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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缘味

    一、世事无常

    时光流逝,解放孤独地奋斗,工作,生活。表面看一如常态,乐观,积极,忙乱,没有谁懂得他的内心。

    这期间,他心心挂念的孟琼正为了治病,奔走在医院,药房,家,与那位草医之间。女儿多是陪伴着她。她能理解自己因病回国后解放的面临灾难性的孤独和愁烦,她多想让病情稳定好转之后回到他的身边。可是她的并发症并没有彻底诊断清楚,她还有一个致命的病症丝毫没有发现,就是甲亢,这方面的症状——焦虑、失眠、心悸、口渴、怕热、眼胀、血压升高等等,她统统认为是糖尿病和肾病所致。她虽然四十岁了,对于各种病症并不是十分了解,开始只是知道自己血糖高,还是生女儿的时候,表姐提示她才开始服用消渴丸。现在她知道了自己的病的严重性,除了西医用药,她居然去找了中医和草医。她怀着早日康复早日回到解放身边的愿望,什么药都吃。结果却是适得其反,肾功能反而陷入崩溃的边缘。而甲亢这个陷形杀手在一边推波助澜,她不知,浑然不觉。对女儿,她可是百依百顺,只要她表示出一点爱好——什么衣服想买,会什么老同学,想吃点什么,她都会尽力依从。看得出,面对女儿的陪伴,她倾注了全心全意的母爱。女儿依随她内心也获得极大的安慰,时常她母女还到医院去看护父亲,帮母亲给他弄点吃的,守他一阵子。她坚信解放对她的爱是不会动摇的,她想念他,常常夜里梦见他。她猜想分隔时间久了解放可能会犯错,但是只要他的心是属于她的,这一点就够了。解放跟她坦诚过一次,既然能坦诚交待,说明他别无选择,作为一个身体健康的男人可以理解。

    事实上性的烦恼时常骚扰着解放,但他被强烈的思念克制住了,他已经没有了找小姐的心思,人到中年,心有牵挂,加上工作和教琴忙,商会近期接连出现很多事件,人家找上门来,他不得不投入全部精力去处理。一件是“立帆摩托”被金边经济警察局查封的事,他是会员单位,解放汇报后经商会出面与经济警察局协商每辆车罚款两百美元,然后全部换掉了模仿的日产商标;一件是广东一家水泥厂被海关扣押大量设备的事,事主说:“卢秘书呀,我们厂的十多个集装箱设备全被卡在西港海关了,说要交10增值税,大约要十万美元,你看有什么办法拿出来没有?”

    “你们不是经过CDC办的投资批文吗?设备进口应该免税的呀!”

    “对呀,没错,可是海关说我们的批文没有注明这一点,要预交10的增值税,今后投产了从产品税中扣还给我们。你看,天底下有这样的事吗?还没有生产呢,就先要预交产品增值税,不然就把我们设备卡住。”

    “你们可以找海关把道理说清楚呀!”

    “嗳呀,柬埔寨计划外的开支实在是太多,防不胜防,股东们都有意见,因办这个项目是我说服他们搞的,现在对我都有看法。你看有什么办法能找人输通少给点行不行?”

    解放确实没有这本事,坦白告诉他:“我是爱莫能助,对不起,真的,温总,你们应该去找柬埔寨发展理事会,找经商处也可以,看看他们能不能协助解决。”心想怪只怪你们办事没有把柬埔寨的投资政策吃透,CDC批文本来就是设备进口免税的,不过,柬埔寨的事本来就难办。想了想,还是跟领导汇报,被他们折腾几天,最终还是经商处出面,他陪同跑了几趟,他们在海关花了几万美元才了事。

    再一件是三位女工投诉一家台资工厂克扣工资并把她们开除,她们找到商会来告状,哭哭啼啼,解放叫她们去找台湾商会,她们说台商会不管,她们不服,要找中国商会。解放说中国商会只是中资公司组织的群众组织,没有管辖其它商会和企业的权利。你们有委屈,只能面对厂方,要不去找使馆经商处。这样说,他还是以商会的名义跟这家台资厂打了电话,对方表示要她们去厂里解决。如此杂七杂八的事务,很多时候让解放感到烦躁,却也无法逃避,中国商会这块牌子实在是冠冕堂皇,不了解的人还认为是官方性质的机构。

    不断有人找上门来,求助于中国商会。投资失误的,买房买地被骗的,失业找事做的。一位叫石三头的江苏青年居然来商会叫解放帮忙介绍一份种地的工作,他说他会种地,还会养殖猪牛羊。解放表示商会目前没有人搞农业,叫他去找台商一个有名的农场开发主,他叫杨荣传。他说不认识,解放在采访活动中报道过他搞农场的事迹,于是跟他打电话,把这位石三头的情况向他说了说,对方说:“如果他真喜欢干农业的话,叫他来找我。”结果他去找了这位农场主,三天后喜形于色地来对解放表示谢意,说是他被这位杨总聘用了。这青年四十来岁,长得一副瓜瓢脸,四肢发达,精力旺盛。说他是因为在苏北的家乡与哥哥为土地的事发生争执,就跑出来想做一番事业证明自己。其动机有点像大鸡蛋要向父亲证明自己不是浪荡儿。结果这位青年运气不好,半个月后的一天,这位台湾农场主被两个柬籍小工杀害在他农场的别墅里。这事一时轰动了整个华社,也引起柬政府高度重视。因为此人是目前来柬投资最大的农场主,还兼任本届台商会长,他在干拉省花了两亿台币买了两百公顷土地,搞种植养殖业,搞饲料加工厂。死因是有一天他开车回农场时,见路边一棵大树下有两个柬埔寨农村青年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铁镐和手锤。他就刹车下来,问他们是不是想找工作,因为很多柬籍劳工都这样,站在一些路边等事做。一问两人果然是找事的,杨总就问他们想不想到他的农场干活,他正好也需要工人。两人同意,讲好了工钱,就去了。问题出在一天下午,杨总外出办事,家里的一部小货车被他两人偷着学开,不小心把车开下了渔塘,杨会长回来后就大发雷霆,骂他们不该这样。好不容易把车搞上来,就叫他们走人,开掉他们。他俩就找他要钱,杨会长说你们把我的车搞成这样,不到一个月的工钱还不够我修整汽车,不给,叫保安撵他们走。没想到,第二天晚上,这两个青年就各自怀揣一把菜刀,翻进农场,躲藏在杨总卧室旁边的卫生间里。他们早就摸准了杨总每天晚上都要到各处去视察,回来必要先进卫生间洗手冲凉。这晚也是这样,当杨会长巡视农场回来,走进卫生间小便时,两个歹徒的菜刀就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情知不妙,大喊救命,两歹徒下手杀割断了他的喉咙,之后把他身上的钱和手机拿了就翻墙逃走了。刚被聘用的石三头听见动静,从猪场那边过来查看,才发现他的惨状,立即报案。这事三头跟解放讲得惊心动魄,他还到警局三次笔录,这个案当时惊动了全柬华人社会,也惊动了柬政府有关当局。后来抓到这两个小子判了终身监禁,而杨总从此与世长辞,追悼会在台商建的一座佛堂举办,很隆重也很哀伤,解放应邀去做了采访报道。事后石三头扫兴地说:“妈的,好好一份工作莫名其妙就丢了。”

    ”哎,说起来杨总也是命缘该绝,两个小工一点工钱付了就没事!“解放叹道

    ”他的车被弄翻进池塘,咽不下这口气嘛!“

    ”这下可好,彻底凉凉咽气了。所以说呀,在柬埔寨不管干什么,都要注意安全。特别是柬工人的工资到时就要发放。他算是搭上了性命,很多工厂罢工闹事都为工资,哪怕拖一天都要事先跟工会商量。得到他们的同意,否则就闹事。这方面我在商会听多了也见多了。“

    ”嘿嘿,拖几天工资在我们中国算什么呀,拖半年一年的都有。看来柬埔寨的劳工法很严的。“

    ”这是一方面,他们的工会组织更厉害,全是为工人利益服务的。”

    “你只有重打锣鼓另开张了。”解放调侃道

    “是呀,听说七号公路在建,我找找上海建工去,看看能不能揽点水沟涵管方面的活。”

    “这也行,懂吗?”

    “不说吹,卢秘书,我什么都做过,砖工,泥水工 ,农业都懂。”

    这天上午解放从报馆回到商会,进门一看,地上放着两本小书,一本是〈溪水旁〉,一本是〈心路〉,肯定是恩典教会的人从门底下塞进来的。他拾起来顺手翻翻,都是宣讲主的教义的福音书。由于解放小有名气,曾经邀请他参加过一次礼拜活动。可惜教会不了解他,解放的信仰已经有主了。它就是文学,没办法,他受到过很多文学名著的启迪,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圣经说的是神与人的故事,文学也是表现神与人的。只不过文学中的这个神是无形无定的,它存在于这条路上的人的心中,谁也不会去找一个新的神来替换它,且不说神六日创世,用泥土按自己的形态创造了亚当是否真实,耶稣和他的十二门徒也是在人世间体验生活的人,而况圣经是数十位作者在一千六百年中拼写出来的,他们的故事和耶稣的教诲,跟孔夫子对他的门徒也差不多,跟释尊佛主也差不多,说法不一样而已,解放可没功夫去追随他们,他有他的生活,生活会教他怎么做人,怎么活着。

    是啊,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九月的一天,孟琼打来电话,显得十分悲伤,说着说着就嘤嘤啜泣起来。解放急了,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才哽咽着说清楚,她得了肾衰竭,医生要她每周做一次血透。

    “血透是什么?……”

    “就是把血抽出来,通过机器清洗消除里面的毒素。”

    “老天,你怎么会得这个病,不是治疗得好好的吗?”

    “我也不知道,医生说是我的肾全部坏掉了,失去了肾功能,只能靠血透维持生命……呜呜……”她又哭起来。

    “你现在还有小便吗?”

    “没有了……”

    放下电话,解放再也沉不住气了。他到电脑里查了下这个病,目前全世界都没有办法医治,只能靠血液透析机来维持生命。他又打电话问表姐和姐夫,他们证实了她的肾衰竭,姐夫说,早就叫她不要吃那些草药,她不听。其实她的肾原来是有救的,按我们的方案慢慢治疗,可以缓过来,她心急就是要用草药,说是那个叫孟八的草医治好了很多人的疑难杂症,是个神医。我也没办法说服她,结果变成了这样,只能靠血透了。解放听着感到头晕目眩,想打电话再次询问孟琼为什么不听表姐夫的话,执意要找草医。想当着她的面大骂那个所谓的神医一通,可是想想却没有这样做。因为一切为时已晚,说什么都无用了。不行,他得放弃眼前的工作,放弃教琴,放弃在柬埔寨的一切,回家陪她,协助她的理疗,看看有没有恢复肾功能的希望。

    解放似乎这时候方才明白,人生是没有意义的。说意义就在于生命的过程,过程中的细节。而细节是人缘人性、三亲六戚,三朋四友组成。最重要的是父母爱人及子女,是一起长大的兄弟。一个人心怀展翅高飞的理想是一回事,而肩负的责任,义务和奉献又是另一回事。倘若为了理想牺牲掉一切亲情友情,活在一种虚妄的臆念中,享受众星捧月的赞美和追随,就像是没有根基的浮萍灿烂一时,一只野鸭的撞入就会把他搅得天翻地覆,在风中腐败,连喘息的地方都没有。因此人生在世,有情第一,珍惜缘分。此缘包罗万象,涵盖万物,是生命之根。

    他决定舍弃一边,回家。

    他写了两份辞职报告,一份交给报馆,一份交给商会领导。报社表示理解,而商会的高会长看后,仔细询问了孟琼的病况,觉得有必要资助下她。他对孟琼有良好的感觉,有一次商会与华校举行乒乓球友谊赛,孟琼带队,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叫解放晚走几天,在商会发起一个小型捐款活动,结果大家知道是解放的夫人,纷纷伸出援手,为解放募得五千美元。高会长交给他时表示,只要他回来,商会的工作他随时可以接着做。其实这份善心也是商会同仁们对他工作的肯定,对他工资待遇偏低的补充。

    最难过的还是解放告别十多个学琴的学生。为教他们他不但倾注了时间和精力,还付出了爱心。他真的希望在柬埔寨能培养出几个优秀的小提琴手,能搞一次小提琴演奏会。他想象过那样的场所,什么毕业庆典,联欢,国庆招待会等大型活动,他带几个学生上台拉琴庆贺。让小提琴这种独特的演奏形式在这片土地找到自己的位置。但他还是依依不舍地与他们告别了。三多的小姐姐,西哈努克大道的小胖子拉着他依依不舍。不过,他把应有的教材都复印每人送他们一份,勉励他们自己练习,有志者事竟成。

    这个家,虽然值不了几个钱,他还是把摩托冰箱彩电空调和沙发煤气炉等都便宜卖给了二手贩子。

    十月中旬,他提着小提琴,背上一挎包书,拉着一箱衣物,归心似箭地登上飞往广州的飞机。

    二、回到家乡

    他没有买联程机票,因为到贵阳还需要人接或是转车,太麻烦。而是到广州火车站买了一张直通家乡的卧铺票,这时期没有通高铁,他乘座了所谓的绿皮火车。

    车站的景象似乎永远是熙熙攘攘,气候宜人,广场上扛着包袱的,拉着行旅箱的,匆匆走动的,成群候车聊天的打工者,满目皆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城市,在柬埔寨看不见这种热闹景象。解放挤到候车室想找个座位候车,整个厅堂却是挤得满满,看看还有两个半小时,他就转回到广场上加入室外候车的人群。他蹲在一个角落,点燃一只烟,左顾右瞄,感受着日新月异的广州的变化。算不上少小离家老大回,却是感同身受格外亲切。有人前来向他推销手表,给他看了几种仿真样式,都被他谢绝了。他拿起手机,告诉孟琼他是明天下午五点到达,孟琼的口音流露出欣喜,说她现在正在医院做透析,明天可以来接他,可以多吃一点东西。这一句非常平常的话,却隐含着无限辛酸。可以多吃一点东西变成一种奢侈品,人生啊,如何解释?

    上车了,找到自己的卧铺,把琴和行旅放好,从背包里找出一本翻阅过无数次的唐诗宋词,便于打发时间。他多次乘车,对于绿皮火车有很深的感情,他喜欢这种长条型的三层卧铺,狭窄的走道有大屏面的玻璃窗,窗下有两根活动独凳,人可以依窗而坐,浏览窗外的移动的景色。人多车挤,他可能是运气好,也可能是使用中国护照才购得这张下铺票。有一家人进来,其中一位老人跟解放点点头,坐到对面的铺位。一个年青的妇女带着七岁的儿子上了中铺和上铺。他这边的中铺和上铺还空着,可能是留给下一站的旅客。车开了,他捞开窗帘,左右环视着广州远去的高楼大厦。始终是回国犹如回家,他心下无比的踏实,哐哐作响的车轮带着他的心向家乡逼近。他躺下来,把这本诗集翻了翻,正好看见杜甫赠卫八处士,慢慢品读: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惜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未及已,儿女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梁,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无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读一遍怦然心动,读二遍,意味甘畅,再读触景伤怀,诗人何为伟大,诗意情真意切,达人心扉,撩动人生共感,启奏命运凯歌。当今诗人有几人能写出?不是借古讽今,单调的思想与空洞的艺术性,也许古不如今,而论生命真情之感悟,今非可比。没有办法,强大的意识形态,可笑的主宰着这个社会,主宰着各行各业,叫诗人们怎么不回避现实?解放爱诗,悄悄写过一些聊以自慰。他可是旗帜鲜明的站在求真立场,除了写生活之感,就是彰显自我的“三观”。

    日光偏西,车窗外掠过广西的山川,奇峰绿地大棚池塘景色绮丽。有餐车送来盒饭,十元一盒,解放买了一盒吃起来,配菜是蒜苔炒肉,在柬埔寨是没有的,香。

    第二天下午,车驶进家乡的车站。出得站来,孟琼拉着女儿在门口接她。仅仅双目相视的片刻间,解放差点潸然泪下——她,变得蜡黄寡瘦,几乎没有原形了。

    三人相拥片刻,默默无语,孟琼帮他拿琴,女儿帮他背书包,他拖着衣箱招了一辆的士。女儿坐前面副驾位,他和孟琼坐在后排,轻轻握着她的手。这只原来柔软温润的小手,当年在六指家第一次初识时首先就是这只手打动了他,共同生活多年后依然楚楚动人,每根手指及手背上的粉嫩的形态如今却像是干枯的树枝。解放轻轻抚摸着手指的骨节,心中怀着悲哀。车到家了,还是父母那间老宿舍,五楼对孟琼来说是个障碍,她费力地慢慢爬,解放一手提着行旅箱,一手搀扶她来到门前,女儿打开了门,他们进家。

    家还是老样子,收拾打理得干净整洁,客厅的沙发,桌椅及桌上的热水瓶,茶杯都摆放整齐。二弟当年亲手做的越冬的铁炉子搁在沙发一角,解放把东西放到一边,提起水瓶试了试,水是满的。孟琼说:“知道你要喝茶,我来冲,你歇会儿。”

    “不用你动手,我来,你歇着,看你气色不好,每周做透析感觉如何?”

    “还可以,医生说,我的情况要改三天做一次才保险。”

    “不是,如果每周一次能行,就不要加,我们想办法让肾功能恢复一些,慢慢治疗……”

    解放冲好一壶茶,放到茶几上,稍停,倒到玻璃杯里,茶水泛着清清的翠绿色,他闻了闻:“还是家乡的绿茶好啊!”

    “你要来,我才买的毛尖,我现在只能喝白开水,而且医生说尽量少喝,水果是绝对不能吃,饭菜也要清淡,少吃多餐。”

    “唉,真想不到你会得这个病,不过,尽量放宽心,我辞掉了柬埔寨所有的工作,家也处理了,专门回来照顾你。”

    孟琼坐在一旁依偎着他,盯着他,幸福地样子说:“解放,你回来,我就放心了。我的病还是要听医生的改三天做一次血透,医生说过,我这种糖尿病引发的肾衰竭,只要按时透析,可以维持很多年的生命。再有五年陪你,我满足了。”

    “不要这样说,五年不够,你还年轻,我也不老,我们再相伴二十年。这样,我也满足了。”

    女儿从里屋出来说:“爸爸,你考虑下,我的学业怎么办?”

    “在这边上如何?想办法找个学校。”

    “不行的,我带她去问过了,这边的高中女儿跟不上,数理化她是空白,人家不要,而且她十五岁了,上大学更是没门。”孟琼说

    “慢慢再说吧,”解放喝了口茶站起来,走到里屋,厨房和卫生间看了看。孟琼说:“有炖好的猪脚,在高压锅里,为你准备的。吃饭吧,我喝粥就行了。结,帮爸爸摆饭,你也饿了。”

    这个楼三面都有高房,窗外看不见天空,窗色显现天黑了。吃饭时,解放问到父亲的情况,女儿说还是奶奶照看着,孟琼说她隔一两天就去看他一次,还是老样子,偶尔会清醒一下,其它时间都是糊涂不省人事的。

    吃了饭,解放没有睡意,也无心看电视,坐在沙发上抽烟,沉思。柬埔寨的一切像梦境而又十分真实的浮在眼前,他努力驱赶这种不切实际的干扰。孟琼去卫生间洗浴出来,跟从前一样在他身边梳理头发。解放见她的头顶呈现出肉色,说:“你的头发掉得差不多了。”

    “是呀,无法,得了这个鬼病!”孟琼委屈地说

    “那个孟八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开给你的草药为什么反而会损伤肾,要是我在家,决对不会信他的胡说八道,你却信,究竟是什么药?”

    “说不清,也是有人吃了他的药说有效……”

    当晚,要是从前,相隔那么长时间,解放的爱欲会膨胀,会按倷不住自己。可是他却没有做爱的想法,不是不想,而是她这种身体状况,下不了手。可是孟琼不然,她上床就脱光了自己,叫解放上。解放说“行吗?”

    “可以的,我感觉可以。你戴上套子,不会影响你。”

    “问题是你,不是我……”

    “没关系,我能承受的,你要吧,我知道你想要,我也想要,你上吧。”

    解放真的没有做爱的心情,但他还是到天亮时分,勉强释放了埋在心里很久的性压力。其实孟琼的需要不单是性的需要,更主要是他对丈夫的把握和担心,如今他来到了身边,她要他压在她身上,纯粹是寻找依偎的感觉。从前的两情相悦变了味,她只想跟他紧紧相拥,尽管她体会到他做爱不像从前那样尽力,动作轻微是在爱护她,却好像无形中增强了她延续生命的脆弱意志,有他在身边,身心有了坚实的依托。

    上次回家看望父亲,解放与陈凯等友人会了面,那种迫切见面的心情这次没有了。不是不想见他们,而是既然自己回到家,没有时间限制,什么时候都可以约见。他其实非常想见他们,老感情是友谊组成,这种谊缘是人生中最珍贵的,不可能像人们说的人走茶凉。他得先把自己的心安顿好,让家乡的空气亲情洗染自己八年来的飘泊灵魂。什么是家乡?生命之缘就是家乡。是出生成长之地,亲情友情的醖酿之地,认识世界之地。第二天,当他和妻女走向医院去探视父亲的时候,走在街上,如同小鸟飞出心灵的窗口。蟒山的巨大的身形,被朝阳照亮的钟鼓楼的飞檐八角,以及七街,剑江中路到医院的途经,都让他内心充满喜悦。十月的天气是那么凉爽而明丽,街上的行人不多,他却时时看见了自己童年的影子。

    父亲仍然住在地区医院分院的那间特殊病房里,大门面临新扩建的通往开发区的大道,后面经过一个院子,可到平桥这边。“吃碗辣鸡面吧?”他指着七街一家早餐店说。

    孟琼道:“你和姑娘吃,我喝碗不放糖的豆浆就行。”

    “营养不够呀,不怕,吃碗油水多的排骨面,有我在。”

    孟琼蜡黄的脸上浮现一缕亲切的笑意,说:“好吧,反正我这种病吃什么都有毒,水都不能多喝。既然有你在,我就放心吃一碗。”

    早餐店的厅堂不大,品种丰富,豆花面,肠旺面,辣鸡面,大排面,及相应的米粉,面食豆浆都有。可以说每一样都香气四溢让解放馋涎欲滴,在柬埔寨只能是梦中可以回味。很多桌椅摆在外面。人不少,在窗口排了会儿队才拿到东西。在门外空位上三人坐下来,很快一碗辣鸡面被解放一扫而空,不行,再去买了碗肠旺面,三两下大口吃起来。说来也巧,老话说的不是冤家不对头。他刚放下碗,一个中年人端着一碗豆花面坐到他的对面,猛一抬头,像木偶一样僵住了。解放定神看去却是马国庆。对方头发蓬乱,衣着邋里邋遢,解放却假意笑说:“老朋友,多年不见了!”

    马国庆尴尬得手足无措,脸白一阵红一阵,拿着筷子的手一动不动,好不容易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卢哥,回来了?”

    “是啊……”

    他皮笑肉不笑说:“听说你在那边混得风声水起,怎么回来了?”

    “老婆病了就回来了,这些年你混得怎么样?……你吃呀,不要见我像见阎王似的,吃你的。”

    “嘿嘿,好,我吃,我吃……”这样说,吃一筷子面,又放下了:“卢哥,实话跟你说,你的钱我暂时还不了,我……”

    解放笑了笑:“你还记得就算还了,我不会逼你,有就还,没有就拉倒。知道不,正因为当时你如此下作,才有我的今天。八年,我在柬埔寨体会到了另一种人生,在这边是无法想象的。不是说我发了大财,而是人的精神辉煌,你懂吗?”

    “唉呀,卢哥,你是大人有大量,当初我确实是错了。在小我们毕竟在一个院坝长大,我记你的恩……”

    “你吃呀,没有关系,我说过我们迟早要见面,想不到这里就遇上了。我不计较那笔钱了,真的,你赌的目的也是想赢,想开大饭店,我理解。好了,我要去医院看我父亲了。你慢吃——”解放说着,站起来,回手拉孟琼和女儿。

    不料马国庆盯着孟琼惊叫道:“你是孟姐吗?”

    孟琼斜睨着他点点头。解放不想跟他再罗嗦,叫拉着她离开了。

    之后他们来到了父亲的病房。

    父亲还是老样子,躺在床上不认识谁。解放到他跟前叫他,又贴着他的耳朵大声跟他说,他才有反应。像上次一样,全身抽动不止,眼睛不停地眨巴,嘴角扯动。展开手掌,解放握住,他紧紧握着不放。母亲见他来显出自然而然的兴奋,说:“毛儿,昨天回来的?”

    “嗯,昨天下午……妈,你在调制什么?”

    “你跟爸调配褥疮药膏,等下你帮我把他翻过身来,我跟他敷上去,后背有两个洞了。”

    “他能吃什么?我去买来……”

    孟琼说:“爸爸什么都不能吃,只吃老妈做的营养粥,要从鼻腔的食管灌……妈,我来帮你剁点肉沫吧?”

    母亲一边忙动,边说:“你不用管,管好你自己就阿弥陀佛罗!”

    孟琼还是在菜盆里把一兜小白菜洗好,把一条鱼脊肉小心剔出毛刺,剁起来。

    解放想想说:“妈,跟你商量件事。”

    “哪样事,讲……来,把那盏灯拿过来,放到床边。”

    解放把墙角的一个立柱台灯拿到父亲的床边,母亲说:“把你爸翻个身,不要扑起,要侧起来用枕头支好。”

    解放应声照做,便见母亲把父亲的后面被单扒开,露出背上的两个贴着膏药的褥疮。母亲用小钳子把旧的膏药撕掉,之后打开聚光台灯,用强烈的灯光对着褥疮照射。她说,要分别照一小时,杀菌,再换上新药。

    “什么事还要商量,你说呀……”

    “孟琼这个病每天爬五楼实在太困难,我们想住到你那里去,你那里是一楼,进出不累……”

    母亲说:“我早跟她说过,你问她,是不是,现在你爸天天在医院,我那个家多半是空的,房间也有,厨房也有,什么都不缺,你们去住就行了。”

    解放回脸看孟琼,她说是的,她是怕麻烦老妈,所以一直没有搬过去。母亲立即接话说:“是嘞,我是管不了你的,我们家有老爸就够我操心了,你们住我没意见,但你要自己管自己,你那个病要按时透析,现在毛儿回来,你们想吃什么自己做,管好自己就行。”

    三、一棵柚子树

    人生走到要与医院频繁打交道的时候,预示着“剧终”的大幕已经拉开。但是人就是如此这般的高级动物,据说非洲的狮子到了临终时刻,都会悄然步入密林深处,找一个幽野静谧的地方睡下,直至长眠不醒。而人不同,得努力在医院里挣扎求生,很少有人会主动放弃一线生机,在家中或是什么地方吐出最后一口气。当然,人生有另一种景观,就是自行了断生命——那是任何低级动物或是植物都不可能去实施的。所谓枯木逢春老树发芽就是要展现蓬勃的生命力,遗憾人没有这个本事,帝王将相的长生不老药都是幻觉,命数已到自然而然呜呼哀哉。

    当解放第一次陪同孟琼到中医院做血液透析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人们努力求生的景象。这个血透室里外两间房,各有三个床位,每个床位旁边摆放着一架透析机,上面有横七竖八的管子,看不懂的液压装置,以及血液过滤瓶等等。每个床位都有人躺着,把一支手伸直,让粗大的针头把鲜红的血液抽到皮管里,之后顺着半透明的软管流向机器,流经过滤瓶,又输回身体,又抽出去循环。孟琼在门边的椅子上等候,一个姓张的大夫从病房出来对她说:“等十分钟就有空床,身体感觉怎么样?”

    孟琼有气无力地小声说:“其实才五天,我就觉得胸闷气短,全身难受……”

    “我跟马医生商量过,你必须改为三天一次,必须,知道吗?从今天起,三天过来做一次,这样保险一些。”

    解放接话说:“张医生,我想请教一下,透析的主要作用是什么?”

    “排除身体多余的水分,清理因肾小球坏死产生的毒素,让血液内的酸咸平衡,一句话,等于是透析机替代肾功能。”

    “哦,依你们看来,这种病的寿命有多长?”

    “主要根据病人年龄,像你爱人这样才四十出头的年纪,只要认真按时透析,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一般可以活十五年以上。”

    “哦,那我们一定遵照你的要求,保证按时来做。”

    张医生转脸看看他,孟琼说:“他是我老公,专门从国外回来陪我。”

    “哦,那就太好了,怎么称呼?……卢解放?好好,我就叫你卢哥,你比我年长,是这样,我跟你说,血透只要按时做,可以减轻病人的身体排毒负担。我们这里最长的血透患者有八年了,诺,就是躺在一号铺位的那位男士,也是三天做一次。有时候他多吃了点东西两天就来,透析机就是人工肾脏,这项科技发明了不起,挽救了很多人的性命。只是费用高一些,很多农村人家境困难,自动放弃透析,不几天就走了。我了解了你夫人有工作单位,你们经济条件不错,就放心透析,基本上不会影响你们的正常生活。”

    解放点头听着他的话,稍会儿,外间二号床位的一个女士起身,她做完了。脸上浮显着淡淡的笑容,伸伸了腰,站起来理理头发,穿好外衣,对孟琼说:“孟姐,来,到你了。”

    “你看起来精神不错呢,今天做的感觉好不?”

    “好好,每次做完都觉得浑身轻松,想吃东西了,”

    孟琼笑笑,对解放说她叫王丽,是她们公司客车站的,除了她还有一个病友是同学。解放目送她离开,扶孟琼走到床边,一位护士帮她挽起衣袖,轻轻扶她躺下,之后在右手胳膊肘处擦碘酒,用一根粗大的针头插进她的静脉,就见一股血液在刚换的新皮管流淌起来。这股血液源源不断地通过透析机,经过那些横七竖八的透明塑料管,孟琼闭上了眼睛,似乎在享受这种血液过滤的轻松时刻。解放看在眼里,却是为她感到遭罪,他想坐在床边安慰她说几句话,护士却摇头不允,让他在外面的走廊上等。时而有病人出来,又有人进来躺上床去。这些人有年青的,有老年的,也有中年的,看来这个病害了不少人。这些人多是面色蜡黄,步态蹒跚,有体虚一点的要亲人扶着走动。

    病房在三楼,走廊面对天空,旁边耸立着门诊大楼,下面是停车场。今天的天空格外晴朗,秋风阵阵。从门诊大楼的旁边可见到剑江中路川流不息的车辆,人行道上的路人,路边的小吃摊等等,生活在那里展现生机。

    三个小时左右,孟琼透析完了。护士拔掉针头,把那些皮管卷起来扔在一边,解放上前帮她穿好衣服,孟琼说:“你不用扶我,我可以的。每次做完都很舒服,走吧——”

    夫妻俩走向母亲的家,在平桥一个小区的A栋一楼。进了院子,走到楼前,抬腿就能进家,省掉了那边老宿舍爬楼的劳累。事后,解放才了解到,孟琼做一次血透要四百多元,而医保要一年结算一次,她参保不久,报销多少不得而知。

    他把带回的美元到中国银行全部换成了人民币,算了算,可做一百次血透,就是说够用一年。到时能报多少不定,总之这是花大钱的病。

    到家就好了,他们夫妻有一间卧室,女儿有一间,客厅宽大,厨房冰箱厨具都有。孟琼高兴地做起饭菜来,今天吃好一点,解放上平桥市场去买了一只烧鸭。

    这天,解放和孟琼去公司她家,她的大姐对她说,孟八告诉她,用新鲜的柚叶包狗肾来蒸吃,每天吃,对肾有滋补解毒作用。解放听着就来气,说:“不要听他胡说八道!”岂料她大姐说:“他说的有道理,很多人肾不好都听他的,效果可以,小琼,你反正也是这样了,吃吃试试。”

    孟琼点头说好的,吃吃看。解放还想反驳,想想也没什么必要,反正是做透析的人,只要孟琼愿意,吃就吃吧。

    自此,孟琼除了三天透析一次外,每天吃两个柚叶蒸狗肾。狗肾是她大姐跟一个狗肉贩子订的,每天送到她那里,她又转送给孟琼。而上山寻找柚子树的嫩叶成了解放的一件正事。

    一天,他和孟琼到西山去找一棵野生柚子树。进入初冬了,这棵树却依然叶茂不衰,在一座小山丘上绿荫昂然。树上没有果实,在周边一片黄叶枯焦的树林中显得格外显眼。事实上为找柚子树,解放找了许多地方。东山,马鞍山,公园,很少见到。也许是贵州地处高原,不适合柚子树生长,周边乡里有农村人家种有橙子和柑橘,却是不见柚子。发现这棵树后,解放几乎天天来这里摘树叶。他也在网上查了查,说柚子树的果实果皮树叶都有药用价值。虽然他暗暗责怪过孟琼听信孟八的话用草药坏了肾,但这次他信了。因为网络上的介绍不会骗他,所以他每天早上就去这个小山丘摘这棵树上的叶子。不要多,爬上一个树杈伸手摘下匹看起来比较鲜嫩的叶子,然后回家洗干净,包住一对剖洗干净的狗肾放到蒸锅里蒸。孟琼上午吃一个,下午罊热再吃一个。她感觉可以,说是身子骨发热,不气短,效果好。

    有这样一天,降霜,西山的小路滑,解放去摘柚叶,孟琼非要陪他一起去。她穿着绒毛领大衣,挽着解放的胳膊,两人慢慢走过街道,走过西山公园,步上公园后山的羊肠小道。两人互相搀扶着来到小丘下,解放叫她站着别动,他自己上去。孟琼便站着抬眼看他跌跌撞撞地蹬上小山丘,解放时而被滑倒时而又手脚并用抓住地上的干草,好不容易到了树下,却见树上都是霜冻的结晶。解放抬头看着一挂树枝,跳起来摘不到,孟琼说:“小心,小心,今天不摘了,回来……”

    这树解放熟悉,干脆像往常一样踩上矮树桠,不料脚下一滑,他滚落下来。孟琼惊叫一声,他却起身拍拍屁股哈哈大笑。扭脸说:“没关系,看见没,本人就是不怕摔,你放心……”说着又上树,终于摘到一把树叶,估计这几天会更冷,他干脆折断了一根细枝,把它拖下来。说:“明天后天都不来了,这根枝叶可用一个星期。说是要嫩叶,我看老叶一样可用,你说是不?走,回家。”

    孟琼瘦削的脸上发红,一股甜蜜的爱意从眼睛里透露出来。两人相拥相依慢慢下山回到城里。

    这次摘柚叶,多年后解放时常都在回忆。

    四、过程中的变化

    女儿的学业始终是个大问题。

    她回家已经一年,现在解放回来陪孟琼,她逐渐显得焦虑不安,想回柬埔寨。有一天,他对解放说:“爸,我朋友英子你还记得不?”

    “柬埔寨那位同学?当然记得。”

    “她长途电话给我,问我好久回去。她说,她的马德望家乡下个月开始办理柬埔寨身份证。问我想不想办,如果办是个机会,因为我有户口落在她家。”

    解放想了想,说:“你的想法呢?”

    “我想回去办,这边虽然是家乡,但没有学上,也看不见什么前途。”

    “我跟你妈商量一下再说……”

    实事上女儿眼看就要长大成人,她的学业和前途是解放和孟琼时时忧心的。他找过三弟,母亲帮忙,也找陈凯去过问本地中学,都不愿意接受她。因为她确实数理化是空白,在柬埔寨只学过小学算术,物理化学没有学过,这些学科都是高中生的重点学科。不可能她从初一上起,年龄不适合了。工作呢,又嫌小了点,十五岁打工还不行。解放也不愿意让女儿混到成年去打工,她的多国语言应该运用起来,在这边不可能,干脆就回去,如果能拿到柬藉身份证,将来在柬埔寨谋个白领还是容易的。俩口子商量了几次,决定让她回。

    女儿高兴极了,早早就准备好自己的行旅,要解放尽快帮她订机票。走的时候,解放还是不太放心。她说到了金边自己不租房,而是和英子住到她的舅妈家,吃住都在她家。反正她俩不但是形式上的姐妹,同一个户口,形同实质上的姐妹。“那么,”解放说:“每个月的生活费要说好,一分都不能少给她家。另外,重新回到英文日文学校上学,今后再图发展。”

    就这样,女儿在他们夫妻的依依不舍地送别下,上火车离开了。解放给了她充足的费用,嘱咐她旅途上注意安全,到那边就打电话过来,有什么事再商量。

    女儿长相十分接近孟琼,圆脸盘,双眼皮,大眼睁,高鼻梁,皮肤白,只是个头稍嫌矮了点。也许是少女身材的缘故,显得瘦弱苗条。看来又一支命缘的凯歌在女儿身上奏响,她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

    送她上了卧铺车厢,车开了,孟琼说:“那我们还是去医院守下老爸,帮老妈做点事。”

    “走吧……”女儿走了,解放心下有些落寞地说

    母亲日夜操劳在父亲的病房,解放心下还在想着女儿。她将来是什么样的命运不得而知,不过,解放相信她应该有好命。

    这天,解放忽然想去看看当年他们的“中途酒吧”,于是打的去看,哪知到了现场才发现他们租用的整栋楼都拆迁了。一片瓦砾残砖,对面的列检所没有变,还是破旧的老样子。解放突然想起他们在那个凄风苦雨的夜晚捡得的那个弃婴,指着说:“想起来不?那晚我们在那里捡得的女婴,你还当了她一个月的母亲。”

    孟琼笑说:“要不是给了三弟家姑姑,现在也有十岁了。”

    “是呀,不知她现在如何?”

    “好得很呢,有一天三弟来看老爸,我提起这事,他说用的还是我们取的名字,叫盈盈,她算是落在福人家,她的养父母视她为亲生,当成掌上明珠爱得不得了。”

    “那就好,人的缘分天注定。她那晚要是错过我们,不知是死是活呢。哪天我跟跃进说说,去看她一下。”

    “不要不要,三弟说过,千万不要去看她。以免影响他们一家人的生活。虽然我们当作外人,但他们有戒心。连三弟都从来不对任何人提这事,只要她好就行了,我们省下这份心,算了吧。”

    这期间,他除了每隔三天陪孟琼去透析外,基本没有其它事,母亲也看在眼里,对他说:“毛儿,晚上你守守老爸,换我,我的年纪也不小了,不能每日每夜照顾他。我也要休息,晚上回家睡,早上再来跟他弄吃的。”

    解放当然同意,义不容辞的同意。

    老婆病重是他感情所依,不能不管。父亲老年痴呆他也必须要尽孝。这好像天经地义,否则就是大逆不道——毕竟成长中的点点滴滴离不开他。晚上,他先要观察父亲的状态,他插有导尿管,尿管不时有淡黄色的尿液流进地上的尿袋,差不多了,他到外面叫值班护士来更换。父亲的褥疮似乎没有痊愈的可能,原来背部两个疮洞,现在在左臀部又有一个疮口出现了。晚上要揭开被子把他侧过身,用强光烤射杀菌,早上母亲过来再跟他换新的药膏。两小时烤一会儿,用小汤匙跟他喂一次水。他的深度昏迷已经一年了,眼睛偶尔睁开,却像是个睁眼瞎什么也看不见,谁也认不识。以前解放只要对着他耳朵说话,他有激动的反应,现在没有了。病房还有一铺小床,解放感到疲惫了,就斜靠在小床上眯一会儿。不行就到外面的走道上抽支烟。有时候,解放呆呆地盯着父亲,人活到这个份上真的没有任何意义。假如有一天轮到自己,他想决不残存,发现不行了就自行了断。这种苟延残喘的活着是害人害已。正因为父亲是“三八式”老干部,才有这种苟延残喘的条件。有单独的空调病房,有全额的医护报销,文革中受的罪现在得到了补偿。他的一生值得吗?为了所谓党的事业干了一辈子,为了这个家任劳任怨一辈子,结果呢,二弟先他而去。他这个当哥的也是个漂泊的灵魂,归家的时间太少太少。解放胡乱猜想,如果他能复活,重来一遍人生,会是什么样的结局。他又想,假如中国允许安乐死,跟他打一针,让他在不知不觉中告别这个世界,算不算是寿终正寝?是不是丧失人性?解放的想到的是:安乐死——是人生中最大的人性,最大的人文关怀,最好的生命归宿。因为人是人,而不是任何自生自灭的低级动物。至少,死亡这一关,安乐死是人生最高尚的解脱。

    有句诗说: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抛开哲理的思辨,父亲活着,他其实已经死了。

    天亮了,母亲到来。解放跟她说了说父亲当晚的状况,之后回家睡觉。

    孟琼按时透析,那间病房,解放已经很熟悉了。与孟琼的几位病友也熟悉了。医生在孟琼的手弯处埋设了一根直通静脉的小管,无需每次用粗大的针头锥进皮肤,透析时打开封闭的口子,把针头插进去,鲜红的血浆就会自动流向透析机的皮管,省事省力也省掉了她许多痛苦。不过,再怎么都是受罪的事,无法,只能这样才能维持生命。有一段时间没有遇到她的病友王丽,他以为是透析时间错过,岂料却是去世了。张医生说小王就是太大意,本来两天透析一次,三天没来。没来不说,听说前一晚还吃了半个西瓜,下午来急救已经无力回天。孟琼为这事还去殡仪馆参加了她的追悼会,她们都是汽运公司职工,这天解放陪她去了。在她的遗像前放了一束鲜花,鞠躬致哀。她的音容笑貌只给解放留下一点印象,就是她每次透析好跟孟琼打招呼,接着跟解放点点头,然后摇摇晃晃走出病房的身影。

    光阴似水,转眼一年多过去,孟琼为了报销透析费跑了多次单位和社保局。她大姐协助她,拿着一大沓医院发票,这里签字,那里盖章。最后因为没有足额交费的原因,单位出面才报销了百分之五十。这样就加重了解放的心理负担,他带来的钱,再用半年就完了,而这个病是长期的无底洞,一次透析都不能停。他的心绪开始不稳定。

    一天,女儿打来电话,对他说她已经拿到了柬藉身份证,她不上学了,为了妈妈的病,她要打工。解放一听就着急,说“姑娘,你还是要把学业完成。妈妈的病有爸爸在,你不用操心,你还小,不适合打工。”

    孟琼在一边接话说:“结,你不要打工,我治病的费用不要你操心,好好上学,读书最重要。”

    “妈,我不想上学了,我和英子都想找工作。我向两家工厂投了简历,一家是做翻译,一家是做办公室文员,我懂电脑。他们都愿意聘用我。”

    解放说:“两家什么工厂,中资企业吗?”

    “不是,是台资和港资的。待遇比中资好,我比较过了。”

    “老天,你还是太年经了,姑娘,继续学习才是出路呀!”

    “不,我要为妈妈的病筹钱。”

    孟琼泪珠盈满眼眶,伤心道:“姑娘,你真的不用这样,我们有办法的。你好好读书,拿到大专以上的文凭再说工作。”

    “不,妈妈,我决定了。妈妈再见——”

    世上没有如此深厚的母女爱,女儿的水晶般的心灵不是天生的,而是在成长过程中,母亲深爱的土壤培育的。是斑斑点点的生活给予的。两口子面面相覷无言可说,解放鼻腔酸楚安慰孟琼道:“你不要难过了,女儿这份心我们必须接受。她毕竟不是小孩子了,她心中只有你,顺从她的心愿吧!”

    事实上孟琼的心无法安慰,她虽然默默点头,心下却捣海翻江。她恨自己为什么会得这个鬼病,当初生女儿时,表姐就提醒过她血糖高,为什么不引起重视,服用了消渴丸很多年,之后改服六味地黄丸。其实那时候就已经是糠尿病了,却浑然不知,导致病变成了肾衰竭。解放也陷入深深的自责当中,两口子可以说一路人生走来,从来没有关注过身体的隐形状况,都认为年轻,精力旺盛,没有大碍。实际上到目前为止,孟琼身上还有一个病根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那就是甲亢,只不过人处在透析过程中不明显,医生似乎也没有重视。孟琼的糠尿病是遗传了她的母亲,她们一家几兄妹都有这个病症,现在都在服降糠药。只是她病变成了肾衰竭,尽管有透析,每天吃柚叶包狗肾,都不可能让肾脏恢复功能。两口子都心照不宣明白如此,却是怀着渺茫的希望让奇迹出现。这种幻觉也许是任何身患绝症的人们都有,一种顽强生命意志的体现。残酷的现实不能不承认,这一切都要钱来维持。解放当年看《增广贤文》记住了一句话:人为钱死,鸟为食亡。还有一句:时来风送腾王阁,运去雷轰荐福碑。前句讲命,后句说运。后来他还读过《寒窑赋》《了凡四训》等千古奇文。没有一项能说到人的绝命复生,说的都是命运的转换,与病如膏肓的人无关。不行,得想办法赚钱,不能把维持孟琼生命的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他觉得于心不忍,于理不容,于情不通。孟琼比解放小十三岁,太年轻了。

    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九月的一天,解放接到柬埔寨那个叫石三头的江苏青年打来电话,说是现在中国光纤公司来柬埔寨投资,要在全柬铺设光缆,这个活现在正在大规模外包,他拿到了一段从金边到上丁省的光缆工程,一个人做不过来,问解放能不能回来合伙做。

    “你不是七号公路做边沟涵管么?”

    “是呀,早做完了。上海建工的活,利润低,不过,现在光纤公司的活,我算了算,每米有三角美元的利润,如果你来,我们把上丁吉井到金边这条线全拿下,有钱赚。”

    “要投资多少?预计工期多长?”

    “主要是起步人工和租用挖机的费用,我们要垫资三万美元左右,我有一万五,你在出一万五就行了。至于工期,看我们怎么管理,最多一年。”

    解放心下思量,等于是要垫资十万人民币。这可不是小数目,他知道,金边到上丁三百多公里,如果每米有三角美元利润,是可以赚几万美元,等于几十万人民币,这个诱惑是难以拒绝的。他没有来及跟孟琼商量,立刻答应他道:“这样,我来,你把前期工作做好,搞定你说的这段工程。”

    “好的好的,你什么时候到,越快越好,我等你一起来签合同。”

    放下电话,解放当晚就跟孟琼商量,他说他必须接下这个工程,花一年时间,就能解决她几年的透析费用。顺便也可关照下女儿,她一人在那边有点不放心。孟琼见他态度坚决,觉得也只能这样。自己只要按时做透析,不会有大事。何况女儿怎么样她总是揪心揪肠,解放去,一方面赚点钱,一方面可以关照女儿,是好事。她答应了。父亲这边母亲说把大姨家的明子哥叫来守夜,明子哥多年没见面了,解放要走的前一天,他来了。还是一副老农模样,憨厚朴实话语不多,他们家向来对解放父母怀着感恩之心。在困难时期,都是解放的父母长期资助他们渡过难关 。大姨六0年贫病交加去世,他们家几兄妹的成长离不开母亲的关照。开改开放后,明子哥家粮食是够吃了,但依然穷。他好不容易娶的二手老婆也离家出走了,两年后才收到她的一封信,说是改嫁到广西农村一户人家了,叫他不要为她费心了。从此,明子哥成了单身汉,守着老屋。而他的兄弟及两个妹妹都成家了,离开了老家。

    他来守父亲,人虽然痴笨一点,还是解决了夜间陪护的大问题。

    五、再度回柬

    解放跟三弟说了这事,他充分理解,借了十万元给他,到中国银行换了一万五千美元,把自己所剩的钱留给孟琼做透析,返回柬埔寨。他没有跟母亲开口借钱,怕她担心。而三弟也是东拼西凑倾囊相助,他相信大哥的话,始终是兄弟情谊重于山,相信他最多一年就能赚到钱回家。

    当他再次从广州白云机场起飞,飞向金边的时候,心情复杂而又沉重。他还不知道,上火车时孟琼依恋不舍的送别,是他们永别的最后一面。哦,在站台上,她送别时的眼神,是多么的哀伤,悲悯,有初恋般的含情脉脉,亦有内在的痛苦与希冀。“我走了,你保重等我回来。”解放说,登上列车时又返脸瞅她,她依然定定地站在那里盯着自己,蜡黄消瘦的脸色浮着淡淡的笑容,像是秋野池塘隐现朦胧的夕阳,静美而苍凉。解放鼻腔酸楚,再次假装笑说:“你回去吧,我很快回来。”这分钟,解放如果有先知先觉,绝对不会有此行了。他只是怀着一个心愿,赚到足够的钱维持她的生命。医生说过,他也在网上查过,她只要按时透析,注意饮食和休息,有十五年以上的寿命。是呀,再有十五年,他也快走到头了,这是人生终级归宿,缘分到此,还有何求?

    下了飞机,解放首先就是先用护照在机场小卖部买了本地电话卡,然后跟女儿打过去。女儿接话问是谁,他说:“我是爸爸,现在刚下飞机。你把这个电话存起来,方便联系。你在上班吗?”

    女儿惊喜地叫起来:“爸,你到金边了?……我以为你没那么早到,来不及请假去接你。”

    “不用接,等我把住宿搞好了,再去看你。”

    “好的,爸,你打算租房吗?”

    “先住几天酒店,看看工程的情况再说。”

    “好的,爸爸再见——”

    放下电话,只见石三头出现在航站出口,他探头东张西望,解放扬手喊了他一声。他猛然转脸 ,被日光晒黑的面孔堆满笑意。伸手握住解放说:“卢秘书,你终于来了。”

    解放盯着他,发觉他不但皮肤晒黑了,手也布满粗糙的老茧。四十多岁的身子骨非常结实,笑说:“看来你七号公路修水沟辛苦了!哈哈,怎么样,我先开间酒店住下再说工程的事。”

    “走吧,我们住一起,就在沙特迈市场附近,我也住那里的一家华人酒店。”

    沙特迈市场就是中国小吃街所在地,路口有几家华人旅店。他们打三轮车来到此处,住下后,到楼下的柬埔寨咖啡厅要了杯冰咖啡,谈起了工程的事。天气永远是热,大街上的摩托车照样川流不息。咖啡店有空调,他们坐在一个角落边喝边聊。经他细说,解放才搞清楚这段光纤工程是东北的臧总承包的。他是经商处参赞的同学,有这个关系,才拿到这段工程。不是说谁想承包就能承包的,也要有工程资质的公司才行。就是说,他答应分包给石三头,但还在犹豫当中。他本人的公司没有几个人,从来不做工程,搞矿山和贸易。也没时间没人力来搞这个工程,他接下转包就是为了拿提存。不过,从工程质量到进度他都得负责。当天解放没见到他,第二天他才匆匆从外地赶来。与解放面谈后,他才完全放了心,因为见面他就知道,解放原来是中国商会的秘书,也是华报记者。他知道解放是因为老婆的病才辞职回国的。从人的信誉方面来讲,他相信解放胜过石三头。

    很多事情都不是说的那么简单,石三头始终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打工者,小学文化,有小有心计的头脑,却没有宏观大度的智慧。只要有活做,认为有钱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干。而解放也没有退路,既然来了也只有干。他不可能再回商会拿那点工资,再兼职也不可能。他从心底认同搞工程赚钱,因为他曾经实践过,开革开放初期当上万元户就是搞工程。现在回来,背负着十万元的借款和孟琼的大病,更是必须干。尽管他心里不太舒坦,因为臧总每米要抽一角钱,解放和三头在定额下自负盈亏。

    臧总长得腰粗体胖,五十来岁,长方型的脸上有不少痘斑。表面看是一副笑眯眯的嘴脸,心底盘算着怎么样保证完成工程赚到钱。经过与解放和三头协商,他决定把这段光纤工程一分为二,三头选择吉井到金边,解放做上丁老挝边界到吉井,解放想自己承包一段也是符合心意的,他相信自己有能力完成。说定了后,他带他们到毛泽东大道的光纤公司签合同。公司许总见了他显得格外亲热,因为臧总是使馆经商处介绍来的,不敢怠慢。他说这俩位是他的工程队负责人,一个叫卢解放,一个叫石三头。两人分别负责整个路段的施工。许总在宽大的办公室接待三位,在大茶桌上泡上红茶,边喝边聊。强调了国家发改委对这项工程的重视,他说:我们国家早已完成了光纤建设,现在全国可以说上网县县通,而柬埔寨还才起步。所以我们搞好这个工程一来为国增光,二来为柬埔寨的高速发展垫定坚实基础。柬埔寨当局也高度关注这个工程,专门组建了工作组,各省都有,协助我们解决施工中遇到的各种问题,比如遇到过房前屋后被阻挠的问题,当地乡民不允许通过的问题,等等。而这段光纤工程将来要连通老挝,非常重要。总之,要求他们必须保证质量保证进度圆满完成这个项目。

    事后,公司拿出早就备好的合同书给臧总签字,臧总看了看单价,说能不能加一点。对方说不行,我们是经过实地调研,加上我们在国内的施工实践,这个单价是核算过的,你们都有利润。当然,利润多少要看管理,是不是,工程的要点就是要会管理,这些我不说了,我们预计整个工程,可以在柬埔寨培养出几十个百万富翁。真的,我不是吹牛,这个单价比中国高出百分之五十。你们好好做,只会赚不会赔。

    听他大言不惭地说要培养出几十个百万富翁,臧总笑起来,解放和三头也心下暗喜,看来这个工程有资金保证的,而且是稳赚不赔的。

    合同签好后,许总叫来一位项目经理,姓皮,指定他负责这段路的工程质量监督,他手下有一帮人。此人精瘦高个,面像和善,一口湖南口音,分别跟他们握手寒暄,说了不少今后相互关照,好好合作的话,是个好打交道的人。

    回到酒店,臧总又跟解放和三头各自签了一份内部转包合同。强调此合同要保密,表面上只能说是他的公司承包。明确了双方的责权力,一句话,他有权在无故停工,工程质量不合格造成大面积返工,材料严重受损,比如光纤因为管理问题被人偷盗破坏等特殊情况下,取消合同。而单价他下调了每米一角五分钱,就是说他每米稳赚一角美元,五分用于应酬。工程都是用美元计价。解放和三头别无选择,觉得也是情理之中地签下了合同。

    出发上丁之前,解放想到工程必要,又去二手摩托市场买了一辆摩托车。 大约七成新,日产本田125,他一向喜欢这种车型。接着通过电话联系,他到铁桥头二号公路那边找到了女儿的工厂。是上午十一点左右,他来到这所大门紧闭的工厂大门前,等女儿出来。很多柬埔寨小吃摊摆在门前的广场上,密密麻麻,像个小市场。这是一片工厂区,这些吃摊是专供工人们下班吃饭的。摊主们都在遮阳伞下忙碌,排列成行。有卖烤鱼烤虾的,时令炒菜的,大锅炖汤的,油炸各种蚂蚱蛐虫的,裸条面点的,五花八门,一看都是柬藉工人们的家常饭菜。解放等了会儿,只见大铁门拉开一条缝隙,再开一些,女儿钻出来。见了他就叫着爸爸,爸爸,扑向他的怀抱。稍会儿解放推开她上下仔细打量着她,确实还显得太年轻了,脸庞虽然有了少女的成色,但身躯娇小,个不高,身板不太壮实。她穿着一套小号工装,背带裤,胸前挂着一块工作号牌,解放问她:“姑娘,工作累吗?”

    “不累,我能应付的。我是办公室文员,主要是统计每天的成品车间的产量。正品多少,有没有次品,等,专门有人报上来。”

    “厂里生产什么?”

    “水洗牛仔裤。”

    “老板是香港的还是台湾的?”

    “是台湾的,爸,你不知才好玩哟,每到周末下斑,老板就把面包车开到门口喊:有去拉嘎的上车罗,上车罗——”

    “什么意思哦?”

    “拉嘎就是赌场呀,厂里的指导工都是中国人,他们爱赌,老板也爱,所以周末只要不加班,老板就会开车带他们去。”

    “我的老天,你可千万不要去呀,不要上这个当。那里去不得,不然就是为那里打工。”

    “爸,我懂的,我从来不去。要么在宿舍,要么就回家。”

    “回英子的家?”

    “是呀,她舅妈家。她们都把我当一家人。”

    说着,工厂铃声大作,下班了。工厂大门哗哗拉开,男女工人们蜂拥出来,奔向各个食摊。不但这家厂,旁边的几家厂都一样,大门一开,人们摩肩接踵涌出来,瞬间几千名工人就占领了这个小吃广场。解放说:“你能请假不,叫上英子我们一起去中餐馆吃个饭。”

    女儿想了想说:“爸,我不想请假,下午下班我们再一起去。中午只有一小时,食堂有专供指导工和厂干部的餐食,四菜一汤,我回去吃。你下午在中华小吃街等我,我和英子来川菜馆再聚。”

    “好吧,我这次回来主要是到上丁做工程,今天见了面,明天我就要离开金边,去上丁做工程前期准备了。”

    “我知道的,爸,你尽管放心去做,我这里你不用担心。你跟妈妈说了吗?回头我跟她说,要她也放心。”

    当晚,解放和女儿及英子在川菜馆点了几样家乡口味的菜,她和英子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显得格外亲切。真是形同姐妹。英子在另一家制衣厂上班,做翻译。饭后,解放跟她们到了她舅妈家,解放到她俩的房间坐了坐,喝了几口茶。总算是放心地回到了酒店。

    六、工程起步

    第二天一早,解放和石三头每人骑一辆摩托车前往吉井。六号公路再转七号公路,经过磅针,三洲府,到达棉末。在棉末小镇吃了盘烤肉饭,喝了杯冰咖啡,之后接着赶路。棉末解放来过,当时该华校举办二十年恳亲游艺会,他写过这里的一帮老华侨。小镇的风貌依然,学校也在,但他的命运和心态全变了。他得匆匆赶往上丁,去哪里寻找一个合适的工程基地,要找工人,要租挖机,杂事太多。

    这一路多是丘陵地带,公路起伏绵延,路边要么是密植的橡胶树林,要么是有待开发的荒草地。偶有吊脚楼组成的村落,杂树丛生的石沟小河,还有一座古老的大铁桥横跨在湄公河支流上,看样子是法国统治时期的产物。石三头看了忍不住叫苦:“解放,这河怎么过光纤呀?”

    “我那边也不会轻松,走吧,到时车到山前必有路。”

    二百多公里路,因为路不好,他们走到下晚才到吉井。找了家小酒店,吃了饭,住下后,第二天解放跟三头告别,独自骑车前往上丁。两人就此分手,各自策划自己的工程。

    吉井到上丁一百三十公里,这段路依然是七号公路,上海建工已经修成了柏油马路。好走,不过有的地方显现碎石坑凹,路基问题造成。一路上解放都认真打量,路边没有开发的森林较多,民居散乱,下午到达上丁的市中心,其实就是一个椭圆型街道围着的大市场。市场周边没有一栋高楼,都是星落棋布的排屋,行人稀少,摩托车和汽车也不多。这个地方是柬埔寨最北的省份,过了新建不久的大桥,直走五十公里就可到柬老边界。解放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因为工程要从哪里开始,他得亲眼去看看,做到心中有数。

    当晚他住上丁一家华人旅店,老板姓黄,是唯一的一家。在一间木屋结构的餐厅里吃饭时,他询问了该店老板,问上丁有没有租用工程设备的地方。黄老板和他年龄相仿,交谈中搞明白解放是来搞光纤工程的包工头,显得格外兴奋。说:“先生贵姓?……,哦,卢老板呀,我们早就听说中国要来帮搞光纤工程,说是这个光纤搞好以后,我们上网打电话上手机就方便了。”

    “是呀,可以说跟全世界联络都方便了。”

    “哈哈哈哈!太好了,我们这里常年封闭,不说与世界隔绝,连跟金边都是脱轨状态。天高黄帝远的地方,你来搞这个工程,相信不久以后我们这里就有网络,四通八达了。”

    解放跟他聊着,看得出他作为本地华人对中国的援助项目充满感激和期盼。他说:“祖籍国对我们太好了,这不,修建七号公路,水电站,又来搞光纤,我们华人光荣呀!我们柬埔寨在红高棉的统治下向死而生,大难不死的华人才有今天光鲜亮丽的重生,我们复活不容易,苦难太多呀!”

    最后,他表示,帮解放租五台挖机,解放说要六台,才能保证工程进度,他说明天就去联系,看情况再说。

    翌日,解放去老挝边界,走上这五十公里特殊路段。

    这条路是解放见到过的最原始最阴森的黄土公路了。除了少许路段有稀疏的人家,其余都贯穿在亚热带雨林之中。高大茂密的林木牵藤挂蔓,遮天蔽日。各种动物的叫声仿佛从远古传来,在青纱似的雾霭笼罩下显得幽深恐惧。路上极少车辆,或许是上午,骑摩托的山民也是偶然见着。好些道路转弯的地方,因为森林高高耸立看不见路口,还以为到了路的尽头。天空很低,仿佛伸手可及的云团含着水雾在四处飘移,有时候解放会浑身打颤,以为到了冥界。从上丁出来八公里处有个村庄,之后全是荒无人烟的黄泥土路。他边走边打量左右,到二十五公里的地方时,有几户人家。这几户人家都用木栅栏围着家院,几只狗对解放嚎吠不停。解放不敢停留,加大油门顺路前行。他是听说这条路上海建工要修,连通老挝公路,但还未动工。终于来到了一片开阔地带,路前面横着一条木栏杆,离栏杆不远的左边有一幢木房子,上面飘着一面柬埔寨国旗。解放在路边的一个大棚咖啡屋前停下了摩托车,有几个本地山民模样的中年人在喝咖啡聊天。解放在木桌边坐下,要了一杯冰咖啡,点燃一支烟,观摩四方,歇息下来。

    几个人说的话解放一句听不懂,好像不是柬语。但是他的举动引起了他们的关注。纷纷斜过眼他瞅他,个别的带着微笑点头示意。解放也点头笑着表示礼节,一边喝咖啡一边观看周边。不料这时一位三十多岁的青年发话了,他居然讲中国话 :“请问老板,要过去吗?”他指了指有国旗的小屋和拦杆。解放见他理着小平头,两眼浮着殷勤笑意。客气说:“不去,栏杆那边就是老挝吗?”

    “是哟,这里就是边卡,要护照盖章才能过。”

    “来,老弟,抽支烟……”解放拿出烟,递一支给他,在座的每人都发一支。大家乐呵呵地接住,点头表示友好。

    “请问贵姓?来这里是有事吗?”

    “哦,我姓卢,原来在金边工作。现在来这里是要搞光纤工程。”

    “光纤工程?你是承包人吗?”

    “是的,我承包这段到吉井。”

    “哇,太好了,我姓魏,他们都叫我小云南。我在这一带混熟悉了,进出那边过来都不要护照。”这青年自我介绍道:“你来搞光纤工程,用人吗?”

    “当然要用人,起码要找三十个工人,租六台挖机,还要聘用一个管工的工头。”

    “哈哈!卢老板,今天遇上你是缘,真的缘。我才从老挝那边过来,就是来看看有什么活做,我在柬老边界混了七八年了。我会老挝话,柬埔寨话,我来帮你管工,你看行不?”

    “哟,七八年不是短时间呀!”解放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老家哪里?”

    “云南勐腊,我是傣族。十七岁就出来打工了。嘿嘿。”

    解放开始喜欢他了,小伙子身板结实,脸色黝黑,看不出是中国人,却是地地道道的云南人,性格也直爽,是个吃苦耐劳的角色。解放说:“我刚来,真需要人。不过,你做过光纤工程没有?”

    “就是挖沟埋电缆嘛,我没做过,但是见人做过,简单得很。”

    那么,如果你来我这里当管工,要多少工资呢?”

    小云南有点腼腆地痴痴笑,说:“你看呢,能开多少?”

    解放想想,自己在金边打工多年,都是月薪三百美元。搞工程肯定要高一些,就说五百美元如何?”

    “这样,卢老板,我也不吹,找工人管工人我是行家。你先开我五百美元,看我如果值,就加到六百,这样行不行。五百太低了点,我做零工也有这个数。跟你干,工人的事你尽管放心。”

    解放见他那么执着,自信,想想说:“行了,不多说了,就开你六百美元一个月,我相信你。”

    大林莽中间的道路并不崎岖,也许这里是全柬埔寨海拔较高的地方,但依然看不见隆起的山头。周边除了原始森林就是林间幽静的公路,偶尔有一所废弃的木屋在离公路二三十米的林中孤立。解放和小云南谈定条件,两人骑上摩托返回上丁。解放开车,小云南坐后座,穿行在这条人迹稀少的幽林公路上,途经八公里处时,解放停下了车。指着一户被椰子树围绕的人家说:“这户人家好像没几个人,院子很大,吊脚楼也宽大,不知主人家租不租?”

    “租来做什么?”

    “做基地,院子面临公路,可放光缆,吊脚楼下住工人,上面我们住。”

    “那我去问问……”

    解放点头答应,小云南朝院子的柴门走去。稍会儿他到了院子里,两只黑狗围着他狂吠,有一个裹头巾的中年妇女出现在他面前。小云南堆着笑脸指指点点地跟她说话,稍会儿,一个上身赤裸下身围着水布的中年人也出来跟小云南说话。再过一会儿,小云南向解放招手,估计可能有希望,解放跑进院子。他笑着跟中年人发烟,也和小云南各自点燃一支。小云南指着他用老挝话跟两位房东说,意思是他是中国老板,要来这里搞光纤工程,想租用这个院子和房子。他们听明白了,立即拉解放到吊脚下的一张实木矮榻上座下,端来一壶凉茶,就榻上的茶杯冲满,叫解放喝茶。解放不懂说话,只会客气地笑,点头表示友好。而小云南还在跟他们不停地说着什么,说得两位主人乐呵呵笑过不停。片刻,小云南对解放说跟他们解释光纤工程是什么,说了半天,他们还是似懂非懂,后来我说就是打电话用的,而且是中国援建的工程,他们才才有所理解。

    “那么这里租不是不租?”

    小云南再次用老挝语跟他们交流,回过头说:“他们问大约租多久,租这里全部还是只租住房?”

    解放想想,以这里为基地,前后可施工五十公里,说:“最少租四个月,连院子全部租。”

    小云南把话翻译给他们,两人小声议论了会儿,表示原意租全部,他们家人可住到后院的木屋里。就是价格问题,他们开口要每个月两百美元。这笔钱,在当地是不小的数目,解放想到工程有这个基地能解决很多问题,就干脆答应了。小云南翻译给他们听后,他们高兴地连声表示谢谢,问什么时候要房,解放说后天来,可付一百美元定金。两口子表示同意,说来了再签房租合同,并要求后天一定要来,他们等着。如果不来,定金就不退了。

    这件大事总算是摆平了,主人家热情邀请他们吃了饭再走,解放还是和小云南离开了。路上解放问小云南:“这一带为什么都讲老挝语?”

    “据说是柬埔寨和老挝的争议地区,边界没有搞定。公路左边属于柬埔寨,右边属于老挝,不过,这些边民都讲双语,柬语也会说。”

    不料开工那天,老挝边境开来一辆军车,不允许动工,证明了小云南的话。这后面再说,他俩当时来到上丁,住进了华人黄老板的简易酒店,吃饭时他来把挖机的事跟解放说了:“卢老板,我帮你联系了三位挖机老板,他们要你去谈。”

    “三个老板呀,一个老板不是方便些吗?”解放说

    “我们这边没有 这么大的老板,有一家有三台挖机,两家各有两三台。他们也时常有工作,所以租不了那么多,不过,你要是给的价格满意,他们可以调配五台给你。”

    “好吧,你约他们,明天早上来这里我们一边吃早茶,一边谈。”

    俗话说:世路难行钱作马,有钱没有谈不成的生意。解放最后跟他们敲定,租用五台挖机,都是型号不同日立和小松,功率大的每台每月一千五百美元,小的每月一千三百美元。对方配驾驶员生活自理,负责维修,维修时长超过一天扣除租金。柴油解放负责供给,每天工作八小时。这些都分别跟每个老板写成合同,签字盖了手印。黄老板做中间证人,也签了字。还是他们提议,必须配一台平板车,倒运挖机工作面,为了加油方便,解放又租了他们一台小皮卡车,搭成协议后,解放当时就附了一个月的租金。总计花去了八千多美元。要求他们准备好,三天内到老挝边界。几位老板拿到钱,皆大欢喜,拍着胸脯叫解放放心。他们都视解放为大老板,中国大老板,来上丁搞光纤建设,对他格外尊重。大家聚餐,吃了当地湄公河特产鲟鱼火锅,啤酒干掉两扎。第二天,解放和小云南搬到八公里处的人家,主人家把房子院子都挪空了,他俩在楼上的大通间里住下,只有一张大木床,解放说两人合睡这床,小云南不愿,拿出他的带蚊帐的吊床很快就捆好两头,吊在外廊的空间里。他说,他习惯睡吊床,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到哪里都方便入睡。

    还好,这里离上丁不远,有电话信号。解放迅速给臧总和工程指挥部皮总打电话,说基地设备都安排好了,准备开工,让他们把光缆送来,并且光临现场指导开工地具体位置。

    两位老板非常高兴,表示他们和送光缆的卡车明天下午就到。

    按合同,解放要完成十公里以上,可结工程款一次。什么时候完成,什么时候结款。

    当天,他和小云南去上丁市场购置了锅碗瓢盆,大米油盐等生活用品,还买了些五金用品,钳子铁丝,板手起子等七七八八的杂货,要在这里生活必须有具备的东西。水井在院子的一个角落,有一棵枝叶茂密的伞树罩着,是那种摇泵型抽水方式,人工用力压住手柄,上下摇动,不会儿,清澈的淡水就会从水嘴哗哗流出来。井边有几块木板垫着,在不远处有一个木板围栏,那里是有一个茅坑,也是用木板悬架于坑上,是方便的地方。在屋后有砖石垒砌的柴炉台,还有一排接屋檐水的大水缸,隔一道篱笆是主人家的另一所木屋,有少妇和小孩子的身影。这幢房子低层空间除了房屋的立柱,没有任何间隔,空空荡荡。这天,解放在屋里收拾东西,搞吃的,小云南则骑上摩托出去找工人,他很晚才回来。因为解放是在实实在在的干,所以他也干得起劲。到了晚上,他果然带来一帮本地山民,有十来人,都是小青年,男多女少,说是明天还有一个山寨要跑,那里肯定能找十多个人。这一带山民穷,找一份工作不容易。他保证,人不是问题。解放心下对小云南越发有了好感,与他的缘仿佛是天注定。小伙子十七,八岁就出来打工,而且在柬老边界混,不容易呀!

    果然,不几天,这个吊脚楼就像是散兵游勇的营地,年轻的山民们说笑声,打闹声,喧哗一片。说好了,男工们每天三万柬币,女工两万,他们自己开伙。硕大的底层,很快就挂满了各式吊床,女工们自有办法,用水布结成一面大屏风,栏住就行。大家都睡吊床,像什么呢?非洲蛮荒之地的黑人聚居区?原始部落的韵味十足。哦,这些柬老边界的新一代,单纯而又朴实,笑声朗朗,他们认识的世界也许就是这样——森林,荒原,野兽,虫鱼。他们在自然界里长大,与自然溶为一体。

    七,动工中的特殊景象

    第二天上午,挖机在平板车的运送下,陆续到达租屋,排列在门口大路边上。每部挖机有一个驾驶员一个维修工,他们嘻笑着,有的在车边上弄吃的,有的进入院子跟柬工们聊天。为了接待下午到达的工程部人员,做到有礼有节,解放带小云南去上丁菜市买了不少禽蛋鱼肉,还买了一个煤汽炉,就在楼上叮叮当地做起饭菜来。柬工们也是三人一伙,五人一群在楼下搞吃的,嘻哈说笑声不绝于耳。

    下午五时左右,臧总的黑色吉辅和皮总的越野皮卡车到了。只见他和皮总及三个工程部人员下车来,解放和小云南前去迎接,双方握手寒暄,臧总喜孜孜道:“卢老板啊,不错呀,看来万事皆备,只欠东风啦,哈哈哈!”

    皮总他们先在五台挖机跟前转了转,走进来时也是满面春风。左右打量了院子和工人们,说:“很好很好,怎么找到这个地方,做基地太好了。明后天就可以把光缆送过来,这个院子够大,可放很多。谢谢你呀,卢老板,准备得这么充分。”

    解放客气地吆喝他们上楼,桌上已经摆好饭菜和啤酒。大家见状高兴得合不拢嘴,抽烟喝酒吃菜聊天。皮总说:“他三位是工程部技术员,负责指导你们埋设光缆,后面还有几位接线技工,以及两个本地警方工作组人员配合你们,协调过人家户门前屋后开沟问题。

    “来,卢老板,敬你一杯,借花献佛啊,哈哈,今后合作愉快。”一位穿工装的中年人举杯到解放面前,解放立即

    举杯相碰一饮而尽。“请问,你贵姓?”

    “免贵姓李,这位也姓李,这位是本地翻译。”

    解放笑道:“你两位我就叫大李和小李,我这位工头叫小云南,今后施工中你们多多指教。”

    饭间谈到了施工运作,大李说每台挖机相隔五百米搁一台,然后谁先完成就随时调到前方,依次类推,这样能加快进度。同时强调沟要挖一米二深,宽有一米就行了。所以要求挖机的挖斗必须达标。刚才我看见有一台挖斗小了点,要叫老板来更换。工作程序就是挖沟,清沟,然后放缆。每根光缆一公里,要放四根缆,这些都是人工完成,之后我们技术员接线头,做好标记,填埋泥土,平整就算完成。这些工序有讲究,不过做熟了就非常简单。到时我们会指导工人们做。

    “你们食宿问题怎么办呢?”解放问

    “我们在上丁租了房,吃住都自己解决。我们有车方便,每天都能到达现场。只要施工中有问题,电话打来我们就到。”

    “放线是你们来搞吗?”小云南问

    “不用,你们自己看着办,离公路边两三米就行,有路标的就在石标外边,为什么要挖那么深,就是预防今后动路基损伤光缆。”

    “不过,明天一早我们一起去老挝边界放线,开头我们要到场,以后你们顺着挖沟就行了。”皮总说

    臧总因为是总承包商,所以对皮总及诸位显得热情殷勤,劝酒中不乏奉承之话,对解放也频频示好。因为他的钱要靠解放赚,对解放表示,只要需要,他是有求必应。

    当晚大家吃好喝好,聊好以后,他们回上丁。第二天早上,他们过来。解放叫平板车把挖机一台台运送到边界,然后和小云南搭上臧总的车,后面跟着皮总他们,一行来到边界。当这帮人到达此地,加上挖机一台台运来间隔五百米排列在路边时,这个阵势吸引了边关乡村及海关边检们的注意。不会儿,就在皮总他们的测量下打算开挖的地方围满了观摩的人。当地乡镇府是接到过通知,在公司技术员小李和皮总的指挥下,挖机开动,工程正式动工。

    解放的工作主要是管理挖机,每天一早就用皮卡车给挖机送柴油,两台动力强的加五桶,小点的加四桶。先是到上丁去买油,油贩子们知道这是个大工程后,隔几天就主动送到八公里处的基地,每次一百桶。这些油比加油站便宜一点,大部份是走私来的,这带离海遥远,不知他们怎么搞来的,解放乐得每桶省下两美元。每天下午还要不停地调动挖机的工作地段,把前面挖好的沟交给小云南率工人整理,自己引导挖机到前方放下,继续开挖。开始他是五百米放一台,后来干脆一公里放一台。这样省了些调动的时间,却增加了前后关顾的距离。时常忙到没时间回去吃饭,遇到土质坚硬的页岩,要亲自站在挖机边指导师傅工作。这种土质往往耽误进度,但是没有办法,得慢慢掘。有几小段不是页岩而是没有风化的石灰岩或青石,怎么也挖不到深度。他们的工程技术员来用“打封包”的方式解决。这就涉及用水泥沙浆,人工搅伴混凝土。增加了工程量和材料费用。

    不过,好在每天都在前进,好的土质每台挖机可挖五百米以上,解放跟他们宣布,五百米是基数,每天多挖一百米奖励五美元。解放算了个账,五百米就有五百美元毛利,油去了一百五十,租金去了五十,加上打封包支出,还三百美元毛利,除掉清沟放缆的人工,平板车小皮卡的租金和臧总的提存,再扣除偶尔的接待费用,每米两角美元的纯利润是有保证的。有一天一台机挖机挖了一公里,拿到二十五美元的奖金。司机高兴地在基地搞小炒,喝了两瓶啤酒又唱又跳。

    而在沟这边,更是一番热闹景象。清沟简单,几个工人下去把散落的泥土铲出扔到路边稍作平整就行了,关键是放缆这个活,非常繁锁。光缆拉到现场,要从缆盘上先抽下来绕八字。就是要人工把每根缆八字摆放在地下,以免打绞。之后力气大的男工们扛着缆线下沟往前拉,二十人左右间隔几米排成行扛着缆在沟底走,走一公里到头;又回来扛第二根。四根光缆分有四种颜色,不同的规格与容量,不能打绞搞乱。每根缆在沟底铺排整齐,间距二十公分,经过公司技术员验看后,方才可以回填土。线头连接是公司的事,他们有专门的技术员用接线盒及仪器,把每根细如银丝的光纤连起来,一条缆有几十根光纤,测试好以后,用接线盒密封,做成一个砖砌体把它们放好,在上面用混凝土盖板盖上,用红漆编号作为标记。这帮人有四个,每天穿着部队的迷彩服,在路边架起太阳伞,在伞下做。起先还以为他们是特种军人,其实他们都是公司技术员工。这样做表示工程的重要性,好像是国防建设的重点工程。不过,这工程不但与民用有关,与国防也有关。过往车辆见到他们都会主动绕开,也不让人观看,显出一种神秘气氛。

    放缆的活精彩在于,女工们放八字,男工们扛缆,回来为了省步行的时间,解放叫小云南常用皮卡车前去拉他们回来。在车上,这些青年乡民又唱又跳,就像非洲的原始部落人那样兴高采烈。说明这工作不是很累,好玩有意思。不过,说不累也不尽然,光缆拉到五百米以后,每人都像劲牛套辕一样往前奔,躬背弯腰大汗淋漓。

    人工管理上,小云南尽到了他责任。绕八字,放缆,排线各个场地都有他的身影,为解放分担了不少烦心的事。

    要说工地最大的难题就是下雨。这个地方瓢泼大雨说来就来,看似晴朗的白云天,转眼会有一团乌云凝聚,呼拉拉一阵狂风夹着豆大的雨滴滂沱而下,这分钟人们只能停工,到路边大树下躲雨。沟很快积满了水,这时候所有人都开心,只有解放和小云南发愁。要么回基地等雨停,要么也在大树下避雨。直到天空乌云散云,天空转蓝,才叫工人们把抽水机扛来抽水。因为这,耽误了不少进度。

    有天下午下大雨,一时停不了,接近下班,解放和工人都坐平板车回到八公里处基地。大家搞饭吃,解放和小云南在也在楼上弄饭吃。雨打在屋檐边的铁皮雨棚上噼里叭啦响如鞭炮,放眼望去,风横雨斜,整个大林莽都在朦胧的雨雾之中。滖动的乌云与黄昏的暮色溶为一体,黑黢黢一片,仿佛天要塌了。雨涩味的凉风飕飕,楼下的工人们人欢喧嚷,有的甚至喝起啤酒唱起歌。也许是闹累了,片刻的安宁后,解放和小云南听见了一种离奇古怪的鸟叫声。这声音不绝于耳,像是婴儿嘶声的啼哭,充满着惊恐与绝望。什么鸟叫得这么瘆人?两人在阳台上探头看,叫声是从旁边一棵高大的椰子树上传来,雨大天阴,看不清细节。还是楼下一位小伙子用强光电筒朝树上照射,才看见了一只鹦鹉在一挂垂叶下吊着,不停扇动着翅膀。小云南叫小伙子上楼来,用手电再次照上去细看,不看不打禁,看了吓一跳。原来有一条手腕粗的大蛇缠在枝蔓上,咬着这鸟的一边翅膀。他们都惊叫起来,小伙子大声叫着楼下同伴,跑下楼去,于是很多人出来看。小伙子在屋外找到一根晒衣服的长竹杆,跑到树下朝上猛打,竹杆重,有两人前去帮他对着那蛇劈打。看得人越来越多,连后院主人家的年轻夫妇都出来观望。解放在楼上用电筒直射那鸟与蛇,小云南指挥他们劈打,稍会儿,那鸟与蛇同时掉落下来。房东少妇拾起那只翅膀受伤惊吓过度的绿羽鹦鹉,双手捧着。而这帮小青年们在院子里继续追打那条大蛇。此蛇昂起头东蹿西蹿,最终没有逃脱被众人围殴至死的下场。小云南叫停他们,他懂得剐蛇皮,用钉子把蛇头钉在树杆上,从七寸处开个口,翻出蛇皮往下一拉,就见一条鲜白细腻的蛇肉展现在人们眼前。他们吹呼着,这蛇是本地乌蛸蛇,粗大壮实,有几公斤重,他们分成几段搞宵夜去了。小云南拿到一段上楼来,解放赞叹说:“你剥蛇皮有一套呢!”

    “小儿科,在这一带混,经常看山民们杀蛇就学会了,你看,卢哥,我们是红烧还是炖汤?”

    解放想到了当年中途酒吧的“龙风汤”说:“炖汤,掺只鸡更妙。”

    “主人家后院多的是,去跟他们买一只来。”

    之后解放真去后院跟主人家买了一只母鸡,他家的鸡真多,白天在门前屋后觅食,晚上全都栖息在院里的树上。顺便请他们帮杀了。杀鸡时,他看见主人家少妇把那只红嘴绿羽的鹦鹉放在一个纸盒里,下面跟它垫了些干草。它惊吓过度的小眼睛半睁半闭着,一动不动地卧着,翅膀只是被咬掉了几根羽毛,没伤着肉。主人说,它恢复好后就放了它。

    八、搬到林场办事处

    这天,工程进展到二十五公里处的几户人家。经过本地协调员勾通,沟要从路边一户人家的院中通过。这户人家还好说话,知道他们埋下光缆后要原土填平,不影响他家的院落就欣然同意了。

    一天清晨,解放给挖机送油。大林莽雾气消散,阳光在森林中透出道道光柱,各种飞鸟的叫声此起彼伏,飞翔的姿态时而在林间滑过。最后一站是二十五公里处一台大功率挖机。这时候,他突然看见远处一户人家的门边挂着个什么东西,从灰黑色的皮毛上判别,肯定是一只什么野生动物。这条路段经常有山民们把猎到的野猪,麋鹿,甚至大蟒蛇宰杀分割拿来卖钱。此刻因为远,解放分不清那是什么动物。他好奇,加好油便走过去,不看不知道,一看冷不丁打了个寒噤——原来在屋檐下挂着的是一只正在被剐皮的大雄猴。那位手持尖刀的房主人扭头朝他笑了笑,继续剥它的皮。

    “你为什么杀它?”解放指着人体模样的雄猴问

    他没有听懂解放的问话,只是再次扭脸看了看解放。不过他可能猜到了解放的意思,尖刀指着猴子笑道:“奇安,奇安……”

    解放明白了他说的奇安就是好吃,所以杀它。老实说,就因为它好吃就把这只雄性灵长类动物宰杀剥皮,解放一时难以理解。他仔细看去,只见它的左边太阳穴有一个小洞,洞口有凝固的血迹,脖子上被一根细麻绳拴着,头歪在一边,一双淡黄色的眼睛泛着死光。它的尾巴很长,毛色是灰黑相间,在主人的剥剐下一道道垂下来,显现出结实的肌肉线条,血红的胴体好似一个人体标本。它真的太像人了,解放后退一步,心下疑惑这只雄猴在森林中跳跃的速度应该是很快的,他怎么能逮到它?

    主人的几个子女都未成年,站在一边看他剐这只猴子。解放忍不住再次指着猴子问:“你是怎么逮住它的?”这话他没有听懂,解放回头看沟那边,正好小云南带着几个工人走在公路上,就招手喊他。

    “什么事呀?”小云南问

    “你来看看,这里在杀猴——”

    “有什么看头,我带他们去清沟,不是明天要放缆吗?”

    “过来几分钟耽误不了活,来问问他,他是怎样逮住这只大雄猴的?”

    小云南跟柬工们说了几句话,就一摇一摆地走过来。经过他用老挝语与主人交流,才搞清楚,原来这只猴子是猴王。

    “猴王?什么意思哟?”

    “它近来常常率领猴群到他家的包谷地偷玉米,主人家就下决心抓它,所以带狗去埋伏,昨天傍晚,是这条黑狗逮住了它。”小云南指了指卧在一边的大黑狗说。这狗好像听懂了人在说他似的,对小云南“汪”地吼了声,它一直眼露凶光地盯着主人手下的猴子,可能盼望赏给它一根猴骨。

    “哦,原来如此,不过,这猴杀了实在可惜。猴王不说,万一它是一只珍贵的长臂猿类就更可惜了。看它的手臂和尾巴都很长,说不定属于珍稀猴类。”

    “嘿嘿,这些山民没有保护野生动物意识,尤其是猴子野猪,只要被其搔扰,逮住一律格杀无论,它好吃,你吃过猴肉吗?要不跟主人买一只后腿回去搞,特别香。”

    “算了,这辈子我什么都敢吃,就是决不吃猴子。走吧,干活去……”解放说。

    工程虽然遇到很多障碍,但还是有序地往前推进着。搞到上丁大桥的时候,耗去三个半月。主要是打封包和下雨耽误的时间。不过,解放核算下来,还是有点钱赚。计划每米二角减少了五分,要做八十公里才能回本,从上丁大桥到吉井还有一百三十公里,就是说,可以赚一百公里的钱,大约也就是二万美元左右。也有十多万人民币,这是他前进的动力。这笔钱,可以维持孟琼很多年的透析费用,他只能兢兢业业干下去。因为是新建的钢筋混凝土大桥,不用下水过管,直接从桥墩上边布管通过,接着又开始延七号公路边挖沟。因为这边民居多,道路也是新建的,所以必须离路基一定距离。这段路问题多多,发生过两次被居民砍断光缆的事件,有几户人家不允许挖他家的土地,要他们绕行。这些问题虽然都有当地警方协同处理,解放还是造成了损失。比如被砍断的光缆每根要解放赔偿接头费五百美元。这个显然是不合理的,但甲方强调是他管理不善不及时填埋造成,臧总也据理力争,因为与民居协调不到位,他们生气才发生。最后解放与臧总共同分担,每人被扣了两千美元。

    工程搞到一百公里处时,解放搬了基地,在通往蒙多基里和拉达那基里的岔路口前方租到一户华人人家。主人家院子很大,跟解放打交道的是个单生少妇,非常泼辣干练,自己开一辆小卡车,帮中资公司修路拉沙石。时而解放也请她帮忙运送工人拉光缆到现场,此女能说会道,中国话讲得溜溜顺,据说离婚多年,与不少中资公司男人有染。不过,这些都不管解放的事,此女也对解放眉来眼去,解放没有心情与她调情,他哪有心去搞这些。尽快做完工程回到孟琼身边,是终极目标。

    一天上午,解放在沟边指导工人放缆,一辆路过的皮卡突然停在他的面前。“卢秘书——”一位中年男士从车窗伸出头叫他。解放定神一看,立即笑起来:“胡总呀,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

    胡金林笑说:“我常跑这边,在吉井的森林中我和一个香港老板开发一块特许地,八百公顷。”

    “哇,是听说吉井有不少柬政府批准的森林特许地,给港资公司和中资公司开发。想不到你也参与了。”

    “是呀,搞森林植换,把原来的原始林木改种经济林,比如橡胶树,柏树油桐等。”

    “哇,这个投资大呢,在大量的机械和人工。”

    “是呀,我们是合资来做,砍伐老树,里面还有不少好木材,政府批准可以出口……你不是回国去了,怎么来到这里?”

    解放笑说,指了指人工忙碌的缆沟说:“我来搞光缆工程,承包上丁到吉井这段。没办法,老婆的病离不开透析,要很多钱,我必须做点工程挣钱。”

    “哦,这样呀,你也需要基地,在吉井我有一个独立的大院子,一幢别墅,你如果需要,我可以给你免费使用。顺便帮我处理一下我林区的接待工作,与当地林官打打交道,每个月给他们发工资。”

    解放高兴道:“好呀好呀,我现在租的地方可以搬到那里去,反正离吉井也不远了。”

    “那么就说定,你也算我公司的职员,你的文笔我欣赏,也懂电脑操作,可以把我的一些文案工作搞起来。我每个月给你五百美元工资如何?”

    解放笑道:“可是可以,只是我干不长,帮帮你就行了,不用给工资。”

    “那不行,我从来不要别人帮我不付工资,你干多久算多久,我不强留,行不?”

    就这样,想到胡总做事的诚实与为人,解放随即把基地搬到了离吉井市区五公里的这个院子,叫‘三林公司林区办事处’,也算是得到一份两全其美的兼职。

    去的时候,胡总特意买了电脑和打印机,还有一部新的日产皮卡车,说是此车交给办事处使用。遗憾解放不会开车,所以摆了几天后,胡总把车调到林场去用了。这个院子真大,在临街的正面是一排五十来米铁栅门连着的院墙,整个院子分前院和后院。前院有两溜花台,种置着各种花草,院子宽阔,两棵花团锦蔟的小叶杜鹃围拥着两层的独立别墅。后院更大,种植着芒果和腰果树。别墅有电和自来水,室内一个大厅,一级梯步上去是宽大的厨房。解放和小云南就住大厅旁边的两间卧室,各住一间。工人们在工地搭工棚住,这里楼上是办事处的办公室和会议室,除了会议桌基本上空空荡荡。胡总把林官叫来与解放认识,并且把一些森林开垦资料交给解放整理存档,每个月要把每天的森林砍伐数量和新树置换数量做成报表,月底交给林官审查。老实说,这份工作解放是得心应手,白天他照常忙于工程,一大早就去跟挖机送油,解决清沟放缆过桥过路过小河问题。不断有人家怀着抵触情绪不给通过,在政府协调员的调解下总算没有发生砍缆的事件。晚上,解放打开电脑,整理设置好的表格,把林场送来的数据填上去。他们有时一个星期才送一次,回来忙时,小云南做饭弄菜,由于解放有了一份工资,又省掉了场地租用费,所以他也给小云南加了一百美元工资。小云南真的不错,帮他减轻了许多工作压力。

    有一天,在工地上,胡总的开车路过,问他能不能抽点时间去林场看看。解放心想确实也应该去看看,自己目前算是兼职的公司的职员,除了报表之类的还应该增加感性认识。于是叫小云南看着工人,上了他的车,去到离吉井二十多公里的一处林区。这条路不是干线公路,是为了开发“特许地”而修建的简易土路,胡总出资修的。车子时而上坡,时而下坡,七拐八拐,进入林场。首先映出眼帘的是被砍得稀稀落落的高大的树木,树杆笔直的,扭曲的,细碎的枝叶在树冠上迎风摇曳。解放了解到,这些树木夹杂着小叶紫檀,还有红花梨,红酸枝,当地叫“奔”的硬质黑木树。另外就是一片片待砍伐的杂树林,八百公顷可以说是无边无际。开垦好的土地有几台挖机在掘树根,几十位柬工在在中国技术员的带领下平整场地和种植新树苗。因为有是木料,因此职工宿舍,食堂全是木料建造,除了挖机,推土机还有发电机,抽水机等各种设备。解放忍不住对胡总惊叹道:“哇,你这里的投资真是不得了,算过没有,几年能回本呀?”

    胡总笑笑:“少则年,多则十年八年,没算过,也算不清。目前是投资阶段,谈不上什么收入,但从长远看,经济木成林后,就大有搞头。”

    “哦,你们算是长线投资,有实力也有眼光哇!ot

    otj是呀,柬政府更有眼光,这些城镇周边百十平方公里的山林交给外国公司来开发,一来避免国家林地被山民强占,二来可增加林业税收,否则林木也要被偷光。知道不,这一带野生动物特多,虎,熊,麝,晚上常常出没农场。梅花鹿,野猪,更多。”他带解放走到进场路口旁边的一株高大的树下,这是一株大叶黑檀,耸入云天的树杆下方是一道道皮黄光滑的棱梗,中部有一个隆起赘疣可能是大蚂蚁或是马蜂的巢穴。岁月的侵蚀使它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身上布满鼓突的筋脉。它的根部深埋在土地下面,因为早晚水气氤氲的原因,根部的土壤潮湿。胡总说此树暂时不砍伐用来当做林场地标,他弯腰绕着不规则的树根周围细看,突然指着一只动物的梅花掌印对解放说:“看见没,这就是老虎脚印。是前几天工人发现的,并且在天黑时见到它。”

    “可以打吗?你们有枪吗?”解放惊讶地问

    ”老虎属于保护级别,不能打,只能开枪吓唬。“

    “哦,要工人们注意安全呀!ot

    “我们有枪,政府给我们配有一个班值守在进场小道边。主要是保护特许地的开发,我们也领到五支AK47,就是防盗林木和猛兽。”

    “走,去办公室喝茶去,我有好茶叶。”

    在一幢搭建得格调非凡的二层小楼房间里,胡总泡起了红茶,一边跟解放聊天,一边应付前来汇报工作的人员。大木窗外是晶莹明亮的蓝天白云,无比新鲜的空气混杂着各种林木的气息散发着幽幽馨香。胡总叫人送来这几天的报表看了看递给解放:“砍伐的数量要如实写,每天一千平方左右,这是政府规定的,新种植的树苗也要匹配,林官时常来检查,核实看了才过关。”

    当晚,胡总回金边,顺带把解放送回吉井办事处。

    他告诉解放,这幢别墅是他花十一万美元买的,房主是一位美国柬藉华人,红高棉时代逃出去,发了财就来买了这块地,建了这幢房。但他的后人不愿意回柬定居,所以就空置然后卖给了他。解放想了想,这幢别墅和土地,远远不止这个价格。笑说:“你算了捡漏了,现在柬埔寨土地疯涨,听说金边每平方长了几百倍。”

    “是呀,不过这里是吉井,涨幅不大。也值。”

    解放想,胡总起步于中国的改革开放初期,有经济实力,是出国投资创业的基本保障。

    九、”趣味“多多

    进入了旱季,挖沟顺利多了。解放照例每天清晨给挖机送油。有一天他发现了问题,两台大挖机每天的五桶油常常到下午四点钟左右就停工了,后来他加一桶还是不够,解放带小云南前去质问他们,他们说是没有油了。回来后和小云南分折,不对头,挖的米数差得远。于是他在油桶上做了记号,果不然,第二天油贩子又把前一天的两桶油卖给他。他和小云南到沟边斥责两个挖机师傅:“你们为什么要偷油?”

    “没有呀,油不够,土硬,耗油多。”他们抵赖道

    “那么昨天的油桶还没收走,今天怎么会有昨天的油?”

    这一问,把二位师傅僵在哪里,脸上白一阵红阵。解放说:“你们多干活我有奖金,你们要是偷油就太不诚信了。要我告诉你们老板换人吗?”

    俩人死活不承认,说是根本就没有偷。可能是油老板昨天晚上把油桶拿走了。解放找到油老板,问他,说你要老实说是不是他们把偷的油卖给你,你再卖给我。如果是这样,我不要你的油了。不过,你只要承认有这事,跟我们去对质,叫挖机师傅赔钱,还跟你买油,你看着办。”

    结果油老板老实承认买了他们偷的油,又转卖给他。而且不是第一次,解放气不过,叫停挖机,电告老板,要求赔钱,换人。老板见人证物证都有,只好在租机费用里扣除,并且换了这两位挖机师傅。

    不料,其中一个挖机师傅心术不正,咽不下这口气,故意把电路短路,新挖机师傅上机不明白,一点火就把驾驶室的线路引燃起来,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立即跳下机车,那火迅速漫延,不会儿整个驾驶室就烧起来,火又燃爆了液压油管,顺着机臂烧成一条立体火龙。整个工地停工了,工人们围上去看,兴奋地叫着,笑着。解放和小云南来到现场,眼睁睁看那挖机烧成一副骨架,立即跟老板打电话,老板当晚赶到现场,气得又叫又骂,找不到原因。他知道这与解放无关,合同写清楚的,挖机的运行和维修都是他自己负责,人也是他的人。这台烧毁的挖机成了整个工程的话柄,各个路段上的包工头都当成笑话的谈资,说是吉井段有一台挖机变成了火龙,天下奇观。少了一台挖机,稍为耽误了一点进度,不过,离吉井只有三十多公里了,问题不大。

    那位老板白忙活了几个月,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最终把挖机残骸拉走,自认倒霉。

    一天深夜,解放在办事处别墅接到胡总电话,口气急切而果断,叫他把大铁门打开,有车要进来。解放不知有什么事,立即起床拿钥匙去开门,小云南听见动静也起床出来问半夜开大门有什么事?

    解放摇头说不知,是胡总打来电话。

    俩人等了会儿,两辆皮卡车驶来,强烈的光柱从大道上转向大门,解放立即把门再拉开一些,让车进来。前面的车停在别墅门前,后面的停在侧边。胡总从前面车下来,有点行色匆匆的小心翼翼的样子问:“没有其他人吧?”

    “没有,就我和小云南。”

    “好……”他转身叫另外车上下来的几位林区中国管工,说:“你们快把东西下了,搬到后院宰杀,之后装箱天亮前拉到金边。”

    于是他们七手八脚把皮卡货厢里的三只野猪和两只梅花鹿拖下车,往别墅后面抬去。解放上前定神一看,其中一只梅花鹿尚未断气,睁着两只圆鼓鼓的眼睛喘息着,而且它的肚子圆鼓鼓。别墅后面有一条大水沟,他们把动物拿到沟边迅速开膛破肚,厨房有电灯,亮光通过后门和玻璃窗映出去可供他们照明。这里,在厨房,胡总跟解放说,他们晚钣后就进林子去捕猎,都是用AK47打的。“有一只梅花鹿看来只受轻伤呢!”解放说

    “离死不远,动不了了。”胡总说,指着还在不停蹬腿的那只母鹿说

    解放上前仔细看,忽然大惊失色道:“胡总,它是一只孕鹿,并没有受伤,可能是受到过度惊吓跑不动了,被你的人抓来。”

    这一说让胡总大为吃奇,立即上前蹲在这鹿旁边观看。捡视它身上有无枪伤,确实没有,也不见血迹。转脸看着解放说:“真是呢,怎么办,杀还是不杀?”

    “我意不杀,留它一条生路。这个后院那么大,草多,就让它在这里活着,看看能不能生存。”

    “也是,后院满地都是青草,放了它说不定还会生出小鹿来。”小云南过来看后,接话道

    胡总站起来,对那几个忙着开膛破肚的手下人说:“这样,这只母鹿不杀了,就抬到大院那边的角落去,看看它能不能存活。”

    那几位对胡总的话百依百顺,把母鹿抬到院子的黑暗深处。回来后,解放说,这附近的大道边有的是稻草垛子,明天我去买几捆来,给它做个窝,它喜欢吃更好。那些野生青草也够它吃一阵子的。如果它能复活,是天意。如果它真的死了,我和小云南再处理它。”

    他们迅速把分解好的野猪和一只梅花鹿用随车带来的泡沫箱子装好,把两包冰块捣碎分别倒在每个箱里,压实,用封 口胶带缠紧,然后抬上车后厢,之后开门扬长而去。两车的灯光出门后直奔大道向金边驶去。

    翌日清晨,解放和小云南上工段之前,先去大院角落看这只母鹿,发现它半跪着立起脖颈,两眼直勾勾盯着走进的他俩没有表现惧怕的神情。“看来它不会死,走,去给它买几梱稻草,再端盆水来,然后我们去工地。”解放说

    当天回来看它,仍然活着。

    三天后的下晚时分,解放和小云南从工地回来,进屋就听见幼羊咩咩叫唤的声音。两人奇怪,并且同时产生了一个幻觉,立即跑去看,嘿嘿,母鹿还真生下了一只小鹿,它依偎在母鹿的身边,母鹿不停地舔舐着它湿润的体毛,它则发出婴儿般的叫声。两人欣喜地观赏着这母子温馨的一幕,解放说:“我们救了它一命,好事,你去市场买点玉米面来,我来跟它们换水。”

    至此,这幢别墅大院多了一对梅花鹿母子。基本上用不着照料,每天下班解放和小云南给它们添加点玉米面和水,干草青草都有,随他们享用。

    大约三个月后,也就是工程接近尾声的十月间,有一天解放在别墅跟两个林官发工资时,被他们发现了。小云南向他们说是森林里逮到的,放在这里它生了小鹿,于是遵照胡总的指示就暂时饲养起来。两位林官裂嘴笑着,伸了大拇指夸赞他们是做善事。不几天,林官和胡总从林场过来,把它们拉去放生了。林官认为他们是爱护动物的表现,为此林场受到当地林业局的表扬。

    工地进入全面验收交工阶段。这条二百三十公里的路段,解放是来来回回走了多少遍,每公里的挖沟放缆,处理发生的各种问题,解放是费尽了心机和劳力。确实不容易,好在验收合格,解放从臧总手里接清了工程款,双方都安安心心赚到了自己的份子钱。只不过,没有原来设想的那么多,除了本钱和各项开支,解放实际到手也不过一万美元。等于是拿了份月入一千美元的工资,因为工程用去 了十个月。

    工程完工后,小云南动身前往金边寻找新的工作,解放也向胡总提出辞职。胡总理解他,说:“这样,你再帮我一个月,等我找到可靠的人来接,你再走。”

    情理之中事,解放不便拒绝。

    这天上午,胡总开着那辆新的皮卡车来到别墅,车厢上站着五六个全副武装的保安。胡总下车来对解放说:“卢秘书,陪我去林子里抓伐木盗贼去。有人举报,在C区有很多木材被偷砍。妈的,我下决心整治一下!”

    “C区在哪?”

    “上车跟我走就知道了。走吧……”

    解放上车,坐在副驾座上。汽车从大路拐向林区,经过几户稀稀落的民居,涉过一条浅滩,进入林间牛车小路。大约走了十来公里,路不通了,变成羊肠小道。大家下车,胡总把一把AK47递给解放,说:“你拿着,我们顺着这条小路走。”转脸对他手下的保安们说:“大家稍为分散,往林子里走。注意听林子里有没有伐木声,有就立即朝天开枪发信号,包围盗木贼把他们抓起来。”

    看来胡总对他这片八百公顷的“特许地”的木材损失动了肝火,大家分散开,走在纵横交错的林间小路上。表面看还以为这是一片原始雨林,其实早已被人为的疯狂盗木所破坏。初进入这片区域不见林子里有高大的树木,都是碗口粗的杂树直立其间。这些杂树被静静的阳光熏染着,偶见一些开着野花的剌蓬和棘藜在荒草甸子上。地势起伏,被盗伐的粗大树桩随处可见。时有湿润地表的浅溪在草茎间缓缓流淌。越往里走,越显得深幽,在一处隆起的小丘上有个小瀑布泛着色晕有如小型彩虹。走了大约一小时,还没有发现任何动静。大家累了,聚集到小瀑布旁边点燃香烟歇息片刻。

    “妈的,这片林子没有红木了!”胡总说

    一位中国员工接话道:“别说红木,就连像样的大树也被砍光了。他们知道是中资公司来投资植换经济林,所以先下手为强。”

    “吉井林官跟他们沆瀣一气,天天控制我们的吹伐量,对本地盗林贼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跟他们反映,说是你们自己去找盗木人。”

    胡总说,今天我们就是一定要抓到人,找到证据。

    说话间,忽然听见东南方向有隐约的响声传来。众人屏息聆听,是电锯的哒哒声。胡总的愁眉脸上露出一丝喜色,挥了个手势,不用多说,大家纷纷把背着的AK47取下拿在手中,向那个方向迂回包抄过去。

    也许是一群拪息树上的白鹤起飞,让伐木贼有所查觉,在接近他们的时候,突然听见一阵野猿般的呼哨,接着便是踢踢踏踏的跑步声从林间传来。“大家分头追!”林总喊了声,于是大家分开向林中追寻。有人朝天开了一枪,大伙高声大叫,等围到中心点时,早已不见了盗林者的踪影。只见两把电锯还卡在两株大树根上,旁边散放着一些两米左右的圆木。其中有几段是小叶紫檀。大家再四处找寻,还是不见人。胡总指着这些木材说:“有什么办法把它们弄到路上?”

    “只能人抬,没有办法。”一位员工说

    “不行,树太重,我们要抬到何时?”解放说

    “也有办法……“胡总说:“他们都是用牛车拉出林子的。小路上有不少牛蹄印,我们也去人家户雇牛来拉。”

    这批树木,他们终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搞回基地。

    意外的事发生了,一个星期后,林官拿着内政部的批条,带了一卡车宪兵来到林场。说是这些树木是内政部批准砍伐用做柬老边界修建兵营的。他们强行拉走了这批木材,非但如此,还把林场合法砍伐的一堆圆木也拉走了。胡总据理力争,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他们拉了整整五个大卡车。胡总无法,虽然是政府特批的林地搞开发,但绐终是人家的资源,只能无语的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