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坐在王耀宗卧房门前的花坛边,看着不远处几只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麻雀发呆。
自己真的打算这么一辈子伺候别人吗?
王明想。
若是别人这么问他,王明自是不会在意的。
从王泉开始,自己家已经两代人在定国公府为仆了。
虽说定国公常年不在京都,可自打去年起,定国公家的三娘子便开始常住在公府里。
长乐是京都,城内的公卿府第多如牛毛,但王明却是知道,京都所有大宅里,定国公府的月钱给的最高,而且不单给自由身的民籍帮工,连他们这种卖身来的仆籍也是有月钱拿的,而且只要在府上干满五年,就能赎回身契,重新成为民籍。
这在偌大的京都,也是独此一家。
王明的爹王泉和他娘顾氏在公府干了一辈子,早就可以赎身为民了,可他们不但没有自赎,还把两个儿子王灿和王明都挂到了国公府的仆籍上。
用王泉的话来说,能在定国公府上为仆,是自己一家的福气。
因为王泉是定国公府的管家,每年他回乡下老家祭祖,腰杆挺得比那些苦哈哈的民籍还直,若不是定国公府用不了那么多下人,这些年不知有多少同乡都来求他,央他把自家的自由身挂进定国公府的仆籍。
所以王明一直以来便觉得,在定国公府为仆伺候主家,那便是他的使命和存在的意义。
但这一根深蒂固的信念,今天却被王耀宗一句话便撼动了。
随着定国公父子在陇州大战鞑靼人的事在京都传开,茶馆的说书先生们已经新编了一套名为《燕武骑》的新书,说的就是定国公世子,新封云县男王耀宗用几十老弱残兵,一月内转战百里,杀得鞑靼人抱头鼠窜的故事。
如今若是哪个先生不会说几段《燕武骑》,都已经不好意思再说自己会说书。
王明自己都不记得到底听了多少个不同版本的《燕武骑》,不自觉地,他总会将自己幻想成王耀宗,纵马提枪,在十万鞑靼大军中杀得七进七出。
每当有同龄的少年得知王明是定国公府上的家仆,那羡慕的眼神,总让王明感到无比自豪。
当得知自己被自己爹爹安排到王耀宗身边做他贴身的小厮时,那种突如其来的幸福差点让王明昏死过去。
可为何王耀宗问起自己那句话,王明却突然感到莫名的悲伤。
自己真的甘愿一辈子为奴为仆,伺候别人吗?王明不知道。
王明正想着,忽见王耀宗像是一阵旋风般冲了过来,还不等王明反应,王耀宗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明哥儿,快,快去西院,找高照,不,找高顺,让他们所有人穿戴好在涵山时穿过的旧燕人甲,在公府门前集合等我,谁若是敢说丢了,你代我大嘴巴抽他。”
说完,王耀宗也不等王明答话,便一阵风似的冲进了自己屋内。
王明见状,不敢耽误分毫,一溜烟便朝着西院奔去。
“世子有令,闲人闪开!”
王明边跑边喊。
喊着喊着,王明的话却变了。
“军情紧急,闲人闪开!”
这一刻,王明只觉得自己已不是王耀宗的贴身小厮,而是王耀宗帐下的传令官。
他脚下犹如生风,一路朝着公府西院狂奔。
正在指挥着家仆在前院扫雪的王泉见王明从自己面前一闪而过,嘴里还不停嚷嚷着,只觉得一头雾水。
“这小子怕不是魔怔了。”
王泉小声嘟囔着。
“咱们好好的国公府,哪来什么军情?”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身着战损燕人甲,外披一条骚包战损红色披风的的王耀宗出现在定国公府门前的石阶上。
头顶冲天束冠,手持一把折扇的高照也缓缓在他背后现出了身形。
石阶下,同样身穿着破旧燕人甲的高顺、管文勇、向彪、小李子和麻家五兄弟已经按高矮顺序站成了一个横排。
王耀宗扭头看看高照,只见他缓缓摇着那把折扇,忍不住道:
“你是脑子让门挤了?大冬天用折扇?”
高照一听,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
“你之前给我讲的那个《三国演义》的故事里,诸葛丞相不就是常年手拿一把鹅毛扇嘛,我这些天一直在寻,还没寻到,只能先拿这折扇代替。”
王耀宗看着高照那不伦不类的扮相,强忍着笑,扭过头,对着下方的众人喊道:
“整队!”
站在队伍最左的高顺一个立正,接着以标准的军姿跑步几步跑出队伍,一个干净利落地向后转身,立正。
“全体都有,稍息!”
八个人整齐地向右踏出半步。
“立正!”
高顺声音高亢而响亮。
八人再次整齐收脚。
“向右看齐!”
“向前看!”
“报数!”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随着高照发出指令,管文勇等人按照标准的《队列条令》执行着队列动作。
报数结束,高顺再次转身,抬起右手,朝着王耀宗行了个举手礼。
王耀宗举手还礼。
高顺大声喊道:
“报告县男!云县男侍卫,应到九人,实到九人,请县男指示!侍卫什长,高顺!”
“入列!”
“是!”
高顺再次入列。
“好!”
不知何时,定国公府外已经围了一圈人,他们有的是走街串巷的走卒小贩,有的是其它院落里的家奴院工。
他们从没见过八九人的动作如同一个人般整齐划一,更没听过那种响亮简洁又与众不同的口令。
看着身形挺拔高大的王耀宗和一柄柄标枪似的侍卫成员,不少年轻侍女红着脸小声交谈着,眼神中却是无比的炽热。
于是在高照入列的瞬间,周围立即响起了一阵喝彩声。
有人知道王耀宗,开始喊叫起来:
“县男威武!”
待周围的喝彩声稍歇,王耀宗的虚荣心得到了空前的满足,这才开口道:
“稍息!”
侍卫们员再次同时向右踏步。
“各位兄弟!”
侍卫全员收脚立正。
“各位应该知道,我于十日前得天家厚爱,被擢为御林军前军飞鸿营金羽少将,今日我便要到营中点卯,各位是我在陇州尸山血海里一起滚出来的兄弟,可愿随我一起同去!”
王耀宗问道。
“愿意!”
侍卫们发出整齐的喊声,只是其中某个声音似乎有些迟疑。
王耀宗顺着声音看去,只见小李子偷偷低下了头。
王耀宗也不追究,和高照一起走下台阶。
“高顺,飞鸿营,带走!”
“全体都有,听口令,向左转!齐步走!”
高顺一声令下,队伍在围观人群再次爆发的欢呼声中,开始朝着飞鸿营齐步出发。
“一二一,一二一。”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自定国公府出发的云县男侍卫队走在西大道上,随着铿锵有力的口令一路前行,所过之处,无不引得路人的摊贩一起伸长了脖子围观,更有些胆子大的孩童,跟在侍卫队身后追了一路。
身处闹市之中,感受着周围热切的目光,队列之外的王耀宗看着这批自己亲自调教了一月有余才分清左右的精锐侍卫队员,感动得都快哭出来。
“高顺,你的队伍是不是没睡醒,口令喊得有气无力的,唱个歌,我起头。有一个道理,不用讲,预备,唱!”
王耀宗出定国公府时就想让侍卫队唱歌,可那时围观的多是周边府宅的下人,自己这支新军就算是精气神再足,唱得再威武雄壮,所造成的轰动也是有限。
王耀宗憋了一路,眼看着队伍走上西大道,周围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这才一嗓子喊了出来。
侍卫队齐齐放声高歌:
“有一个道理不用讲,战士就该上战场。
是虎就该山中走,是龙就该闹海洋。
是鹰就该搏风雨,好钢就该用在刀刃上。
谁没有爹?谁没有娘?谁和亲人不牵肠?
只要战鼓一声响,一切咱都放一旁。
谁没有爱?谁没有情?谁没有一串秘密心中藏?
只因家国一声唤,一切变得都平常。
有一个道理不用讲,战士就该上战场。
有多少道理都不用讲,战士就该上战场。
有一个道理不用讲,战士就该上战场。
好钢就要铸利剑,好兵就该打硬仗。
谁没有爱谁没有情,情系大燕好儿郎。
只要家国一声唤,唱起战歌奔前方。
有一个道理不用讲,战士就该上战场。
有多少道理都不用讲,战士就该上战场。
战士就该上战场!”
嘹亮的歌声响彻了西大街,驻足围观的人群不出意外地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叫好声。
“这是谁家的亲卫,这般威武?”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开口询问,可话一出口,立刻便遭到周围一众人的鄙视。
“你怕不是咱们京都的人士,居然连这都不知道?这便是三月前在陇州大破鞑子的定国公世子,天家钦封的云县男!”
有消息灵通的人开口说道。
“难怪难怪,只是为何县男和他这一什亲卫,会穿得如此破烂寒酸?”
有人又问。
“你懂什么,这些侍卫都是云县男从陇州带回来的边军,穿的是他们与鞑子大战时穿的燕人甲,你看着破,那都是和鞑子一刀一枪砍出来的,看见上面的污渍没,那些都是血渍。这些侍卫亲兵,哪个不是手上捏着鞑子人命的好汉子!”
一个商贾模样的人说道。
“是极,若非如此,怎会唱出如此气势磅礴的战歌。”
又有人补充道。
“这歌从前没听过,怕是县男亲自填词,就不知是什么曲牌,词虽直白,听完却是当真让人热血沸腾,连我这一介书生,听完都有了弃笔从戎的心思。”
一个书生装束的青年开口说道。
有人夸,自然便有人踩。
“哼,就这也配叫歌,还什么曲牌,全是大白话,粗俗不堪,简直有辱斯文。”
一个身穿长衫的中年人语气中满是鄙夷。
还不等先前的青年书生答话,就听得有人讥讽道:
“原来是咱们的孔师兄,我说怎么听这话一股酸腐味,若是县男这种情感真挚,动人心魄的歌都不叫歌,那韩某我还真不知道什么才叫歌了。要不,就请孔师兄即兴填词一首,看能不能有县男这歌一半的效果。”
“就是,再说县男本就是行伍,所作之歌要甚斯文,能提振士气,吓破敌胆即可,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听闻先前县男自西北上京,路过衢州珲山,作了一首《望岳》五言诗,堪称传世佳作,就不知孔师兄,可有类似作品,若是没有,怎好意思厚着脸皮去点评县男词作?”
众人一阵哄笑,直臊得那孔姓的中年书生满脸通红,可他犹不甘心,又开口辩道:
“谁知那县男是从哪里抄了别人的诗作,又或者是他憋了十年这才有了那首《望岳》,他一个武夫,我才不信那诗是他所作。”
“哦,却不知孔师兄以为县男是抄了何人的诗作,莫非那诗是孔师兄花了十年才作出的?”
“思惟,你可别难为孔师兄了,他若是有那诗才,何至于考了十几年,如今还是童生。”
众人再次哄笑起来,孔姓书生不敢再说话,咬着牙低着头,一扭身便挤出人群。
王耀宗不知道人群中发生了什么,只是带着自己侍卫,昂首挺胸大步向前走去。
定国公府所处的位置,在长乐内城的西南方向,而御林军飞鸿营的营地,则是在长乐西外城三里处。
从定国公府出发,沿着长乐西大道朝西一直走,出了西瑶门,便是瑶光池。
发源于浡北宛州赤岭高原的秀水河自西北向东南流淌,流经长乐所处的江北丘陵区时,水流放缓,形成了最早的瑶湖,梁归德二年,梁归德皇帝下令在瑶湖东侧开凿出一个新的湖区,两湖联通后,便形成了如今的瑶光池。
瑶光池整体呈葫芦状,西大东小,分别被称为“大瑶光”和“小瑶光”。
大瑶光水面宽阔,是秀水水师的驻地,而小瑶光则是皇家内湖园林。
大瑶光最南端的水域上,有座九孔长桥,过了那桥,先是贡院,再行一里,便是御林军的大营。
为此,京都有童谣:
九孔桥,九孔桥。
九孔桥下瑶光清,
九孔桥上文武星。
若有人从此桥过,
不是秀才便是兵。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王耀宗带着自己的九名亲卫,出了西瑶门,过了九孔桥,继续西行,不多时,便来到了御林军营地外。
眼看到了营地,队列中的小李子再也忍不住了。
“报告!”
小李子大喊。
“全体都有,原地踏步,立定!”
听到有人喊报告,高顺也是待听了队伍,铁面后的一双眼睛盯着死死盯着身后的众人。
“谁喊的报告?”
高顺问。
“报告什长,我喊的。”
小李子跨步出列,目不斜视地说。
“干嘛?敢说要屙屎拉尿我马上弄你!”
高顺不耐烦道。
“报告,我既不屙也不拉……我就是想问,我能不能不入这御林军?”
小李子道。
“反了你,县男之前怎么教我们的,令行禁止忘了吗?”
听到小李子的话,高顺有些生气,声音突然就大了起来。
“等下,高顺你先别急,我来问他。”
高照一看此情,连忙走上前来。
“咋啦,小李子,你怎么就不能入这御林军呢?”
“报告参……政……”
小李子突然忘了该怎么称呼高照。
他原本想按习惯叫高照参谋,但高顺告诉过小李子他们,如今他们已经不是在陇州涵山,王耀宗不是他们的将军,高照也不是他们的参谋,他们也不再是有军籍的士兵,而是云县男王耀宗的亲卫,是私军。
同时高顺还教了小李子他们一个高照新职务的词,叫政什么的,但小李子就是记不住。
“政委。”
高照见小李子憋得满脸通红,这才赶紧出言提醒。
“对对对,报告政委!”
小李子赶紧说,生怕自己一想又忘记了。
“说。”
高照“哗”一下甩开了手里的折扇,满脸享受,很爱听别人叫他“政委”,虽然高照也不知道这词是是什么意思,但按王耀宗所说,政委是队伍中的思想工作者,是信念最坚定,大家最依赖,队伍中最博学多才的人,这样的设定,深得高照个人认可。
“我先前为了能跟着县男,连破虏军的军籍都没要,这御林军的军籍我就更瞧不上了。只要别让我入御林军,能继续跟着县男,就算是罚我做一万个卧撑,从此去给县男牵马我也愿意。我就怕我入了籍,以后县男去了别处,咱们脱籍还得看别人脸色。”
小李子说。
听完他的话,众人都笑了。
“你们笑什么?”
小李子不解,又气又急,一指向彪道:
“老向,你不是和也公爷说过一样的话吗?”
向彪见小李子指着自己,笑得更加大声了。
高照也是一个劲笑,见小李子都快哭了,这才止住众人,随后对向彪道:
“行了彪子,别逗他了,你给他说说,这事先前我怎么和你们说的。”
向彪一挺胸,口答:
“是!”
便对着小李子笑道:
“你小子平日里就是屎尿多,那天政委代县男来和我们解释这事的时候,你便是跑去撒尿去了,什长想好好整治整治你,便要我们不准同你说。”
小李子一听这话,更是一头雾水,看了看王耀宗和高家二子,又去看向彪。
“政委说什么了,你倒是说呀!”
小李子急地直跺脚。
“政委说了,咱们是县男的亲卫,人员文书都已经报到宗人府了,所以咱们只入军,不入籍,除非是哪天县男不想要我们了,否则只要县男走,咱们就能跟着走,谁的脸色都不用瞧。”
闻言,小李子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便喜笑颜开。
“那就好那就好,我说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谁都不反对呢,原来是这么个情况,那我就放心了……”
“说完了吗?”
高顺见小李子又开始絮叨起来,这才语气阴冷地问道。
“说完了。”
小李子收起了笑容,挺直了身子答道。
“说完了滚回队列,准备入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