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豆豆快如风地钻进老屋，猝然停在房门前，看着惨白的白炽灯下的姥姥。她面色蜡黄和死灰纠缠，脸庞乍看如刀削过一般，再打量，血肉又似乎是被不明怪物吸食殆尽。那双混浊的眼睛在看到唐豆豆的时候，骤然亮起光芒。姥姥干枯的右手吃力地抬起，向唐豆豆伸过来想要握住他，干瘪的嘴唇上下费劲地起起合合，想呼喊她疼爱的外孙，却只发出“呵呵”的声响。
吴叔叔静默地走到床尾，他看着唐豆豆扑到老人家床头，想安慰什么，又什么也说不出来！昏暗中有种烈日灼身的错觉，又有一种灯光下黑夜要吞噬万物的感觉。
“姥姥，你怎么了？”唐豆豆抓住姥姥的右手，握在手心里。他扑通一声跪在床边，痛苦已如尘埃，无处不在。
“啊……啊……”姥姥吃力地张嘴，啊啊啊地叫唤。
“豆豆，给姥姥喂点水进去吧！”静秀端来温水，眼泪吧嗒掉进了杯子里，荡漾着一圈圈悲伤，一圈追着一圈好似永无止境。
唐豆豆恭敬佛祖一般地接过杯子，颤颤巍巍地凑近他姥姥嘴前，缓缓倾斜着，虔诚地期盼那水能让枯木逢春……静秀见状，立刻悲恸地转身用袖子胡乱地抹掉泪水。
“姥姥，咱们喝点水就会好了哈，来喝点！”水随着唐豆豆姥姥艰难地吞咽，大抵都无声地溢出嘴角来。
“豆子……和妈妈……好好的……”听见姥姥微弱的声音，唐豆豆情不自禁地凑到姥姥嘴边，好让姥姥省点力气。
“姥姥在……在天上……看护……你……你们……”话音刚落，唐豆豆就感受到姥姥急促地喘气，胸腔如鼓隆起，口唇紫绀，瞳孔霎时放大。她缓缓伸出左手探向房门口：“你来了！”
唐豆豆不敢大声呼喊，却又想喊一声姥姥留下。最终，在姥姥瘦如干柴的手臂垂下时，他嚎啕大哭起来：“姥姥！”
“豆豆，赶紧让让，让你妈妈给你姥姥换上寿衣！”房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挤进了许多人，恍恍惚惚的，唐豆豆似乎看到了朱妹生大娘要把自己搀走，又似乎看到胡奶奶跌跌撞撞地扑到床前喊着姥姥……
静秀像个机器人一样，在众人的帮助下给唐豆豆姥姥擦洗了身子，换上了早就准备好的寿衣。
“豆豆，给你姥姥穿袜子，穿鞋子吧！你姥姥总说享到你的福，说你的小手能把她一天到晚的疲倦劳累捏跑了……去吧！”静秀把一双崭新白色棉袜和绣花小寿鞋递到唐豆豆手中。一双鞋，还没有唐豆豆的手大。
“姥姥，你的脚趾头怎么踩在脚底下呀，好丑！”
“姥姥小时候被你太太、太爷逼得缠脚呀，可怜啊，还没学会走路就要裹着脚哟……缠得死死的，好多年呢！”
“那不痛吗？”
“怎么可能不痛呢，说疼得人死去活来都不为过。可是，你太爷说要是不缠脚就嫁不出去。呵呵，那时候我才几岁呢，哪里知道嫁出去是什么事，嫁人又和缠脚有什么关系！”
“那姥姥现在知道是什么关系吗？”
“嗯，大抵是大家都生病了的缘故吧。反正姥姥是被一块长布给毁掉咯，本来你姥姥可以走遍天南海北嘞，可是这双脚啊，走远一点就犯病，叫人钻心地疼！走不远，这不就留在原地了吗？”
“胡奶奶说泡脚，泡脚脚就会舒服！我给奶奶泡脚按摩吧，会更舒服！”
“好，我家豆豆让我享福咯！”
泪水如大豆子一颗颗滚烫地掉落，唐豆豆生怕泪水烫到姥姥干瘪的小脚。上半年，姥姥的脚还时常胀气，像发面老馒头，如今像戳破的皮球，瘪得只剩下皱巴的皮包裹着纤瘦又畸形的脚骨。
唐豆豆小心翼翼地给姥姥套着袜子：“姥姥，我手轻吧，没弄疼你吧？我给您穿鞋了哈，愿您在另一个世界步履轻盈，得偿所愿，随心所欲……”
屋子里都是流泪的脸庞，和诉说唐豆豆姥姥身前事的亲朋好友，可是唐豆豆一个人也认识不了，他脑子里都是“姥姥睡着了”“姥姥睡着了”。
好不容易鞋子穿好，就有好几个大汉冲进来，吴叔叔将唐豆豆往床尾后头拉，唐豆豆只看见几个黑衣人抬着姥姥往外走。
“姥姥……”
“豆豆，你姥姥要走得安心，你就按住伤心哈，安安静静地送你姥姥走！”吴锦江抓着唐豆豆胳膊，沉声劝慰。
“好，我不吵姥姥，姥姥好好走，一路走好！”唐豆豆内心不停地说着“不吵”，整个人神情恍惚地跟着人群往外走。
姥姥被放在东边的厅堂，躺在硬邦邦冰凉凉的水泥地上，头枕着一块红砖。
这得多难受啊，姥姥本来就只剩下皮包骨头，这么硬的铺子，她愿意躺吗？她能躺得好吗？可是，她都走了，还在乎这些吗？
“豆豆，人归去，睡大地，一身轻。这样，你姥姥不会再眷恋这个肉体，会很快地升去极乐世界的。”吴叔叔搀着唐豆豆跪在姥姥的正前方。
不一会，唐豆豆连他姥姥的身体都没法瞻仰，眷恋。一条大红毛毯要将姥姥从头到尾地遮盖。那深陷的眸子被薄薄的眼皮子关着，唐豆豆多么希望姥姥睁开眼睛，虎着脸说道：“豆子，别调皮了哈，遮住了脑袋，人是要憋死的嘞！”
毯子无声地盖住了一切，也隔绝了唐豆豆的视线和期盼。接着又有两个大汉扯来凉席，将姥姥围在里头，唐豆豆只能看到亚麻黄的席子。这席子是姥姥特意叫师傅编给唐豆豆夏天睡地上的。姥姥很呵护它，所以它还显得新崭崭的。
它将裹着姥姥去另一个世界！
一个香炉，三根香，一对蜡烛，一沓纸钱一一摆在唐豆豆和他姥姥之间。
姥姥，我还没能给你养老，您怎么就能丢下我们走呢！想到这，唐豆豆这会才想起静秀，抬头四望，泪水湿了眼睛，模糊地看见静秀跪在一旁趴在席子上，凝视着毛毯下的姥姥，泪有千行，却一声也没出。
“给你姥姥烧钱纸吧，好让鬼差不为难！”吴叔叔也跪下来，抓了一小沓递给唐豆豆，自己也抓一把，一张一张地放进不知道哪个人刚放下的“囍”字牡丹搪瓷盆。
大半夜，人渐渐散去，哭声渐息。唐豆豆脑子空空如也，却依旧绷着一根弦：姥姥，怎么就走了！她怎么能就走了呢！
风吹着蜡烛，蜡烛泪流满面。风吹过搪瓷盆，纸灰堆星火速燃速烬。风吹向三支香，炊烟袅袅一段后就消失不见……
屋外，“嘭”的巨响，一颗柚子砸到地面滚远，谁也没去关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