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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心愿

    江南的十一月,虽不像北地那般滴水成冰,却也是冷得让人感觉有刀在脸上划过。

    辛采薇和厚安躲在鼍岛东北角一处背风的礁石下,不远便是一处平缓的石滩。

    “阿姐,已经快到卯时了,王耀宗所说的那些人,真的会来救我们吗?”

    厚安冻得声音发颤,抱着膝盖蹲在礁石下,一前一后晃动着问身边的辛采薇。

    辛采薇也是冻得嘴唇发紫,看着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厚安,辛采薇心中像是被针扎般地刺痛,她随即脱下了身上的狐裘披肩,裹在了厚安的身上。

    厚安想躲,却被辛采薇按住。

    “云县男不是个信口开河的人,他说的话该是可信的,这夜里黑,湖上风浪又大,他的那些兄弟要循着这草鼠沙的气味来找我们不容易,许是耽误了片刻,咱们再等等……”

    辛采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蹲在厚安身旁,边为他系着披肩边道。

    也许是身上的皮裘让厚安不再那么寒冷,又或许是辛采薇的话让他心安,原本焦虑的厚安平静了下来,望着不远处的石滩愣神。

    辛采薇则是抱着肩膀,默默守在厚安的身边。

    “阿姐,你说那王耀宗,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过了许久,厚安突然开口问道。

    辛采薇想了想。

    “他若是君,便是个爱民如子的君,若是臣,便是个忠心护国的臣,若是敌,便是个奸诈狡猾的敌,若是友,便是个义薄云天的友……”

    厚安转过头,笑问:

    “他若是你的郎君,我的姐夫呢?”

    辛采薇愣了愣,食指轻点厚安的脑袋,佯怒道:

    “你这小鬼头,敢拿阿姐打趣,在这胡说些什么呢?”

    厚安偏头躲过辛采薇的手指,却是收起了笑意,认真道。

    “我其实也不是胡说,世人见到姐姐时,要么贪慕阿姐的美色,要么想要利用阿姐和我的身份,以前阿姐为了保护我,在他们面前委屈求全,我感激阿姐,却是恨透了那些道貌岸然的小人,可今日阿姐在后山石洞内,为请王耀宗护我们周全,愿意委身于他……我原本还怕他真和其他好色之徒一样,做出什么毁辱了阿姐的事,可等他拒绝事,我心中却是隐隐有些失望……”

    厚安说着,偷瞄了辛采薇一眼,他原本以为辛采薇听了自己的话会生气,却不想辛采薇只是头枕膝盖默默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于是厚安又继续道:

    “阿姐这一路走来,吃了比我更多的苦,遭了更多的罪,但是我现在本事还不够,保护不了阿姐,可我也不愿阿姐再受人欺辱,于是我便想,王耀宗虽和我们是敌非友,但他却是个有真本事,讲情义的人,若阿姐真和那王耀宗成了一家人,从此天下便再没人能欺负阿姐……”

    言罢,厚安再次偷瞧辛采薇的反应,却见辛采薇苦笑着摇了摇头,道:

    “王耀宗是大燕的勋贵,我们却是大梁的皇室后裔,无论如何,他保的是陈家的江山,我们所求是宋家的天下,这本就是背道而驰,虽然现在能暂时和解,但到头来,终究还是会有一战……”

    “我觉得倒是未必。”

    厚安说。

    “若大梁复国是挡在阿姐和王耀宗面前的天堑,那我们不求复国之事,那天堑不就成了通途?”

    听闻厚安此言,辛采薇先是一愣,接着脸上便带了真怒意。

    “宋厚安!你怎敢如此说!”

    辛采薇不知是气还是冷,她手指厚安,浑身颤抖。

    “你身为宋氏嫡子,光复大梁,可是我们一直以来的心愿,我们一起牺牲了那么多,你这说背弃便要背弃吗?”

    见辛采薇动怒,厚安并没有像往日那般退缩,反而是看着辛采薇的双眼,郑重道:

    “光复大梁,从来都只是爹爹和那些想要利用我们重获荣华富贵之人的心愿,现在爹爹没了,光复大梁凭什么就成了我和阿姐的心愿?”

    “你还敢说!”

    辛采薇猛地起身,面色潮红,显然是气极了,纤芊玉手朝着厚安一张小脸便扇了过去。

    往常厚安一定是会躲开的,可今日厚安却一反常态,并不躲闪,硬挨了自己姐姐一巴掌。

    一声脆响后,厚安脸上立刻浮现出五个红指印。

    看着厚安被自己打得又红又肿的脸,辛采薇立刻又心疼起来,再次蹲到厚安身边,正要伸手去查看,却被厚安抬手轻轻挡住。

    “阿姐,气可消了?”

    厚安并没有生气,反而是微笑着对辛采薇道。

    “若是气消了,可否听我把话说完?”

    辛采薇轻叹一口气,微微点了点头。

    厚安扭过头,眼神渐渐变得飘渺,在他心中,那些最不愿被重现的回忆,慢慢被唤醒过来。

    “阿姐,我很小的时候,便被杰叔从孟州带到了漠南,与爹爹一起在金帐国生活,大梁也好,大燕也罢,于我来说,不过是个陌生且模糊的记忆而已。”

    “在我的记忆里,爹爹在漠南时,身边总是围满了不同大汗赏赐来的女子和男子,他们中有鞑靼人,有燕人,有西域的吐火罗人和博罗支人,甚至还有肤色比王耀宗还黑,不知道故土在何处的昆仑奴。他们对待我们的态度,虽然恭顺,却总觉得差了点什么,直到后来我回到了这大燕,和真正的燕人一起生活时才发现,那些人异族对我们是没有丝毫亲近的。”

    “我从小便和金帐国那些小王子、小公主一起长大,他们当面叫我‘梁国小王子’,背地里却叫我‘洛扎日罗’,意思是……”

    “流浪的下贱之人。”

    辛采薇精通鞑靼语,知道洛扎日罗的意思。

    “对,不仅下贱,而且没有家。”

    厚安微微一笑,自嘲了一句。

    “我一直以为我会在漠南像父亲那样,被人当成玩物和工具养着,可后来父亲快死的时候,把我叫到床边,告诉我说大汗已经同意了让我回到关内,而且需要我和阿姐一起,积攒力量,光复梁国,在需要的时候,大汗也会出兵帮助我们。”

    “那时我还奇怪,为什么大汗会对我们如此放心,现在想想,像我们这样无权无势,空有一个尊贵头衔的人,若是没有金帐国的帮助,在这关内连一个水匪头目都能随意拿捏我们,大汗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再后来,我和杰叔一起入了关,可还不等我们走远,八汗王的大军便开始了秋猎。想来也是讽刺,我们这些关内人的性命,在鞑靼人眼里,不过是和在草原上猎杀黄羊和野兔一般。”

    “我和杰叔被裹在燕人逃难的队伍里,一路向南。虽说是逃难,我们与同行的难民又非亲非故,可燕人百姓对我们却是极好,我记得我在途中崴了脚,一个老爷子便把原本驮她孙女的瘦驴子让给我来骑,要不是因为有那头驴子,三王子带着萨希日军劫杀难民队伍时,我和杰叔根本不可能逃脱……但是那老汉和他孙女却是没能逃出来,杰叔带我躲在黄水村的一个废地窖里,我眼睁睁看着鞑靼人不仅当着老汉的面糟蹋了那个年纪比我还小些的小女孩,结束之后,他们割下了她的头颅,像是蹴鞠般在空中抛着玩儿,接着他们又把已经喊破了喉咙的老汉做了人桩,就挂在我们藏身的地窖前面……”

    厚安双拳紧握,咬牙切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许久,才再次缓缓睁开。

    “有两个萨希日原本是要来搜地窖的,杰叔那时候都已经做好了和他们拼命的准备,可后来王耀宗来了,两个萨希日仓促跑去应战,我和杰叔这才算是捡了一条性命。”

    “我在地窖的门板后面第一次看见王耀宗,他像是天神下凡一样,单枪匹马冲进萨希日的阵地里,将号称无敌的萨希日杀得人仰马翻。我那时便想,有朝一日,我也要像他一样,手持长槊,成为一个顶天立地,护民安邦的英雄……可我却忘了,我是大梁的皇室嫡子,我能回到故土,是因为金帐国的乌颜别努大汗希望用我大梁正统后裔的身份,以光复大梁为名,把燕国的江山搅乱,再给他们一次进逼长乐的机会。”

    厚安扭过头,不知何时,他的眼中已经噙满了泪水。

    “阿姐,这真是我们的心愿吗?”

    厚安看着辛采薇问道:

    “我们的心愿……”

    辛采薇低着头,喃喃自语。

    “也许光复大梁依旧是你的心愿,但于我来说,自打将驴子让给我的爷孙俩死在了黄水村时,那便不是我的心愿了。”

    厚安语气坚定。

    “昨日在长亭上,王耀宗有句话说得很对,无论大梁还是大燕,只要这天下还是一家一姓一个人的私器,只要还有特权的存在,那这江山就依旧会是朝堂之上山头林立,鞑靼为刀俎我为鱼肉,富者富有千里,贫者几无立锥之地的腌臜模样。这样的天下,我不愿,更不能,我自问没法消除特权的存在,但我可以选择不再成为特权。”

    “厚安,你莫要中了王耀宗的毒,他最是个能蛊惑人心的……”

    辛采薇依旧没有死心,对着厚安苦苦劝道。

    “阿姐,我只是年幼,又不是傻子。”

    厚安微笑着对辛采薇说。

    “若你我仍旧是在皇宫内墙后锦衣玉食的龙子龙孙,或是我刚从漠南入到这关内,那你的话也许我会信,但我们姐弟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尤其是阿姐在尝尽这人间疾苦之后,你的话,你自己还会信吗?”

    看着眼前的弟弟,辛采薇张了张嘴,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厚安见到辛采薇的模样,心中忽然有些不忍,似是安慰,又似是撒娇般说:

    “阿姐说到心愿,我如今倒是有了两个。一是我想跟着王耀宗,和他学本事,将来和他一起守卫我们的土地,保护我们的族人,外不惧异族的入侵,内不受特权的剥削,至于这些土地和族人,姓梁还是姓燕,我是丝毫不在乎,我坚信,这件事只有和他一起,才能办到,等到功成之时,我便独自一人一马,游遍天下美景,尝遍天下美食。二则是我希望阿姐能找到一个心怡之人,此人若是王耀宗最好,即便不是也无妨,阿姐不必再执着于光复大梁这种虚无缥缈的梦,只需每日或弹歌起舞,或相夫教子,衣食无忧,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

    厚安边说边对着辛采薇眨了眨眼,脸上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无邪笑容。

    “两个心愿,多少都和王耀宗有些关系,阿姐若是愿意让王耀宗当我姐夫助我,可需要仔细思量,我看王耀宗对那颜家的娘子情深意重,阿姐可千万别叫她人占了先机,失了家中正妻主母之位。”

    厚安话音落下,辛采薇脸上突然飞起两团红霞,正想说话,却听得不远处似有船体破浪的声音。

    接着便闻得有人低声道:

    “顺小哥儿,是这里吗?咱们误了时辰,县男怕不会先走了,怎不见着有人?”

    “应该是这儿,那小貂刚就朝这边不停打转来着”

    另一个声音答道。

    厚安听见有人来了,正想动身去迎,却被辛采薇一把扯住,厚安这才想起王耀宗离开山洞时,曾叮嘱过他们,遇到有人登岸,一定要先确认身份,否则无论如何不能现身。

    想到此处,厚安学着印象中布谷鸟的叫声,发出了一长两短三声鸟叫。

    不远处的几人瞬间沉默了。

    好半晌,刚响起过的第二个声音才小声道:

    “哥,你听那是世子学的布谷鸟叫吗?”

    “怎么可能?我记得王耀宗那傻小子会学布谷鸟叫的啊,怎么这声听起来跟蛤蟆叫似的?”

    第三个声音犹豫了一会儿说。

    “说不定是县男到这鼍岛上救人的时候,叫水匪打伤了嘴也说不定,咱们先别管这声像不像布谷鸟,用暗号回了他再说,要是情况不对,咱们立刻撤回去就是。”

    第一个声音提出建议。

    “廖老大说得对!”

    第三个声音说。

    听见不远处传来的话,厚安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布~谷,布~谷,布谷。”

    两长一短,模仿得惟妙惟肖的布谷鸟叫声从石滩上传来。

    听见那鸟叫声,厚安的脸更红了。

    辛采薇一听暗号对上,这才慢慢起身,从礁石后现出了身形。

    高照几人所在的位置,和辛采薇姐弟的藏身处离得并不远,面佩白纱一袭白裙的辛采薇突然出现,端是吓了离得最近的高照一跳。

    “妈呀,女鬼!”

    高照连蹦带跳地向后方退去。

    身高体壮的船老大廖初十却是一把拔出了腰间的短刀,作势便要朝着辛采薇扑过来,三人身后,管文勇和向彪两人也是拔刀严阵以待。

    “等下!辛二娘?”

    面戴铁甲的高顺眯着眼,看清不远处的人正是此前在百花楼里见过的辛采薇,立刻丢开了手中一只巴掌大小,模样可爱的小兽,接着手按腰刀问道:

    “你怎会在此?我家世子呢?”

    “奴家见过几位。”

    寒风中的辛采薇并不失礼,高顺等人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便以依旧以乐坊中的礼数朝着几人施礼。

    “是县男让我与舍弟在此等候各位……”

    见了礼,辛采薇这才朝着身后招了招手,厚安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她的身边。

    接着,辛采薇又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对高照高顺说了一遍,却唯独没说自己和厚安是大梁宋氏后裔。

    听罢,高顺几人戒备之色稍缓。

    刚被高顺从手里扔掉的小兽此时也是从石堆里冒出了脑袋,绕着辛采薇不停吱吱叫着。

    高顺侧过头,轻声对高照说:

    “看黄眼鼠貂的反应,她身上带着草鼠沙香囊,若县男不说,她该是不认识那东西的,所说应该是真的。”

    高照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虽然不知道王耀宗与辛采薇之间达成了什么交易和妥协,但鉴于辛采薇大概率是针对王耀宗一系列刺杀计划的台前策划者,高照内心深处对于她依旧是不信任并抱有敌意的。

    可既然王耀宗已经和辛采薇和解,高照也不能对她弃之不管。

    “王耀宗还和你说什么了?”

    高照问辛采薇。

    “县男说,让我们在此等他到寅时五刻,若是时辰到了他还未到,便让我们立刻离去。”

    辛采薇如实答道。

    “现在什么时辰?”

    高照又转头去问高顺。

    “已经过了卯时。”

    “撤回郓阳!”

    高照斩钉截铁地说。

    “不等将军啦?”

    管文勇在高顺身后问。

    “不等了。”

    高照说。

    “放心,好人命不长,祸害活千年,他命有多硬你是知道的,咱们全死光了他还能来给咱们哭坟。”

    “高参谋,呸呸呸,可不兴这么说,厌气。”

    向彪连忙道。

    可还不等高照说话,一旁的廖初十却是开了口:

    “咱们回不了郓阳了。”

    廖初十一边抬头望了望天,一边舔了舔自己的胡须。

    “马上就有风雪要下来了,咱们要是这时候划小船回去,半道上就得全栽了。”

    廖初十说着,指了指西南方向。

    “那边,有个水蚀洞,鼍岛的人不知道那里,但是以前我进去过,很是隐蔽,咱们现在出发,应该还来得及躲进去。”

    众人闻言,也不再耽误,立刻趟着水上了来时乘坐的小船,在廖老大的指挥下,众人摇桨,小船离开了石滩,朝着西南方向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