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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盐茶

    草原的冬季,是一年之中最难熬的季节。

    狂风呼啸,裹挟着漫天的雪花,将世界变成了一片白色的混沌。

    漠南王庭以西五十里处,便是长逾三百里,最深处有近两百丈的拉巴兰钦裂谷。

    “拉巴兰钦”在鞑靼语中是“刀疤”的意思,在鞑靼的创世传说中,至高天神摩提剌在与世界之龙萨曼迦尼作战时,用手中的创世之刃劈开了世界之龙的头颅,萨曼迦尼死后,尸体化成了整个世界,而它头颅上的刀疤则是变成了拉巴兰钦裂谷。

    在巨大的拉巴兰钦裂谷中,一支负重的马队正在谷底顶着风雪,艰难前行。

    马背上的玉龙浑身都包裹在厚重的皮袍里,可即使如此,顺着皮袍兜帽缝隙溜进来的风吹在皮肤上,依旧让他觉得仿佛是刀割一般疼痛。

    每个被漠南寒风吹疼脸庞的时候,玉龙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远在几千里外的故乡。

    鹭湖畔的梅花,此时该是开了吧?

    玉龙想着。

    曾经和自己一同漫步湖滨道赏花的那个女子,想来怕是早该已经嫁作了人妇,有了自己的孩子,却不知她夫君待她好不好,现在又过得如何。

    “玉先生!玉先生!”

    寒风中,忽然传来一阵破碎的呼喊声。

    听见前方有人在唤自己,玉龙收起了杂乱的思绪,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只见风雪之中,似是有一个模糊的人影。

    “先生,是三王爷身边的哈拉尔参甘。”

    一个身着褐黄皮甲的萨希日打马来到玉龙身旁,揭开捂住半边脸的羊皮围挡说。

    玉龙点了点头,驱马向前。

    参甘见玉龙过来,连忙上前相迎。

    “玉先生,这雪太大了,三王爷和二王子在前面仙女山停住了,让我来寻你们,给你们带路。”

    参甘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喊,但他站在下风向,话一出口便被山谷中呜咽的风声盖过。

    “什么?”

    玉龙没有听清。

    “我说!王爷和二王子在仙女山,派我来给你们带路!”

    参甘无奈,只能更加凑近玉龙喊道。

    “不能去仙女山,那里距离大王子的草场太近了,会被发现的。”

    玉龙总算是听清了参甘的话,却皱眉摇头。

    “玉先生,雪太大,王爷的车驾过不来,只能咱们过去。”

    金帐国三汗王乌合如今已年过六旬,比乌颜别努还要年长些,虽说年轻时也是开强弓骑烈马的骁勇之人,但自打两年前他打猎时伤了腿,便已不再骑马,出行也都是乘车。

    “你放心,早些时候大王子被大汗唤去了王庭,今日雪大,该是留宿在王庭里的,不会再回草场。”

    参甘见玉龙仍旧迟疑,大声喊道。

    “二王子呢?他也过不来吗?”

    玉龙手罩着嘴问。

    参甘晃了晃脑袋,把皮盔里的积雪抖落,说:

    “二王子嫌冷,已经带着王爷帐里的女仆歇下了……”

    闻言,玉龙的脸上露出极为不悦的表情,可那表情在他脸上不过一闪而过,还不等参甘发现,便又消弭于无形。

    玉龙身后的马队,满载着从燕地运入的五万引盐茶。

    金帐国八汗王脱脱勒此番南下,原以为会和从前一样,狠狠从大燕身上刮下一层油水。

    但不想却因为三王子额花日鲁被俘的缘故,脱脱勒的八万大军不得已在陇州陷入了和破虏军的苦战,最终在退路涵山被堵的情况下,脱脱勒只能以坦罗军为诱饵,作出要从源州毛沙窝往大沙海方向突围的姿态,待高远的破虏军向源州方向移动后,坦罗军又利用骑兵的机动优势,与剩余的鞑靼大军汇合,向西进入了连云山,走八百里沙海,返回了脱脱勒王帐所在的肃州。

    虽说脱脱勒的这一手声东击西的脱困策略非常成功,只以极小的代价便从大燕境内抽身出来。

    但在西川府下的攻坚战中,不擅攻城的鞑靼大军一边遭受了西川守备军极其顽强的抵抗,一边受到高远所率破虏军的猛烈攻击,损失极其惨重。

    同时在江佑负责阻击王光伯那支鞑靼主力部队,在破虏军重甲长枪与疾风营突骑的追击下,伤亡了接近四成,其军团指挥哈利太也在乱军之中被一箭射中了面门,身死当场。

    八万自涵山入关打秋风的鞑靼大军,返回肃州时数量已不足原来的一半,这是近十五年来鞑靼人所经历的最大惨败。

    而这些盐茶也并不是劫掠的战利品,都是脱脱勒花高价从大燕境内走私而来。

    盐、铁、糖、茶在大燕的流通受到严格限制,在金帐国同样如此。

    鞑靼人是游牧民族,并不从事种植类的农业生产。

    虽然在占据河西六州获得了大量的铁矿和燕人工匠后,他们目前对于日常生产所用铁器的需求并不迫切。

    但日常饮食以肉、奶为主的鞑靼人,却唯独离不开来自大燕的盐、茶、糖。

    因此,在金帐国这些奇货可居的物资配额供应,也就成为了金帐国王庭维持统治的重要手段之一。

    谁能掌握盐、铁、糖、茶在金帐国的流通渠道,除了能获得高得吓人的巨大利润之外,更能在王庭之中掌握更大的话语权。

    而玉龙之所以会脱离了目前仍在肃州的鞑靼大军,孤身北返,就是受脱脱勒之命,将那五万引盐茶秘密交到乌合的手中,以换取乌合与呼元孙联合控制下的高拉泰马场中,出产的那些优质战马和高拉泰部中精锐的白袷买战士。

    若不是脱脱勒刚刚经历了大败,急需补充人马来保持鞑靼人对在河西六州的高压统治,他是绝不可能将这批盐茶拿出来交换这些野马儿的。

    “白袷买”在鞑靼语中,意思是“野马的孩子”,因此白袷买战士也被称为“野马儿”。

    高拉泰是鞑靼上百个部族中,被誉为“摩提剌使者”的部落,地位崇高,同时也是唯一的母系部族,拥有着奇特的走婚制度。

    高拉泰的孩子们是没有爸爸的,他们称部落中所有的成年男子都为“舅舅”。

    高拉泰部一年中大部分的时间都与外界隔绝,除了每年二月,各个部族都要将自己部落中最美丽的五个女孩送到高拉泰,使其成为“神使之母”,同时高拉泰部也会邀请其它部落的青年男子去到高拉泰草原,并将这些青年男子奉为高拉泰的贵宾,享受一个月帝王般的奢靡生活。

    一个月后,完成了任务的男子便会被请出高拉泰,而高拉泰的适龄女子则会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集中怀孕,并在同年的十一月、十二月这个最冷的季节集中产子。

    高拉泰草原冬天的温度极低,只有最优秀的产妇和最强壮的孩子可以熬过高拉泰漫长的冬季。

    如果在高拉泰出生的孩子是女孩,她将融入到高拉泰温暖的部落大家庭当中,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并为成为一名光荣的“神使之母”而进行准备。

    但如果是男孩,他们便是野马儿。

    在男孩三岁之后,便会被部落中的舅舅们集中起来进行马术和格斗的训练。

    这些训练都是极为残酷的,没有任何保护措施,也不会有任何的偏袒。

    每年高拉泰大概会有两到三千个男孩出生,但能最终活到成年的不足其中一成。

    但就是这几百野马儿,将会成为整个金帐国中最抢手的商品。

    在极端环境中成长起来的野马儿绝对强大,他们的一生只被训练和要求做好一件事,那就是战斗,这也使其与阿铭部的鹰弓手一起被称为“鞑靼的利刃”。

    可是在仙女山大王子郭勒台的草场附近交接货物,玉龙心中还是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

    要知道一旦这批物资被郭勒台在自己的草场附近发现,贪婪成性又狡诈如狼的郭勒台一定会找各种理由将这些物资扣下,并且还会立即将此事上报给乌颜别努,如果真的发生了这样的情况,玉龙不但拿不回这些在漠南价值连城的盐茶,带不回脱脱勒紧缺的人马,更重要的是,那条脱脱勒和玉龙一起苦心经营多年的走私线路,也将会完全成为王庭的专属渠道。

    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可一想到自己还有求于人,玉龙心中权衡再三,也只能无奈地点了点,他随即唤过身边的萨希日近卫道:

    “传令下去,马队加速,跟着参甘往仙女山方向去。”

    那萨希日听见玉龙的话,愣了一下,随即开口:

    “仙女山不是就在大王子……”

    “别管了,去吧。”

    玉龙说完,扭身示意参甘带路。

    雪越下越大,白茫茫一片,如同是漫天的盐花,堆积在山谷的小道边,渐渐掩盖了玉龙离去的痕迹。

    距离郭勒台草场不到三里的地方,便是仙女山。

    山脚的背风处,十几个鞑靼样式的拱顶帐篷已经搭好,当间最大的,便是三汗王乌合的王帐所在。

    帐外冰天雪地,帐内却是暖意融融。

    乌合一身宽松的绸袍,赤着脚,靠坐在一丈来宽的羊绒软垫上,一手端着一个骨白的酒杯,另一只缠着白色豹尾的手则是环在一个全身只着寸缕的美貌胡姬纤细的腰肢上。

    仔细观瞧,乌合手中的酒杯竟是用人的颅骨制成。

    大帐中央,巨大的炭盆之上,一个同样巨大的白铁大锅被吊在上面,锅中汤水不断翻滚,散发出阵阵肉香。

    乌合体态肥胖,再加上刚又灌了不少奶酒下肚,眼看着他额头上便冒出了一层油汗。

    那胡姬见状,连忙从胸前解下一块棉帕,轻轻起身就要去为乌合擦拭。

    可谁知,许是那胡姬在垫子上坐久了,腿已经完全麻木,她起身时一个趔趄,便撞翻了乌合手中的骷髅杯,乳白的马奶酒顿时撒了乌合一身。

    胡姬见状,也顾不得自己僵硬的腿,慌乱地跪倒在地,口中用生硬的鞑靼语不断向乌合求饶。

    乌合将酒杯顿在面前的矮桌上,先是低头看了看自己前襟上的酒渍,又抬头去看胡姬,却只见胡姬双手贴地,脸也埋在了臂弯之中,浑身如同筛糠一般颤抖着。

    “抬起头。”

    乌合甩了甩手上残留的酒液,语气温和地对跪在地上的胡姬说。

    那胡姬闻言,只能将细长的脖子抬起,一双蔚蓝的眼睛中满是泪水。

    “别怕,不要哭。本王最不喜欢女人哭的。”

    乌合走到胡姬身旁,缓缓蹲下身,肥胖的手指轻轻擦去了胡姬脸颊上的泪水。

    “真是个好酒盅。”

    感受着胡姬匀称又立体的颅骨形状,乌合轻笑了一声,再次伸手端起桌上的骷髅杯,就要朝胡姬的太阳穴砸去。

    “呼啦!”

    帐帘被人突然掀开,只见一个年约三十上下,同样手缠豹尾,眼袋发青脚步虚浮的男子一边系着腰带,一边走进了帐篷。

    眼见得乌合一手抄着骷髅杯,一手掐着面前胡姬白皙的脖颈,那男子便知乌合要干什么,赶紧抬手挡在眼前,喊道:

    “三叔,你可别在此时取你那酒盅,你知道我最怕这血乎沥啦的,你若是要取,先等我出去。”

    乌合一看那男子反应,只觉得一阵扫兴,便扔下了手里的骷髅杯,恋恋不舍地轻轻拍着那胡姬的脸颊道:

    “去,把你弄脏的垫子都收拾了。”

    那胡姬闻言,赶忙跪行到软垫边,手忙脚乱地清理起来。

    乌合转头看向男子,脸上带着讥讽的笑意,道:

    “怎么样,我的好侄儿,那吐火罗女的滋味不错吧。”

    男子正是乌颜别努的次子,金帐国二王子呼元孙。

    听见乌合的话,呼元孙笑了起来。

    “那能有什么的,都一个样,只是这个最后掐的时候挣扎得特别厉害,让我算是过足了瘾。”

    呼元孙脸上的笑意忽然狰狞起来。

    “三叔,那个现在还热乎着,你要不要现在过去把她的酒盅取了?”

    乌合满脸不屑。

    “这你就不懂,掐死的没有血沁,白花花和燕人的白瓷一样,没意思。”

    “当啷”一声,是乌合身后的胡姬手抖再次弄掉了矮桌上的一只金碗。

    乌合脸色一变,大喝道:

    “滚!笨手笨脚的贱人。”

    胡姬闻言,如蒙大赦,也来不及抓点什么裹在身上,便起身边跑出了帐篷,一头扎进帐外的风雪中。

    帐内,见那胡姬消失不见,呼元孙吸了吸鼻子,一转身,走到大帐中间的大锅旁,从架子上取下一把弯头的铁钩,在锅里搅了搅,挑起一块肉,两指捏着撕下一块便往嘴里送,结果却被烫得不停呼气。

    “你啊,就这样!”

    乌合说着,起身从自己桌上拿起那只金碗递到呼元孙面前。

    “好羊肉,煮要看火候,吃也要看时候,刚挑出锅你就敢去咬一口,不烫你一嘴泡才怪。耐心这一点,老大还是比你强。”

    呼元孙也不理乌合,抄着钩子便在大锅里一通翻找,直到他捞起一整颗羊心,盛在金碗里,这才颇为得意地把那碗在乌合面前晃了晃。

    “瞧见没,三叔,羊心!”

    说着,呼元孙撂下铁钩,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银壶,将里面白色的晶体抖落了些在碗里。

    “我若是一直耐心等着,还能轮到我来吃这羊心?怕是那天自己就被宰了,煮成这么一锅,到时候心被谁吃了也不知道。”

    呼元孙颠了颠手里的银壶,再次在乌合面前晃了晃。

    “这是啥?盐!这么多年了,盐、茶、糖路都在八叔手里,这可倒好,因为门路在他手里,所以河西六州也到了他手里,河西六州的铁矿和工匠也全成了他的。这次要不是我那个好弟弟额花日鲁被燕人生擒住,八叔在陇州吃了大亏,这些东西他是丁点不可能拿出来的。”

    呼元孙把银壶小心地放回到怀中。

    “三叔,这次八叔用盐茶和咱们换人马,表面上咱们不亏,可只要这条贩运的门路咱们一天不拿在手里,等八叔缓过了劲,他就可以带着他用盐、铁、茶、糖换回去的人马来打咱们,你猜到时候咱们要用什么,才能从他手里换回你我的一条活路?”

    听到呼元孙的话,乌合不置可否,只是微微蹙眉。

    “所以你还是打算吞了脱脱勒的这批货,不仅一个野马儿也不给他,还要到大汗那里去告发他咯?”

    乌合负着手,腆着大肚问。

    “若是这样,咱们和脱脱勒之间可就是彻底撕破脸皮了。若是他转而去帮老大,你才叫真的麻烦。”

    “我若是这么做,不但贩运盐茶的路子没得到,还要得罪八叔,盐茶也就多得了几万引,实在不划算。”

    呼元孙看着乌合,露出一个阴险的笑容。

    ”你们几个王叔都说大哥是匹聪明的狼,但再聪明的狼,也斗不过笨猎人。况且在我看,大哥也就是条稍微有些小聪明的狗,既然是狗,便该放出去咬人。”

    呼元孙转身走到矮桌前,将手里盛着羊心的金碗放下。

    “三叔,前些天我的确是想吞了这批货,你当时不同意,还骂了我一顿,我心里也确实在埋怨你。可我刚刚掐那小贱人的时候忽然想明白了,你说得对。货,我是一定不能吞的,但是也一定不能还给八叔。八叔要是没能从咱们这换到高拉泰的野马儿,便会去找大哥换阿铭的鹰弓,这样咱们同样是没有半点好处。”

    呼元孙顿了顿,又继续道:

    “今天早些时候我就派人去王庭找大哥了,告诉他八叔有一批私运回来的盐茶今天会到,你觉得按照大哥的性子,他会怎么做?”

    闻言,乌合有些吃惊,思考了片刻,却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明白了,怪不得你今天要到这仙女山来,你是想等老大抢了脱脱勒的那批货,再去从老大手里把货抢过来……可是,然后呢?”

    乌合有些不解。

    “然后自然是把这批货还给八叔咯。”

    呼元孙说着,从腰间抽出一把刀柄镶着红宝石的匕首,一刀狠狠扎进羊心之中。

    “安浑和博罗支不是在掐着嘛,他们都想要咱们的野马儿,只是可惜了,这俩穷鬼都只有盐,没有茶,前些日子我偷偷去高拉泰看了,今年这批野马儿,一个比一个壮,八叔若是想要,只拿五万引的盐茶肯定是不行的,我至少要叫他再翻一倍,若是咱们能把茶路拿到手,嘿嘿……”

    呼元孙指了指碗里那颗羊心,对乌合道:

    “三叔你是知道的,我胃口一直都不大,这么大一颗羊心,我自己是吃不完的,咱们一人一半,分了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