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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久违雨溪居

    一对璧人失之交臂,可叹天意弄人,何况古月轩这次只说对了一半。

    对的一半是:武林豪杰聚会,的确不失为找人或结交朋友的一个好机会。

    错的一半是:慕冰并未躲着祈少君,但她现在又在何处?

    祈少君千百遍问自己这个问题,带着这份牵挂启程了,而且前途凶险,让古月轩、司徒曼玲他们与自己同行,他虽千万个不愿,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然岂非枉起了“少君”这个名字。

    古月轩跨着车辕:“连若心都会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就不必介意了吧,而且,我让师弟们散布的消息是‘祈少君已经独身前往洛阳’,无论慕姑娘听到还是朝天宫听到,对我们而言都是有利的,我们也不必急着赶路,一路慢行便是,先一路西行,过望归山后再北上。”

    一听望归山,祈少君心头一震,古月轩是想让他回乡看看,尽管家乡此刻能带给他的除了痛苦之外还剩的什么,但他还是感激兄长煞费苦心,他不再有任何异议,但他正色道:“不过,还望古兄答应我一件事……如果遇上危险,你切记不可管我,一定要以这几个姑娘的周全为先!”

    看着他如电般的眼光,斩钉截铁的语气,古月轩只得默然颔首,但是他真的会答应吗?也许……很难说……

    两位大侠同乘一辆马车,一边闲聊、一边立约,而司徒曼玲则被若心和古家两位妹妹拉到了另一辆马车,为何如此?望着司徒曼玲微带苦涩的神情,看得出她知道原因,虽不愿、亦无奈……

    他们行途缓慢,一路游山玩水,还常低调插手世间不平事,这一点倒是出乎了幕后黑手的意料,一时捕捉不到他们的行踪。

    怒雪威寒、天地肃杀,他们一行人过淮河时已进入隆冬,越往北去越是万里雪飘,除了长年奔波于大江南北的商旅熙攘来往,或因大雪弥江时常团聚于各个渡口,谁也不会选这种时节出远门。

    但他们中也不乏兴致高的,若心首当其冲,她自幼生长于风和日丽的江南水乡,从未出过远门,何曾见过这等高山大河、飞雪冰纷的北国风情?更未见过北方百姓丰富多彩的过年喜庆,更未享受过这等漂泊江湖,苦中有乐的滋味,对她而言,一切都是新鲜和幸福的,所以她感激上苍改变了她的一生,尽管她还未尝过这背后的代价,但相信这位颇具侠气的风尘女子也绝不会后悔。

    荒山破庙中,众人相依相偎围坐火堆旁,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唯有祈少君独自怅然,他提着酒葫芦饮酒驱寒,看着眼前篝火上已经烤好的野味,闻到那扑鼻芳香,他就想到自己也曾为某个人烤过,此刻野味方向依旧,伊人却不在,触情伤情,当真食亦不知其味。

    一个人习惯了被另一个人照顾后,如果照顾他的人突然不在了,那是何等得空虚寂寞,所以虽不知道慕冰现在究竟芳踪何处,但可以肯定,没了祈少君在身边,她日子一定很难熬;反之,一个人长期在照顾另一个人,被照顾的人如果也突然不在了,那个人也一样会觉得没了什么,所以祈少君也很难熬,相识一年半以来,他每天都能看到她的一颦一笑,连她的冷酷也成了值得珍视的记忆,可现在突然就这么离开了自己,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变得空空如也了……这就是爱情的苦涩吧。

    “醉乡路稳宜长至,他处不堪行……铁兄,我现在明白你的心境了,可是你总比我幸运,至少关心你的人总是追着你,还不时会出现在你面前……而我却想见都不可得……”他坐在篝火边举葫闷饮。

    古月轩关怀好兄弟,就索性陪着他一起喝酒解闷,只是他如今有了若心,自然也体会不到好兄弟的相思之苦了……

    司徒曼玲将干粮递给他,他不忍对方担忧,勉为其难地接过。

    “少君哥,你这个样子,是想让慕姐姐找到你之后,让她更伤心么?”

    祈少君沉声道:“曼玲,我知道你关心我……可是情之一物,若是人人都能驾驭,那么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悲剧可以消弭于无形了。”

    这个道理谁不明白,就像祈少君自己说的,但谁都只能靠自己来承受。

    夜深空寂,破庙里,古氏兄妹和若心正在篝火边睡得香沉。

    祈少君心有牵挂、夜不能寐,索性靠坐在破庙门前仰望纷飞大雪,伊人离去时日渐久,试问他又如何睡得着?

    朦朦胧胧……漫天飞雪的深处,缓步走来一个白衣如雪的倩影,似乎在呼唤着他,他颓然抬起疲惫的眼眸,却猛然一怔!

    “吟……冰冰……?!”他失声一鄂!

    “少君……”温婉轻柔的语声,宛似带着暖意的雪花轻抚着少年的心。

    他缓缓站起,激动道:“冰冰……你去哪里了?我一直在找你!”

    “我……我也是……我也很想再见你一面。”语意带着哀伤。

    “再见我一面?冰冰,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少君,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呀?”他惊愕道。

    “我……我……”哀伤的语塞带着泪眼模糊,突然!白衣如雪的倩影陡然化作一团飞霜消失无踪,朝着少年扑面而来!

    “啊!冰冰!!”白衣少年失声惊呼、猛然惊醒!

    稍稍缓过神,原来自己还是靠坐在庙门口,一股飘雪寒风呼啸而进,吹得他浑身一阵寒颤……原来是梦魇一场,可却为何如此真实?

    “怎么了?!是朝天宫追来了吗?!”古月轩翻身而起!

    “少君,怎么了?”若心惶声道。

    “做噩梦了吧?少君哥,你还是进来烤烤火吧。”古晴萱劝慰道。

    同伴们应声惊醒,都在温言安慰着他;另一边草堆上,背对而卧的紫衫少女并未起身,因为她同样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一直留意着庙门口的少年魂萦梦牵的黯然之态,心中越发惆怅和失落。

    “少君哥……我难道就不如慕姐姐么……”

    她心头不断萦绕着这句话,剪水般的眼波不时会朝门口望一眼。她是声名显赫的武林世家千金,本应一生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本也觉得这都是理所应当的,及笄之后闯荡江湖、快意恩仇好不自在,可是上天偏偏会让她遇上一个祈少君,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及一切的一切,这究竟是喜还是悲?是悲的话,若非祈少君,她就不会是今天的司徒曼玲;是喜的话,那为什么自己喜欢的少年偏偏喜欢的不是她?上天真的就这么爱捉弄人么?

    一路上,虽有两个妹妹和若心常常谈笑嘻哈,她和三女也很谈得来,但是每每看到祈少君不得不强自振作,而当他一个人的时候,又举杯邀明月、思念伊人的模样,这个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女心情也骤然变凉,跟着他一起怅然。

    一夜暴风雪过去,众人走出破庙感受朝气。

    只见远山近松、朦胧含笑,经历了昨夜的一场大雪之后,此刻风雪已霁,晨曦朝阳的照耀下,披上了雪白衣袍的大地如同冰雪天山上的仙女,何等的醉人心扉,何等得遥不可及……又何等地像极了某个人……

    可惜,如此美不胜收的景色,也无法荡涤少年男女心中的惆怅和思念。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思念之心也一日日浓起来,古人云:“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亲人如此,爱人亦是如此,往往要等到失去后,才真正感悟到什么叫珍惜。

    不过总算也有庆幸的事情,古月轩一路时时警惕,倒也未出现任何他所认为的危险,但这究竟是否庆幸也很难说,灾难前的平静不都往往静得吓人么?何况他们很清楚这灾难早晚将至……

    这天,他们终于行至望归山下的雨溪镇……

    尽管入冬,但水波溶溶的雨溪镇一如往昔的秀美!

    一回到家乡,祈少君顿生游子归家的情感,总算能够转缓一下自己对慕冰的思念之情……于是,老马识途的他带着司徒曼玲、古月轩五人,来到了青石板大街上的雨溪居酒楼打尖,还叫上了这里最好的竹叶青。

    掌柜老唐一见老顾客,忙道:“哟!这不是少君吗!你两年前定的酒,我说怎么没人来取?原来是出去闯荡江湖了,有没有闯出个什么腕儿来呀?”

    听着这带刺的寒暄,祈少君悲怆和怒意同时涌起,悲的是,这些酒本来是要给自己义父祝寿的,可现在连浇在墓碑上的机会都没有;怒的是,归处两年前已化为灰烬,雨溪镇上的百姓焉有不知之理,这唐掌柜竟然哪壶不开提哪壶,还把话说得这么风凉,若换了他义父的脾气,早就一拳打上去了!

    古月轩温言道:“祈弟,难得回到家乡……反正时间有的是,要不我们就在这儿多留几天,你也可以跟认识的朋友们聚聚。”

    祈少君虽没有回答,但也默许了,因为谷月轩的话提醒了他,他在这雨溪镇上的确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他既然回来了,而且是万劫余生、活着回来了,是应该去探望一下这个朋友的。

    用过午膳,古晴萱和古岚拉着若心要到处走走,顺手把古月轩一起拉去去逛街看戏,留下司徒曼玲陪着祈少君在客栈里喝茶休息,这三位少女的想法和古月轩截然相反,她们这些日子以来,看着司徒曼玲饱受单相思之苦,见她时常轻颦垂首、不时还黯然泪下,同样身为女子,试问她们又于心何忍?因此趁现在慕冰不在祈少君身边,自然也得给她些机会,这样才公平,至少她们自己认为这样很公平,只是祈少君哪想得到、更顾不上这些少女心思。

    明亮朝阳的大堂里,两人正在喝着下午茶……

    司徒曼玲端坐着默然垂首,眼波凝视着桌上的茶碗,樱唇不断微动,一双春葱也一直在茶碗边互相拨弄着,像是在鼓起勇气想说一些话。

    “少、少君哥……我一直想问你,七夕那天晚上……我在西湖岸边,听到有人在湖上抚琴,那抚琴的人……”她喃喃道。

    “嗯?!这……”祈少君原本半阖的眼眸猛然一睁,原本白皙的脸孔变得更白,而且清楚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至于那副表情,简直像做了亏心事被人抓到了一样,而且这等仪态,岂非坐实了问题的答案那个人就是我!

    “你……那天晚上……也在……”他矫舌支吾道。

    司徒曼玲星眸半闭,沉着面靥呐呐道:“……你是在陪她……是嘛?”语声虽温柔,但满含着透心的失落与感伤。

    祈少君深吸了一口气,叹道:“她饱受多年苦楚,那阵子又郁郁寡欢,我又于心何忍?所以就带她出来游山玩水,我一时心血来潮想来杭州,其实都没想过七夕到了……后来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司徒曼玲听到他说“一时心血来潮想来杭州”这句话,眼中突然一亮、抬起柔情的眼波,轻轻问道:“那你……怎么会想到来杭州的?是不是因为你记得答应过我,要来杭州找我?”

    曾经答应过,祈少君潜意识下究竟有没有这样想过,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只得垂首道:“或许……我心底里是这么想的吧……无剑山庄的事,我也没来得及跟你说声谢谢……后来我重伤昏迷,还劳烦你来客栈探望……”

    这几句短暂的对话里,祈少君不断地斟茶喝茶,就怕面对司徒曼玲似水的眼波,但司徒曼玲倒是有些安慰,因为祈少君心底的确想着她的,对于一个心高气傲又刁蛮任性的千金来说,刚才那这些问题,还真是需要极大的勇气启齿,她毕竟还是个青涩少女,不像慕冰那般敢爱敢恨,但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在情场上容易吃败仗,爱情……不也需要鼓起勇气去争取的不是么?

    美少女尚未明白这些,甜甜一笑道:“不用客气。”她笑得稍有些勉强,祈少君昏迷了两天,她曾四度来去悦来客栈探望,但面对慕冰的不待见,两位绝色女子之间究竟说了些什么,又发生过什么,恐怕祈少君永远没机会知道。

    尴尬的气氛总算有了化开的机会……

    脚步粗重,客栈里来了几个祈少君生平最痛恨的对象鞑子官兵!

    只见那几个官兵一坐下来,就朝着唐掌柜大声吆喝、要这要那,可唐掌柜明明一脸的不满,却还得强颜欢笑地招待他们吃霸王餐……

    一眼望去,那一桌大鱼大肉加上几坛子上好的竹叶青,少说也得花上个七八两银子,那群蒙古官兵狼吞虎咽的大吃大喝完之后,未见掏腰包、只是随便来了一句:“掌柜的!把账记着,下次一起算!”就扔下这么一句话,可谁知道这是第几回“下次一起算”了?

    祈少君正愁一肚子闷气无处宣泄,见此情景,饶是他再冷静、再平和,也按耐不住,猛一拍桌子怒喝道:“站住!!!”

    官兵被他一声暴喝下,登时一怔!闻声望去,只见邻桌一个少年正对他们怒目而视,怔怔之余,再见他身旁还坐着位风姿俏丽的妙龄少女,又是一荡。

    但那少女斜睨一旁,只作未见;而那少年冷喝道:“几位官爷!敢问这里是酒楼,还是你们自个儿家后院?!”

    这怪异的问题,官兵们一时间既惊愕又不解,但还没来得及喝问他,他就抢先着继续道:“哦~~~我明白了,这里就是你们自己家,这掌柜的一定是你们的爷爷,所以才要每天弄这么多大鱼大肉,来伺候你们这帮孙子,对不对?!”

    官兵们惊怒交集,带头的一个拔出弯刀吼道:“哎嗨~~你个不知死活的小南蛮子,敢管管爷们的事儿~~!弟兄们上,给我剁了他!再把他身旁的漂亮姑娘抓到军营里乐乐~~!!”

    司徒曼玲本还想劝祈少君不要闹事,但一听此言顿时怒上心头,收敛已久的那股子任性和泼辣的脾气涌上心头,一发不可收拾!

    结果就是……

    “啊呀~~~~~!!好厉害的丫头啊~~~!哇哇~~~~~!!!”

    刹那间,大堂里“乒呤乓啷”摔杯子砸碗的声音彼此起伏,伴随一个紫色倩影几个起落,随后又是一连串的嘶声惨呼,比起战场上的金戈铁马的战鼓声,这等场面倒也别有一番景致,顾客们也还没来得及吓得躲到墙边,紫色倩影已经恨恨地轻足落回到座位上。

    大伙定神一看,几个官兵不是折手断腿就是头上挂彩,一个个倒地痛嚎。

    这对少年男女本就心情郁郁,这帮鞑子官兵只能悲叹倒了大霉。

    “哼!找死~!”司徒曼玲敛起怒意,举杯轻嘬茶水……其实,若以她过去的脾气,这几个作威作福的官兵多半已经交代了性命,只因后来受到了几位“哥哥大侠”的熏陶,已自制了很多;说到这个,其实还有一位女子也是如此,只可惜芳踪杳无……

    至于祈少君,他压根就没机会动手,端坐着一手捧着茶杯,一手还捏着一把从空中接住的弯刀,只见他放下茶碗,道:“这么把破刀,切菜还嫌钝。”言谈之间,手指连续弹击刀背,只见一把精钢制成的弯刀,居然被他一段一段地弹飞出去,片片钉在门口的柱子上,竟入木三分!

    见到如此非常人的身手,那些官兵的余生都会留下挥之不去的梦魇!

    祈少君又将剩余部分运力捏碎,“哐啷”“哐啷”掷落在地上,这些碎片掉地上的声音,对那些官兵而言,实在是有如死刑犯的脚镣拖在地上的声音!

    只听他冷冷问道:“说……这里到底是酒楼,还是你们家大院?”

    官兵们哪里还敢再放肆,哭丧着道:“哎哟!是、是酒楼……酒楼……!”

    祈少君道:“既然是酒楼,那为何要赊账?”一言既毕,突又厉喝道:“唐掌柜的!过来!”一双厉芒始终盯着眼前的恶霸们。

    唐掌柜早就吓得躲在了柜台后面,陡闻祈少君气势逼人的一喊,只得哆哆嗦嗦地走到他的桌旁,颤声道:“祈大侠……祈大爷……有……什么吩咐?”

    祈少君依旧冷冷的盯着那群官兵,一边对唐掌柜问道:“这群蒙古狗欠了你多少顿饭,赊了你多少银子?”

    唐掌柜支支吾吾着:“这……这……”其实,他何尝不是对这几个狗仗人势的官兵恨之入骨,可蒙人生性凶残,试问又哪里敢问他们收钱?何况还是草菅人命的官兵,更可悲的是,他也数不清那些官兵欠了他多少钱了,所以饶是他平日里八面玲珑,当此时刻也只得战战兢兢,支支吾吾地不敢说。

    祈少君虽有醉意但并未糊涂,岂会不明这粗浅道理,本也不欲为难他,只是恼恨他适才无端挖苦,揭自己的疮疤,因此非要让他好看不可!冷冷道:“怎么了,吞吞吐吐的……你适才挖苦我的时候,嘴巴不是还挺利索的么?我定的那十坛子竹叶青究竟还在不在?!”

    唐掌柜还是不敢说话,眼见这个少年今非昔比,额上冷汗大渗,适才他带刺寒暄,却不知这少年闯出的腕儿远比他想象的大太多……

    痛苦的嘶叫声在耳畔回荡了半晌,唐掌柜颤立在祈少君身侧,身躯躬缩面白心战,始终不敢道出价码……

    祈少君心头稍稍平静,心想得饶人处且饶人,倘若真让那几个官兵付账,多半会事后报复,势必要连累这酒楼遭罪,于是对他们冷言道:“你们几个,叫我爷爷……”他语气冷如霜剑,似乎有点受了慕冰的感染,而官兵们听到此话先是一愕,正踌躇着要不要叫,只听头顶上又传来令人战栗的声音……

    “怎么?不肯叫?”这话冷森之中又带着怒意。

    “呃!爷爷!爷爷在上!受孙儿们一拜~~!!!”官兵们顿时心惊胆裂,只得俯身跪拜,当起了孙子,还勉强行了汉人的礼仪。

    谁知刚喊完爷爷,司徒曼玲也上前,娇喝道:“还不够!你们几个狗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轻薄本小姐……叫我奶奶!”

    “啊?!”祈少君张大了嘴,暗付:“那她不成了我的……?”

    司徒曼玲也猛感不妥,再转首看到一旁祈少君哑然失笑的表情,一张俏脸顿时红晕腾升,又听身旁还传来一阵摇尾乞怜的恭维声:“祖母!祖母在上,请受孙儿们一拜!”又是朝她顶礼一拜。

    司徒曼玲“嘤咛”一声,娇躯一拧跑向屋外。

    祈少君其实还很清醒,也不去理会司徒曼玲的娇羞,转过头面对那群被整得死去活来的官兵们,轩眉道:“好!既然你们肯做我们的孙子,那么这顿饭算是爷爷我请你们的……乖孙子们,给我听好了!这家客栈你们爷爷的表亲,今天爷爷我心情好,你们这些不肖子孙在这儿吃霸王餐,我姑且不究,但若有下次,我就你们的把舌头留下来做烩鸭舌……滚吧!爬出去!”

    嘴上说心情好,实则连日来便寻伊人不着,心情委实恶劣,否则以他的品性也不会如此邪乎处事,这群为恶乡里的官兵只怪踢到了铁板,虽白吃了一顿大鱼大肉,却跟着又吃了一顿板子和一顿苦鳖,只得当着众多街坊们的面,挣扎着疼痛、踉跄蹒跚地爬出了客栈,然后屁滚尿流地一溜烟跑了个干净,随后就是街坊们的一阵鼓掌喝彩声。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当年成吉思汗一手创立大业,蒙古族民在酷寒风霜的环境下养成了坚韧强悍的民族性格,战场上更是骁勇无畏,如今竟也当起了孙子,可见常年的平安和逸乐会销蚀坚强的意志。

    历史的经验再度告知人们,喜欢不劳而获的原始游牧民族,再抢到富贵的学者文明人的财富,享受到这一切后,往往表现得更贪生怕死。

    祈少君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阵慨叹……

    思绪了一会儿,他从腰包里拿了两大锭银子,朝桌上轻轻一拍,只见金锭入木及寸,又见他冷冷道:“唐掌柜,拿纸笔来……”

    唐掌柜立时吩咐下去,低头哈腰地递上纸笔,颤颤道:“祈大爷,这是您要的纸笔……敢问还、还有何……吩咐?”

    祈少君写完纸笺,冷冷道:“先给我准备三间最好的厢房;另外,通知你的伙计,照这份单子,让厨房里备足食材,我一会儿要用;还有,立刻给我备好十坛上好的竹叶青。”

    唐掌柜一时不解,但谁也不会跟银子过不去,忙接过银子低头哈腰道:“是是是!祈爷吩咐,一定照办!”

    掌柜退下后,祈少君刚想起身去找司徒曼玲,只听客栈门外传来一阵缓慢又独特的鼓掌声:“好身手!有气魄!”

    他闻声望去,只见有两个衣着朴实的文士缓缓走了进来……

    只见其中一人约天命之年,下颚微有须,相貌清癯,只听他道“好、好!想不到一别经年,祈老弟当真是今非昔比呀!”

    祈少君似乎认识他,喜出望外道:“小弟只是看不惯他们仗势欺人、作威作福,是以恫吓一下他们罢了,倒是老哥哥你,一别经年,上哪里发财了?”

    那“老哥哥”大大咧咧,上前与祈少君相拥一笑道:“哈哈哈哈……兄弟见笑啦,财从何来呀?不过是比过去好那么一点儿罢了。”

    祈少君又指着老哥哥身旁的青年文士道:“敢问,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青年文士微微一揖,沉沉道:“小生云谷。”

    祈少君一打量,只见这云谷年约二十七八,样貌清秀、肤色洁白,谈吐和举止十分地文雅,不过……一双斯文秀气的眼眸中,却隐含着如电般的寒芒,但这是因为对方是祈少君,而在寻常人看来,根本看不出那双眼眸里暗含的深邃,可见此人深藏不露,祈少君虽神情自若,然则心中暗潮涌动,惊付道:“如此冷峻的目光,却收敛得几乎看不出来!而且还那么熟悉……”

    他抱拳谦恭,请二人入座后,寒暄道:“云兄看来不像本地人。”

    云谷沉声道:“小生不过是来自北方一名落第举子罢了,怎比得少侠如此俊朗的身手,显赫的名声。”

    祈少君道:“云兄此言岂不折煞小弟,江湖末学又何言显赫声名?”

    老哥哥笑道:“哈哈,老弟太谦虚了吧!当日独闯无剑山庄、力挫群豪的英雄事迹,江湖上谁人不知?无极天子之名又有谁人不晓?纵然江湖上不晓,老哥哥我焉能又不知之理?唉!不过三年未见,老弟就闯出了这么大的腕儿来,老哥哥万万想不到啊!呵呵……”

    正巧此时,司徒曼玲久久不见祈少君走出酒楼,于是便微带娇羞地回到了酒楼里,柔声道:“少君哥,你还没走?这二位是?”

    祈少君道:“曼玲,我来介绍……这位老哥姓贾,我是我的忘年交。”

    司徒曼玲抱拳道:“见过贾大叔。”

    贾大叔晒笑道:“好好好!这‘假大叔’之名本乃老夫所忌,不过今日被这美貌姑娘金口一唤,自当欣然所受!”

    闻听江湖前辈夸赞美貌,司徒曼玲娇羞嫣然;而祈少君陪笑道:“老贾,反正你已假了一辈子,想真也真不了!”他转首对司徒曼玲道道:“曼玲,他自幼及长别人都称他老贾,早些年是小生卖老,现在算是实至名归更名声在外。”老贾刚想堵他的嘴,他又抢着道:“还有,这老贾号称‘江湖通鉴’,道行不逊于当年的百晓生,江湖上的事情他纵然非十CD知道,但也知道九成九,过去我们归处多亏他总是提供可靠的消息,所以每次劫镖皆能百发百中!倘若有江湖上的麻烦要解决,需要打听什么,也都是向他求助。而且,你别看他一副猥琐相,轻功可是当世几稀,要不然他早就被机会当‘老贾’了!”

    司徒曼玲娇笑道:“哈!我明白~~逃命功夫一流~~!”

    祈少君笑道:“若非如此,就凭他干的这一行,不知被人砍死多少回了!”

    老贾故作微叱道:“哎!我说老弟呀~~干嘛当着人家姑娘的面,把我混饭吃的招数都交了个底儿呀!还……还说我长得猥琐~~你小子油头粉面,跟个兔儿爷似的能好到哪儿去!”口中笑嗔调侃,然则他心里不知有多瑟,别人诚心夸赞,无论是谁都不会发怒的。

    祈少君笑道:“大家都是自己人嘛,更何况搏姑娘家一笑的事儿,你可是从不拒绝的哟。”

    老贾赔笑道:“原来是自己人呐,尊夫人当真美若天仙,许久不见老弟,你还真是今非昔比呀!”他故意借题取乐回敬对方,结果祈少君倒没什么,倒是令原本就娇羞未消的司徒曼玲登时双颊红透,又是“嘤咛”一声,窈窕的身影又一掠飞出大门!

    老贾还晒然道:“哎!弟妹啊~~!这市井之中飞檐走壁,非奸即盗!你可是犯了江湖大忌呀!”

    祈少君一把摁住他,尴尬道:“老贾!你玩笑开大了!”

    “怎、怎么啦?”要知这老贾游戏人间,生性逗趣,混迹江湖一生,老于世故,善论言辞、左右逢源之能堪称一绝,逗逗青涩少女岂非小菜一碟。

    “啊!什么?!司徒盟主的掌上明珠?!”不过,当他得知自己得罪的是武林盟主千金,登时哑然失笑:“唉!瞧我这张嘴,实在是唐突失礼!连司徒大小姐都冒犯了!该死该死!”

    祈少君笑道:“而且死罪难免!万一她跑回来要你命,别怨小弟袖手旁观!”

    老贾晒然举杯道:“老哥哥有难,老弟不会见死不救的。”

    祈少君道:“你逃命功夫一流,用不着我救……”口中虽这般调侃,但祈少君断不会见死不救,关键是,司徒曼玲也绝不会冲进来向老贾索命,相反,她甚至还会请老贾大吃一顿。

    这对忘年交寒暄、陪笑了半晌,云谷却却始终木坐一旁,不苟言笑,祈少君谈笑之间也一直留心这他,暗付道:“此人如此深沉,实在是深不可测。”于是寒暄道:“老哥哥,我们闲扯了半天,别冷落了云兄……云兄,失礼了。”

    云谷道:“无妨,学生本就喜静。”

    祈少君询问道:“冒昧一问,敢问您是如何认识我这位老哥哥的?”

    云谷沉沉道:“萍水相逢罢了。”

    老贾插口道:“是啊,萍水相逢甚是投缘,欲与共谋大事之人。”

    祈少君心付道:“大事?”

    他重新唤掌柜上酒,与二人畅谈起来……

    令人想不到的是,云谷是个滴酒不沾的人,总算他还喜欢喝茗茶,若是没有茶,他甚至只需一杯白开水即可。

    老贾长长一叹道:“当日归处遭难,无奈我要事缠身,等我知晓噩耗时,望归山早已逢春芽又生……说来惭愧,老哥哥枉称江湖通鉴,竟然直至后来回到雨溪镇,才得知故人的家园已成残垣断壁。”

    祈少君沉吟一瞬,道:“朝天宫行事奇诡狠辣,老哥哥又漂泊江湖,不知此间发生之事,也不奇怪……再说此事于你又有何干,何须自责呢?”

    老贾自责道:“谁说与我无关?当日那支暗镖,正是我向云大当家提供的消息,可谁想到这支暗镖的幕后黑手竟是朝天宫!”他仰首一饮而尽,叹道:“是我间接导致了你义父他们死于非命,实在难辞其咎。”

    祈少君道:“老贾,有些事情本非你我能左右,该遭报应的是朝天宫。”

    老贾微笑道:“多谢兄弟宽宏,今日见你安然无恙,老哥哥实在高兴。”

    祈少君道:“小弟何尝不是……”他欲言又止,随即泰然饮茶,因为他还记得老贾适才所说的“大事”,换了别人必定都会出言相询,但祈少君总觉隐隐有些不安,于是不再搭话,以免跑题,更不主动出言相询。

    所以,老贾最终自己道:“不过朋友固然可贵,要是能有志同道合,能够共创一番事业的朋友,那就更可贵了……少君,今你虽孑然一身,却也不失为与老哥哥一同共创事业之良机!有贤弟这般武功才智,何愁大事不成。”

    祈少君道:“哦?我本道老哥哥一向游戏人间,原来是也是心系苍生、胸怀大志之人,真是失敬啊。”

    老贾猛喝了几杯,正色道:“兄弟谬赞了……眼见鞑子占我大好河山且不去说,还在中原的土地上仗势横行、欺压南朝子民,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兄弟刚才见义勇为,狠狠教训那帮鞑子,实令老哥哥既感且佩。”

    祈少君道:“老哥哥过誉了,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老贾道:“好,既然是自己人,老哥哥就有话直说了……不瞒老弟,老哥哥早年曾欲结交天下豪杰,推翻蒙古朝廷共创大业……”说到此处,他又叹了一声道:“但是,历史也告诫我们后人,天下大势盛极必衰、衰极必盛,历朝更替更是自古已然……你觉得此言有理么?”

    此乃千古至理,祈少君断无不认同之理。

    老贾道:“只是……改朝换代,苦的还是千千万万的百姓,其实说到底,百姓心中所求不过尔尔,这天下到底是汉人的还是蒙古人的,说句诛心之论,他们又哪里关心?他们要的只是天下太平,只需能够安居乐业,他们谁又去在乎谁来当皇帝、谁来得天下呢?”

    祈少君微微额首,道:“老哥哥有何高见?”

    老贾肃容道:“高见不敢妄言……老哥我觉得,无论世人怎么看待,只要对得起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对得起良心、对得起百姓,那无论做什么都不算违背底线,就好比说你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绝情仙子平反,足见兄弟你是个不被迂腐枷锁束缚,率性而为的真男儿,这正是江湖崇尚的任侠之道!老哥哥真是羡慕你,不知多么想如兄弟你这般仗剑行侠、快意恩仇,无奈功夫差劲,唯有另辟路径以图一展抱负,为此曾结交豪杰共创大业,也尝试了投效朝廷。”

    “投效朝廷?”祈少君口中应了一声,心中隐忧渐大,但他仍面不改色,还坦然一笑道:“老贾,认识你这么多年,小弟只道你一混迹江湖闲散之人,今日才知道原来老哥哥胸怀鸿鹄之志,心系天下百姓,实在令小弟钦佩。”

    老贾几杯下肚,似有醉意,摆摆手道:“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祈少君微笑喝了一杯,但并未去接他的口,因为心中隐隐有了疑窦,而且倘若他的判断是对的,那就算自己不出言相询,对方自己也必会主动道出,对方欲擒故纵,而他自己只需以静制动。

    而老贾果然耐不住(中间省略十万字)滔滔不绝……

    最后他微醉道:“不瞒老弟,如今老哥哥可谓身在曹营心在汉,虽一心戮力为百姓,却也眼见官府无道、奸佞横行,深觉势单力孤呀。”

    祈少君沉声道:“言下之意,老哥哥如今是已头身朝廷,位极人臣了?”

    老贾苦笑道:“啧!位极人臣谈都谈不上。”他正了正面色,又道:“但无论身处何位,老哥哥初衷未改,体恤民生不敢有丝毫松懈怠忽,如今身在朝廷,总算薄有权势,可以借着有为之地为老百姓略尽绵薄,总好过过去混迹江湖碌碌无为……所以,嗝~~!还望老弟切勿以异样目光看待老哥哥我。”

    可是话说到这个份上,祈少君怎会不用异样眼光看待他?这番滔滔之言看似合情合理,可谓在朝为忠诚、在野为人杰,可是在思想豁达又心思细密的热血青年看来,却显得老谋深算,字字句句透着诱人入局之嫌!试问又怎能瞒得过祈少君!他思绪了一下,淡然应道:“嗯,以老哥哥的才能,要图个荣华富贵何处不能?的确不该沉沦于草莽,整日捣鼓着贩卖江湖情报、揭人隐私的勾当,到头来不过图个两袖清风……眼下就好了,加官进爵前途无量,恭喜老哥哥了。”他举杯敬酒,但这绵里藏针的话渐显锋锐。

    老贾也不知有无听明白,道:“这些年,老哥哥也在江湖上结识了不少志同道合之士,像老弟这样的少年英雄,若能一同共事,实是苍生之福,若是将来有机会,还望能与老哥哥一同实现理想,为百姓谋福!”

    祈少君心中不禁暗暗惊付:“老贾啊老贾,你究竟是怎么了?今日若是换了别人,恐怕真要被你这番大义凛然地说辞给打动了。”

    老贾见祈少君沉默不语,温声叫喊:“老弟?祈老弟?”

    “嗯?哦,一时出神,失礼了。”祈少君一怔,收起思绪道。

    老贾展颜道:“无妨,老弟文韬武略、智勇双全,更难能的是有一颗不受迂腐陈规束缚的心,正是干大事的料!相信你也不甘心平淡一生,更不会无视苍生苦难而无所作为吧?”

    听完他的“招安”,祈少君不禁狡黠一笑,道:“老哥哥心念苍生,而且懂得以大局出发,此番用心良苦,也的确不失为良策,小弟感佩于心……只是小弟也有一些愚见,不知当不当说?”

    老贾道:“洗耳恭听!”

    祈少君正色道:“老哥哥之计虽不失为保土安民之策,却只能保一隅百姓一时之安泰,可如今苦的是全天下的百姓!而最重要的是,气节何在?”

    “这……?!”此言令老贾一怔,酒兴随之扫空。

    祈少君又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我等昂藏七尺之男儿,重择之上并不在得失,正在于气节!鞑子侵占我大好河山近百载,小弟无论到哪,都眼见他们欺凌我汉人子民!百姓苦、忠良戮,这算什么世道?!投效这等朝廷、尊奉这等君主,试问汗青之上会留下什么样的名声?”

    老贾面色微变、矫舌不语,显然不知该如何对答。

    而祈少君又道:“当然,只要无损于大节,无论做什么皆瑕不掩瑜,可就算依老哥适才所言……至少,小弟从未见过朝廷真正为百姓着想,若是他们真能善待天下百姓,令他们安居乐业,那汉蒙两族及各族子民等同为天地骨肉,入朝为官、保土安民本是上上之策,可是自他们入关以来,中原土地赤炎滔天,铁蹄肆意践踏,大军动辄屠城,白骨成堆、血流成河,而今江山统一已有数十载,始终不见皇帝惠泽于百姓,却常听闻忠良遭逼害,路边冻死骨、流离失所者依旧不计其数!朝廷荒淫、昏君无道,这是不争的事实,投效如此朝廷,实在有悖于民族大义,恕小弟万万不敢苟同。”

    他侃侃而谈、语气平和,但那双直视老贾的眼神里,那逼人的光彩又再次流露出来,想是被自己那一番大义凛然之言给激发了豪情,说到最后,语声也不禁愈发高亢,而反之,起先还微带醉意、谈笑自若的老贾,此刻已是面沉如水,全然没有了前一刻闲谈逗趣的诙谐神情,面对对方正气凌然的眼神,自己一双冷暗的眼眸既不敢直面,更含满着失望、恼恨和惆怅的复杂心情。

    而祈少君显然是注意到了他的异样,立刻移开天芒般的视线,并缓缓扫向云谷,他早就留意此人一直凝神端坐,他和老贾两人暗中斗法半晌,他却始终不言不语,比起嚼三寸不烂之舌的老贾,他才是真正得不可测度。

    于是他再探问道:“云兄,敢问您对小弟之言有何看法?”

    云谷沉沉道:“男儿本色,佩服。”

    老贾也终于开口,干涩地道:“那老弟你的意思是?”

    祈少君将酒杯重重一放,正色道:“若是真有机会的话……揭竿起义、推翻暴政,为汉人和所有民族百姓建立真正的太平盛世,才是正道!”

    老贾无言以对,只得故作肃容道:“贤弟呀,你如此言行等同叛逆,依法论罪当诛,此间人多嘴杂,还望谨言慎行!而且你想过没,一旦战火重燃,也必定使得天下百姓更雪上加霜。而老弟你如此奇才,却要……”此言未道完,只见他一声轻叹,不过他不是在为自己的话中之意而叹息,而是在为最后那没说完的话而叹息。

    祈少君只管自己道:“所谓不破不立,何况老哥哥适才也说盛极必衰、衰极必盛,改朝换代自古已然,今朝气数也终有尽头,而哪次改朝换代又不是血肉所铸?成大事也好,为百姓谋福也好,这代价本来就是高昂的不是么?”

    这番话足以令天下有志之士耸然动容,亦能令别有用心之辈自惭形秽,而别有用心之辈此刻又究竟作何想?他的目的又是什么?祈少君心中思索之余,又展颜一笑道:“草莽小子一番愚见,老哥哥切勿介怀,何况以小弟的性子,哪里干得了这等大事?仗剑江湖、快意恩仇,倒是勉强可以,若如老哥哥这般大志,小弟可是万万不敢丢人现眼的……不如一壶酒一柄剑,游遍山河、傲笑红尘来的自在!来来来!干!”

    话毕,他朗声一笑、举杯一饮而尽,一瞬间感觉自己成了铁仲玉。而且他此言内带着讥讽,但老贾明知他言下之意却又无可发作,只得强忍腹怒,目光斜视道:“如此说来,你是觉得老哥哥的立场似有不妥咯?”他的语气已经远不像之前那般平和,而是微带着冷削与敌意。

    但祈少君却始终未变,淡然、笑道:“老哥哥这话岂非误会我了?小弟断然不会投效朝廷,但不过是一己之见解,所谓人各有志……老哥哥适才不也说,只要所做之事无愧于心、无愧于百姓,就不算违背初衷?此言极是,小弟自幼仰慕老哥哥博文广识,今日亦受教匪浅!来,再干一杯!”

    他话语谦恭,但老贾的脸色却渐渐铁青,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番“大义凛然”之言,不知游说了多少江湖豪杰答允与他“共襄盛举”,谁知今日却遇上了对手,而且还是一手看大的小友,随口几句话,就把他的一番“肺腑之言”全都给驳了回去!一时词穷之下,只得勉强举杯、一饮而尽。

    祈少君又举杯道:“多年不见,小弟甚是想念老哥哥,今日久别重聚,不提这些烦心事,还是多喝几杯叙叙旧,岂不快哉?,今日不醉不归,再干!”

    老贾只得继续迎合、咽下了这一杯苦酒,口中却还是问道:“老弟当真不再考虑考虑,与愚兄共谋一醉?”

    祈少君笑道:“共谋一醉有何不可,不过醉过了头就大事不妙了。”

    老贾闭目暗付道:“既然你敬酒不喝,无奈只能……”

    他一念至此,垂首长长一叹,灰黯的眼中突然露出一丝杀机、瞟向坐在一侧的云谷,而且云谷正对面的祈少君早已感到一股凛冽寒意,立时全神戒备!

    三人静坐僵持,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老贾向云谷连使几个眼神,可云谷却从始至终都如磐石一般,未加理睬、更未有动作,但那一双眼中的森寒肃杀之气却越来越逼人,直直地注视着对面的祈少君!

    只听他冷冷道:“阁下适才言道,仗剑江湖、快意恩仇更适合于你?”

    祈少君道:“这是小可昔年之心愿。”

    云谷道:“那倘若无仇无怨的人要来杀你呢?”

    祈少君道:“既然无仇无怨,何故要来杀我?”

    云谷道:“江湖,非一人之江湖……所谓缘故,也不过是个幌子。”

    祈少君道:“此言精辟,小弟敬阁下一杯。”

    云谷未举杯回敬,端坐着道:“江湖中人打打杀杀,不过图个虚名,这就是缘故……但也有一些人,却是为了别的。”

    祈少君正色道:“愿闻其详。”

    云谷沉吟少时,正色道:“为求武道精神。”

    “武道精神”四字,是祈少君近日来感触最深的心得,古月轩提点过他,但古月轩是好兄弟,而眼前这敌友难分之人的提点显然更渗透他的心房,敌人的名字往往比有朋友更记得住,难道不是么?

    他将这四个字深深印入心中的同时,也恍然大悟,暗付:“原来是你!”

    于是他冷然一笑,正色道:“敬重武道精神之人,必是祈某敬重之人,来日狭路相逢,我必不令他失望!”

    云谷未答复,紧接着又是无言的对峙,整整两盏茶的时间……

    两人如钟而坐、纹丝不动,连四只眼睛都未有丝毫的闪动,静……静得足以令鸟雀周旋、飞虫栖息。然话又说回来,这静的非常的情景却静得可怕,别说是鸟雀虫豸无一靠近他们二人周身,就连四周的客人也渐渐感到一股寒透骨髓的杀机,正渐渐弥漫开来……

    两人虽一动不动,但实则静极思动,外表森冷、内里早已热血翻滚,展开了一场高手之间的暗下的拼斗气势的拼斗!

    习武之人随着武学修为日深,周身自也会渐渐生出一股气势,这股气势虽各有不同,有的仙风道骨、有的霸绝世间、有的钟灵毓秀、有的正气凛然、有的则冷若冰霜,但都有一个共同点魅力!足以震慑群众的魅力,而绝顶高手的气势更能令人窒息、震人魂魄,甚至还能捕获芳心、臣服群豪!

    当日在无剑山庄,祈少君正是将自己的气势提升到了极致,令天下群豪为之俯首臣服的气势王者之风!此刻,面对眼前的云谷周身如冰剑霜刀般锋锐无匹的气势,他正是在以当日的气势与之相抗!

    周围顾客望之无不心房倏动,个个手背发凉、掌心却在冒汗,本应纷纷抛杯逃离,但眼见堂内斗气弥漫,不知为何,却连起身逃走都忘却了……至于坐在两人之间的老贾,更是看的牙齿打颤,感觉呼吸都越来越困难,他左右不停地斜睨二人,想出声、可是似乎连喉咙都被慑人的气势给扼住了!他心房疾颤下,更感到连周遭的一切东西都被震慑住了,都在和他一起颤抖!

    而对峙的那两人眼中有什么呢?只有一样眼前的对手!

    也不知僵持对峙了多久……

    “哐啷!”一声瓷器掷地的破碎声突然响起!

    令人窒息的气陡然间消散,老贾也算捡回一条命,他收摄心神一看,只见自己对面门口的司徒曼玲僵立着,美丽的脸蛋上全是惊怖和骇异……原来她在门口也站立了半晌,她被逼得透不过气来,感觉心脏都几乎停了,连手中抱着的刚买的瓷瓶也失手掉落,同时也打破了这僵持的局面……

    祈少君起身走上前,在她眼前甩甩手:“喂!醒醒!天亮了!”

    司徒曼玲的魂魄这才回到身体里,道:“少君哥,刚才……呀!”他终于看到了自己惊惧后的结果,所幸另一只手上的纸包却仍抱着。

    “祈少侠,我很喜欢你刚才的回答,狭路相逢之前,你可千万别死。”

    祈少君闻声回头,只见云谷缓步走出、身影渐渐隐没于市井中,望着孤独落寞的背影,他心头不知怎的,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老贾也终于回过神,长舒了几口气,满面不悦地起身离开……

    祈少君浅浅一拦,道:“老哥哥,都没好好叙叙旧,这就要走了?”

    司徒曼玲惊魂稍定,递出手中的纸包,笑道:“老贾,刚听说前面的烧鸡味道不错,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还请笑纳!”她还真没忘记老贾一开始的“尊夫人”之戏谑,只是受两大高手刚才斗法的影响,聪慧伶俐的她心知情形不妙,此刻笑得也有些勉强。

    而老贾也同样早没了刚开始的谈笑风趣,婉言谢绝道:“无功不受禄,司徒大小姐的好意只得心领了,贾某一介江湖莽夫,适才言语冒犯大小姐,大小姐未加罪责已是宽待,岂敢受此礼遇,就此告辞!”一言说毕,他便悻悻离去。

    司徒曼玲捧着纸包怔了半晌,问道:“少君哥,究竟是怎么回事?”

    祈少君摇首叹道:“想不到,既当年武林百晓生之后的一代江湖奇人,竟然也会贪恋荣华富贵、沦落到去当朝廷鹰犬。”

    突然!祈少君全身都猛地一震、不断抽搐,手足至全身都冷透彻骨,而上汗水涔涔而落、才一会儿就汗湿重衣!

    司徒曼玲见他如此,一手扶住他惊诧道:“少君哥!你怎么了?”

    就在这一刹那,祈少君心底涌起了一阵极大的恐惧!不,也许应该叫蚀骨嗜心的剧震!因为他似乎想到了一些早就该料到的事!

    一个可怕的……关于当年归处覆灭的推测……!!!

    青石板大街尽头,老贾已经追上了缓步行走的云谷。

    “我刚才暗示你动手,为什么……?!”他怒斥道。

    云谷毫不理睬,仍旧缓步前行者,他就是这么个目空一切的人,能让他看上的人,也算是一种荣幸,祈少君该感到荣幸吗?也许……

    但老贾却不依不饶,低叱道:“当今武林有几人能接得住你的剑,以那小子现在的功力决计接不住的!可你为什么?!”

    云谷沉沉道:“你能肯定他接不住?”

    老贾顿了一顿,故作道:“我肯定!”

    云谷驻足一顿,杀意一动道:“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出剑,我的剑不会为了这种早知道结局的决斗而出鞘……你最好记住!”

    老贾唯有退避三舍,暗恨自己,本以为自己对江湖中人的脾性知之甚深,可他太不了解剑客的心了,只得道:“你最好记住你的身份和任务。”

    云谷缓缓地“嗯……?”了一声,剑眉下一双利芒森寒之极,看的老贾双膝一软、几乎一屁股倒地。

    正当此时,镇子口的牌楼下,古月轩带同三位女眷,向云谷迎面走来。

    “司徒小妹也怪可怜的。”

    “是啊,不过眼下有她陪着臭小子,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我也会多加劝导他,不过月轩,这还得多辛苦一下你,毕竟有些事情,用你们男人之间的交流方式更好。”

    “唉,这个臭小子聪明得让人可怕,却笨得无可救药,笨到不会逃跑,放心吧若心,我会照看好他的……嗯?!”

    正说到此,古月轩猛然留心到眼前一双寒光内敛的眼眸闪过!两人出于武人的本能,剑眉利目互相对峙了一瞬,一个照面后随之擦肩而过……

    只是一闪即过,古月轩霍然一震!他感到了对方眼中透出的那股子强烈的肃杀之气,而且森冷至极,就像是刚刚已经隐忍了很久,此刻又在极力控制着自己一般,震得古月轩整个身躯倏然一顿,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到了头顶!

    他不禁暗叹一声、惊付道:“好凌厉的杀气!”

    但不知道云谷看到古月轩那双寒芒后,又是作何感想?

    一阵清风掠过,古月轩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原来他也已汗湿重衣!他惊魂稍定下,急步走回酒楼,只见司徒曼玲正在劝解举杯猛喝的祈少君。

    司徒曼玲急道:“古大哥,你快来劝劝他吧!刚才他不知怎么了,样子好可怕,还出了一身的汗,现在又拼命灌酒!”

    古月轩上前道:“祈弟,你自己说过,饮酒最忌醉过头!”

    祈少君终于停杯,深叹了几声,沉沉道:“古兄放心,我自有分寸……若不这么喝上几口,我怕我会疯掉!”

    古月轩道:“到底怎么回事,莫非刚才那两个文士……?”

    祈少君见他如此急切,语声之中还带着一丝寒栗,猜出他一定也看出了之前那人的厉害,于是淡淡地道:“萍水相逢而已。”

    古月轩讪笑道:“萍水相逢?这样的人物偏偏让你给‘萍水相逢’了?”

    古晴萱插了句嘴:“大哥说得好~~少君哥果然笨到不会逃跑~~!”

    祈少君没有说话,只是对古月轩闪了闪眼色,示意叫他不要再多说什么,以免身后的三位女子担忧害怕;古月轩一点即透,见祈少君和司徒曼玲起身,随之沉默不语、带着三女一起去掌柜那里登记投诉……

    上了楼,他们为若心、古晴萱、古岚和司徒曼玲准备了一间最大的套房,好让四人同住一屋,而他们两个则到另一间厢房里谈话……

    棋盘两侧,两人神色均十分凝重,一盏茶时只落了不到十子。

    古月轩沉声道:“看来,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祈少君道:“最让我无法接受的是……”他突然哽住了,他一直不愿接受之前猛然心生的臆测,可是事实却令他不得不相信。

    于是古月轩撇开话题道:“还有那个云谷,我从未见过那么厉害的角色,人未靠近、杀气先至,这不仅是绝世高手,俨然已到了超脱于尘世的境界。”

    祈少君道:“你知道他是谁么?”

    古月轩道:“这样的人武林中绝无仅有,你倒不妨说说你是如何猜到的。”

    祈少君道:“他自称云谷,把它倒过来念。”

    古月轩沉声缓缓道:“云谷……谷云……孤云……”惊道:“孙孤云?!”

    祈少君重重落子道:“正是朝天宫‘云雨风雷’四大尊者之首……三才三。”

    古月轩动容道:“也就是当今天下第一无情剑客!原来如此……!”

    祈少君道:“老贾居然与他同行,所以我才证实了自己的推测。”

    古月轩道:“他深知对付你这样的人,挟之以威、诱之以利是没有用的,所以才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试图诱你入局……到最后,只怕你连自己都不晓得什么时候改变了初衷。”

    (注:现代社会,这等搞传销的伎俩何尝不是屡见不鲜。)

    祈少君道:“真不知道他是太了解我,还是太不了解我,但他未免太小觑于我祈少君了,我见他谈及民族大义之时神色淡然,亦无奋激之情,若真的是为国为民之辈,这就太不合乎常理了……何况我认识他这么多年,哪里见他有这等民族情怀?他只会做一件事明哲保身。”

    古月轩道:“如此说来,他说不定也是受朝天宫胁迫,被迫屈从?”

    祈少君叹了一声道:“但愿如此。”他的确满心希望老贾只是受魔头胁迫,但真是如此么?他此刻实在后悔当时没有一把擒住他问个明白。

    两人又默然了半晌,此刻正值冬季,热腾腾的茶水很快便凉透。

    古月轩又道:“今后定要多加提防了,此人的武功非比寻常,我见过的高手不在少数,但能令我脚底下都生出凉气的人,他是第一个!”古月轩的冰玄劲世间无双,都能脚底生凉气!

    祈少君剑眉微颦、心中亦愁云密布,问道:“你说……当日论剑大会,这两人会不会也在无剑山庄?天元!”

    古月轩讪笑道:“如果他们当时也在无剑山庄,怎么不想想你把满座群豪说的膛目结舌的那股威风,那老贾居然还来跟你嚼三寸不烂之舌?”

    祈少君额首道:“也是,何况当时在不在无所谓,只是现在他们出现了。”顿了一下又道:“最可笑又可气的是,他竟然能在我面前滔滔不绝说了那么多垃圾话,而且还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古月轩手指攥着棋子来回拨弄,默然不语……比起祈少君,他的牵挂要多得多,但是要他抛下好兄弟自己明哲保身,他也是万万不干的。

    但祈少君却旧事重提:“这次‘萍水相逢’之后,他们一定不会罢休,假如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古兄,我看我还是和你们分道扬镳为好。”

    古月轩怒叱道:“你又来了!”

    祈少君叹道:“我也是为了那几个姑娘好。”

    古月轩道:“可你想过没有?你走了,这几个姑娘就会安心了?更何况,若说诛锄异己,除了你之外,难道我就不是他们的目标么?有道是力分则弱,你若一走,大家反而更危险,反之只要我们聚在一起,他们没准还投鼠忌器,就算要打,且不说你我和司徒小姐,我那两个妹子也不是吃素的,未尝不能一拼!”说到最后一句,他又重重下了一子!

    祈少君垂首心想,古月轩此言确实有理。

    只听古月轩又道:“咱们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今后咱们加快一下脚步,尽快前往洛阳,以免夜长梦多……但我们说好了,倘若你再提离去之事,或是不告而别,就别怪我不当你是好兄弟!”他又突然朝着隔壁大喊,道:“若心!司徒小妹!二妹三妹!祈弟说他不跟我们同行,要独自离去!”

    祈少君长身而起、捂住古月轩的嘴,惊诧道:“你莫不是唯恐天下不乱!”

    可是已然晚了,四位美丽的少女随之全都出现在了房门口,古晴萱和古岚气都不换地连声叱责祈少君没担当、没心肝加情商低,而若心已经眼波晶莹,司徒曼玲则缠着她要走就带她一起走。

    好不容易摆平红粉知己后……

    古月轩道:“祈弟,以后的路的确会越来越危险,别听她们两个胡扯,你是个有担当的人,而且情商一点儿不低~~不过你用意随善,但结果却未必真的就好,你若真心是为了她们几个好,就别老想着离开,让她们成天为你担心。还有为了你最关心的慕姑娘,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这句话当真高明,祈少君一听“慕姑娘”三个字,心头登时被敲了一下!

    他心念道:“的确!为了冰冰,我也不该孤身犯险!”

    一局棋收官,这次是祈少君赢了一子。

    祈少君起身笑道:“可惜这次没下注……我出去一趟。”

    古月轩冷冷道:“你去哪儿?”适才祈少君欲一意孤行,他不免要问。

    祈少君苦笑道:“放心,只是去拜会一位朋友。”

    古月轩皱眉道:“朋友?”

    祈少君叹了一声,道:“天机不可泄露……而现在更需藏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