鼍岛聚义厅西侧山崖上，崖壁边摇晃的吊板缓缓上升，一个人影立于其上。
仔细观瞧，正是王耀宗。
先前还是万里无云的天空，此时已是乌云密布，不一会儿，寒风夹杂着豆大的冰雹便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王耀宗口中衔刀，眯着眼半仰着头，机械地拉扯着绞索，他的手掌因为长时间和那粗铁锻造的铁索持续摩擦，已经是血肉模糊的一片，可王耀宗却仿佛没有知觉一般，依旧奋力向上。
终于，随着轻微的金属撞击声响起，吊板来到了和山崖齐平的高度，王耀宗手上拉住绞索，一收双腿，整个人便挂在了绞索上，接着王耀宗腰腹猛地发力，那绞索便如同秋千般荡了起来。
等到摆幅足够大了，王耀宗一松双手，整个人便在惯性的作用下，落在了山崖上。
随着身子稳稳落地，王耀宗这才终于呼出一口气。
聚义厅内，忽然传出一声怒骂，接着便是一声响亮的耳光。
王耀宗也来不及再歇息片刻，取下口中刀，三两步便来到了聚义厅侧面一扇矮窗前，一脚便将那窗板踢了个粉碎。
厅内，已经失去了知觉的颜雯芯倒在地上，而张枫跨坐在她身上，正要去解颜雯芯勒在腰间的袍带，忽然听见身后一声巨响，张枫连忙转头，就见双眼血红的王耀宗已将半边身子探进了厅内，要不是因为那窗户太矮，北地之人又高大，王耀宗被窗框卡住，不然怕是已经进了厅来。
“狗杂种！”
王耀宗怒吼着，被卡住的左肩拼命撞击着窗框，那由枧木制成的坚硬窗框立刻发出一阵轻微碎裂的声音。
张枫一惊，抽出腰间的一把爪刀，便朝王耀宗掷了过来。
若是平时，王耀宗一扭身便能躲过张枫的刀，可如今被卡住的王耀宗动弹不得，王耀宗有心举刀去挡飞来的爪刀，却始终还是慢了一步，那爪刀呼啸而过，尽半都没入了王耀宗暴露在外的右肩里。
王耀宗吃疼，闷哼了一声，左肩却是猛地一使劲，撞碎了那将他卡住的窗框。
没了那窗框的阻拦，王耀宗一步便跳进聚义厅内，接着左手上举，便将肩头的爪刀扯了出来，握在手中。
此时发丝凌乱满身血污王耀宗，如同是从地狱中重返人间的恶鬼，他双目通红，每次呼吸，微张的口中都会带着野兽般低吼，在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处处是肉眼可见的暴起青筋。
王耀宗在亲眼目睹张枫想要对颜雯芯不轨后，显然是已经怒到了极点。
张枫也是个反应快的，他在用爪刀射伤王耀宗后，趁机抓起地上刚刚恢复意识的颜雯芯，几步便退到了聚义厅的一处侧门边，见王耀宗撞进了厅内，他立即抽刀架在颜雯芯脖颈处。
“退后！把刀扔了！”
张枫冲着王耀宗大喊。
“县男……”
醒转过来的颜雯芯，一睁眼便看见站在不远处的王耀宗，刚想要说话，千言万语都哽在了喉头，只有两行清泪瞬间滚落了眼眶。
“颜姐姐莫怕。”
王耀宗看着颜雯芯，语气前所未有得柔和，可紧接着，王耀宗再次瞄向张枫，眼神中杀意森森。
“王耀宗！你再不把刀扔了，可别怪我辣手摧花。”
张枫依旧一手持刀，一手抓着颜雯芯的胳膊，将她推在自己身前。
无论王耀宗如何转动角度，张枫和他之间，都隔着一个颜雯芯。
王耀宗杀朱权时，曾用掷刃杀伤过移动中的水匪，这事张枫是知道的，因此无论如何，他都始终不会将身子的致命部位暴露在王耀宗的刀锋之下。
王耀宗眼看没有把握在不伤害颜雯芯的前提下击杀张枫，又见张枫的手中刀刃，已经贴上了颜雯芯的喉管，便停下了脚步，冷声道：
“你要是敢伤了颜家娘子，我一定让你后悔被生出来。”
说着，王耀宗将手中一长一短两把兵刃，轻轻扔在了脚边。
见王耀宗弃了刀，张枫这才稍安了心，从颜雯芯肩上探出脑袋，怪笑一声道：
“王耀宗你是真厉害啊，可如今我就算当着你面弄死这小娘子，你又能如何？把蒋氏秘宝的图给我！”
闻言，王耀宗想也没想，就要去从护腕里掏出藏着的宝图。
“动作慢！”
张枫厉声喝道。
王耀宗只得放慢速度。
随着王耀宗双手挨近，一个防水笋壳纸的小方被王耀宗慢慢掏了出来，王耀宗举着那小方对张枫晃了晃，说：
“放人，那蒋氏秘宝便都是你的。”
张枫犹豫了片刻，却将手中刀捏的更紧了些。
“你少诓我，你会这么轻易将蒋氏秘宝交出？我看那图多半是假的！”
王耀宗也不和张枫废话，轻轻抖开了笋壳纸，露出了里面的绢布。
“蒋氏秘宝的藏宝图，你是见过的，这图是真是假，你一验便知。”
王耀宗说着，又捏住绢布一角，在手里轻轻抖了抖。
看着王耀宗手里的绢布，张枫此时心跳陡然加速。
蒋氏五代的积累，不可计数的财富，即将落入自己手中，只要能拿到蒋氏秘宝，再找到辛采薇姐弟，那江山就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退一万步说，就算没了那辛采薇姐弟又如何，坐拥蒋氏秘宝这样几辈子都花不完的财富，想要什么得不到？就算不能登上皇位，日子过得未必就不如皇帝老子！
看着眼中满是贪婪的张枫，王耀宗将绢布在手里捏成一团，扔在了脚边。
“放人！”
王耀宗又道。
张枫的眼中的贪婪却是忽然变成了狡诈。
“放人可以，但我还是想看你跪在地上求我。”
张枫戏谑笑道。
听闻张枫言，颜雯芯心想王耀宗一定会拒绝。
在颜雯芯的记忆中，王耀宗除了在西川松鹤馆里奉诏时极不情愿地跪过一次，即便是在元清观里三清像前，也只是作了一揖而已。
燕人多信奉道祖，见三清像无不跪拜，可王耀宗仅是拱手一拜，也被高照称是从不曾见的虔诚。
可谁知道，王耀宗却是一丝犹豫也没有，一撩衣袍，作势便要跪下。
“县男，士可杀不可辱……”
颜雯芯疾呼。
可还没等她话说完，张枫却是用力一勒手，那寒光闪闪的爪刀已经割开了颜雯芯颈上的皮肉，鲜血顿时顺着伤口流了出来。
“别伤她！”
王耀宗大喊，接着便跪在地上。
颜雯芯从不曾想过，像王耀宗这么一个膝盖硬得像是铁打般的人，今日为救自己，居然想也不想，就给自己的仇人跪了下来。
颜雯芯的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流下。
王耀宗却是耸了耸肩。
“颜姐姐无妨的，这一跪，就当是我们提前拜过天地了。”
此话王耀宗不说还好，话一出口，原本梨花带雨的颜雯芯更是哭成了泪人。
张枫则是哈哈大笑着，将王耀宗这种无论是出身还是功绩都需要自己仰望之人玩弄于股掌间的快乐，让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笑够了，张枫后退一步，一脚踹开了聚义厅内的侧门。
先前的冰雹此时已经变成了大片的雪花，随着山崖上呼啸的狂风灌进了聚义厅内。
张枫架着颜雯芯，小心地退到了门外的崖边，接着便对王耀宗喊道：
“小县男，劳动你，把蒋氏秘宝藏宝图放在桌上，然后慢慢过来。”
山崖下，黑乎乎的湖水中如同沸腾开来，泛起阵阵水花，若是仔细观瞧，便会发现那是数百条鼍龙在向山崖方向靠拢。
鼍龙是冷血动物，按常理来说，到了每年十一月，鼍龙便会停止进食，开始休眠，直到次年四月，天气转暖，才会再次活跃起来。
但鼍岛聚义厅东侧的山崖下，却有一口常年出水的温泉眼，聚集在此处的鼍龙，是从不休眠的。
这聚义厅的侧门，正是开在向东一侧，这里也是历代鼍岛当家人处决时所用，从近十丈高的地方摔下去，一旦碰到礁石，便会粉身碎骨，即便是侥幸落入水中没有死，也会葬身于鼍口。
王耀宗一看张枫这架势，便知道张枫根本就没安好心。
但颜雯芯被张枫拿在手里，王耀宗却是没得选择，只能站起身，朝着山崖边走去。
眼看已经王耀宗来到自己三步外，张枫却是叫停了他。
“可以了，止步。”
王耀宗无奈停下了脚步。
“可以放人吗？”
王耀宗面无表情地问。
“放人？哈哈哈哈……”
张枫仿佛听见了一个巨大的笑话，大笑起来，半晌笑够了，张枫这才看着王耀宗，道：
“你不会真以为，你和这小娘皮能活着离开这鼍岛吧？”
说着，张枫用力一推颜雯芯，接着又用力一拉，颜雯芯一只脚便出了悬崖，此时张枫只要一松手，颜雯芯便会跌落下去。
王耀宗早就猜到张枫会是如此，脸上除了一闪而过的关切，完全看不出任何惊讶。
“你若真想拿到蒋氏秘宝，还是放了我们的好。”
王耀宗摇头道。
“少来这套！”
张枫大喝。
“信不信由你，你若是以为拿到图纸就能拿到秘宝，大可自己去试试，我保你连那宝库的大门都进不去。”
王耀宗边说，便不露痕迹地悄悄向前挪步。
“胡扯……进不了门，我难道不能从旁边打洞进去吗？”
张枫道。
“呵！”
王耀宗嗤笑，脚下又挪动了几寸。
“张大当家还真是水匪出身，无论干啥想啥都是一股子水匪的小家子气。”
王耀宗停顿了一下，见张枫想要发火，又继续道：
“有懂行的人告诉我，当年慈溪蒋氏开挖宝库时，为防日后有宵小之人盗挖，找来了公输氏的后人，设计了一整套的机关，除非挖掘之人能用密钥打开宝库大门的公输锁，否则一旦强行开启，整座宝库便会垮塌，所有财宝都会被永远埋藏在地下，再无机会重见天日。”
“坊间传闻而已……”
张枫依旧嘴硬，但语气中已是明显底气不足。
“既然张大当家觉得如此，我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王耀宗的话，的确是真的。
那日在沙船的船舱里，高照的确和他说过，想要起获蒋氏秘宝，拿到藏宝图只是第一步，而且也是最简单的一步。
随后按照那张已经破旧模糊的藏宝图，在十万大山里找到宝库的位置，则是第二步，若不是有精通堪舆的人带队，就算在红夷山里找一辈子，也不见得能找到宝库的大门。
若是一切顺利，找到了宝库大门，就需要用到公输氏当年为宝库专门打造的密钥，否则一旦触发了宝库的机关，挖掘之人和整个宝库都将被彻底掩埋。
可既然是密钥，那便不会形同于寻常的钥匙，而且按照公输氏的习惯，那密钥可大可小，可圆可方，可铜可铁，根本无从为外人所知。
王耀宗的话像是鱼钩，一下便钩上了张枫的腮帮子。
“你知道密钥在哪里？”
张枫问。
“何止知道。”
王耀宗说着，举起了手，而在脚下，王耀宗则是已经挪到了张枫身边一步开外。
一个小小的铁质物在王耀宗指尖若隐若现。
张枫看不真切，下意识地向着王耀宗凑了过来，可刚到一半，张枫却突然看见王耀宗脸上带着阴冷的笑意。
张枫也是混迹江湖多年的悍匪，出于对危险的敏锐直觉，连忙向后闪身，可是一切都太迟了。
王耀宗屈指一弹，指缝中的铁签牌如同一支弩箭，正射中了张枫的左眼。
张枫一声惨叫，抬手捂住眼睛，却发现左眼窝如同是在开闸放水，血流不止，视线里更满是鲜红，接着便是漆黑一片。
在张枫被签牌射中的瞬间，颜雯芯失去了拉扯，一头便向山崖下栽去。
眼看着颜雯芯坠下悬崖，王耀宗甚至来不及助跑，只能原地跃起，凌空将颜雯芯抱住，接着二人便像是两只中箭的鸿雁，直挺挺朝着山崖下落去。
山崖下，鼍龙见崖顶有东西坠下，纷纷张开了长着利齿的嘴巴。
下坠的过程不过持续了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短到王耀宗甚至来不及对颜雯芯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两人便重重砸进了水里。
王耀宗和颜雯芯两人无疑是幸运的，他们没有撞上礁石，可是从近十丈高的地方摔落在水面上，强大的瞬间冲击力让身体强健如王耀宗也是一阵头晕目眩，颜雯芯更是被撞得没了知觉，缓缓向着水底沉去。
王耀宗晃了晃脑袋，耳鸣渐渐平息了下来，可在余光中，王耀宗却见数不清的鼍龙正朝着自己和颜雯芯潜游而来。
来不及多想，王耀宗拼命划动着酸痛的四肢，游到颜雯芯身边，伸手便将她搂在了怀中，只怕若是再迟疑片刻，他们不是被身后的鼍龙吃掉，便是要活活淹死在这鹮鸣泽的湖底。
虽说鼍岛周围的鼍龙并不休眠，但此时正值十一月中，气温极低，鼍龙的游动速度并不算快。
可即便如此，人类的游泳速度，无论如何也比不过靠一条长尾驱动，身体构造本就是为在水中捕猎而进化的鼍龙，更何况此时的王耀宗，怀中还抱着一个已经人事不省的颜雯芯。
眼看鼍龙越来越近，而王耀宗的手脚却是如同灌了铅一般，划动得越来越慢，他肺里储存的氧气也是越来越少，缺氧让他感觉脑袋里如同有人在用榔头狠砸他的脑仁。
一种无力感再次涌上王耀宗的心头，就如同曾经在苦水原上，面对着铁浮屠的屠刀，王耀宗却被马尸死死压在身下。
看着怀中双眼紧闭，已没了呼吸的颜雯芯，王耀宗心中却忽然再次迸发出一股强烈的求生欲。
我不能死！
王耀宗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拼命向上划水蹬腿。
可一头一人来长的鼍龙却是无声无息地游到了王耀宗身后，张嘴便朝着王耀宗小腿咬下。
鼍龙尖锐的牙齿立刻扎透了王耀宗的皮肉。
王耀宗吃疼，一张嘴，胸腔里原本就已经所剩不多的氧气再次漏了大半。
死畜牲！
王耀宗心中暗骂，可手上却不敢有丝毫怠慢，在那鼍龙即将开始翻滚撕咬前的一瞬，王耀宗一躬身，铁钎似的指头便狠狠朝着鼍龙的眼睛刺去。
鼍龙的眼睛算是浑身上下唯一的薄弱部位，虽说在撕咬前，鼍龙的双眼会闭紧，防止在撕咬过程中受伤，但奈何这头鼍龙咬上的是王耀宗。
王耀宗手指刺下，顿时刺穿了那鼍龙一只眼的眼膜，鼍龙眼部遭受重创，立刻松开了嘴，在水中痛苦地挣扎起来。
受到血腥味的刺激，其余尾随在后的鼍龙纷纷围了上来，疯狂撕咬着受伤的鼍龙。
见到水中鼍龙自相残杀，王耀宗还来不及高兴，便只觉得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王耀宗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可抬头再向头顶，依旧黑乎乎一片，根本不知道还要游多远才能浮上水面。
就在王耀宗即将绝望之时，忽见身边不远的地方，似乎有一个一人来宽的小小石洞，而在那石洞口，依稀有光透出。
许久以前在江水中潜泳的的经验告诉王耀宗，那里极有可能是一个存有空气的水蚀洞。
王耀宗没有犹豫，朝着那洞口拼命游去……
当王耀宗将头探出水面，时间仿佛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
王耀宗托着颜雯芯，贪婪地呼吸着空气，胸腔里的肺像是被撕裂了一般疼痛。
刚缓了不到两口气，王耀宗又再次向着洞内一处浅滩拼命游去。
好不容易上了岸，王耀宗来不及休息，立刻将颜雯芯平放在一处相对平缓的台地上。
检查过颜雯芯的口鼻后，王耀宗两手九指相扣（王耀宗在苦水原之战后，只剩九指），奋力按压着颜雯芯的胸腔，开始为颜雯芯执行心肺复苏。
王耀宗不知道自己按压了多少次，也不记得自己朝着颜雯芯口中吹了多少气，可颜雯芯依旧紧闭双眼，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反应。
“别这样，别这样……”
王耀宗低声自语着，声音依稀有些颤抖。
“颜姐姐，雯芯，你别这样……”
王耀宗再次摸了摸颜雯芯颈上的脉动，光滑的肌肤下却察觉不到半点动静。
“算我求你，雯芯，你别死行不行？”
一次又一次的心肺复苏，只换来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终于，王耀宗彻底没了力气，歪着脑袋佝偻着胸，跪坐在一动不动的颜雯芯身边。
一滴眼泪从王耀宗颌骨处滑下，正落在颜雯芯那美丽却毫无生机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