用手指模着FJ区间的小隔线,模索各个区位的位置。稍会儿,阿兴在他的电脑上打出了一张86版的五笔字型字根表,拿给解放。解放看上面竟然有列出一串打油诗;王旁青头戋五一,土士二干十寸雨,大犬三羊古石厂,木丁西,工戈草头右框七(一区)目具上止卜虎皮,日早两竖与虫依,口与川,字根稀,田甲方框四车力,(二区)山由贝,下框几,(三区)禾竹一撇双人立,反文条头共三一,白手看头三二斤,月衫乃用家衣底,豹头豹尾与舟底,人和八三四里,祭头登头在其底,金勺缺点无尾鱼,犬旁留叉一点儿夊,氏无七(四区)言文方广在四一,高头一捺谁人去,立辛两点六门病,水旁兴头小倒立,四业头,四点米,之字宝盖建到底,摘示衣(五区)已半已满不出已,左框折尸心和羽,子耳了也框向上,两折也在五耳里,女刀九臼山朝西,又巴马,经有上,勇字头,丢矢矣,慈母无心弓和匕,幼无力(六区)。

    解放便开始按区位练习打字。他知道打字在当代非常重要,特别是要搞文化工作,何况要当记者,必须学会它。至于打开电脑空白文档,他开机就学会了,桌面有上指示。打字得慢慢来,不过,他有拉小提琴的基础,手指的灵活度是一般人不能比的。万里长征,他开始迈出新的一步。

    当天,他练习打字到下午六点,才回到租屋。

    可怜可爱的大鸡蛋在等他,他抱着吉它在地铺上靠墙打瞌睡,听见他的脚步声,立即警醒过来。“你去报社上班了?”

    “是啊,今天开始,我就在报社上班了。今天报道了国会主席拉那烈王子讲话。”

    “哎哟,搞到国会去了?老天,你要干大事了,是不?”大鸡蛋一脸茫然地盯着他,放下吉它:“那么,我也死了和你合作的心,我已经跟我姐姐打了电话,要她过来搞小吃店。”

    解放拿起枕巾打了打地铺上篾席的灰尘,坐下来,点燃一支烟。感觉有些疲累,顺势侧身躺靠在枕头上,说:“那好呀,她决定来不?”

    “要来,她说跟她老公安排一下家,反正她是麻纺厂的下岗职工,没正事。”

    “那你就一不坐二不休,明天就去把速福街的那个小门面租过来,省得被别人拿走。”

    “嘿嘿,实话告诉你,我下午已经租下了。先租一年,看看行不行再说。”

    不久,大鸡蛋的姐姐果然到来,他们搬到小吃店去住了。解放退了这个租屋,重新在报馆附近租了一间单居室,每月五十美元。为了方便,他又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花掉三百美元。他身上原有的一千美元所剩不多了,他全身心地投入到记者工作中。

    他开始深入华人社团进行采访报道。这期间,他才慢慢领悟到柬埔寨的华人社团是如此团结,充满万象更新的活力。每一次柬华理事总会开会,来自各会馆的理事代表在会长杨启秋勋爵的主持下,畅所欲言。会务讨论事项很多,关于各个华校的扩建,修缮;关于提高教学质量引进中国华文教材;关于与中国侨办的种种合作和协议,关于总会体制的完善和人事任免;关于与柬埔寨政府相关部门的勾通及政策的执行;关于与东南亚各国侨社的联谊和交流活动;关于与中国大使馆的工作配合……事务太多,繁杂。除此,柬埔寨还有新成立不久的“中国商会”“港澳商会”“台商总会”的会务活动。再有本地华人的“五大会馆”“十三宗亲会”及首都六所华校的活动状态。这些采访活动,解放不但满怀热情地积极参与并进行了生动准确的报道,还经常遇到华人乡亲对红高棉时代的血泪控诉,他们遭遇的苦难罄竹难书。

    他以自己的文字实力和工作热情,很快获得了广大侨团的认可,他的报道常常登上头版头条,可以说是没有一天空闲过。华社采访不需要阿兴的配合,除非柬政府一些大型会议,柬新闻部要求特别报道的活动,比如洪森总理每年都要参加的外国企业家投资促进会,和他到边区省份视察及赈灾等活动,他必须带阿兴去当翻译。解放已经非常娴熟地掌握了新闻报道的写作技巧,不但要准确的写出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还要加上自己的观察和要点的描述。柬华总会的采访中,常常听到杨启秋勋爵问:卢放到了吗?解放立即从后排回答:到了。或者为了等他,会议延迟几分钟才开。

    有一次杨启秋勋爵说:“卢放,先跟你打个招呼,我们总会很快就要开办自己的报纸,就叫《柬华日报》,到时你要过来帮我们,你不想来也得来,行不行?”会场立即掀起一片笑声。

    他并非说说,在《新时代日报》工作一年后,柬华理事总会举行了《柬华日报》的成立庆典,中国大使馆及全柬华人社团前往祝贺,柬埔寨新闻部官员及副总理苏庆出席了晚宴。这篇报道,解放配放了大量照片,占了整整一个头版,文字的表述也充满激情,引起社会各界的高度关注。

    不久以后,马来西亚报业集团也来柬开创了《星洲日报》,他们凭借自己办报的实力和经验,很快获得了台资港资企业的大量广告。而《柬华日报》把各社团的广告吸引过去,《新时代日报》经营日渐困难。最终有一天,报社发布了停业消息。解放充分理解,冯女士也非常难过。她是武汉大学新闻系的本科生,来柬与港资联信印刷厂的程先生结合后,创办了这份报纸。对当时的华社新闻事业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可惜柬华社会的广告业务量有限,他们经济无法支撑,从此告别了柬华报业,淡出人们视线。

    四、写,写,写

    2000年九月,解放进入了《华商日报》做主笔记者。本来他是要去《柬华日报》的,岂料这时从山东来了一位叫鲁特的中文记者进了该报,他的文笔和报道质量与解放不相上下。所以解放就随遇而安,受华商日报郭经理的邀请,加入了该报。至此,柬埔寨华社领域就有了三份报纸,形成了各具竞争力的三角鼎力之势。

    《华商日报》是柬埔寨最旱的华文日报,在西哈努克国王执政时期就由当时的国务秘书方炳贞先生创办。后来红高棉夺取政权,下令废除全柬的华文报刊及解散全柬华校。当时的华人连说中国话都危机四伏,只要有人告发就要被强制劳教或是人头落地。红高棉退出历史舞台后,方炳贞先生的后人方侨生先生从加拿大避难回来,开办了“加华银行“,重新复刊了《华商日报》。因此,这份报纸在柬埔寨算是德高望重,返老还童,深受华人华侨及各个社团的喜爱和欢迎。

    报社坐落在尼黑鲁大道的Y型路口处,一边进去是一个大型百货批发市场,另一边直通莫尼旺大道与独立碑交汇,前面离奥林克体育馆不远,是一个交通发达的城市中心地带。在两叉路中心是加华银行的一所分行,整个楼是蓝色的玻璃幕墙装饰,下面的大门处总有个保安坐在那里。报社就在旁边的一扇小门进去,上楼,二层是编辑部,三层是总编排版室。解放和本地记者们的办公桌都在二楼的大厅里,这时候,解放每天采访的稿都是自己打印了,他已经很熟练地掌握了电脑打字,打字的速度相当快捷,个别生辟的难打的字他就用拼音补上。

    报社在干隆街的一条小巷里有一栋三层平房供职员免费住宿。解放搬来住三楼中间一间,外间是一位来自保定的编辑,顶头是本报主编刘晓光,他和在华校教书的夫人住里面。大家工作都很忙碌,平日里往来不多,但是在报馆却是要天天打交道。刘主编是东北人,年龄比解放小十来岁,这样的年纪在柬华社团只要兢兢业业的干,前途是不可限量的。他是一个不急不燥,稳重而不搅时非的人,后来的实践证明,他做到了。他成了加华集团的上层骨干,柬中记者协会主席,方董事长十分信任他。不过,起初他还是时时受到报馆郭经理的制肘,这位郭经理五十多岁,宽门大脸,讲话声若宏钟。他之所以受到重用的原因,是红高棉以前他是方董事长的班主任老师。方董回柬后尊师爱教,年年都向全柬各华校赞助经费,并且把当年这位班主任聘为报社经理。郭经理对解放时常也有要求,不是挑他报道的水平,而是对他上下班的时间常常关顾。晚上是报馆最为繁忙的时刻,解放完成了自己的稿件后,他常要求他帮助本地记者修改稿件,这是让人倍感麻烦的事。他们虽然懂一点中文,写的报道确实很多病句语言不通,读后不知所云。而这类报道多是地方事件,什么车祸呀,暴力抢劫呀,人命案呀等等,专业编辑改不过来,解放只能帮忙。有时他很累,饿,想提前走却是走不了,他心下会产生烦恼。不过,郭经理的主要精力用于广告方面,为了报社的收支平衡,或是少许?利,他费了不少心思。

    雨季到了,上午的天空不断餍积着云团,就像一只只滚圆的大水箱,雨水积满了以后,就向大地倾泄。每天一阵雷阵雨,大都在下午三四点以后到来。雨水打在办公室的幕墙玻璃上,流成一条条蚯蚓线,横空出世的闪电雷鸣,时常使电压不稳,室内的日光灯闪闪烁烁,把报馆酿造出一种特殊气氛。为了明天一份好看的报纸,大家忙得不亦乐乎。

    一天,受港澳商会邀请,三大报馆记者组团到柴桢省报道赈灾。在此之前,他们也多次报道过港澳商会的赈灾实情,实居省,干拉省,菩萨省,磅清扬省都去过。这一次有点特别,因为是雨季,而且在靠越南边陲的省份。解放除了全面报道这次活动外——在柴桢省的警署大院里,几百名附近的贫困乡亲,欢天喜地地接受着港澳商会分送的一包包大米油盐——还把这一路上的见闻,用第一人称写成一篇感悟与观感,这篇文章就叫“一号公路见闻”。署名依然是;卢放

    从首都金边铁桥头直去,便是柬埔寨一号公路。

    初上路时的感觉路还算平坦,尽管水泥路面时有龟裂,让人有起伏落差之感,但司机恰到好处的刹车与排档,减轻了颠簸。一直来到湄公河渡口,干拉省就算走完了。庞大的渡船除了载车也载货载人。因雨季湄公河暴涨,故渡船驶得缓慢小心。船舷外是湍急的波涛,烟波浩渺,船体上却是人欢马叫,一派集市般的热闹景象。售卖各种小吃杂货的小贩不厌其烦地敲打着乘客的车窗,这种状态,充分体现了贫穷人们迫切做点小生意养家活口的心情。我看见一个小女孩拿着一把墨眼镜张扬,问价5美元,心想只值1美元,但我看见她身后还有一个瘦弱的弟弟牵着她的衣角,抬着蜡黄的小脸看着我,我掏出相当五美元的两万柬币递给了她。她高兴地把墨镜递给我。

    上岸就进入了波罗勉省地界。随着公路的延伸,两旁的景观也就颇具特色地展现出来。起先所见是一片绿油油的稻田,在远方组成一条绿色的地平线。笔直的椰树林和农家的吊脚楼参差其间,馥郁着柬埔寨乡村特有的气息。可是大约一个时辰,稻田不见了,那些吊脚楼也多数不见了“脚”,原因是整个视野变成水乡泽国了。初看还不以为然,估计这是个“涝片区”,没想到汽车越向纵深行驶,公路越高,水势就越显得辽阔。车窗外只见茫茫一片水波,地平线变成了水平线,农作物变成了水作物;树木的枝桠在风浪中摇曳。隆起的公路两侧,已被灾民们的临时居棚搭满了。鸡猫狗,鸭猪牛等家畜家禽也都跟随主人上了“岸”。因而车开得分外小心,时而得给悠哉游哉的动物们让路。顺道留意观察这些棚居的灾民,似乎并不以水患而显得焦虑不安。妇女们三三两两在路边大棚里闲坐聊天,有的照样还躺在吊床上晃荡。当然也有的摆着小摊卖些瓜果小吃,有的吆喝鸡鸭,关照婴儿。男人们则都到水中打鱼捞虾去了,远处的驾舟,近处的撒网。在禾密县一带的涝泛区里,水急浪涌,男人们捕鱼捞虾的笑声不绝于耳,足见他们的鱼获不少。可谓闹水灾一失也有一得。不过,单从这些灾民的某种依然故我的态度上看,显露出当地百姓们对水患存在着习以为常的意识。一个国家经历了十多年的战乱,处处是战争伤痕,哪里得及来整治水利农田。他们的苦中作乐是和平到来的使然,红高棉时期的高压统治人们生不入死,而今有了和平,大水算什么?大水湮灭的庄稼和房屋又算什么?饱受战乱摧残的高棉民族对生活有着一种乐观向上的品质。

    有几处微妙的景观耐人寻味,那就是水牛、黄牛的不同形态。一路所见的牛太多,当然最多的是光着尼股蛋的孩童。其次是妇女,再就是牛。柬埔寨不搞计划生育,似乎也没有严格的一夫一妻婚姻制度,因此一个女人身边簇拥着一群娃娃不为罕见。当母亲的经常是斜胯上骑着幼儿,胸前抱一个,身后跟着几个小鬼活动。据说,许多都是没有爸爸的家庭。否则,捞鱼捕虾的男人还要多一些。

    说牛吧,妙得很,凡是公牛脖颈上都套着一串漂亮的铜铃项圈,母牛则不加修饰,似乎正好与人相反。而水牛在这场水灾中真像是如鱼得水,一条条浸在齐腰深的水里打滚或觅食。我是第一次看见牧童骑在水牛背上钓鱼,而牛托着孩童有本事照样把头凫进水里吃水底的青草,好一会儿才抬起一双润湿的鼻孔朝天吸一口空气。那种摇头摆尾的舒坦劲儿,可能使得在路边舔食干草的黄牛只好望洋兴叹了。再有,这一路上的公牛能成群地待在一起不打架,这让我不无惊讶。想我云贵高原上的苗乡山寨,一般一寨只养一头公牛,专门做配种之用。每次交配后,母牛的主人还要奉送一升玉米什么的慰劳公牛。养公牛不值,这是人所共识的。若是放牛时,(我当知青时放过牛,有亲眼目睹),两寨的牛群不留意碰在一起,那为首的两头公牛必然大开杀戒。这时候,你瞧那两家伙吹鼻子瞪眼睛,开战前先昂起头颅朝天环视,猛然间就拼起牛角的刺刀,任何人都无法将它们分开,非要等到其中一头斗败逃跑,甚至被后者追得无外逃生跳下陡岩摔死方才罢休。而柬埔寨的公牛们都像好朋友似的相安无事,细看它们的眼睛似乎都还含着笑意呢!或许,这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动物身上的体现?难怪柬国劳动人民素有民风淳朴、善良和睦、临危不惧的美誉,通过牛都看得出来。这么好的民族,为何会出现一个灭绝人性的红高棉时代,令人匪夷所思!假如没有这个残暴的政权,柬埔寨的今天当属亚洲四小龙之首,这不是吹,六十年代新加坡号召要向柬埔寨学习。第一届亚洲运动会也是在金边举办,盛况空前。

    柬埔寨的水牛跟我家乡所见的差不多,大弯角,黑皮毛,大锣肚。小时候有谜语说它:四个柱子,撑个蒸子,两把弯刀,一把蚊刷(指尾巴)。它生命的主要职能是犁田,而黄牛的职能则不同。柬埔寨的黄牛其实不黄,公牛几乎是全白色,它的体形娇健,主要用于乡间运输的脚力。因此牛车随外可见,马车绝无仅有。至于母牛,主要职能就是产仔。有时也能见它们在主人的吆喝下耕地,都是冲击平原,平坦而富饶,活不重,黄牛农耕也不实为缺。

    过了波罗勉省,地势转高,水势消褪,又见到两边绿油油的稻田。然而路却是更难走了,时而是稀疏松软的沙泥路,时而是千疮百孔的碎石路。汽车一会儿像筛糠,一会儿像摇船,让人坐立不安,晕头晕脑。难怪,洪森总理三令五申要修好这条公路。至于通往越南这一段如何,因我们到达柴桢就是目的地了,所以不得而知,但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我倒是盼望这条路早日修成平坦宽敞的强国富民的康庄大道,听说当年越军的坦克就是从这条路上浩浩荡荡开进来的,是他们帮助打垮了红高棉,而今成了两国陆路的主要交通干线,和平了,确实该搞建设了。中国有句话叫:要致富,先修路。何况它是柬埔寨大名鼎鼎的一号公路。

    此文在本报副刊发表后,得到了一些华校老师及同仁的赞许。其中一位民生中学的教务主任李老师打电话给他,说:“卢放,你写的一号公路见闻不错,我看了。有时间我们见见面,好好聊聊。”

    华校的采访任务也是络绎不绝,这天上午,正好接到民生中学洪校长的电话,要求报道该校小学生作文比赛的成果。解放骑着摩托去了。

    学校位于城郊洞里萨河沿岸,是福建会馆开办的华校,属于金边五大华校之一。他来过多次,熟门熟路。该校校园内有一座“协天大帝庙”,始建于本世纪初,是福建早年移民为了弘扬中国文化和信仰而修建的。该庙古朴典雅,飞檐翘角上精雕彩塑着八仙过海等人形走兽。殿堂内供奉着“协天大帝”神像,妈祖神位,及福禄寿三仙祭台。与潮州会馆的“协天大帝庙”遥相呼应,成为柬埔寨华人的精神支柱。逢年过节,这些庙宇香火盛鼎,平日里也是香火不断。时时有来自福建台湾及国内的观光客前来瞻仰神迹,旁边就是学校的教学楼,族裔子弟们一边守护着先人的遗迹,一边学习传承中华文化。由此可见柬埔寨华人移民历史是何等悠久。在校长和李主任的介绍下,收集了报道材料后,李主任邀请解放到校园角落的凉亭喝茶。

    他是一个精瘦干练的中年人,沉思的眼里透着睿智的目光。他对解放热情地说:“你的报道我天天看,那篇一号公路的特写我喜欢。别的不说,我赞赏你的立场。”

    解放颇为好奇:“我的立场?什么立场?”

    “你有爱心,爱华人社团,憎恨红高棉……”

    解放笑了笑:“红高棉给柬埔寨和华人带来的灾难有目共睹,你我都是中国人,当然不能视而不见。”

    “当一个好记者,必须要有是非观念,有爱心,同情心,对不?”

    解放笑起来:“对,其实你在华校当教导主任,这些品德也是必不可少。”

    “来,喝口茶,今天我们相识很高兴,以后多多报道我校的教学情况,让会馆和华社时常了解我校动态。现在华校招生也是竟争激烈,我们都在努力提高教学质量,希望增加生员。”

    “那是我应该做的,也希望你经常对我的报道提提意见,哈哈哈!”

    这个校园十分优雅娴静,凉亭侧面是一排幼儿教室,门口有幼儿玩的翘翘板和滑滑梯。正对面是大庙,大庙前有一株盘根错节的老树,有鸟雀清脆的啁啾与那边教学楼发出的朗朗书声交织一体。四面是乳白色的围墙,种置着各种花卉的分格有序的花径从大门延伸过来,连着他们聊天的凉棚。外面是一条河滨路,虽然看不见大河,却能听到河面上的船舶航行时发出的哒哒声。风中夹着花果与河水的气息。解放采访过所有的华校,感觉这个校园最好最美独具魅力。

    不会儿,教学楼响起铃声,三层楼的教室里涌出年龄不等的男女学生。男孩们身穿白衣蓝裤,少女们是统一的白衬衣和蓝裙子。他们的欢声笑语是华社后继有人,欣欣向荣的象征;他们多数骑自行车涌向大门,放学了。

    五、暹粒行

    接下来的一次采访活动,让解放铭记终生。为此,他又写了一篇观感《暹粒行》发表在本报副刊上,如同所有的作者一样,总是对自己的作品情有独钟。他认为这篇东西见报,总算没有白跑一趟暹粒。可见他当时柳岸花明的心态和感受 。他是这样写的:

    这次暹粒行完全出乎我意料,然而当我们记者团采访完联合商业银行马德望分行的开业庆典后,决定绕道暹粒返回金边,我的感觉是心花怒放。

    我想我终于有机会目睹吴哥窟的风采了。

    我们是中午上路的,从马德望到暹粒必经柬埔寨西北角的卜迭棉芷省。这一路约60公里,依然是5号公路。我们那辆“漏灰”的面包车,一出城便重蹈坑凹之辙,导致我们的领队詹莉君女士身体不适。先是头晕目眩,面如纸灰,服了点药后,又坚持了十来公里,便再也坚持不住。同行的内政部官员李先生和港澳商会秘书苏小姐连忙吆喝停车,扶她下去呕吐,顺便也让大家歇息片刻。乘车如竹筒摇黄豆,人会病会累,可想这段路烂到什么程度。不过,对于我、《柬华日报》记者鲁特、和三号、九号电视台的两位同行来说,倒还无所谓。毕竟大家都是男子汉,习惯了奔波不说,至少对于我还有个“目标”为精神支柱。这“支柱”于我来说,再跑一千公里也不会坍塌。想想那些大鼻子洋人,都要飞越半个地球到暹粒观光吴哥窟,我们这点劳苦算什么?

    说到劳苦也够巧合,我们停车的道旁就是一户劳苦人家。说“人家”都还夸张了,应该说是一架草棚,一个寡妇,一双儿女,加上棚内挂售的总值不超过20美元的货物。这些有几瓶卫生水,几挂香蕉,几袋干果及口香糖,几包劣质烟组成的货物,能赚钱养家糊口我简直打个问号。詹女士歇息间,大家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出于职业习惯,免不了进去问长问短,两位电视台的记者还与女主人逗乐调笑一番,我心下却升出怜悯之情。这女人30出头,模样姣好,一副营养不良的病容。但她性情还算开朗,在矮桌上坐着,一边和10来岁的女儿编扎胶圈,一边应酬他们。她身边的吊床上还坐着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这男孩长得眉清目秀,很乖巧机灵的样子。一看便知他是这家最小的人,却是最宝贵最有希望的命根子。那女孩不拘言笑,或许是过早分担了母亲生活重担的缘故,面色有些苍白,不时抬起一双大眼愣愣地看我们,眼眸里闪现少许的惊奇。问其爸爸,她摇头不语,还是她母亲说了一串柬语,李先生翻译给我和鲁特才知道他爸爸死了。我问为什么死的?这时詹小姐蹲在门口恢复过来,接话说:“我们柬埔寨许多妇女都是没有丈夫的,她们独自养家。”鲁特则说不是打仗死了就是踩地雷死了,或者是得了艾滋病不治而亡。临上车时,李先生和苏小姐从车上拿了许多面包点心送给她们,那男孩立即从吊床上跳下来抢着要,这分钟,这个家涌现出一点欢乐,我想起一联古诗:寡妇携愁子,悲欢有余哀。真是“边城多键少,内舍多寡妇”的真实写照。

    上车后,汽车继续悠悠晃晃地行进。我发现这段路旁的人家都是一副贫穷苦迫的样子,可以说沿路没看见一幢结构严谨的木屋,所有的住房都是竹篱茅叶编结而成,妇孺多,男丁少,有的老妇呆呆地坐在门坎上一动不动。偶尔见到一位老汉或少年在附近水塘里撒网捕鱼,而捞起的总是鱼仔和小虾。但他们还是不厌其烦地撒着网,令人想起《百年孤独》上所描写的永远都在铸制金鱼饰品的那个退役少校的形象。马尔克斯写了南美洲一个小国一个小镇一户百姓人家几代人的生活,用所谓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写出了人类的孤独精神,从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样的生活在柬埔寨,至少在这段路上我体察到了。使得我总在脑子里寻思《苦寒行》的诗句,我想什么时候这段路上消失了茅屋,消失了寡妇,消失了捕鱼为生的那份孤独,柬埔寨就好了。然而说来也奇怪,这幅悲苦的景象很快就消失了。

    车一进入卜迭棉芷省,不但路平坦起来,道旁的景象也彻底变了个样,变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同样的乡村,同样的边远农家,刚才还有“何处望神州”的凄凉之感,转眼就变成“满眼风光北固楼”了?

    我终于明白了个中的原委,大凡省界与省界之间,总有些地理及辖区的因素造成的生态环境的差别。这种情况在中国各省交界地带,如粤桂交界,川黔交界、湘黔交界及滇黔交界路上,我领略过,似乎柬埔寨也不例外。

    回想所走过的省份,譬如波罗勉与柴桢,实居与菩萨,贡不与茶胶等省,在交界地带都有穷乡僻壤之感。只是这里更明显一些,或许还因为它处于柬“大西北”的缘故。不过,这个大西北可不比中国的大西北,没有荒滩沙漠,没有崇山峻岭,相反,它呈现给人的是一马平川、林木葳蕤的土地。

    进入卜省后,首先引人注目的是道旁的人家户密集起来,树木花草的品种也显得繁多而葱茏。认得出的有棕糖、棕榈、椰子、蕉树、芒果、榴莲、胡椒、木棉及白玉兰树。认不识的就更多了,有细叶茂盛、浓荫如冠的;有枝态纤巧、婷婷玉立的;有盘根虬结、蔓须挂帘的;有杆曲枝异、遒劲若松的;有浑身长剌、令人生畏的;还有青枝亮节的竹林和羽状复叶、杆高技杂的槟榔。至于花草恐怕只能用繁花似锦、五彩缤纷来概括了。一湾清水塘上盛开着朵朵红莲,白色的馨素花、紫色的玫瑰、黄橙交映的雏菊,含苞待放的独梅,随风摇曳的蔷薇,及招蜂引蝶的杜鹃花,或一片、一丛、一枝地绽放在人家户的庭院里,篱笆边,小路旁,甚至野蒿间。让人目不接暇,眼花瞭乱。更有卧伏花草丛中的大肥猪,幸福的懒牛、侦探似的狗、机智敏捷的猫、活蹦乱跳的牛犊、都以各有其主的身份悠悠然游动在灌林丛中,屋前院外。

    时逢夕阳西下,公路边涌现校园放学的少男少女,身姿绰约,谈笑风生的走在回家路上。时而还看见堆置农机器具的院落,或打米机、或拖拉机、甚至还有卡车和轿车。当然,双辕的牛车更是随处可见。

    这一路的农户人家似乎都兼着经营生意,哪怕距公路有一定距离的吊脚楼,都有水果干鲜食品饮料之类的摊位设置。

    许多妇女成群地盘腿坐在棚里的竹木床上聊天,她们的神态、衣着、精神面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怡然自满的情绪。仔细扫瞄,内中还真不乏“皓腕约金环,轻裾随风远,顾睇遗光彩,长啸气若兰”的美女少妇。难怪他们说卜省出美女,马省是粮仓。看来一点不假。

    泰戈尔在《再次集》、《采果集》、《新月集》、《游思集》里,大量描述了印度乡间的百姓生活和自然景观,赋予了他天人合一的哲学观念。或许印度这个佛教大国与柬埔寨这个佛教小国的地理环境、风俗习惯相似,所以当我看见这一路风情时,想到的都是泰戈尔的描写。我寻找着感观上的印证,并且时时刻刻得到印证。这些生活在自然怀抱里的西部柬民,这些花草树木、庭院房舍,这些纵横交错的溪水河流、掩映在陌野垅间的羊肠小道,这些竹篱丛中的新木屋,槟榔树下的人家,他们的生活、爱情、家庭、难道不是天人合一的写照吗?所谓“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之类的中国古诗所描述的意境也在这段路上得到充分展现。真的,这一带美在宁静,美在自然,美在悠闲,也许还美在人们的不知不觉中。

    似乎这里与柬埔寨红高棉战乱的历史相去甚远,压根儿让人觉得这里就不像发生过战乱,也不像曾在红高棉的暴政下受尽欺虐。而据说这一带还曾经是波尔布特最后的“根椐地”呢!

    蓦然转思,心下轻声哼出一首歌来:马儿呀,你慢些走啊慢些走,我要把这迷人景色看过够……这首六十年代曾轰动中国,由马玉涛演唱的颂扬中国西南边陲的歌曲,有一连串“没见过”的词景,我喜爱了几十年,至今似乎也才得到映证。我真的恨不得汽车抛锚,司机拉肚子或是詹女士再闹晕车。可是天公不作美,因为路好了,两边风景美了,他们也相安无事了。汽车反而是越跑越欢,扬起一路红尘。当然,再快也没有我的眼睛快。

    突然,鲁特扬手朝前一指说:是士芬市到了,你们看那雕像,叫做“莲花玉女”。

    我不知这称呼是不是发自他的灵感,因为鲁特的想象力我还是佩服。或许是他皈依基督,主在帮他?这常常让我自叹弗如。不过,我注目看去,它确实是一位高棉少女的娇艳塑像。这尊塑像高约二丈,形象逼真,仪态万方。第一眼我就为之心灵一颤,第二眼没来及欣赏车就从她身边驶掠而过,我连忙返脸从后窗张望,总算留下了她腰佩环带,罗裙拂扬,窈窕挺拔的背影印象。

    其实说怪也不怪,一尊美人像,立即使柬埔寨这座西北边城——是士芬市,在我心目中产生了另一种韵味。这韵味与刚才的一路风光叠映交加,构成了卜省独有的特色。哪怕是途径该市一条最普通的街道,也感受到处处散发着温馨的气息。该市的市容有一种别开生面的格调,街道不宽不窄,商贸不繁不淡,街心花园不大不小,汽车摩托也行驶得不快不慢。房屋不高不矮,行人不急不燥,这些究竟是本来如此还是“莲花少女”的温情所营造出来的特色?回想众多柬埔寨的城市雕像,有神、有人、有动物、有怪兽,给人总是杂乱无章的感觉。当然,马德望街口耸立的那位黑脸武士像,单凭他的跪态和双手举剑的姿势,就让人感悟到古高棉民族英雄曾经经历过怎样悲壮的保家卫国的岁月。故此马德望市让人有历史的沉重感,而是士芬市的这位“莲花少女”,却让人感受到轻松和愉悦。难怪人们都承认女性是世界上最美的,是上帝的杰作。而爱美的确是人的本性。俗话说:美不美,山中水;亲不亲,故乡人。身在异国它乡,显然是难遇故乡人的。柬国随处可见的泽园湖泊,也难见山中水,因为山实在是太少了。唯有这位少女雕像,能让人马上滋生出爱意与痴情。她以温柔的笑脸迎接每一位旅客与归人,她的价值何止是一尊精美的雕塑工艺,何止是一座城市的象征?她简直就是高棉人的姐妹、女儿、爱人!

    5号公路与6号公路在市心交汇,这个交汇点就是两大公路的尽头。从这点转上6号公路向东约100公里,便是我们目的地——暹粒市。看来我们的路程还远,日光已经偏西,我们能在天黑时赶到吗?

    然而我的担心纯属多余。我们确实在天黑时赶到了。这一路走得极为顺畅,6号公路这一段虽然不是柏油路,却是一条宽敞平坦的红土路。车轮驶过,红尘滚滚。有时前方有车,我们在红雾中几乎无法超越。不过,始终还是一条平坦公路,吃点灰总比当竹筒里的黄豆强。

    这一路的景致应该说与前面的迥然不同。两旁方圆数十里常常不见一户人家,也不见了丛树繁花,所见的只有稻田。这稻田不是分格有序的,而是连亩无边的。任凭车驶如飞,因为窗外只有这一样景观,所以感觉不出。这些稻田如波似浪,一直绵延到地平线的尽头。初时暗觉惊讶,不见人家,这些稻谷怎么样种怎么样收?经询问才知道,柬农夫种稻谷,几乎是一种“乱种乱收”的状态。雨季时只管向平坦的田畴撒种,让它自然存活,到旱季就去收割。据说一亩只打百十斤粮食,不用化肥,所以米特别细嫩香甜。话说回来,这一路看久了,会生出一种荒原的感受,好像我们行驶在人畜罕至、亘古苍茫的野蒿之间。好不容易瞥见一处丘陵,才隐略见到树林深处有人家。鲁特说这就是大自然的造化,上帝的安排,让这平坦无垠的田野隆起一座小丘,给人居住。

    果然,过了这片人丁兴旺的丘陵地带,又是一望无际的稻海。其间耸立着稀疏的棕糖树和柏桦树,远远近近看来,有如海上舟船的帆樯。这时间,我的思想又漫无边际的游走起来,先体味哈代在《还乡》中对故乡荒原的描写,晚风吹拂莽艾丛棘发出的簌簌声,又想到其中主人翁的爱情,他恰巧也是个红土贩子。那地方的红土可作染料,因稀缺所以能成职业。他若是到这里可能会感谢天主让他发财发福了。偏偏这一路的红土没有太大的价值,这也许也是老天的安排?想要的不给,不要的遍地皆是。忽又搜索诗句来映证此时此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那“莲花少女”不就是伊人吗?“东临碣石,以观苍海”这感念上的悟同,已满足了。“东西经七陌,南弱越九阡”这倒是写实,只是“七陌九阡”还喻不尽这苍海般的桑田。想着想着,但见夕阳垂挂在了天边,一虹晚霞给万倾稻田渡上金黄。一行白鹭翔故林,几缕饮烟起人家。我们的车影被落日拉得好长好长,竟触饬情怀,升出些许漂泊流浪的感受,兀自呤出一首顺口溜来:

    西域道上景色殊

    天人合一农家户

    放眼稻菽千重浪

    夕阳伴我天涯路

    呤罢,又反复琢磨,直到天色黑尽,周遭灯光稠密若星,进城大路分格成为网状,大家方才舒口气,彼此心照不宣地露出笑容:暹粒到了!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

    我们在暹粒城落实好住宿,第一件事就是找地方填饱肚皮。暹粒的酒店餐馆可以说多得不可计数,高档的星罗棋布,灯红酒绿;中低档的沿街都是,熙熙攘攘。就在我们乘车找店顺观街景的片刻里,我感受到了暹粒旅游业的兴旺。

    我知道,古老的吴哥就在市郊不远的密林之中,此时它大约是安静如斯,静谧苍凉的,但它带给市区的繁荣却又是那么充满活力。也许那些建造吴哥的古高棉人没想到他们的城池在今天不是起到防范外来人的作用,相反是形若磁石吸引了来自世界五洲四海的人。

    的确,暹粒的夜市上随处都可见到来自西方欧美的外国人,他们三三两两出入酒店,或逍遥街头,其悠然自得的神态如同在自已家园闲庭散步。故此,我们连找了两家餐馆都是满员,第三家因为卖柬埔寨火锅口味不适,于是又找。也真巧,我们的头领李先生认识一家中国餐馆的老板,打的招牌是“北京饺子”,还挂出灯箱。正好车子过其门口,就让司机刹一脚,下去看看。

    说实话,当看见该店的招牌后,我就流口水了。这分钟我突然想吃饺子,想感受那油光水滑的饺子滚下肚皮充填饥肠的美妙。更没料到鲁特也认识其老板,老板还“认识”我。当我们一行人走到他的店门口时,这位老板立即迎上来,先跟李先生握手,寒暄,然后转眼一瞪,亲热地叫了声“鲁特”,接着瞟我一眼,就喊:卢放!我心下一格噔,惊奇得睁大眼睛,稀里糊涂地跟他握手,随口就问:你咋认识我?他却大腹一挺,哈哈大笑道:你的文章我读多了,你和鲁特在报上比翼双飞,还能不认识么?说罢,一连三声请请请,吆喝我们进了他的餐厅。

    老实说,面对他这份热情,尤其是他“你的文章读多了”这句话,让我感动不已。我想,看来当记者很好,在这遥远的暹粒居然有这种一见如故的读者,妙哉妙哉,于是更是坚决要吃他的饺子,照顾他生意,以示以恩报恩。事实上李先生和詹女士对他这店的菜肴是否可口是持怀疑态度的,看得出他们对饺子没兴趣,而是对他的菜谱感兴趣。因我和鲁特表示了吃饺子的愿望,所以我们先要了两盘水饺。当饺子一上桌,三下五除二,就被我和鲁特囫囵吞食了。于是他们几个在点菜的同时又要两盘,这位仁兄居然主动送一盘煎饺说让我和鲁特尝尝,这味道更好。我确实饿了,管不了那么多,夹起就吃。我看鲁特尽吃水饺,还以为他不喜欢煎饺乐得个人受用。稍会儿,这餐饭因他的服务质量、卫生及菜不合心等问题,导致几位柬埔寨同行心怀不满,只勉强要了两菜一汤就买单结账了。他们先送基本吃饱了的我和鲁特回旅店,然后又去找地方吃饭。这之后,意外的事情半夜时分发生了。

    开始我觉得肚子隐隐作痛,不久就火烧火燎,再也无法入眠。在床上辗转返侧,终于忍不住去卫生间来了个上吐下泻。为了彻底清胃,我一边吐一边灌下一大饼纯净水,又把这水吐个精光。整整在卫生间闹腾了三个小时,直到天蒙蒙亮,方觉轻松下来。

    鲁特起床时我对他说,昨晚那饺子可能有问题,我又吐又泻,你为啥没反应呢?鲁特说我没吃煎饺,怎么会有反应?我疑讶:莫非遂煎饺有问题?他胸有成竹地说:没问题他为什么主动送上来?并且用油煎好?我才恍然大悟昨晚他为什么对煎饺横眉冷对。看来鲁特谙熟生意人的板眼,避之有道,这可能也是主给他的启示吧!我却兀自苦笑,他读我的文章,我吃他的饺子,可能是文章没写好,得此报应。后来又向詹女士打听,得知昨晚那几盘饺和两菜一汤去了58美元。我又为那老板宰客下得手愤愤不平。鲁特说:这有什么奇怪,在暹粒做生意又不需要回头客,不宰白不宰。

    对他这句话我寻思良久,在车驶向吴哥的途中,我看见晨光中暹粒处处都在大兴土木,除了鳞次栉比的店铺外,很多的空地都在上马项目,好一幅欣欣向荣的画面。于是我终于明白了一点道理,一阕顺口溜又滑过脑际:金边多规矩,马市取商机;卜省风情纯,发财来暹粒。看来这位老板没错,宰客有理,上当万岁,否则,何以致富呢?

    说归这样说,其实我还是同情那位老板。不管怎么样,他也来自大陆,为了生存辗转金边来到暹粒,开个中餐馆,自有许多艰难委屈,但他如果实实在在干的话,应该说他的店还是有特色、有回头客的。

    当我们的车驶入古树参天的密林中时,我思想不再散乱,一路行程的观感和昨晚的上吐下泻仿佛都不存在了。大家也似乎怀着朝圣的心理显得庄重起来。我们的眼睛都盯着窗外暑色熹微的林光,没有谁愿意放过目击到的参天大树,野蔓,或者是一挂悬藤,一只飞鸟。

    这林间的幽静已把远古的气氛烘托出来。

    原生态的大树直指苍穹,枝叶遮天蔽日,清晨的阳光似乎只好在高高的树冠上打滚,抖落下丝丝缕缕的光尘。

    林间道上有不少驾着摩托车的本地人飞驰而过,因为早,游客的车辆大多还停置在各个酒店门口。而这些摩托车夫忙什么呢?后来我才明白,他们都是各古迹景点设摊做买卖的小贩,他们必须在游客到达前就位,做好赚钱的准备。

    确实,当我们到达吴哥寺前的林间停车场时,围拥过来的摊贩们错把我们当成外国游客了。还是詹女士、李先生及柬藉记者一连串柬语说出来,他们才扫兴的离开。

    但是我和鲁特毕竟是中国人,詹女士叮嘱道:你们俩少说话,以免被门卫识破逼着购买门票。我一打听,所有的外国人都须购门票,每人20美元。这可是不小的数目,我干脆把记者证挂在胸前以防万一。于是一行人大模大样地朝那座石塔高耸的门楼走去。

    实际上我来到柬埔寨当上记者以后,就不断地从报刊及资料上对吴哥古迹有所了解。我知道在这片约45平方公里的森林里,有古迹遗址近600处,吴哥古迹是它们的统称。其中最出名的是吴哥城及吴哥寺,吴哥城号称大吴哥,属于柬埔寨历史名城,内中有皇宫、佛寺、街区、拱门、文武官署及巴戎寺、巴芳寺等多座著名寺庙。而且整座城均由大石垒砌的围墙围着,墙外是护城河,四周城角屹立着四面湿婆神像,头高达3米,可见其气势雄伟。遗憾我们今天要赶回金边,没有时间观光大吴哥及各处古遗址,只好让它们继续以概念的形式留在我的心里。而此刻能见证这座吴哥寺,以够我心满意足了。

    准确说它是一座石头垒砌的有两层庭院、三道台阶、五座莲花蓓蕾似的圣塔组成的陵园。那高耸入云、嵯峨峥嵘的五塔图案如今成了柬国家的象征。因为它们已置于国旗上,不但在柬领土上随时可见,相信在联合国的“万国旗”中,也有它象征着主权、独立、民族骄傲的一帜。

    由此可见,观光了小吴哥,等于是体察了吴哥古迹的心脏。它确实令人惊讶、景仰与崇拜。它也有四面石砌的城廓、围墙,及绿滢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巨树草莽的梦幻般的护城河。还在车上时,我就目睹了一处河湾上的石墙掩映在堤岸上的绿荫中。还有几处拔地而起的祭塔遗址。其中有一处已经坍塌,旁边工棚上挂着一面五星红旗。据鲁特介绍这处是中国无偿援助2000万人民币帮助修复的遗址。他怎么什么都知道我真莫名其妙,但我相信这是真的。此刻,我们沿着石廊进入门楼,通过了门卫鹰隼似的目光及盘问后,不再担心被买门票了。看来我的记者证还是帮了忙,那家伙还特意到我跟前瞅了瞅,我用早已学会的一句单词“俩格赛”(记者)打发了他。

    一入石廊,整个吴哥寺的内容就呈现在眼前了。那高耸的五塔在前方深入云表,周边是广阔的绿茵及红莲盛开的池塘。我们脚下的石阶直通向二层台阶上的门楼,这石径全是巨石铺就,宽约9米,两边是蛇形石雕栏杆,栏下又是宽阔的水壕,细一瞧,有诸多小鱼在游动。水清澈透明,水底布满水草青苔,一幅无人骚扰过的原始河道的样子。通过水壕,左右两边草坪上有两座石坛,一处完整,一处挂着日本的太阳旗有人工在测量维修,一看便知是日本援修的。为了抓紧时间,我抢步头里,独自钻入二道门楼,在空无一人的回廊里走马观花。这回廊也是石砌,并且浮雕着千姿态百态的人物图案,据称取材于印度史诗《摩珂婆罗多》和《罗摩衍那》中的神话故事。经久不衰,栩栩如生的工艺堪称古高棉艺术中的杰作。这回廊有多长,我不知道,反正是一时走不完它。很快,我就直入内门,站在了那五塔高耸的石院内。因为我们是第一批游人,我可能还是今天第一个进入的人。故此院内寂静无声,连鸟儿也不见飞。朝阳斜照着这个石院,那中间60多米高的塔尖若镀金辉。看着塔台上一个个幽静的拱门洞,我有点害怕,同时又想到这里既然是它的创建者苏列利跋摩二世的陵墓,那么他的阴魂一定注视着我。为此,我连忙像佛教徒似的合掌祷告,我在心里默念:先人,我来凭吊你,愿你保佑我在柬埔寨的工作顺利,家人幸福安康。告毕,我横了横心,朝陡峭的中塔石级攀去。我想不容易来一趟,应该上去看看塔台的洞内是什么。说实话,这分钟我的心咚咚跳着,一来石级太陡,二来这塔太高,仿佛泰山压顶不敢仰视。待我颤颤惊惊攀到塔台基脚,抬眼一看,那石洞还在上面。这时候我犹豫了,也才领略这塔由三层主成,即塔基、塔台与塔身。我不愿再冒险,就在这塔台上停留下来。这里已可越过内院的石墙,居高临下眺望四方景色。周遭的森林在阳光下显得郁郁葱葱,空气是绝对的清新。大约十来分钟,鲁特他们进来了,我连忙吆喝几声,他们左右环视,我再吆喝,他们方才仰头发现我。“快下来,上面危险!”詹女士说。我却对鲁特嚷:快帮我拍照片,这辈子难得一次在这里留影。

    鲁特拿着相机左瞄右顾,说逆光,但还是咔嚓照下了。

    随后我小心翼翼地下来,在院中浏览,随后与他们往回返。到达停车场一看时间,正好是预定的两个小时 。这两小时,对我来说够我回味终生。

    在启程离开时,我再次注目这座方型的塔城。我突然想,他真像一枚历史的印章,上帝把它盖在柬埔寨这片土地上,证明民族不论大小,一样有着超凡的智慧和伟大的创造力。它不愧与中国的万里长城、埃及金字塔、印尼的婆罗浮屠并称为东方四大奇迹。借用泰戈尔的诗句来喻示:他是有福的,因为他的名望并没有比他的真实更光亮。

    这也是这趟暹粒行给我最终的启示。

    ——这篇观感在副刊发表后,得到不少读者夸赞。这使解放获得了一些成就感,事实上,多年读书的熏陶,早在无形中奠定了他写作的基础。尽管他觉得自己水平有限,达不到更高的境界,但能表达出自己特殊的见闻和感受,受到读者的喜欢,他非常满足。

    六、天高任鸟飞

    解放决定把孟琼和女儿叫来。

    既然可以安身立命,既然自己在这个社会上的角色被认可,他思念妻女的情绪日溢膨胀。情感的依附,爱的渴望,有家的感觉,有如泛滥的春水时时浸润他的心田。

    只要有空他都跟孟琼打电话,因此酒吧的经营状况,父母和女儿的情况,他都胸中有数。孟琼对他的思念也时时从语音中渗透出来,当解放提出让她放弃中途酒吧,带女儿一起来柬埔寨的时候,她确信他在这边是站稳足跟了。她知道马国庆赌掉了他的钱,马国庆总是回避着她。有一次她在酒吧门口看见他下了公交车,双目对视的片刻间,他立即返身又上车去。他途经酒吧时总时绕着走,离大门远远的,解放说,他是个无懒,等以后回去再找他算账。实事上,对他赌掉的这笔钱已经感到要回来不可能了,这个人除非他自己良心发现自动还给他,还必须他有钱,这种可能性及小。

    孟琼回复他,等看看有没有人接酒吧,还有女儿退学的事要办,还要办护照等,才能过来。

    “过来当幼儿教师,这边师资缺乏。”解放说

    一天中午,解放来到大鸡蛋的小吃店吃水煎包。自从他的小吃店开业后,他是经常来解口馋。这条街确实热闹,由于街面小,不能通行汽车,加上都是五花八门的学校,学生有如巢蚁进进出出,所以他的小吃店生意不错。每次来,大鸡蛋都在忙里忙外,他的妹妹是一个勤劳质朴的中年妇女,有过当年国营企业纺纱工的经历,所以不怕苦不怕累。她总是拴着围裙在案板上揉面或是包饺子包子,她曾经是熟练的细纱挡车工,手上动作麻利灵活,不会儿,饺子包子就能排列有序地摆出几大盘;而大鸡蛋忙着煎、煮蒸,应酬食客。

    只有一间门面,因此在厅堂有限的空间里只摆了两张小桌。楼上是他们隔出的两间卧室,柬埔寨房子空间高,可以充分利用。解放每次到来桌边一坐,就哈哈打趣说:“老板,好吃的给我来两份。”

    大鸡蛋便嘻嘻笑着给他上现有两盘水煎包,或是蒸饺,水饺。解放食量大,一份不够吃。而况是纯纯的家乡味,蘸料除了酱油,醋,还有油辣椒,这是解放最爱的。

    食客多是打包走人,逐渐的,解放发现小吃店被一帮台湾佬惦记上了。他们常乘三轮车来到店前,包子饺子打了一大包,然后离去。解放赞许道:“这样就对了,我敢说你只要坚持三年,就能鸟枪换炮。”

    大鸡蛋洋溢着喜悦的神情,说:“妈的,我说过马国庆那杂种整不死我们,你看现在,你是金边有名的大记者,我是面食店老板,而他呢,恐怕在老家还是混混!”

    解放自己也没想到,来到柬埔寨会很快溶入柬华社会,而且靠笔杆子打开一片天地。也许是他天生就有写作的才能和悟性,这种才能和悟性在国内一直被埋没,没有发挥的地方——或者说是根本就不需要他来发挥。中国之大,所谓体制外埋没的人才比比皆是。庙堂之上的所谓人才,很多是成天在阴暗角落里守护圣坛的小人。他们一年只有春夏两季,一日只有阳光灿烂的白昼,是在凯歌声中高唱岁月静好的睁眼瞎;偏偏四季中有秋霜冬雪,一天中有繁星闪烁的夜晚,解放属于看得见的角色。

    他除了报道当地华社时事新闻,稿件来源也是异常丰富。特写,记实,观感,凡有触动他情感的事,能引起他思考的事,他都可以落笔成文。这天,没有新闻信息,他在大鸡蛋的小吃店吃了早餐,突发其思,决定跟他写一篇。于是在门口拍了他小店的照片,主题就是描述中国人在国外谋生创业的艰辛。他妹妹——一个下岗女工是主要描写对相。文稿发出来后,大鸡蛋高兴得手舞足蹈,把它剪贴在墙上,有食客进来,时不时也看看这篇报道,给他的生意增添了不少信誉。

    对华人社团来说,这确实是一个万象复苏蓬勃向上的年代。饱受红高棉摧残的华人忍受着背井离乡,家破人亡的苦难,从四散飘泊的状态中汇集起来,开始圆兴旺发达的梦想。初起是依靠宗亲的力量,赎回集体和个人的产业。接着恢复社团组织,成立统一的柬华理事总会,在全国成立分会。并且重新开办华校,培育下一代。五大会馆之首——潮州会馆,复办的“端华学校”达到上万名学生。依次为福建会馆的“民生中学”,海南同乡会,广肇会馆,客属会馆等都开办了隶属自己管辖的公立学校。由其是《华商日报》和《柬华日报》的复刊和创刊,成为了广大华社的喉舌,整个华社动态,华人动态,时时表现出来,供人们互相激励,促进与慰勉。很多逃难到世界各国的柬藉乡亲,络绎不绝来登报寻找红高棉时代失散的家人,每个德高望重的长者离世,都会在报上刊载凭吊广告。凡华人因杰出贡献而受到政府的嘉奖,授予“勋爵”等荣誉称号,都会得到各方人士的热烈祝贺……如此等等。解放恰好在这一时期进入了华社媒体,可以说是如鱼得水,天高任鸟飞。

    他感到一种新生的缘分向他扑面而来,自我感觉的确是飞起来了,他被眼前繁花似锦的景象牢牢维系着,也可能是天命撮合,让他潜伏的写作才能爆发出来,就像李主任说的,他的爱心与善良,是非观念得到充分的展示。他深切地感受到,柬埔寨华人社会是一个开满并蒂莲的大池塘,处处绽开着耀人眼目的人性的光辉。

    写作必要的元素,语言表达能力,悟性,想象力,好奇心,与仁慈的华社精神结合,有了他无所不能写的发挥。去马德望采访加华商业银行分行开业,他写了《马德望印象》,去暹粒,他写了《暹粒行》,到蓬咋力采访觉群华校,他写《小市一瞥》,面对金边的雨季,他写了《雨季遐思》,在一次去吉井省棉未市的采访中,他情不自禁地写了一篇人物特写《棉未采访记》,在参加民生中学的一次西港中秋活动中,他写了《一个月亮一样天》,等等。这些文章,都得到了广大华人读者的赞赏。特别是老一代华人,他们读报的认真状态令人咂舌,很多人都是把每天的报纸从头一字一字看到尾,本地新闻,侨社动态,国际新闻,国内实事,文艺副刊,甚至广告版都看。他们似乎对中文有特殊的喜爱,在一些华人开在路边的早餐店,咖啡馆,除了聚众聊天之外,不少人都在看当天的华报。在很多采访场合,与他们交谈,都能如数家珍地把近来见报的事情说出一二三。而解放其实就是一个寻找梦想的漂泊者,是一个对各种缘分心怀感恩的人,他有着越来越浓郁的思乡情节,比如他在《雨季遐思》中这样写:

    金边的雨季,总是让人想起秋天。

    在我家乡那座山明水秀的小城,,秋天是充满诗情画意的季节。周遭的山上树叶黄了,雁阵从天上掠过,绕城而泻的剑江河碧波荡漾,丰收的田野飘荡着稻穗的芬芳。尤其是秋雨绵绵的日子,大街小巷常常营造出一首首伞中情的小诗,夫妻情侣双双依偎伞下,如同移动了一所爱的小屋,其神情充盈着爱的矜持。打伞避雨确实是我家乡的一大风景,特别是逢到赶集日,形形色色的雨伞像森林中五颜六色的蘑菇,餍满街巷。即使伞与伞发生了碰撞磨擦,双方也会客气地涌现一笑,说声“对不起”或“没关系”。“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的自然赐予,仿佛让人们的性格也变得湿润柔韧了。生活呈现出立体的色彩,那种“与人斗其乐无穷”的观念,如同柬埔寨的战火一样,被岁月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金边的雨季,确实让人想起秋天。

    五月上旬还是旱季灼人的天气,转至下旬就俨然一变,成了一位温柔贤淑的新娘。热浪被雨浪取代,热风被凉意洗染,整个城市沉浸在铅灰色的云衣下,纵然也有暴雨初霁的骄阳,却不显得逼人难耐了。是啊,金边人没有打伞避雨的习惯,自然就少了我们家乡那种“雨中情”的诗意。然而,金边人对雨的侵袭,无论是滂沱大雨、雷阵雨、还是淅淅沥沥的小雨,那种无动于衷,依然故我的态度,又呈现出另一种风情韵致。金边的雨水,仿佛是天降的琼液。人们在雨中我行我素,逍遥自在。渴了,仰脸接几口淡露;累了,将就在雨中冲个凉,总之雨水不会妨碍生活的节奏。而我家乡的秋雨,则像是天降的墨汁,描出大街小巷一曲曲爱的颂歌,画出大小乡村一幅幅迷濛的山水。时而在竹叶尖缀一串珍珠,让雨蛙痴首对弈于荷叶之边;时而又在乡村瓦檐上浅起一片雾霭,让炊烟在时雨中袅袅散播,分不清日光是属于晨午还是属于黄昏。

    金边的雨季,真是让人怀想秋天。

    许多时候,我站在宿舍的阳台上,眺望金边远方的雨幕,莽莽苍苍,与天相连,蓦然会惊起一个恍恍惚惚的念头——一代代的人们渡过了多少世尘的风雨啊!柬埔寨的吴哥窟埋藏着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中国的万里长城垒砌着多少惊心动魄的人生?人类何尝不是一样的,不论哪个国家,哪个民族,都是从远古走来,和平的环境也都来之不易。人们穿过灰飞烟灭的炮火,涉过波涛滚滚的江河,顶着时代的狂风暴雨,不断地创造,不断地追索,不断地更新,直到今天。真可谓: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金边的雨季,其实就是秋天。

    虽然这里没有秋霜白露,没有归雁南迁;不见花黄叶瘦,不见野径空山;但风中的几许苍凉,雨中的几许凄惬,依然勾起无尽的秋意,让人的思绪忽而停滞顿悟、忽而又飘得很远很远……

    《棉未采访记》是这样写的:

    柬埔寨棉末市上接三州府,下接川龙镇,属于吉井省管辖。整个地区都处在高低不平的丘陵地带,自然生态特别好。这里盛产胡椒、橡胶和槟榔。

    2001年底我来这里采访“启华学校十年校庆恳亲游艺会”,意外地发现该校董事会成员都是一帮老华侨。虽然仅仅是初识初交,然而他们的生活状态和办学精神,让我久久不能忘怀。

    华校居于市镇中心,一条下坡的长街途经该镇,学校就在露天市场一边。想不到这个小小市镇的华校办得独树一帜,声色并茂。我和星洲日报记者黄女士乘坐一辆柬华总会安排的轿车去,领路的是该校联络员方先生。一路的景色十分绮丽,从金边出发过磅针省的轮渡,到达商贸较为繁华的三州府,之后延七号公路直走,来到棉末地界。放眼都是葱茏的绿野,很多原始的荒地长着茂密的蒿?。一些低矮起伏的丘陵正在开发农场,很多密植有序的橡胶林望不到边。下了一道长长的斜坡,就来到学校,受到校董会成员和全校师生的热情欢迎。

    校长姓李,柬藉越南华侨。没想到他六十多岁还有着对华校教育事业旺盛的精力。学校里面张灯结彩,一些早年的毕业生从各地甚至国外赶来。柬华理事总会的领导杨启秋勋爵及文教理事会的李捷贵,杜瑞通、蔡迪华等侨领也光临到场。

    各项庆典仪式完成后,当地几位老华侨带我去参观他们的胡椒园,参观当年被美军飞机轰炸的法国橡胶园,他们跟我聊到红高棉,聊到他们的先辈。他们回答了我的许多疑问。正因为红高棉时期当地中文和华校受到毁灭性的打击,他们才克服种种艰难重建了这所华校。他们的汉语讲得疙疙疤疤,都在务农经商。人人怀着一颗不忘祖籍国的炽烈的爱心。

    譬如带路人方先生,年过半百,家住金边,却常常为学校募捐筹款跑来跑去,不辞辛劳。那次来回四百多公里的行程,他总是如数家珍地把我们所见所闻作详细地介绍。返程路上,还带我们顺访了散布在乡村的四所偏僻的华校。他家境并不富裕,却十年如一日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华文教育中。再有,该校董事长黄坤成先生,是仲秋的年龄,满脸沧桑菊纹,挽着裤角,一副胼手胝足的农夫模样,居然对华文教育事业满腔热情。校董会成员石南先生也是半百年纪,说话办事风快麻利,为人诚实厚道,他家在棉末小街上开了一间杂货铺,但据了解,他守店的时间不如守校的时间多。他们这样劳心劳力真是让人感慨万千。校长李楚生先生,当时是一位63岁的人了,其浑身散发的“青春”气息实在令人惊讶。不说他饱经风霜的漂泊经历,单说这次游艺会上的十多个节目,均是他一人拉二胡击鼓伴奏就足够了。师生们对他那份敬重与依赖,无不流露在一颦一笑之中。

    人生什么最可贵?诗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旁观者是最清楚不过了。还有几位叫不出姓名的老汉,总是那么沉静,如光似影地陪伴在我身边,让人会生出一些莫可名状的感慨来。可谓“此时无声胜有声”啊!看一看他们的现在,想一想他们的过去,悟一悟他们的将来,大致也逃不出人生的“归宿”,可是他们依然在不屈不挠的干呀!要知道,他们可不是根植在故乡的热土上,而是移植在异域的异株,历经千辛万苦,磨难大于天,能有此壮观的生态,谈何容易?

    再有,看看当时五大会馆的侨领,潮州会馆会长杨启秋、广肇会馆会长蔡迪华、福建会馆的林财金、海南同乡会的邢诒宝、客属会馆的罗世兴,哪一位不是到了“知天命”之年?还有数不清的各位华人乡亲,每一次柬华总会或是会馆、宗亲会的聚首,无不见到一张张皱纹交错的老脸,却又是一张张精神矍铄的面孔。总之是有一种信念在支撑着他们,才使得华人社团展现出多姿多彩形色如炬的精神风貌。正好体现了一句成语: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突然一想,他们有命运奇缘吗?肯定是有的,谁也逃不脱它的制约。但是明显感到他们都在与命运抗争。红高棉曾经摧毁了他们的人生,几乎人人都有家破人亡的经历。那时候,连华人身份都不敢暴露,华语一句也不敢说,能逃的逃,不能逃的溶在高棉民族当中听天由命。

    在国内时,常听信念倒地的人说:江山是主人是客,黄土才是老家业。很多人不求不谋不拼不搏,连怨天忧人的感觉都消失了,仿佛自己达到了“神仙”的境界,自曰:成熟。而另一类人呢,比如这这帮老华侨,他们上不把“红尘”看破,下不把“来世”戳穿,尽管岁月一样地流逝,照样蚯蚓般默默耕耘,海棠般悄悄绽艳。所谓“为伊消得人憔悴”和“今朝有酒今朝醉”是两种多么不同的人生境界啊!

    如果用“秋海裳”来形容这些华人前辈,正如宋代大诗人陆游的“海棠颂”所写:

    碧鸡海棠天下绝

    枝枝似染猩猩血

    蜀姬艳妆肯让人

    花前顿觉无颜色

    七、红灯区与大街小巷

    是人都有七情六欲,解放不能幸免。精神与肉体永远是不可调和的一对怪胎。当他在这片新天地如鱼得水的时候,当他把全部的热情报效华社的时候,他的性渴望也与日俱增。在孟琼没有到来的这三年时间里,特别是后两年,他和大鸡蛋常常到六十三街解决生理问题。发现这条街上的妓院,是他有一天晚上路过,看见一栋映着红灯的排屋,他减慢车速,被一个华裔小伙子上前拦住:“先生,要玩嘛?”

    当时他尚且不知这里是妓院,便问:“玩什么呀?”

    “女人呀,我们这里都是越南小妹,很便宜的。”

    “哦,这样呀……”解放迟疑地停下车,说:“看看再说。”

    小伙子迎接贵宾似的盛情邀请他把摩托直接开进屋里,停在一排摩托车旁边。之后领他来到一个玻璃房间,指着端坐在里面搔首弄姿的十多个小姐说:“先生,你喜欢谁,就点她的号牌,她马上跟你上楼打炮。”

    解放曾经在澳门见过这种场面,那时他没有心情,只想尽快飞到南美洲,想不到柬埔寨也有。而且还不止这一处,这条街上有好几家。这分钟他的性欲被激发起来,他毕竟很久没有碰女人了。对孟琼的爱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他身体建康,性功能正常,往往到了夜间,女人胴体像太虚幻境一样闪现在他的脑海。他立即指着一位模样娇好的女子问道:“这位小姐做一次多少钱?”

    “五美元。先生,我们这里跟任何小姐做爱,一次都是五美元,你放心,她们不会乱收费。”

    五美元,真的太便宜了。这些越南小妹都年轻漂亮,相比中途酒吧里的小花她们和飞来飞去的“流萤”,真是太便宜了。与当初在广东的“鸡窝”相比更是物美价廉。这位被他指着说话的小姐有预感似的,看着他流露出某种勾引的笑意,一只手在紧贴腰肢的超短裙胯骨间滑动,另一支手掌弯起四根手指,不停的屈伸,示意他快点儿招她上楼。

    他按响了这位小姐挂在胸前牌号,里面牌号灯一闪,小姐立即从后门出来,挽着他就往拐角的楼梯上走。小伙子笑了笑,摆摆手,转向大门招客去了。

    他跟在她身后,打量着她上楼梯扭动的身姿,忍不住欲火焚心。楼上有很多房间,有的房间门关着,门口摆着男人的皮鞋或是拖鞋。她带他来到三楼,打开一扇门,里面红灯幽暗,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她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黑色光洁的长发,椭圆的脸蛋,小小的鼻子大大的眼睛,丝毫没有娇柔作态之感。进门后,没等解放反应过来,她三下两下就脱光了自己,站在他面前指指墙角的一个海绵地铺,上面有一个长条枕和一床薄毛巾。她细声地说:先生,快脱衣呀!”

    ……

    说起来 ,一 个国家开放的力度与性开放密切相关。比如泰国曼谷的红灯区,已经是搞活经济的一张名片。金边有这些场所不足为怪,只是解放忙于工作,现在才发现。对于性 ,作为历经沧桑的男人,他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一个完美家庭的基石,是繁殖性与娱乐性的组合,缺一不可。每个人都是性的产物。性缘与情缘的分界在于,前者专事性事,后者包含恋爱,婚 姻 ,家庭,道德,责任,是人类文明的至高景观。而单纯的性事,则是性缘,这方面用不着道德上架,每个风尘女子的存在都有她的道理。至于跟那个女生有过一夜风流,一次交合,全是天意。此缘非常短暂,稍纵即逝。基于他的工作性质和好奇心,他要关注的事物太多,比如,满是人间烟火味的小街小巷。

    不错,红灯区只是城市的一抹残阳,大马路上有鳞次栉比的商铺,古雅幽静的寺院,绿茵如毯的花园,还有川流不息的车辆。但,这一切都不如他眼中的小街小巷有味道。为什么呢?也许就是几十年平民生活养成的习惯与偏好。

    不可否认,金边是柬埔寨的首都,它有许多独特的民俗风情和悠久灿烂的历史文化。这些都可以在名胜景点,宫墙内外,历史陈迹,大街街面上略见一斑。红高棉的遗迹“堆斯陵”罪恶馆也算在其中。可是如果走进小街小巷,会得到与雾里看花截然不同的感受。如同一个人避开大江大海,步入丛林小溪,会发现这些溪水边的草最多,花最繁,风情韵致,真实动人。这些实际上就是百姓人家和市井平民的生活实景。

    在离报馆不远的地方有一所妇幼医院,进去五百米左右,是一座大棚菜市场。其间有两排百姓人家的居屋。从市场往里左拐,是挨近乌亚西的小吃街,每到午间时分,这里汇集着各色各样的小市民。找一个食摊围桌而坐,花不多的钱就能吃个热火朝天。如果从菜场往右拐,则是意想不到的一条布帛绸巷。打眼看,各户店面的布匹积若卷云,五颜六色,大有“朱帘翠微,绵漫飘袅”之态。这个布匹市场,恐怕一般人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的。闲暇时,也经常到这一带走走,观看妇幼医院的热闹景象。柬埔寨从来不知强制计划生育,因此各家各户孩子多,时时刻刻都有挺着大肚子的妇女在这里进进出出。医院门前有许多贩卖玩具、汽球的小贩,也有不少等客的“摩的”和三轮车。初始并未注意这里有一大景观,一旦发觉不免惊叹。原来这门口经常出现手举竹杆,杆上吊个药瓶子的“流动输液”现象。一打听,这不是因为病床不够用,完全是病童的父母体恤孩子的表现。一位手持“吊瓶竹杆”怀抱病孩的妻子在玩具摊前漫游,她的华人丈夫告诉解放,这样能使孩子分散病痛的感觉,舒服一些。由此也可见这家医院没有那么多“规章制度”,这符合柬埔寨人民自由自在的生活习惯。

    上菜场卖菜也是很有趣味的。有时揣些散钱,悠悠穿行于各种蔬菜、肉鱼禽蛋之间,选择一顿晚餐的菜肴,有如下班过后洗澡冲凉一样爽快。初来金边时,大多在中国餐馆就餐,当时物价便宜,但是一份素菜也要花一美元以上,肉菜至少要花三美元一盘。为此常感到入不敷出,囊中差涩。后来——特别是孟琼来了以后,干脆自己开伙,于此一动,方才体会到个中乐趣。一来是可以随心所欲吃上自己想的吃的菜,二来能省下许多宝贵的银子。譬如鸡蛋一千六百柬币可卖十个,每个仅相当于人民币三角钱;鱼类更是品种又多又便宜。猪肉不买净瘦的,五花肉是四千五百柬币一公斤,折合人民币不到十元一公斤。用它掺些红薯、土豆做成红烧肉,吃起来有滋有味。还有市场上随处可见的瓦楞蚌,书上叫做牡蛎,不过二至三千柬币一公斤,与国内几十元一斤比起来等于不要钱。买一兜回来,用开水烫烫,然后弄点酱蒜蘸来吃,其营养价值和味道的鲜美是没说的。

    感触最深的就是当时菜市的摊贩不欺生。不因为他是中国人就漫天侃价。往往这个摊主听不懂他的话,会有其它摊主的华人过来帮忙介绍价格。开始将信将疑,在一边旁观,看见当地人也花同样的价钱买了去后,却又有些自惭形愧。这些小贩们做生意从来不会笑里藏刀,反而是自己多心多虑了。当然,随着后来中国人越来越多,中国商品占领市场,假货赝品掺和其间,让许多柬商上当受骗,他们就学会了砍中国人的价格。

    有一天闲逛了几条小街,忽见一条大狗守在一户门边。金边市民爱养狗,猫狗与人们关系如同家庭成员。但这条大狗的架势有点吓人,于是立即退避绕它而行。没想到返回时再见它,却是嘴筒子上笼了个皮套。别说它想咬人,就是吠都叫不声来。转眼瞅门边站着的主人,对他频频视笑。原来刚才那一幕他看在了眼里,如此这般把狗嘴巴罩住,是让所有路人放心。足见其人心地善良,解放忍不住心下吟了几句顺口溜:来时怕狗咬,回时狗不叫,细探为什么,原有狗嘴套。

    小街小巷蕴藏着丰富的人性人情味。时常还见到“排队送礼”的婚宴,“驾鹤西去”的葬俗,赤脚和尚列队化缘于商铺摊贩面前,这些点点滴滴的民俗风情让他大开眼界。这些真实的生活场景在大街上是很难明查秋毫的。因此空闲是多逛逛小街小巷,会感受到那种“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的意境。

    有一天,他走在一条小巷见到一帮小儿在地上玩“打弹珠”的游戏,他们爬在地上把玻璃弹珠放在中指上,标准打击目标,往后一拉一放弹出去,击中目标马上欢呼雀跃。这引起了的好奇心,少年时在学校他们男同学也爱玩,不同的时把弹珠卡在食指和大拇指之间拨出去,那时他们还爱玩滚铁环等,驻足观看了一会儿,有写的冲动,于是写了一篇《打弹子》,发表在本报副刊。大街与小巷他也写了一篇,他是见什么写什么,有感而发。

    八、团圆

    光阴消逝,新的一年来到了。孟琼电话告知,将在大年十五过来。

    这个新年,解放是忙得不亦乐乎。事实上,每个春节,都是记者奉公职守的时节。报馆要到年初一才放假三天,柬华总会五大会馆耍龙舞狮拜庙,向侨界各行业成功人士恭祝新春,向中国大使馆、各个兄弟社团,各华校及宗亲会贺节献瑞,这些活动,作为《华商日报》的主笔记者的解放,必须要圆满完成报道。这些活动事前就在总会开会多次作了部署,从初一大清早,各舞狮团,醒狮团,就整装结彩,锣鼓喧天,奔向目的地。他随车跟随总会舞狮团,拍照,记录,观摩,最后写成报道。

    孟琼和女儿要来的消息,滋润着他久旱的心田。他一面工作,一面掩藏着内心激动。孟琼告诉他,酒吧一时转让不了,交由凤姐的男友四福接手管理。能经营就经营,不能经营就随他处置。女儿办了退学手续,来这边续读三年级。解放让她放心,这边华校他都熟悉,来了再安排。包括她的幼儿教学工作,也都能解决。他上街买了一套木沙发,一铺大床,及必要的生活用品。她来,就意味着他结束了单身的生活,添置了所需的锅碗瓢盆,煤汽炉,还有一个二手冰箱,都搬到宿舍里。

    正月十五这天早上,他去市场买了一堆鸡鸭鱼肉,放在大鸡蛋的小吃店。交待他下午做一桌好菜,大家团聚一下,为孟琼接风。然后便到铁桥头和大金欧那边去采访“逰神”活动 。孟琼是下午三点的飞机,趁这几个小时,他要把今天的重要报道完成。华社大年十五“逰神”活动也是一大特色,如同国内很多地方举办灯展亦属于文化传承,他从大鸡蛋的小吃店出来后,径直前往铁桥头采访。

    这一带奇迹般地保存着几个古色古香的华人庙宇,一个湄公河右岸的“三山国王庙”,另外两个是湄公河左岸的“本头公庙”和“福德庙”。里面供奉着各路伸仙,信众人山人海。他到来时,所有的商家店铺都关门停业,大街小巷的华人家庭都在路边摆着香案供桌,敬候逰神队伍到来。来到铁桥头路口,解放站在人群中等候,因为这里是几支逰神队伍的汇集地,从这里出发,之后过日本桥分散到金边各主要街区。在这里,拍摄照片,报道各路游走的神仙比较全面。稍会儿,叮叮咣咣的敲锣打鼓声传来,人们兴奋起来,一些彩旗黑幡出现在远处。接着是穿着神像戴着面具的行者蹦蹦跳跳地走来。其间有舞龙耍狮的,口中喷火的,抬着玉皇大帝,地藏菩萨,阎王判官等圣像的队列。解放走出人群,举着相机,从不同的角度闪着快门。沿街的家庭见神到来,立即焚香叩拜。从另一条路上过来的逰神队伍同样受到沿途信众的顶礼膜拜,他跟几位庙堂执事索取了相关资料,然后跟着他们一路拍摄走向金边市区。

    这些花脸的,黑脸的,白须长髯的神明,鬼魂,圣贤,预示来年风调雨顺,合境平安。走到哪都会有人围观欢呼。这种景象,他除了在柬埔寨看见,在国内是闻所未闻。当然,他的家乡是云贵高原,原本就没有这种民俗风情。

    来到人口稠密的乌亚西,有几个中国人挤到跟前问他:“老乡,你是记者吗?”

    解放点点头,笑道:“是。”

    “哦,好好,我们捐点钱,让神仙保佑我们发财平安。你帮我们拍个照,行不?”

    “可以呀,你等下,”他转身向一位山三国王庙的执事说:“他们想捐点钱,你收一下。”

    “多谢多谢,”这位执事说,走过来,双后接住他们敬奉的几个红包。解放拍下了这张照片,主编刘晓光在排版时用了半个版面刊载这些照片,其中有这一张,算是本报独家采访特色。刘主编为了报纸好看,费了不少心机,其它报纸同样的报道,他总是要选出一点有别于其它报道的特色亮点。中国新闻和国际新闻一样,没有放过任何重大事件。比如美国的“九一一”事件,中国航空兵王伟撞机事件,等等……

    中午,他抽时间在报社写完稿,下午,去机场接孟琼。

    机场已不是他来时那副破烂不堪的样子。曾经的横七竖八的脚手架,铁皮棚,被具有民族特色的现代建筑取代。打眼看,虽然并不显得宏伟壮观,却是雅致魄丽。两层的尖顶屋面铺着琉璃瓦,候机大厅的幕墙是全透明的玻璃钢,水晶似的可以从外面看到里面的一切。进口和出口人们熙熙攘攘,中国人最多,还有不少来自非洲印度东盟及欧美国家的人。足以体现柬埔寨开放的力度已经溶入世界。机场广场停满了接送旅客的各种轿车,面包车,的士。在另一端是一片摩托车和三轮车的停车区,解放把摩托停在这里的大棚之中,然后向航站出口这边走去。

    按孟琼告诉的航班,是广州直飞金边的南方航空班次,到达时间应该是下午三点十分。他提前一个小时到达,出站口有很多接客的人在闲聊或是徘徊,有一个咖啡亭,他在亭外一张太阳伞下的小桌边坐下,要了一杯咖啡。一位中资公司的办公室职员微笑着走向他,坐到他身边的空位上。解放与他对视立即笑起来:“小尚,接谁呢?”

    “你好,大记者,我来接公司老总胡金林。”

    “前不久我去你们三林国际采访他在呀……”

    “嘿嘿,老板嘛,事多,来来去去的。”他向伺者要了一杯果汁,啜吸着,看了看表。“你来接谁?”

    “接老婆女儿。”

    “好哇,全家团圆,应该应该……我们胡总这次回去也是要叫儿子过来,公司投资越来越大,他叫儿子来协助管内勤。”

    出口有人出来了,俩人立即起身,到门边张望。

    稍会儿,胡总和他太太及儿子推着一个旅行箱走来,小尚迎了上去。解放也前去跟他握了握手,笑说:“胡总,辛苦了。”

    “卢放,你来接谁?”

    “接老婆和女儿。”

    “哦,好呀,要在这边安身立命了,哈哈……我跟你说,哪天到我公司写个报道,我们现在主营很多工厂的低压配电柜,需要你帮忙吹一下,我们都是有广告的,你再用你的笔配合我们的广告,增加宣传效应。”

    金边华报,任何中资公司要记者采访宣传,都要事先做广告,经理才同意派人去。这已是不成文的规矩,所以解放当即答应他,一定去。

    小尚到停车场把一辆崭新的三菱吉普开过来,胡总跟他招招手,上车要走之时,突然问:“你接老婆女儿,有车吗?”

    “没关系,等会儿我骑麻托载她们。你走你的,不要管我。”

    “说什么话,我在大门口等你,我车有空位。”

    “太麻烦了,不过,她们到现在还没出来,不知等多久,你还是先走算了。”

    “不多说了,我在机场大门口旁边等你,一起回去。”

    他的车轻轰油门,离开了。

    步出航站的人越来越少,出来的人都被接走了。解放有点心急,守在出站口不时朝里面窥视,看得见里面旋转的半圆型的行旅提取处,好不容易看见了孟琼和女儿的身影。

    他立即跟保安说,让他进去接她们。对方虽然凭他的手势明白了他的意思,还是摇头不许。他只好耐着性子等她们慢慢走出来。

    孟琼拖着行旅箱,一手牵着女儿,出来走到拐道口这里,就被他的叫声吸引,她抬脸左右扫视,女儿却先见到他,清脆地喊了声:“爸爸——”

    解放迎上去,女儿快速通过安全拐道,扑向他的怀中。他蹲下搂着她,吻吻她稚嫩的脸蛋:“想爸爸了?”女儿紧紧抱着他的脖颈点点头。这分钟,孟琼来到面前,面色红潤,解放放下女儿,伸手揽住她的腰,之后放开,说:“你们可能是最后出来的,我都以为你们不在这个航班上了。”

    “不懂手续嘛,要办落地签证,还要填写入境表,找不到头绪,填表又不懂英文,后来是一个警官帮忙,给了点小费。”

    “好好好,回家再说,有朋友的车在大门口等我们,我们走。”解放说,拉起旅行箱,抱着女儿,带她们朝机场门口走去。胡总果然在公路边等候,见他们来,立即下车把后门拉开,让孟琼母女上车,解放说:“胡总,你把她们放在报馆门口,然后你回公司,我稍会骑摩托就到。”

    “哦……那好,我们先走了。”

    解放风风火火骑上摩托,大约七、八公里才到市里。然后在报馆门口接上孟琼和女儿,回到宿舍。进了门,叫她们先歇息,冲凉,自己把煤气炉点然烧开水。女儿对这个新家有点好奇,东张西望,然后到走廊上看外面的房子和天空。“爸爸,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吗?”

    “是呀,以后我们就住这里。”

    “爸爸,听说外国好,可是这里太热了。”

    孟琼在衣箱里找出一件浅绿色的连衣裙,脱掉随身穿着的风衣和毛线衣,对女儿说:“结结,来,我带你先冲个凉,太热了。”

    “是呀,国内正是冷的时候,这里就这样,永远没有冬天。”解放说。

    孟琼有点委屈的样子,爱意绵绵地瞟瞟他。

    当天的晚餐,他直接载她们母女来到速福街小吃店。

    大鸡蛋姐姐的家常菜手艺不错,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家乡菜式摆在桌上。解放带孟琼和女儿到来时,姐弟俩热情招呼他们入座。

    “来,请请,嫂子今天初来,又是大年十五,难得一聚。”大鸡蛋把一瓶红酒分别倒进各位面前的小酒杯。解放举杯说:“来,大家先干一杯团圆酒——”

    席间问到家乡的情况,孟琼说基本都是老样子。为这次来柬,她可费了不少力。机票只有今天有两个空位,后几天的机票都被订完了。大家边吃边聊,孟琼对解放说:“你不在,我要走,因此黔叔也离开酒吧不做了。四福可能要把那里改成麻将馆。”

    “哎,随便他怎么弄,我们现在面对的是柬埔寨的新生活。”解放说:“我的朋友们知道你要来吗?”

    “都知道了,走时陈凯老张他们叫我向你问好。”

    大鸡蛋想到了马国庆,换白酒喝下一口,说:“马国庆那个杂种不会有好下场。要不是他,我们早就开一间大餐馆了。不过,卢哥也是因祸得福,当了大记者。来,为卢哥的前程似锦干一杯!”

    始终是思乡怀旧,孟琼和女儿没来之前,国内四十多年的生活总会雾一样在他心里弥漫不散。他常常想家想到失眠,或是半夜惊醒,一路人生的斑斑点点会不经意地在某时某刻冒出来。现在孟琼来女儿来了,今天又逢大年十五,他的高兴是不言而喻的。他第一次喝得半醉,不停与大鸡蛋碰杯。他说:“我其实不想什么前程似锦,我只想和老婆孩子在这边呆五年,过五年就回家。在国外有五年的体验就足够了。”

    大鸡蛋说:“我跟你一样,卢哥,再干两年,赚点钱就回家。”

    “给你父亲看看,你是不是一个不成器的浪荡子,告慰你弟小鸡蛋的在天之灵。”

    “来,哥,天无绝人之路,我们走出来算是走对了,我现在每个月有两千美元的收入,到时我回去也搞一个酒吧,人模人样的站起来。”

    这一晚,解放是在酒饱饭足后载着孟琼和女儿回到宿舍的。回去安顿女儿睡下后,他还跟孟琼说了很多话,把自己当记者的经历和感受告诉她。然后,和孟琼上床做了一次久别胜新婚的甘畅淋漓的爱。黎明时分,他又做了一次,这次时间良久,孟琼被他干得翻云覆雨,莺啼燕鸣,两颗心灵,两个身体完全溶为一体。

    也就是这天起床后,他才发现孟琼服用“消渴丸”。问了问她,说是血糖偏高,时常口渴,医生建议她长期服用这个药。

    “身体没有其它状况吧?”

    “没有,吃饭睡觉,一切正常。”

    “哪就好,过来气候不适应,歇两天,我先去柬华理事总会文教处帮你报个名,华校都在哪里找需要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