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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荆州争夺战

    汉中之战,刘备称王

    曹操占据汉中,无异于在刘备的卧榻之旁虎视眈眈,所以刘备是无论如何也睡不安稳的。

    法正便向刘备进言,道:“曹操一举逼降张鲁,平定汉中,不趁此机会进攻巴蜀,而只留夏侯渊和张郃驻守,自己班师北还,这并非因为他才智不足、力有未逮,而是其内部存在隐忧。如今,以我对夏侯渊和张郃的分析,其才略不足以胜过我军将领,我军若大举北上,定可攻取。一旦拿下汉中,便劝课农桑,积蓄粮食,等待时机。此战略,上可以消灭敌人,匡扶汉室;中可以蚕食雍、凉,开疆拓土;下可以固守要地,为持久之计。此乃上天所赐的良机,万不可失。”

    刘备欣然赞同,随即亲率大军进兵汉中,同时派遣张飞、马超、吴兰等将领进驻下辨(武都郡治所,今甘肃成县),负责阻击曹操的援军。

    曹操得到战报,立刻命曹洪、曹休率部进攻武都,驰援汉中。

    建安二十三年(公元218年)三月,曹洪、曹休进抵武都。张飞闻讯,留吴兰守城,然后率部进驻固山(下辨西北),并故意放出消息,声称要截断曹军后路。

    消息传来,曹洪等人都有些疑惧,便不敢轻易攻城。只有曹休不以为然,道:“敌人若真的要断我军后路,必然是悄悄行动,暗中设伏,如今却虚张声势,反而说明他们没这个能耐。所以,我军应趁他们尚未完成部署,立刻攻击吴兰。等下辨城一破,张飞和马超无所立足,自己就跑了。”

    曹洪觉得有道理,立刻下令攻城。

    果然,刘备留给张飞等人的兵力其实不多,所以他们根本没有实力抄曹军后路,而当曹军全力攻城时,吴兰一部更是独臂难支。很快,城池被攻破,吴兰被曹军砍杀,所部全军覆没,张飞和马超被迫撤退。

    此时,刘备在阳平关鏖战,处境也好不到哪儿去。当初,曹操亲率大军进攻此关,对手不过是名不见经传的张卫,尚且给曹军造成了惨重的伤亡,差点迫使曹操退兵。而如今,守卫此关的是夏侯渊、张郃、徐晃等曹军猛将,刘备要想拿下此关,势必要付出比曹操更大的代价。

    眼看正面强攻几乎没有取胜的可能,刘备只能兵行险着,命部将陈式率部攻取马鸣阁栈道(今四川广元市北),试图绕过阳平关,从曹军后侧发起攻击。

    可是,刘备想得到这招,曹军又怎么可能想不到呢?徐晃早就在此等候多时了。陈式一到,就被打得丢盔弃甲,仅率残部逃回。

    刘备这边的攻势,同样接连受挫。

    当时,曹军的主帅虽是夏侯渊,但刘备觉得夏侯渊不难对付,真正难搞的是张郃。他得知张郃屯兵广石(今陕西勉县西),便亲率一万余名精兵,并将其分成十部,于深夜对张郃大营发动奇袭。

    曹军虽然深夜遇袭,但张郃却不慌不乱,亲自率部上阵肉搏,接连击退了刘备的十部精兵。刘备见偷袭不成,只好下令撤退。

    经过一个多月的激战,刘备麾下已是损兵折将,不得不给诸葛亮发去急信,命他赶紧往前线增派部队。

    当年七月,曹操得知刘备还在死磕汉中,遂亲率大军出征,于九月进抵长安。

    然而,曹操此次出兵,与其说是要跟老对手刘备决一死战,还不如说只是想给刘备施加压力,让他知难而退。因为,从九月到达长安曹操就按兵不动了,直到半年之后,前线的形势急转直下,他才从斜谷(今陕西眉县西南)急趋汉中。

    此时,刘备早已占据了战场的主动权,曹操先机已失,注定难有作为。

    那么,这半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导致汉中战场的形势发生巨变呢?

    答案就是——身为前线主帅的夏侯渊战死了。

    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正月,刘备与夏侯渊已经在阳平关下对峙了将近一年,却始终未能决出胜负。

    刘备这个人,军事上其实没有什么过人的才干,但他有一个非常突出的优点,就是坚韧不拔。只要是他认定的目标,必定勇往直前,百折不挠。而汉中的得失关乎整个益州的安危存亡,所以刘备志在必得,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

    碰上这么个硬茬,夏侯渊也很头疼。夏侯老兄是一个急性子,你让他搞千里奔袭,打闪电战,大开大合,速战速决,他没问题;可像眼下这种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却很容易把他弄得心浮气躁。

    一个主帅一旦产生急躁心理,离失败也就不远了。当时,刘备率部南渡汉水,在离阳平关不远的定军山安营扎寨。如果夏侯渊足够有耐心,他完全可以稳坐阳平关,固守险要以逸待劳,让刘备来打,逐渐消耗刘备的有生力量,并最终耗死他。因为时间是站在曹军这边的,只要粮草和补给不出问题,打上个两三年都没关系。刘备是客场作战,后勤运输线道阻且长,时间拖得越久,对他越为不利,所以刘备最希望的就是夏侯渊主动出关,然后伺机展开决战。

    就在此刻,夏侯渊犯了第一个错误,与张郃一同引兵出关,然后筑起营寨,与刘备对峙。

    随军出征的法正大喜过望,对刘备说:“出击的时候到了!”

    当天夜里,刘备命全军对曹营发起猛攻,开始放火焚烧曹营外围的鹿砦。

    此刻,夏侯渊犯了第二个错误,急命张郃去修复东围鹿砦,自己则亲率一部去修复南围鹿砦。稍后,传令兵来报,说张郃失利,快守不住了。夏侯渊就在这时犯了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致命的错误——从原本不多的部众中,又拨出了一半兵力去增援张郃。

    刘备得到情报,立刻命黄忠所部全力进攻夏侯渊。

    据说,此时夏侯渊身边只剩下四百人。当黄忠率部从山上俯冲下来,对他们展开雷霆一击时,这四百人无论如何是抵挡不住的。

    于是,曹军的汉中主帅、一代名将夏侯渊,就这样被黄忠斩杀了。

    毫无疑问,夏侯渊死得很没有价值。在他接连犯下的三个错误中,最不应该的,就是亲自出马去修补鹿砦。

    这本来是一个“工兵排长”就可以干的活儿,可他这个前线总司令愣是自己上手了,结果不但害死了自己,也直接导致了曹军在这场战役中的惨败,进而影响了整个汉中之战的走向和结局。

    由此可见,身为主将,如果个人英雄主义色彩太过浓厚,迟早是会出大事的。

    其实,早在几年前,曹操就看出了他身上的这个毛病,因此郑重警告他说:“身为将领,应当要有胆怯的时候,不可一味依仗自己的勇猛。固然,将军要以勇猛为本,但同时必须要有智谋;若只有勇猛,不过是一介匹夫罢了。”

    很可惜,夏侯渊没听进去,所以曹操这番话就不幸言中了。

    夏侯渊一死,曹军群龙无首,被刘备打得大败,张郃只能率残部退守阳平关。

    没了主帅,军营上下人心惶惶,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时任督军的杜袭和司马郭淮商量了一下,决定推举张郃暂代主帅。他们收拢了散兵溃卒,然后号令各军,说:“张将军乃国之名将,素为刘备所忌惮,而今形势紧急,非张将军不能主持大局。”

    张郃遂临危受命,接管了部众。他下令各军严加戒备,并亲自巡视阵地,而众将领也都接受节制,军心总算安定了下来。

    当年三月,曹操才姗姗来迟,率大军从斜谷进入了汉中地区。

    刘备得报,非但不惧,反而一脸轻松地对诸将说:“曹操虽亲自出征,已无法挽回颓势,我军定能拿下汉中。”

    从前的刘备不止一次被曹操打得满世界跑,可以说患上了一定程度的“恐曹症”。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在的刘备坐拥一个益州和半个荆州,已然跟曹操、孙权形成三雄争霸之局,且麾下人才济济、兵强马壮,自然不会再害怕曹操了。

    不过,刘备也不急着跟曹操交手。

    因为,曹操亲率大军前来,兵力固然是大大增加了,可粮秣给养的消耗也相应增加了。如果说,之前刘备的后勤补给比曹军艰难的话,那么现在,双方就是半斤对八两了,我难你也难,就看谁更有耐心、更有韧劲了。

    所以,刘备随即下令各军据守险要,准备跟曹操打一场持久战。

    大军对峙,却无意交锋,那么能做的事情恐怕就只有袭击对方的补给线了。某日,黄忠得到情报,说曹军有一支运粮队要从阳平关北面的山上经过。他决定劫了这批粮草,于是立刻率部前往。

    可是,黄忠走后,大半天都不见回来。

    当时,赵云和黄忠同驻一座大营。赵云有点担心,怕老黄出事,便带上几十名骑兵出去探查。不料,此时曹操大军恰好出动,双方猝然遭遇。按理说,碰上这种状况,最明智的做法应该是掉头就跑,可赵云居然反其道而行之——命手下骑兵对曹军发起进攻。

    虽然他们只有几十骑,但一顿猛冲之后,曹军前锋的阵脚还是被打乱了。赵云见好就收,赶紧带着部众且打且退。

    等曹军前锋回过神来,才发现对方仅有几十人,连忙重新集结,然后拼命追击。

    赵云一口气跑回了军营,可曹军却在背后紧咬不放。此时,营中毫无防备,要组织有效的防御根本来不及。于是,赵云又一次不按常理出牌,竟然命部众把营门打开,然后偃旗息鼓,让大伙各回营房,制造出了一个空营的假象。

    当曹操率大军追到营门外时,见敌营不但大门洞开,而且一片死寂,连个鬼影都看不到,顿时大为狐疑。

    怎么回事?

    事出反常必有妖!联想到方才赵云只带了几十骑出外溜达,然后打一下就跑,这不就是示敌以弱、诱敌深入,最后想在营中打埋伏吗?

    还好我老曹警惕性高,否则就着了你小子的道了!

    曹操得出这个结论后,当即掉转马头,引兵而还。一场迫在眉睫的危机,就这样被赵云轻而易举地化解了。

    这就是历史上真正的“空城计”。后来,西晋人郭冲把这个故事移到了诸葛亮头上,然后写进了《条亮五事》(记录诸葛亮的五则逸事)中;再后来,罗贯中又把郭冲编的这个故事写进了《三国演义》。于是后世读者都以为“空城计”的主人公是诸葛亮,对手是司马懿,其实真正的主人公是赵云,对手则是曹操。

    我们今天常用的成语“偃旗息鼓”,也是出自赵云一手导演的这出“空城计”。

    曹操带着部众掉头离去后,本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可他万万没料到,大军刚刚走到汉水边上,身后突然“擂鼓震天”,赵云居然率部追了过来。

    还没等曹操回头列阵,赵云部众的强弓劲弩便一齐发射,漫天箭雨呼啸而下,瞬间就击杀了一大片曹军的后卫部队。曹军大为惊骇,开始四散狂奔,然后互相踩踏,不少人被活活踩死,更多的则是堕入汉水,溺水而死。

    这场令人始料未及的遭遇战,就这样以赵云的大胜和曹操的惨败而告终。

    次日,刘备专程前来营中视察,对赵云大加赞赏,说:“子龙一身都是胆也。”(《三国志·赵云传》注引《云别传》)

    此后,曹操与刘备又对峙了一个多月,曹军中的厌战情绪开始蔓延,逃亡的官兵越来越多。

    汉中在曹操眼里,本来就不是一个值得死守的地方,所以当初平定张鲁后才会把那么多百姓迁走。如今夏侯渊在此战死,自己又遭遇了惨败,此时的汉中对曹操而言已经不只是一块鸡肋了,更成了一个伤心之地。而眼下将士们又大量逃亡,军队的战斗力正在迅速削弱,如果继续这么耗下去,说不定自己的老命都得扔在这儿。

    将上述事情通盘考虑了一遍后,曹操顺理成章地做出了一个决定——放弃汉中。

    当年五月,曹操引兵北还,彻底把汉中让给了刘备。

    临走前,他担心刘备会攻取武都,然后利用当地的氐人来进逼关中,便问时任雍州刺史的张既有何良策。张既说:“可以把氐人迁到关中。就跟他们说,先到者朝廷重重有赏;为了利益,后面的人自然就会跟着走了。”

    曹操同意这个办法,并让张既到武都负责此事。很快,便有大约五万个氐族村落的百姓集体迁居到了关中,分别被安置在扶风郡(治今陕西兴平市)和天水郡(治今甘肃甘谷县)。

    至此,曹操前后三次把汉中和武都的百姓迁了出去,总计应有数十万人之多。所以,刘备虽然就此占据了汉中,却不得不长期面临人口匮乏、土地荒芜的局面。

    若干年后,诸葛亮以汉中为基地,接连发动五次北伐,其中多次都是因为粮草不继而被迫撤兵,其根源就在于汉中一带早就被曹操掏空了。

    拿下汉中后,刘备并未就此止步,而是把目光转向了与荆州北部接壤的地区——那里仍是曹操的地盘。除了襄阳和樊城外,位于襄、樊西面的房陵(今湖北房县)和上庸(今湖北竹山县西南),也都还在曹操手中。

    随后,刘备命将领孟达从秭归出兵,攻打房陵。孟达很快便将其攻克,斩杀了曹操任命的房陵太守蒯祺。刘备又命养子刘封从汉中顺沔水而下,与孟达东西夹击,攻打上庸。曹操任命的上庸太守申耽自知不敌,只好开门迎降。

    至此,汉中全境悉数被刘备收入囊中。

    拿下房陵和上庸,不仅把刘备现有的地盘全部连成了一片,而且对襄阳和樊城形成了钳形攻势——西面的上庸有刘封和孟达,南面的江陵则有关羽。

    下一步,刘备的战略便是攻取襄、樊,据有整个荆州北部,然后便可西出宛城、进逼中原了。

    一切,都按照当年“隆中对”的既定战略在步步推进。

    当年七月,刘备在沔阳(今陕西勉县)设坛,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册封仪式,自立为“汉中王”。

    这一年,刘备五十九岁。

    出道这么多年,历经无数挫折,如今的玄德兄总算是熬出头了。所以,他需要一顶王冠来好好犒赏一下自己,也给追随自己多年的弟兄们一个交代。

    放眼天下,昔日多少枭雄都已灰飞烟灭,能够撑到今天的,既是胜者为王,也是“剩者”为王。所以,曹操成了魏王,刘备成了汉中王,孙权也将在三年后成为吴王。

    既然已经称王,刘备自然是要跟曹操打声招呼的。他随后便派遣使节去了许都,对御座上的傀儡天子作了奏报,同时把“左将军”和“宜城亭侯”的印绶还给了曹操。

    你是魏王,我是汉中王,从此大家就平起平坐了,这些东西当然要物归原主,还请孟德兄收好。

    当曹操看着刘备还给他的这些东西,不知道会不会想起当年对刘备说过的那句话——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

    事实上,当年曹操说这句话,多少是有些言不由衷的。他之所以这么说,既有笼络之心,也有敲打之意,并非真的把刘备当成普天之下唯一的对手。换言之,当初的曹操虽然知道刘备是个人物,但恐怕也没有想到会有今天。

    当初随口一说,而今竟一语成谶!

    想起这些,曹操一定会感到既无奈又讽刺。

    水淹七军:关羽的巅峰时刻

    刘备称王后,立刘禅为太子,随后擢升魏延为镇远将军、汉中太守,命他镇守汉中,然后班师凯旋,回到了成都。

    老板称王了,弟兄们的身价自然就跟着水涨船高了。

    刘备擢升许靖为太傅,法正为尚书令,关羽为前将军,张飞为右将军,马超为左将军,黄忠为后将军;其余人等,也各有提拔。

    此轮晋升,大部分是没什么问题的,我们先来分析一下。

    其中,许靖是文官,本身也是益州名士,虽谈不上有什么贡献,但提拔他主要是为了笼络人心,而“太傅”一职基本上是荣誉衔,给他很合适;法正是刘备最倚重的谋士,此次出兵汉中就是他的提议,且随军出征,肯定有功,理应提拔;关羽和张飞是刘备的老兄弟,反正每次提拔几乎都有他们的份儿,没什么可说的;黄忠虽然资历较浅,来到刘备麾下的时间也不长,但人家老当益壮,斩杀了夏侯渊,这份功劳自然应该重赏。

    上面这些人都没问题,“唯二”让人觉得不太公平的,一是没什么战功却升至高位的马超,二是明明立下大功却压根没被提拔的赵云。

    客观来看,马超自从投靠了刘备,基本上就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业绩。唯一称得上贡献的,也就是刚来的时候把刘璋及成都军民吓破了胆,从而顺利逼降了刘璋。而此次打汉中,他和张飞在武都是吃了败仗的,后面刘备死磕阳平关的时候,史书便没有他的记载了,估计就是没有任何值得一表的战绩。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一跃而为“左将军”,相当于取代了刘备原来的职位。若单纯以军功论,这是难以服众的。

    可是,刘备为什么还是让他跻身“一线大将”的行列呢?

    唯一的解释,可能就是马超之前毕竟是一方诸侯,其江湖地位和威望摆在那儿,就算没有什么战功,刘备也不敢怠慢了他。换言之,就是以高官厚禄加以笼络,免得这个曾经纵横关陇的军阀再起异心。所以,此次对马超的擢升,更多的是从政治的角度出发,而不是从军功的角度。

    再来看“一身是胆”的赵云,以一出绝妙的“空城计”大败曹操,从而迫使曹操放弃了汉中,可谓居功至伟,然而在这轮晋升中,刘备似乎把他给忘了。

    之前攻下益州,赵云由“牙门将军”晋升为“翊军将军”,而此次却没有挪窝,还是原职。

    那么,是不是“翊军将军”的军衔已经够高,足以跟前、后、左、右将军比肩,所以升无可升了呢?

    首先,这个军衔古来未有,是刘备独创的,专门封给了赵云,终三国之世,再也没人继承这个头衔。从这个意义上讲,似乎也算一种独有的荣宠,地位肯定是比一般的杂号将军高得多。此外,据东晋人常璩所著的《华阳国志》,也是把赵云的“翊军将军”与关、张、马、黄四人的军衔并列的。

    由此可见,总体上看,赵云虽然在此轮晋升中被忽略了,但他在刘备集团里的真正地位,应该可以比肩于关、张、马、黄,或者说同属第一梯队。当然,要是进一步死抠细节的话,有一个差异不可不提——关、张、马三人在晋升军衔的同时,更获得了“假节钺”或“假节”的特权;而这项特权,黄忠和赵云是没有的。

    所以,如果纯以军功、资历和在后人心目中的地位而言,《三国演义》所谓“五虎上将”的排序,应该更符合我们后世读者的认知,即关、张、赵、马、黄,赵云排在中间,仅次于关羽和张飞。

    但是,若以正史记载和当时的实际情况来看,其“官方排名”则为:关、张、马、黄、赵,赵云屈居末位。陈寿在《三国志》中将这五人合为一传时,也是按照这个排位顺序来写的。就此而言,赵云是有些憋屈的,不得不让后人替他抱憾。

    关于此轮晋升,还有一个小插曲,跟关羽有关。

    据说,当刘备派遣属下司马费诗前往荆州去给关羽授衔时,关羽听说自己居然跟资历平平、年纪却一大把的黄忠并列,顿时勃然作色,道:“大丈夫终不与老兵同列!”(《三国志·费诗传》)然后坚决不肯受命。

    不得不说,这就是关羽身上最大的缺点——傲气。

    有才的人,通常都有这种“自视甚高、恃才傲物”的毛病,关羽也未能免俗。其实,关羽的这个性格缺点,早在几年前,他得知马超来降时就已经暴露出来了。

    当时,关羽素闻马超威名,觉得这家伙一来,可能会抢了自己的风头,便特意写了封信给诸葛亮,问马超这个人的才干,大致可以跟何人相比。

    诸葛亮一看,就知道关羽的傲气上来了。他真正想问的,其实是——马超跟我比如何?

    怎么回信呢?

    若说马超比你强吧,既不太符合事实,也会惹怒你,肯定不行;说马超不如你吧,似乎又把马超得罪了,日后传出去,肯定影响安定团结。

    所以,诸葛亮再三斟酌后,提笔做了这样的回复:“这位孟起兄,文武双全,雄烈过人,堪称一世豪杰,不亚于汉初名将黥布、彭越,差不多可以跟翼德兄并驾齐驱、一争高下,但是跟你云长兄比嘛……你可是傲视群伦、超绝当世之人啊,他是肯定不及的。”

    如此回复,既给了马超极高的评价,日后传出去也不怕得罪他,同时也等于捧了张飞,最后又把关羽直接捧上了天,简直是一石三鸟、面面俱到,可以说没人能把话说得比诸葛亮更漂亮了!

    关羽见信后,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然后就把这封信珍藏了起来,此后每次接待客人,都会把信拿出来让大家传阅,活像小孩子拿了“三好学生”的奖状一样。

    即使是再强大的英雄,也有他的死穴和软肋,正如《荷马史诗》中刀枪不入的阿喀琉斯,也会有一个脆弱的脚后跟。自负和孤傲,就是关羽的“阿喀琉斯之踵”。

    短短数月后,关羽之所以会在形势一片大好之时“大意失荆州”,一世英雄却落得“败走麦城”、身首异处的下场,很大程度上就是“骄傲”这一弱点导致的。

    当时,费诗见关羽不肯接受任命,连忙苦口婆心地劝说道:“创立帝王之业者,不能只用同一种人。昔日,萧何、曹参跟高祖是发小,而陈平、韩信都是后来才投靠的。可论其官位,韩信居上,却也从未听说萧何、曹参因此抱怨。如今,汉中王以一时之功(指斩杀夏侯渊)重用黄忠,然而在他心目中,黄忠岂能与君侯你相提并论?在我看来,大王与君侯犹如一体,可谓休戚与共、祸福同担。所以,愚意以为,君侯不应计较官位高低、爵禄多少。在下不过一介信使,任务就是传达王命,君侯若执意不受拜,在下也只能回去。但是,君侯此举,令人遗憾,恐怕迟早会感到后悔。”

    其实,关羽也不过是摆摆架子、发发牢骚而已,不可能真的拒绝受命。

    虽说跟黄忠同列有些掉价,可你好歹在武将序列中也是排名第一的,还想怎样?倘若费诗真的拍屁股走了,你关羽不但自己下不来台,也会让老大刘备难堪,到时候大家脸上都挂不住,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所以,听完费诗的劝解,关羽便做出一番“大感悟”的样子,顺势就坡下驴,接受了任命。

    当刘备命刘封和孟达拿下房陵、上庸后,关羽立刻意识到,进攻襄、樊,全面夺取荆州北部的时机成熟了。

    建安二十四年七月,即刘备刚刚自立为汉中王没几天,关羽便打响了北伐之战。

    他命南郡太守糜芳(糜竺之弟)镇守江陵,部将傅士仁镇守公安,以防备孙权,然后亲率水陆大军北上,对曹仁驻守的樊城发起了猛烈进攻。

    据《三国演义》所言,关羽“刮骨疗毒”的经典一幕,便是发生在这场攻城战中。故事里说,关羽在攻城时被曹仁的弓弩手所伤,右臂中箭,翻身落马,被关平救回大营。因箭头有毒,关羽伤口红肿,右臂不能动弹,众人赶紧四处寻访名医。恰在此时,神医华佗翩然而至,为关羽刮骨疗毒,旋即妙手回春,治愈了箭疮。

    “刮骨疗毒”的一幕,在历史上是真实存在的,不过发生的时间和地点不详,至于为关羽医治的人,史书没有记载,但可以肯定不是华佗。因为,华佗早在建安十三年,就已经被曹操扔进许都的监狱中,然后拷打致死了。假如还有一个“华佗”去给关羽开刀,那肯定是江湖骗子。

    按《三国志》记载,关羽“尝为流矢所中,贯其左臂”,后来伤口虽然愈合了,但每到阴雨天,“骨常疼痛”。医师认为,是因为箭头有毒,侵入了骨头,必须割开手臂皮肉,刮骨去毒,才能根治。关羽二话不说,手臂一伸,就让医师动刀。

    这是典型的外科手术,可关羽完全不当回事儿,一边开刀还一边跟众将领聚宴喝酒。手术过程中,只见“臂血流离,盈于盘器”,关羽竟然若无其事地喝酒吃肉,还跟众人谈笑风生。

    这种忍耐力和意志力,当真世所罕见!

    千百年来,无数后人之所以把关羽奉若神明,除了崇拜他的义薄云天、武功盖世之外,再有的话,想必就是这种视疼痛如无物的“大丈夫气概”了。

    关羽开始攻城后,曹仁一边据城死守,一边频频向曹操告急。曹操接到战报,立刻任命曹植为“南中郎将、行征虏将军”,打算让他挂帅出征。可是,在权力斗争中出局的曹植对政治早已死心,如今更没有那个心思去打仗,于是故意喝得酩酊大醉,连站都站不稳。

    曹操万分无奈,只好转而派遣于禁和庞德,共率“七军”约三万人驰援樊城。

    庞德本是马超麾下猛将,此前跟马超一起投靠了张鲁,可后来马超转投刘备,庞德却没有跟从,而是留在汉中。再后来,他便随张鲁一起投降了曹操,被曹操封为立义将军。

    援军到来后,曹仁命于禁和庞德驻扎在城北十里处的山谷中,准备内外夹击,给关羽来个反包围。

    然而,曹仁万万没料到,正是这一安排,导致了于禁的惨败。

    时值八月,秋雨连绵,汉水暴涨,致使堤坝决口。而于禁、庞德驻扎之处,地势低洼,所以一夜之间就被数丈深的洪水淹没了。

    这对关羽而言,自然是天赐良机。

    当时,曹军人马大多被洪水所淹,于禁带着部分将士仓皇爬上了附近的高岗。关羽则率领他的水军,乘坐大型战舰,浩浩荡荡而来,将于禁等人团团包围,然后从容地发起了进攻。

    于禁率残部抵抗了一阵,可他眼下的处境如同困守“孤岛”,再怎么抵抗也是徒劳。所以,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战死,要么投降。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于禁最后还是选择了投降。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身为曹操嫡系的于禁选择了投降,可不久前才刚刚投奔曹操的庞德却表现得极其英勇。

    庞德当时带着少数部众逃到了附近的堤坝上。面对关羽水军的围攻,史称其“被甲持弓,箭不虚发,自平旦力战,至日过中”(《资治通鉴·汉纪六十》),也就是从清晨一直力战到中午。部将董衡、董超等人想要投降,都被庞德亲手砍杀了。

    最后,箭射光了,敌人密密麻麻地围了上来。庞德厉声对部众道:“吾闻良将不怯死以苟免,烈士不毁节以求生。今日,我死日也!”(《三国志·庞德传》)说完便拔刀冲了上去,跟敌人展开了短兵相接的肉搏战。

    这是一场毫无希望、必败无疑的战斗,可庞德却“战益怒,气愈壮”,用视死如归的行动诠释着“良将”的风范与“烈士”的气节。

    然而,战至午后,大水越漫越高,庞德及其部众能够立足的地方也越来越小。面对如此绝境,残存的将士们终于撑不下去了,纷纷缴械投降。最后,庞德身边只剩下三个人。

    他万般无奈,只好带着这三个人乘上一艘小船,准备拼死突围。可船刚划出去没多远,就被湍急的水流掀翻了。关羽部众生擒了庞德,把他押到关羽面前,命他跪下,可庞德却昂首挺胸,坚决不跪。

    关羽内心也颇为敬佩他的悍勇,便道:“你的堂兄庞柔在汉中归顺了我们,我也有心要收你为将,你为何不早点投降呢?”

    庞德怒目而视,破口大骂道:“竖子,扯什么降不降!魏王带甲百万,威震天下,你们刘备不过是个庸才,岂能敌得过魏王?我宁为国家之鬼,也绝不当贼人之将!”

    关羽有心想留庞德一命,可见他如此决绝,也没办法,只好把他杀了。

    后来,于禁投降、庞德就义的消息传到邺城,曹操忍不住怆然涕下,悲叹道:“于禁与我相知三十年,何曾料想面临危难,反而不如庞德啊!”

    至此,中国历史上的经典战役之一“水淹七军”,以曹军惨败、关羽全胜而告终。这无疑是关羽军事生涯中最辉煌的一页,也是他人生的巅峰时刻。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这一仗的胜利,很大程度上是老天爷帮了大忙,而并非像《三国演义》里写的,是关羽决堤放水才淹了于禁七军。究其实,关羽只是顺势而为,抓住了战机而已。

    灭了于禁的援军后,关羽立刻回师,继续围攻樊城;同时,另遣别将进攻曹军将领吕常驻守的襄阳。

    由于连日被洪水浸泡,樊城的城墙多处坍塌,曹军将士惶惶不安,于是有将领劝曹仁道:“今日之危险,非人力所能克服,还是趁关羽尚未完成合围,乘上快船,连夜撤退吧。”

    曹仁闻言,心里不由得也打起了退堂鼓。

    此时,满宠也在樊城,见曹仁的意志有所动摇,赶紧道:“洪水来势凶猛,可难以持久,不必太过担心。我得到情报,说关羽已另派一部北上,前锋已进抵郏县(今河南郏县)。如今,自许都以南,百姓皆人心惶惶,而关羽之所以不敢再向前推进,就是担心我军断其后路。一旦我们撤退,关羽便会长驱直入,只怕到时候,黄河以南就不再是朝廷所有了。”

    曹仁当然也知道樊城的战略地位有多么重要,只是眼下自己的部众只有区区数千人,若无援军,必定坚守不了多久。然而,若真的弃城而逃,回到邺城又将如何面对魏王?即便逃过一死,一世英名也将毁于一旦,那不是比死还难受?

    所以,与其苟且偷生,不如死战到底!

    曹仁想通了,遂召集部众,然后把一匹白马沉进了水里,以此立下盟誓,命全军上下“同心固守”。

    随后,关羽对樊城完成了全面包围,彻底断绝了城内与外界的一切联络。

    这样的围困,很容易让一些人意志崩溃。很快,城中便有两名大员违背了曹仁刚刚立下的“白马之盟”,偷偷出城投降了:一个是荆州刺史胡修,一个是南乡太守傅方。

    关羽相信,用不了多久,城中守军便会步这两人之后尘,乖乖出城投降。而一旦拿下襄、樊,他便可挥师北上,直取中原了!

    然而,此刻踌躇满志的关羽,却忘记了一句古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一心只盯着北边的曹操,却忽略甚至轻视了身后的孙权。所以,英雄盖世的关羽,注定要为他的自负和轻敌,付出致命的代价。

    孙权在下一盘大棋

    这几年,刘备率主力经略益州,独留关羽一支偏师镇守荆州,可见关羽身上的责任是非常重的。在孙刘联盟基本能够维系的前提下,以关羽的才干,独当一面并没有什么问题,因为他只要把主要精力用来对付北面的曹操即可,无须太过担心东边的孙权会在背后捅刀子。

    可问题在于,孙刘联盟的维系自始至终都离不开一个重要人物——鲁肃。

    这些年来,鲁肃一直主动充当孙权与刘备之间的沟通桥梁和矛盾缓冲垫;对于自负骄矜的关羽,他也一直采取顾全大局、包容忍让的态度。正是在他的不懈努力下,脆弱的孙刘联盟才得以勉强维系,关羽也才得以稳稳地守着荆州的西半部。

    然而,到了建安二十二年,孙、刘关系中至关重要的“纽带式人物”鲁肃病故了,取代他担任汉昌太守的人,是孙权一手提拔起来的吕蒙。

    鲁肃生前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孙、刘联盟破裂,所以曾一再劝谏孙权,说曹操还在,应该安抚和团结关羽;孙、刘双方要同仇敌忾,不可失去和睦的局面。

    这一基调大致主导了孙权这些年的对外政策。可是,随着鲁肃的离去和吕蒙的到来,孙、刘之间相安无事的局面就注定要被打破了。

    因为吕蒙是鹰派,不是鲁肃那样的鸽派。

    鲁肃认为应该安抚和团结关羽,可吕蒙的看法却截然相反。他认为关羽素来骁勇,是枭雄般的人物,对荆州和江东有着“兼并之心”。而且,关羽占据着荆西三郡,处于长江上游,在战略上对江东构成了莫大的威胁。所以,在吕蒙看来,孙、刘之间这种脆弱的联盟关系必定是难以持久的。说白了,就是看谁先动手打破了。

    为此,他在赴任之前,特地向孙权进行了密奏,提出了一个先下手为强的战略。

    吕蒙说:“可命孙皎驻守南郡,潘璋进驻白帝,蒋钦率机动部队一万人,沿长江上下游弋,随时支援各处据点,而我则跨江北上,为主公进据襄阳。如此一来,何必担心曹操?又何必依赖关羽?况且,刘备、关羽君臣向来狡诈,每投奔一处便背叛一处,绝不可跟他们推心置腹。如今,关羽之所以还不敢对我们动手,一来是因为主公圣明,二来是我等将领尚在。若不趁现在我方实力正强时动手,一旦我等不在人世,再想有所作为,也是力不从心了。”

    对于这一战略,孙权无疑是相当动心的。

    因为这些年来,刘备的“狡诈”和关羽的“骄矜”,早就让他受够了。

    就在不久前,他按照鲁肃一贯的主张,出于笼络关羽的目的,主动派了使节去见关羽,想跟他缔结儿女婚约。在孙权看来,自己身为雄踞江东的诸侯,对关羽做出这个姿态,明显是纡尊降贵的,关羽肯定会欣然应允。可万万没想到,关羽不但一口回绝,还把使节臭骂了一顿,然后就给赶了回来。

    这让孙权的脸往哪儿搁?!

    孙权勃然大怒。可是,碍于联盟关系还在,且这几年自己一直在东线与曹操交锋,实在腾不出手来收拾关羽,只好强行吞下了这口恶气。

    如今,鲁肃已死,时移势易,似乎到了跟刘备、关羽新账老账一块儿算的时候了。不过,孙权却仍有顾虑。因为自从赤壁之战后,他的内外战略基本上都是按照鲁肃“联刘抗曹”的主基调在制定的,所以主要兵力和资源更多配置在了东线战场,将曹操的徐州作为主攻目标,如今要掉转方向去打关羽,整个内外战略势必随之进行一百八十度的大调整,这个决心可不是那么好下的。

    所以,孙权有些迟疑道:“我想先取徐州,然后再取关羽,你认为如何?”

    吕蒙当然反对这个战略,道:“曹操远在河北,镇抚幽、冀,无暇东顾,我们若攻打徐州,定可拿下。可问题是,徐州地处平原,适合骑兵驰骋,主公今日夺取徐州,曹操明日必定来争,就算用七八万兵力去守,也还是让人担心。而今之计,不如进攻关羽,将长江中下游全部置于我方的控制之下,势力越是扩张,防守也就越容易了。”

    孙权闻言,权衡了一番利弊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吕蒙旋即赴任。之后两年,他一直在暗中筹备进攻关羽的事宜,同时静待时机。

    到了建安二十四年,关羽大举进攻襄、樊,机会终于出现,吕蒙立刻上书孙权,说:“关羽进攻樊城,但在后方还是留下了不少兵力,正是担心我从背后发动袭击。我现在身体不好,经常生病,不如以此为由,设计智取关羽。我的计划是:将部分兵力调回建业,同时我也回去养病,关羽得知后,必定会把后备部队悉数调往前线。到时候,我军便可昼夜兼程、溯江西上,利用其后防空虚的机会,一举拿下南郡,且生擒关羽!”

    孙权遂依计而行,公开发布命令,把吕蒙召回了建业。

    吕蒙回程,途经芜湖时遇到了一位中层将领,二人做了一番攀谈。就是通过这次谈话,此人给吕蒙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然后吕蒙一到建业,便郑重地向孙权举荐此人,让他作为自己的继任者。

    这个人,此时还默默无闻,日后却名震天下,成为东吴帝国的中流砥柱,被誉为“社稷之臣”。

    他,就是陆逊。

    陆逊,字伯言,吴郡吴县(今江苏苏州市吴中区)人,出身于江东大族,二十一岁入孙权幕府,历任东西曹令史、屯田都尉,曾出兵征讨会稽山贼,因功升为定威校尉。孙权对他颇为赏识,便将侄女(孙策之女)许配给了他。

    建安二十二年冬,丹阳一带的山贼首领费栈与曹操暗通款曲,收了曹操给的官员印绶,然后充当内应,策动山越人发动了叛乱。孙权任命陆逊为右部督,命他出兵征讨。陆逊一到,便针对山贼支党众多、分散藏匿于山间的特点,将部队化整为零,于深夜潜入山中,分别锁定目标,之后才大举进攻,遂一战便将费栈叛军彻底击溃。

    战后,陆逊又在数郡范围内广泛征兵,将大多数青壮山民征召入伍,得到了精兵数万人。这一招可谓釜底抽薪,一下就把动辄叛乱的山越人的兵源吸干了,同时又给部队输送了大量新鲜血液,实属一举两得。

    可是,陆逊这么干,显然是动了当地官员的奶酪。会稽太守淳于式立马上书告状,说陆逊“枉取民人,愁扰所在”(《三国志·陆逊传》),就是指控他滥抓壮丁,骚扰百姓,严重破坏了当地的社会秩序。

    随后,陆逊回朝复命,谈及此行见闻,却大赞淳于式是个好官。

    孙权很纳闷儿,忍不住问:“淳于式专门上书来告你的状,你却替他说好话,这是为何?”

    陆逊答:“他是为了让百姓安居乐业,所以才告我,如果我也在主公面前告他的状,那岂不是扰乱了圣听?此风断不可长。”

    孙权一听,大为感佩,道:“你这是忠厚长者才有的胸怀啊,一般人绝对做不到。”

    后来,陆逊奉命驻扎芜湖,就在这里遇见了“告病回朝”的吕蒙。

    陆逊此时只是中层将领,自然不知道孙权和吕蒙这些高层决策者在谋划什么,所以对吕蒙关键时刻离开前线的做法很有意见,便直言不讳道:“关羽驻地与我方接壤,对我们构成了直接威胁,可你怎么就走了呢?你难道不担心发生什么变故?”

    吕蒙不能泄露机密,只好装糊涂道:“你说得没错,但我病得很重啊!”

    如此不负责任、轻描淡写的回答,自然是让陆逊很不满意。其实陆逊并不知道,吕蒙故意这么说,就是想考察一下他,看看他能否拿出什么高见。

    陆逊果然没让吕蒙失望。他立刻当仁不让地提出了自己的战略,说:“关羽自恃骁勇,盛气凌人,之前在樊城新建大功,越发骄矜自负,故而一意北伐,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如今,他又听说你生病了,必然更不戒备,我军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定能将其制伏。希望将军见到主公后,能妥善计议。”

    这就叫英雄所见略同。

    陆逊提出的战略,恰恰跟孙权、吕蒙的高层决策不谋而合。吕蒙一听,不由得在心里对陆逊大为赞赏。不过表面上,他仍然装出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打着官腔道:“关羽素来勇猛,平时便是个难缠的对手,何况现在据有荆西三郡,根基打得十分牢固,再加上立了大功,胆气和声势越发雄壮,没那么好对付啊。”

    这番谈话到此就结束了。

    史书没有记载陆逊听完后做何反应,不过失望的心情是可以料想的。估计在他看来,吕蒙不但身体有病,脑子也有病,否则怎么会白白错失这个对付关羽的大好机会呢?

    吕蒙回到建业后,孙权马上就问他:“谁能接替你的职位?”

    答案当然是——陆逊。

    吕蒙答言:“陆逊这个人,思虑深远,才堪大用,看他的心胸器宇,终将担当大任。而且,起用他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他现在还没什么名望,不是关羽忌惮的人。所以,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一旦起用陆逊,就要命他敛藏锋芒,韬光养晦,暗中则全力备战,如此定能克敌制胜,完成计划。”

    孙权对陆逊也赏识已久,遂与吕蒙一拍即合。

    随后,孙权立刻召陆逊回朝,拜他为偏将军,正式接替吕蒙。

    陆逊这才知道,原来领导们是在下一盘大棋,而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间通过了领导的面试,然后一下就被摆在了“棋眼”上。

    很快,陆逊便进驻陆口,开始实施“谋取关羽、夺回荆州”的战略计划。

    计划的第一步,就是向关羽发射“糖衣炮弹”。

    陆逊特意写了一封长信给关羽,在信中极力赞美他的功勋和美德,恨不得把他捧上天;同时把自己的身段放得很低,恨不得低到尘埃里。最后,陆逊还意味深长地暗示自己有跳槽的打算——“为尽忠自托之意”(《资治通鉴·汉纪六十》),也就是想到刘备那边“尽忠”,欲将前程托付关羽。

    关羽见到这封充斥着溢美之词的“跪舔”信,自然非常受用,原本尚存的一丝戒备心理也彻底消失了,旋即把大量后方的预备队调到了樊城前线。

    陆逊立刻向孙权进行了奏报,并进一步完善了谋取关羽的计划。

    此时的关羽,完全没有意识到孙权的绞索已经套上了他的脖子,仍然把孙权的君臣们当成软柿子,想捏就捏——由于之前“水淹七军”时收降了不少于禁的部众,粮食不够吃,关羽便悍然发兵,夺取了孙权设在湘水边上的粮仓。

    孙权闻报后,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遂一刻也不想多等,当即决定收紧绞索!

    他打算让孙皎和吕蒙共同执行歼灭关羽的计划,于是分别任命他们为“左、右部大督”。可吕蒙却对此提出了异议。他说:“若主公认为孙将军能担此任,那就用他;若是认为我能胜任,那就用我。想当初,周瑜和程普分任左、右部督,一同领兵攻打江陵,虽然大事都由周瑜决断,但程普自认为是老将,而且跟周瑜平级,所以两人经常意见不合,险些坏了国事。这样的教训,今日正应引以为戒。”

    孙皎是孙权的堂弟,所以孙权此项任命,用意不言自明,就是派一个自己人去当“政委”,即吕蒙当军事主官,孙皎当政治主官。至于为什么要安排一位“政委”,那当然是防范某些不便言说的风险了。

    不过,单纯就此事而言,孙权可能也没有多想。如此安排,只不过是一种习惯成自然的“帝王心术”罢了,并非针对吕蒙,当然更谈不上对他不放心。因此,当吕蒙提醒他这么做的弊端之后,孙权也意识到了不妥,当即向吕蒙道歉,然后说:“就以爱卿为大督,让孙皎带领后备部队即可。”

    没有了“政委”掣肘,吕蒙就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

    此时此刻,关羽还在樊城与曹军鏖战。他绝对不会想到,“病夫”吕蒙出手之日,就是他这个盖世英雄的覆灭之时。

    白衣渡江:吕蒙的千里奇袭

    建安二十四年的这个冬天,曹操颇为心烦。

    樊城和襄阳被围,于禁全军覆没,且关羽前锋大有北上之势,而中原一带恰在此时也跟着乱了起来。

    陆浑县(今河南嵩县东北)有一个叫孙狼的家伙,聚众起兵,杀了该县的主簿,然后跑到南边投奔了关羽。关羽马上授予孙狼官职,还给了他一支兵马,命他回中原打游击,在曹操的后院点火。

    孙狼随即带兵回到中原,然后东奔西突,四处流窜。于是,自许都以南的很多地方相继发生叛乱,且纷纷打出了响应关羽的旗号。

    一时间,关羽的威名响彻中原大地,用史书的说法,就叫“羽威震华夏”(《资治通鉴·汉纪六十》)。

    曹操不免有些惶恐。当年十月,他亲率大军离开邺城,进驻洛阳,旋即召集群臣商议,准备把天子刘协和朝廷从许都迁出,移到北方,以避关羽兵锋。

    这是自从建安元年,把天子接到许都后从未发生过的事情。二十多年来,只有曹操东征西讨、耀武扬威、到处威胁别人的份儿,谁能想到有朝一日,曹操也会被别人威胁到打算迁都的地步?

    没办法,曹操老了。

    关羽正当壮年,而曹操已经英雄迟暮。

    这一年,曹操已然六十有五,在他那个时代,基本上可以算高龄了。所谓“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那是因为当年那个“烈士”没有真的到“暮年”——当初写下这一豪迈的诗句时,曹操才五十三岁,不过中年而已。

    如果说当时的曹操是下午两三点钟的太阳,那么现在的曹操,显然已经是傍晚六七点钟的太阳了。

    当生命的黄昏真正降临,人的心态就会悄然发生变化。哪怕是像曹操这种斗志昂扬、野心勃勃的一世枭雄,也难免会趋于保守和倦怠。这一点,其实早在四年前,曹操平定汉中后却无意南征益州时,就已经表露无遗了。

    此刻,迁都之念的萌生,同样是一个老人保守和倦怠的表现。

    不过,在比他年轻的人看来,这样的想法纯属反应过度,完全没必要。

    比如,时任丞相军司马、时年四十一岁的司马懿就站出来进行了劝谏,他说:“于禁等将领是因为遭遇洪水才失利,并非作战失败,对于朝廷大计更没有丝毫损害。刘备跟孙权,表面亲密,实则互相猜忌,而关羽得志,必然是孙权所不愿的。故此,可派人前往江东,游说孙权出兵,抄关羽后路;作为交换,朝廷可权且答应他割据江南。如此一来,樊城之围自然就解除了。”

    曹操觉得有道理,这才打消了迁都的念头,旋即依计而行,一边写信给孙权,让他抄关羽后路,一边给樊城派出了第二波援军——徐晃。

    当时徐晃驻扎在宛城,接到命令后迅速南下,不久便进抵阳陵陂(今湖北襄阳市西北)。关羽知道第二波援军随时会来,所以早就派遣了一部兵马驻扎在偃城(今湖北襄阳市北)。徐晃被挡住了去路,便心生一计,命工兵在偃城西侧挖掘壕沟,且故意暴露出要把壕沟挖到城池南面的意图,做出要切断对方退路的样子。

    关羽的部将得到情报,果然中计,旋即烧毁兵营,率部撤出了偃城。

    徐晃遂进据偃城。此地距樊城已近在咫尺,于是部将们都嚷嚷着要即刻进攻关羽,解樊城之围。可徐晃很清楚,仅凭自己这一支援军,根本救不了曹仁,必须等待其他援军陆续集结才有胜算,否则只能把自己搭进去。

    随军参谋赵俨看出徐晃的顾虑,便对众将道:“眼下,敌军对樊城的包围十分严密,且洪水仍然很大,我们的兵力又太过薄弱,曹仁被困,不知我们已经抵达,难以完成内外夹攻的配合。我们若仓促行动,既救不了曹仁,也害了自己。而今之计,必须设法与曹仁取得联络,让他知道援兵已至,才能激励守城将士。我估计,我军主力不出十日便可到达,而樊城再坚守十日应当没问题。等到各路援军全部集结,到时候里应外合,一起发动,必可破敌。诸位放心,若是因援救迟缓而获罪,全由我一人承担,与诸位无关。”

    众将一听,这才不再聒噪。

    随后,徐晃派出工兵和传令兵,悄悄摸到关羽的围城阵地前,距其仅三丈之遥,然后双管齐下,一边暗中挖掘地道,一边飞箭传书,好不容易才跟城内联络上,于是跟曹仁来回互通了好几次消息。

    差不多与此同时,孙权的回信也送到了曹操手上。他在信中说,愿以征讨关羽报效朝廷,只希望曹操不要透露消息,以免关羽有所防备。

    曹操就此事要不要保密询问群臣的意见。众人都认为,孙权愿意出手,再好不过,这个消息自然应该封锁,绝不能泄露。

    只有谋士董昭持不同意见。他说:“军事行动,崇尚的是权变之术,一切应以获得最大利益为前提。我们可以向孙权承诺保守秘密,不过同时却要暗中向关羽泄露消息。如果关羽相信这个消息,就会立刻回师,那么樊城之围自然解除,到时候鹬蚌相争,我们便可坐收渔翁之利。不过据我观察,关羽这个人,一向自负好强,不见得会相信,且他自认为江陵和公安守备严密,不一定会马上撤兵。所以,这个消息也必须让曹仁知道,一旦守城将士得知孙权要在背后攻击关羽,便会坚定守城的意志。无论如何,把消息泄露出去,对我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曹操闻言,大赞了一声:“善!”旋即命人把孙权的信复写了一封,然后把原件和副本都送到前线,命徐晃分别将信射入樊城和关羽大营之中。

    不出董昭所料,城中将士见信后,顿时士气倍增;而关羽看完后,则满腹狐疑,最终还是没有回师。

    得知关羽按兵不动,曹操麾下群臣就又慌了,纷纷劝曹操赶紧率主力南下,否则曹仁必败。

    如果放在以前,不用群臣来劝,曹操早就亲率大军杀过去了。可是今时非同往日,连“迁都”这种想法都能冒出来的一个六十五岁的老人,还有那个斗志和精力挂帅亲征吗?

    然而,面对一众属下,一向自负的曹操又不愿表现出消极厌战的情绪,只好硬着头皮同意出征。

    这种微妙的时刻,就需要有聪明的下属来帮领导解围了。时任侍中的桓阶看出了曹操的倦怠,便站出来跟老板唱了一出双簧。

    他问曹操:“在大王看来,以曹仁和吕常(襄阳守将)的能力,能否应对当下的危局?”

    曹操答:“能。”

    桓阶又问:“那大王会担心二人不尽全力吗?”

    曹操答:“不会。”

    桓阶再问:“那大王为何还要亲征?”

    曹操答:“我担心敌人兵力太强,徐晃等人力量不够。”

    桓阶觉得铺垫得差不多了,便来了一番总结陈词,道:“曹仁等人身处重围之中,之所以能够死守孤城,绝无二心,全是仰赖大王以强大的声势作为外援。正所谓‘居万死之地,必有死争之心’,如今曹仁等人内怀死争之心,外面则有强大的救援力量,而大王麾下拥有大军,何必担心失败而一定要亲征呢?”

    有了桓阶给的这个台阶,曹操便顺势下来了,做出一副“从谏如流”的样子取消了亲征计划。随后,曹操率军进驻摩陂(今河南郏县东),并立刻大举派遣援军——先后派出了殷署、朱盖等十二支部队驰援樊城。

    随着援军陆续抵达,徐晃的底气越来越足,遂决定对关羽发起总攻。

    当时,关羽在樊城四周的高坡上设置了四个攻城指挥所,然后本人在一座最高的山丘上设置了总指挥部,彼此间互为掎角,遥相呼应。

    徐晃放出假情报,扬言要率主力进攻关羽总部。正当关羽严加戒备之时,徐晃却兵分四路,对那四个指挥所发起了猛攻。关羽见状,赶紧亲率五千步骑去救援。而此时,徐晃早就率一部精锐埋伏在了关羽的必经之路上。

    关羽率部刚到山下,便遭到了徐晃的伏击。双方短兵相接,展开激战。由于徐晃在兵力上占据了优势,关羽渐渐不敌,只好下令撤回大营。

    然而,此时两军早已纠缠在一起,关羽虽拼死杀出了重围,却无法甩开徐晃——他前脚刚撤入大营,徐晃后脚就跟着杀进来了。

    曹军的战斗力本就强悍,加之人多势众,所以徐晃势如破竹,一连突破了关羽大营的十重壕沟和鹿砦。双方在大营中混战,结果关羽大败,不久前刚刚投靠过来的傅方和胡修也死于乱战之中。

    关羽无奈,只能率残部撤退。

    围攻樊城之战,就这样以失败而告终。不过,关羽只是撤走了陆军,水军则仍然在汉水游弋,负责阻断樊城与襄阳之间的交通,以便有朝一日卷土重来。

    然而,遗憾的是,关羽再也没有机会卷土重来了。因为,孙权的绞索已经从背后悄悄伸了过来。而手握绞索的人,就是那个“告病还朝”的吕蒙。

    正当关羽跟徐晃在樊城外对峙的时候,吕蒙已经带着一支精锐部队,悄然从建业来到了寻阳(今湖北武穴市东北)。

    一场隐秘的奇袭行动,即将从这里展开。

    吕蒙在这里组织了一支船队,全部打上商船旗号,然后将精兵埋伏在船舱中,同时命一部分士兵穿上平民的“白衣”,负责摇橹划桨;另一部分人则化装成商贾,在甲板上活动,以掩人耳目。

    一切就绪后,吕蒙就率领这支船队浩浩荡荡地溯江西上了。

    早在战前,关羽便在长江沿岸布置了很多观察哨和斥候,目的就是防备孙权偷袭。可关羽的人万万没想到,从东边缓缓驶来的这支“商船队”,竟然会是江东的精锐水军。所以,这些毫无防备的观察人员和斥候,就陆陆续续全部被吕蒙俘虏了。

    很快,吕蒙的这支“白衣”船队便长驱直入,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江陵与公安之间的江面上。

    这场成功的千里奇袭行动,从此作为中国战争史上的经典战例之一,被永远地载入了史册。史书还给这次行动起了一个颇有诗意的名字——白衣渡江。

    当时,糜芳驻守江陵,傅士仁驻守公安,如果他们忠于关羽、拼死一战的话,吕蒙不见得会轻易得手。只可惜,这两个家伙跟顶头上司关羽的关系很不好。

    之所以关系不好,其因有二。

    其一,身为领导的关羽,对待下属一向盛气凌人。而糜芳和傅士仁的能力都比较一般,所以关羽很瞧不起他们,时常颐指气使,二人自然就怀恨在心了。

    其二,关羽此次北伐,命二人在后方负责筹措粮草、供应军需,由于供应不太及时,关羽就怒了,遂放出狠话,说一旦班师,定将二人治罪。

    如此一来,糜芳和傅士仁更是惶惶不安。

    这些重要情报,事先早已被吕蒙摸得一清二楚。

    吕蒙决定不战而屈人之兵,遂命随军谋士虞翻去劝降傅士仁。虞翻来到城下,要求见面,傅士仁不肯露面。虞翻便写了封信递了进去,自然是一番威逼利诱。傅士仁知道自己是守不住公安城的,况且就算勉强守住了,在关羽那儿也不一定讨得着好,于是便不再犹豫,打开城门投降了。

    虞翻接着又向吕蒙献计,说只要带着傅士仁一块儿去江陵,糜芳必降。果不其然,当吕蒙带着傅士仁来到江陵城下时,糜芳站在城头上一看,残存的一点抵抗意志瞬间就瓦解了,旋即出降。

    就这样,吕蒙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拿下了江陵、公安这两座军事重镇,一举端掉了关羽的老巢。

    吕蒙进入江陵后,首先释放了被关押在此的于禁,以此向曹操示好;接着严令全军,善待关羽及部众的家属,对城中百姓也必须做到秋毫无犯,坚决不取群众一针一线。

    军令一下,所有将士果然都不敢越雷池半步。

    只有一个人,因为一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被吕蒙抓了典型。

    此人是吕蒙麾下的将官,且跟吕蒙是同乡,只因拿了老百姓的一顶斗笠,就被吕蒙以“违反军令”为由抓了起来。

    一顶斗笠本来就不算啥,况且据史书称,此人也并非将斗笠据为己有,而是取之“以覆官铠”。意思大概是说,此人负责运送铠甲,可能是碰到了下雨天,就随手从百姓那儿拿了一顶斗笠盖在铠甲上面。

    按理说,这事小得不能再小,而且又是出于保护“官铠”的公心,一般而言,象征性地责罚一下也就罢了。然而,这个人倒霉就倒霉在,眼下正是吕蒙要在江陵大搞“军民鱼水情”的节骨眼上,这时候任何一点微小的瑕疵,都会因为影响了这个“形象工程”而被无限放大。同理,任何一个稍微触犯了军令的人,也都会被吕蒙拿来作为杀一儆百的典型。

    更何况,此人又是吕蒙的同乡,就更适合拿来做“大义灭亲”的典型了。于是,吕蒙便流着泪把这个人的脑袋给砍了。

    此事一出,顿时“军中震栗”,所有人都成了惊弓之鸟,于是江陵城立刻出现了“道不拾遗”的太平景象,社会秩序好得让人不敢相信。

    吕蒙并不满足于此,而是再接再厉,派出了一大批“社区工作者”,从早到晚在城中不停奔走,深入各条街道慰问父老,给他们送温暖,询问他们有什么需要,然后“疾病者给医药,饥寒者赐衣粮”(《三国志·吕蒙传》),把江陵的父老乡亲们感动得眼泪哗哗的。

    事后来看,吕蒙在江陵善待关羽部众的家属,尤其是大张旗鼓搞这个“军民鱼水情”的形象工程,实在是一记釜底抽薪的妙招——它轻而易举地收了关羽部众的心,瓦解了他们的斗志,从而最终将关羽推入了孤家寡人的境地。

    从吕蒙“告病还朝”,到陆逊写信示弱,再到白衣渡江,千里奇袭,智取江陵、公安,善待敌军家属,抚慰江陵父老……吕蒙这一连串计谋玩下来,堪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绝妙范例!

    再厉害的人物,恐怕也挡不住如此处心积虑的连环杀,更何况关羽还有“自负骄矜”这一极易被人利用的死穴。

    所以,局势发展到这一步,我们只能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悲剧已然注定,关羽在劫难逃!

    英雄末路:关羽走麦城

    关羽得知江陵、公安失陷,又惊又怒,立刻加快了南下的步伐。

    眼看关羽彻底退去,曹仁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旋即召集众将开会,讨论要不要追击。众人都认为,关羽现在老巢被占,形势危殆,若出兵追击,定能将其生擒。

    只有谋士赵俨提出了不同看法。他说:“孙权利用关羽北上之机,抄了他的后路,接下来,他便会坐山观虎斗,让我们跟关羽斗个两败俱伤。所以,我们现在应该放关羽走,让他成为孙权的祸害。如果我们穷追猛打,消灭了关羽,那么孙权扭头就会来对付我们。我想,这一定是魏王最担忧的事情。”

    曹仁觉得有道理,遂按兵不动。

    没过几天,曹操的加急令就到了,果不其然,跟赵俨的判断如出一辙,命众将不得追击。

    关羽担心自己和部众的家属有什么闪失,所以不敢贸然回去攻打江陵,便暂时在半路驻扎,然后接连派出使者,骑快马去江陵打探消息。

    吕蒙热情地接待了关羽的使者,还带着使者走遍全城,探访了很多关羽部众的家属。使者每到一处,看到的都是平安祥和的景象,听到的都是对江东军队的赞美之词。不少家属还特意写了平安信,托使者带给军中的子弟。

    使者回去后,众将士纷纷私下打探消息,当大伙得知家属都安然无恙,而且日子过得比过去还舒坦时,一颗颗惴惴不安的心终于都放了下来。

    与此同时,他们的战斗意志也瞬间瓦解了——既然妻儿老小都过得挺好,那还有必要反攻江陵吗?索性把这身军装脱了,回去跟家人团聚岂不更好?

    所以,江陵父老写给军中子弟的那些平安信,客观上其实就是一封封劝降信,甚至效果比后者还好。因为劝降信的意图太明显了,反倒会令一些意志坚定的战士产生逆反心理;而平安信则发挥了“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效果,哪怕是再坚强的钢铁战士,在亲情面前都是毫无抵抗力的。

    这就是所谓的“用兵之道,攻心为上”。

    吕蒙的这套“攻心术”,玩得可谓炉火纯青,登峰造极!

    关羽意识到军心已散,反攻江陵已成为不可能之事,只好暂时进驻麦城(今湖北当阳市东南),后面的事再做打算。

    得知吕蒙兵不血刃拿下江陵和公安,孙权大喜过望,立刻从建业赶到江陵,前来慰问吕蒙及全军将士,同时也专程前来招降纳叛、收揽人心。

    刘备任命的那些荆州文武官员,本来大多还在犹疑观望,此刻见江东的老板大驾亲临,于是不再纠结,纷纷跳槽,悉数归附了孙权。

    只有时任治中从事的潘濬,闭门称病,不肯来拜孙权的码头。孙权就派人去他家,连人带床一块儿给抬了过来。潘濬趴在床上,涕泪横流,却看都不看孙权一眼。孙权便在床边坐下,亲切地称呼他的字(承明),不停地温言劝慰,然后还命左右拿手帕帮他擦眼泪。

    这一幕,乍一看挺让人感动,其实往细了一想,两个人无非都是在作秀而已。

    潘濬之所以闭门称病,不肯见孙权,其用意并非不肯为孙权所用,而是故作姿态,待价而沽罢了。孙权也很清楚潘濬的心思,所以便心照不宣地配合他演了一场悲情戏。

    孙权之所以纡尊降贵予以配合,一来固然是看中了潘濬的才干,二来则是借此塑造“折节下士”的美名——通过这“感人”的一幕打一波广告,让江陵的文武官员和父老乡亲心悦诚服地接受他这个新老板。

    很显然,要论“攻心术”,不止吕蒙是大咖,孙权也是个中好手。

    眼看戏演得差不多了,潘濬这才收起眼泪,翻身下床,向孙权拜谢。孙权随即升任他为治中,全面参与荆州的军事决策。

    随着荆州官员的纷纷归附,原本由刘备占据的荆西三郡(南郡、武陵、零陵)基本上都被孙权收入囊中,最后只剩下一个叫樊伷的原武陵从事,纠集了一帮当地蛮夷,仍然在负隅顽抗。

    有谋士建议,至少要派一万人出征,才能平定樊伷。孙权咨询潘濬的意见,潘濬却说,五千人足矣。

    孙权问:“你为何如此轻视樊伷?”

    潘濬引用一则逸事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说:“樊伷虽出身南阳大族,颇能摇唇鼓舌,但没有真实才干。臣听说过一件事:有一次,樊伷设宴邀请当地官员,结果等到日过中天,一盘菜都没上,十几个客人一下子全走光了。仅此一例,便足以让臣轻视樊伷。这就好比要判断一个人是不是侏儒,不需要看他全身,只看他的手或脚就清楚了。”

    孙权闻言,忍不住大笑,旋即给了潘濬五千兵马,命他出征。

    果然,潘濬到后,一战便斩杀了樊伷,平定了武陵郡。

    同年十一月,刘备任命的宜都(治今湖北宜昌市)太守樊友见大势已去,便弃城而逃,下辖各县及蛮夷酋长,遂纷纷投降。

    至此,除了北部的襄、樊一线仍由曹操占据,荆州全境基本上全都落入了孙权手中。

    经过数年的精心筹划,这场“夺回荆州”的行动终于取得圆满成功。孙权开始论功行赏,任命吕蒙为南郡太守,封孱陵侯,赐钱一亿、黄金五百斤;任命陆逊为宜都太守,并擢其为右护军、镇西将军,封娄侯,命他进驻夷陵,负责扼守秭归至峡口(宜昌市西北)一线,防止刘备反扑。

    接下来,孙权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解决掉关羽这个宿敌了。

    当然,关羽毕竟是当世屈指可数的猛将,杀了未免可惜,所以孙权还是心存一丝希望,派人前去麦城劝降。

    关羽表面上答应投降,然后在城头上遍插旌旗,还摆放了很多稻草人,企图以此迷惑孙权。布置完这一切,关羽才偷偷出城,往西北方向飞奔而去。

    此刻,他麾下的部众早已溜得一干二净,绝大多数当然都是回江陵跟亲人团聚了。最后,跟着关羽一块儿走的人,只有儿子关平和十几名亲卫骑兵。

    一世英雄,却落到这个众叛亲离、孤家寡人的地步,实在是令人唏嘘。

    建安二十四年十二月,奔走在逃亡之路上的关羽,内心一定充满了愤懑和不甘。

    时值隆冬,万物萧瑟,天地之间一片苍凉。举目四望,到处都是凄惶肃杀的景致,像极了关羽此刻的命运和心境。

    “水淹七军”的胜利,“威震华夏”的荣耀,似乎就发生在昨天。

    夺取襄樊、剑指中原的战略,已经有了一个漂亮的开局,成功似乎也是指日可待。

    可为什么,忽然之间,这一切就都像一场美丽的春梦一样,遽然消散、转眼成空了呢?

    关羽想不明白。

    他也许会把这场失败归因于曹操派来的援军太多了,以至于他独臂难支;或者,他会将其归咎于糜芳和傅士仁的背叛,导致他失去了退路;又或者,他也会怪自己疏忽大意,不该派使者去江陵打探消息;即使要打探,也必须对全军将士封锁消息,如此便不至于弄得军心离散、不战自溃……

    总之,关羽可能会想很多,但他唯独不太可能把原因归结到自己身上,更不可能归结到自己的性格上。

    如果这时候有人告诉他,归根结底,就是“自负骄矜,目中无人”的性格害了你,关羽一定会嗤之以鼻。

    一个生性骄傲的人,即便是死,他也会昂着高傲的头颅去死,绝对不会自省和自责,更不会反思和忏悔。因为在他看来,这些都是懦弱的人才会干的事。

    所以,这个冬日的黄昏,在一个叫章乡(今湖北当阳市东北)的地方,当关羽遥遥望见不远处有一支人马拦住去路的时候,他的内心或许会感到绝望,但一定不会感到恐惧。

    正如“刮骨疗毒”不会让他发出一声呻吟一样,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我想他也一定是平静而从容的。

    脑袋掉了,不就是碗大个疤吗?何惧之有?!

    自从中平元年跟随大哥刘备起兵的那一刻起,三十多年来,金戈铁马,纵横天下,关羽对这一天的到来,想必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即便是猝然降临的死亡,也不会在他心里激起任何波澜。

    关羽唯一的憾恨,或许就是没有机会跟大哥谢罪,也没有机会跟大哥、三弟告别了。眼下,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也许只有面朝益州方向的天空,在心里对刘备和张飞说:

    “大哥,对不住,我一不留神,把荆州弄丢了。”

    “大哥,三弟,原谅我关云长不辞而别,先走一步。若有来生,咱们再做兄弟!”

    至此,人生再无余事。

    关羽昂起头颅,跃马横刀,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那个宿命的结局……

    此刻,横在关羽面前的这支人马,为首者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名叫马忠。

    早在孙权派人去劝降关羽的同时,就已经做了另一手准备。他料定关羽投降的可能性很小,所以早就派遣大将朱然和潘璋渡江北上,截断了关羽的逃亡之路。而这个马忠,就是潘璋麾下的一个区区司马。

    在汉末三国,不少征战沙场的老将最后都是死在小人物手里。这似乎有点讽刺,但其实也很正常。因为英雄一旦走到穷途末路,就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了;而他的脖子,自然也不会比普通人更硬。

    关羽人生中的最后这场战斗,纵然规模很小,但一定是悲壮而惨烈的。因为关羽这边虽然只有十几个人,但马忠想取下关羽首级,绝非易事,势必要付出不小的代价。至于这场战斗的具体经过,我们只能自行脑补,因为史书上只记载了这么短短一句话:“十二月,璋司马马忠获羽及其子平于章乡,斩之”(《资治通鉴·汉纪六十》)。

    关羽“大意失荆州”,最后兵败身死,主要责任肯定在他自己身上。正如我们前文一再讲过的,关羽刚愎自用,目中无人,用陈寿的话说,就是“刚而自矜”,所以遭遇这样的败局并不算意外。

    这就叫性格决定命运。

    然而,除了关羽本人的因素外,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也值得我们探究——当关羽、曹操、孙权三方在荆州打得不可开交之时,刘备在干什么?在前后长达半年的这场荆州争夺战中,刘备集团为何自始至终没有派出一兵一卒驰援关羽?

    由于这件事情太过蹊跷,完全不合常理,且史书上也没有对此做出任何解释,所以就有不少人从阴谋论的角度,提出了一些耸人听闻的观点。

    比如,有人认为,刘备之所以不救关羽,是因为关羽功高震主,遭到了刘备的猜忌,且刘备担心日后刘禅镇不住关羽,所以就利用此次机会,借孙权之刀杀了关羽。

    还有人认为,是诸葛亮与刘备合谋害死了关羽,理由是关羽后期居功自傲,不但对刘备的分封不满(黄忠事件),而且不顾大局,一再破坏孙、刘两家的联盟关系,违背了诸葛亮与刘备在隆中制定的战略决策,所以二人对关羽颇为不满,认为他难以驾驭,索性对荆州战事不闻不问,任他兵败身死。

    事实上,这些观点完全是无稽之谈,根本不值一哂。

    理由很简单,暂且不说关羽多年来对刘备的贡献之大以及二人的感情之深,即使纯粹站在厚黑学的立场,从现实政治的角度考量,假设关羽真的功高震主,引起了刘备的猜忌和诸葛亮的不满,那么刘备和诸葛亮也有一千种办法来对付他,绝不会愚蠢到拿荆州这一战略要地来给关羽陪葬。

    换言之,即便刘备和诸葛亮要玩权谋,也会考虑代价最小的办法。最简单的,就是以换防为由,把关羽召回成都,然后采取历史上惯用的权术,外示尊崇,内夺兵权,最后再制造一起“意外事故”令他暴毙。如此既能消除心腹大患,又没有丝毫代价和副作用,还能瞒过天下人的耳目,岂不是上上之策?

    这么玩,才叫权谋。若像上述阴谋论者所言,为了除掉关羽而丢掉荆州,那刘备和诸葛亮的智商就令人担忧了。这不啻为了干掉一只老鼠,却把一座房子给烧了。此乃脑残行径,怎么可能是刘备和诸葛亮这种级别的政治人物会干的事?

    既然阴谋论不足采信,那么刘备为何没有援救关羽呢?

    用最简单的一句话来回答,就是:非不欲救,而是有诸多客观原因使然。

    首先,关羽发动襄樊之战时,正值刘备打完汉中之战后,府库空虚,士众疲惫,需要一段时间的休整和喘息,才可能恢复元气。而且,此时刘备的当务之急是治理益州内政,修固各处关防,以图长治久安之计,所以在客观上,对荆州的重视就不够了。

    有关刘备这个时期到底在益州忙些什么,大部分史料都付诸阙如,只有《三国志·先主传》注引《典略》中的一句话,让我们窥见了端倪。该书称,刘备从汉中回到成都后,“于是起馆舍,筑亭障,从成都至白水关,四百馀区”。

    所谓“馆舍”,即驿站、客栈及各种房屋;所谓“亭障”,即军事要塞、堡垒。可见,刘备一回到成都,就开始忙着大兴土木了。因为他现在已经称王,从政治上讲,有必要修建一些宫殿及配套设施,才能彰显“汉中王”的身份和权威,并为日后称帝做好铺垫;此外,他还在成都和白水关之间修建了一系列要塞和驿站,这自然是为了防御北边的曹操。

    也就是说,回到成都后,刘备出于政治和军事上的目的,一口气修建了四百多座相关建筑。可想而知,这需要耗费大量的人、财、物力,也占用了刘备极大的精力。所以,他很可能是忙得脚打后脑勺了,以致无暇旁顾其他事务。

    其次,关羽发动此次北伐,前半段的进展是极其顺利的,不但兵围襄樊、水淹“七军”、降于禁、斩庞德,而且剑指中原、“威震华夏”,吓得曹操差点迁都。所以,从当年七月出兵到十月初与徐晃在樊城下对峙,关羽发给成都的战报全都是胜利的消息,刘备高兴还来不及,又怎能料到之后的形势会急转直下呢?

    而当曹操的援兵陆续集结,徐晃凭借兵力上的优势击退关羽后,形势也还没那么糟。因为当时关羽还把水军留在了襄、樊之间的汉水上,可见他只是打算稍作休整,然后随时要打回去的。换言之,直到被迫解除樊城之围,主动权仍然在关羽手上,而关羽也并不认为自己战败了,所以仍然没有必要向成都求援。

    形势真正开始恶化,是吕蒙袭取了江陵、公安之后,即当年十月中下旬。直到此刻,关羽才彻底丧失了主动权,同时也意识到了危险的降临。然而,此时向成都告急求援,还来得及吗?从成都到江陵,今天的高速公路也要将近一千公里,当时的距离绝对是在两千里以上,一来一回就是四千多里地。等关羽的急报送到成都,再等刘备组织兵力赶过来,少说也要好几个月,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还救什么救?更何况,刘备之前接到的都是捷报,丝毫没有思想准备,仓促间要集结兵力、准备粮秣及一应军需物资,哪有那么容易?哪样不需要时间?

    所以,当关羽意识到远水救不了近火的时候,他就不可能向刘备求援。而这个时候,离他最近的援兵,其实是驻守上庸的刘封和孟达。上庸在今天湖北的竹山县,距离襄樊大约五百里,距麦城也不过五百多里。事实上,据《三国志·刘封传》记载,早在关羽围攻樊城和襄阳期间,便已多次联络刘封和孟达,要求他们出兵相助了:“自关羽围樊城、襄阳,连呼封、达,令发兵自助。封、达辞以山郡初附,未可动摇,不承羽命。”就是说,刘封和孟达压根不想配合关羽,便以上庸刚刚拿下、人心不稳为由拒绝了他。

    由此可见,关羽并没有自大到想一个人包打天下。在围攻襄、樊期间,形势尚且有利之时,他就已频频联络刘、孟了,更何况后来丢了江陵和公安,被迫败退麦城之际,关羽怎么可能不求救呢?他一定会再度向刘、孟二人发出十万火急的求救信!

    遗憾的是,刘封和孟达依旧无动于衷,始终未曾派出一兵一卒。

    就此而言,如果说是刘封和孟达间接害死了关羽,恐怕也不为过。

    综上所述,在关羽丢失荆州、兵败身死的这场悲剧中,真正见死不救的人并不是刘备,而是他的养子刘封!

    其实,刘备当初把刘封和孟达放在上庸,其目的就是想让他们配合关羽。而正因为早在战前就做了这项部署,所以刘备后来才没有再派兵给关羽。换言之,在这场荆州争夺战中,并不是刘备没有及时援救关羽,而是他早就给关羽安排了一支协同攻防的援军。至于后来形势会恶化得那么快,且刘封和孟达居然会见死不救,那就不是刘备事先能够逆料的了。

    关于刘封和孟达为何不救关羽,我们后文还会讲到,此不赘述。总之,战后,刘备对刘封在这件事上的表现,自然是极度不满的——“会羽覆败,先主恨之”(《三国志·刘封传》)。

    短短半年后,刘封就遭了报应,被刘备赐死了。

    虽然刘备赐死刘封还有别的原因,但刘封间接害死关羽的这份罪责,恐怕是促使刘备最终痛下杀手的主因,至少也是原因之一。

    人生几何:曹操的最后岁月

    孙权据有荆州后,之前被刘备安置在公安的刘璋,其处境就变得十分尴尬了。

    现在的公安已经是孙权的地盘,刘璋自然就成了孙权的俘虏。那么,该如何处置这个特殊的俘虏呢?

    是该把他废为庶民,任他自生自灭,还是干脆把他杀了,省得再花钱养他?

    这两个选项,孙权都没有采用,因为它们都不高明。孙权的做法,是把益州牧的官帽,重新戴回到刘璋头上,然后把他安置在了秭归,其他待遇一仍其旧。

    很显然,孙权这么做,一来是为了恶心刘备,二来则是为了动摇益州人心,总之就是要让刘备不舒服。

    一张本来已经没用的“废牌”,让孙权这么一打,貌似还有点用处——虽然在实质上对刘备构不成什么伤害,但至少侮辱性是有的。

    只可惜,没过几天,刘璋就死了。具体死因,史书没有记载,只用一个“卒”字就把这个人物交代了。不过我大胆推测,不排除是刘备暗中派人干掉了刘璋,因为刘备是不可能容许世上有两个益州牧存在的。

    此次孙权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夺回荆州,吕蒙可谓居功厥伟。然而,遗憾的是,随着荆州争夺战的落幕,吕蒙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吕蒙之前便已疾病缠身,只因重任在肩,才强撑病体,全力以赴地打完这一仗并夺取了胜利。如今大功告成,再无遗憾,心中紧绷的那根弦一松,病魔便迅速把他击倒了。

    孙权把吕蒙安排在了自己的行馆隔壁,然后动用了当时最好的医疗手段,千方百计予以救治。每当医师给吕蒙针灸时,孙权在一旁看着,感觉那些针仿佛都扎在了自己心上。孙权希望时刻关注吕蒙的病情,可又怕打扰他,便在墙壁上凿了一个洞,暗中观察。每当看见吕蒙病情稍有好转,多少能吃下一点东西,孙权便喜不自胜,跟左右之人有说有笑;否则便长吁短叹,乃至夜不能寐。

    不久,吕蒙的病情忽然减轻了许多,孙权大喜,立刻下令赦免罪犯,以示庆祝,麾下文武百官也齐来道贺。

    然而,孙权没想到,这只是回光返照。

    短短几天后,吕蒙便溘然长逝了,年仅四十二岁。

    孙权悲痛万分,为他举行了一场隆重的葬礼,然后指定三百户百姓为吕蒙看守墓园,专门负责祭拜洒扫。

    在孙权守业、创业的道路上,他的运气很好,因为先后有周瑜、鲁肃、吕蒙这三位国士替他出谋划策、开疆拓土;可换个角度看,他的运气也没那么好,因为老天爷给他安排的国士仿佛有“配额限定”,给一个,就必然要召回一个,让孙权永远都只有一人可用。

    从赤壁之战到荆州争夺战,周瑜、鲁肃、吕蒙仿佛就是在打一场接力赛,每跑完一程,就把接力棒交给下一任,自己则黯然离场——周瑜交棒给鲁肃,鲁肃交棒给吕蒙,而现在,吕蒙则交棒给了陆逊。

    有一天,孙权和陆逊谈话,言及这三位国士,孙权对他们的功绩做了一番总结和评价,基本可以视为对这三个人的盖棺论定。

    首先,孙权对周瑜的评价是:“公瑾雄壮刚烈,胆略过人,大破曹操,开拓荆州,其功勋罕有人及。”

    接着,他谈到了鲁肃:“子敬是公瑾推荐给我的,我跟他促膝长谈,第一次便谈到帝王大业,此乃第一件让人称快之事。后来,曹操降服刘琮,扬言率数十万大军东下,水陆并进,我问诸将该如何应敌,却无人敢言,而张昭和秦松则主张投降,唯独子敬驳斥反对,并劝我迅速召回公瑾,托以大计,迎战曹操,此乃第二件让人称快之事。其后,子敬劝我借荆州给刘备,这固然是他的失策,但无损于前两次的贡献。古代的周公,不会要求一个人十全十美,所以我常忽略子敬之所短,而重视其所长。”

    然后,孙权谈到了吕蒙:“子明年轻时,做事不畏艰难,果敢而有胆识,我以为他的长处就这些而已。想不到他年长之后,学问大有增益,奇谋妙策过于常人,可以说仅次于公瑾,唯有言谈议论不及公瑾那样雄姿英发。而且,在谋取关羽这件事上,子明胜过子敬。”

    最后,孙权的话题又回到了鲁肃身上:“子敬曾有一次写信对我说:‘每一个帝王的兴起,都有人替他扫清障碍,关羽不足为虑。’这其实是他力有未逮,在面子上说说大话而已。我也原谅了他,并未加以责备。不过,子敬在治军和治政方面还是颇有建树的。在他的管辖内,军队能做到令行禁止,地方上能做到路不拾遗,其治理之道堪称尽善尽美啊。”

    三个人中,孙权谈周瑜谈得最少,但评价最高;吕蒙次之;鲁肃谈得最多,但恰恰对他的不足也谈得最多。

    孙权对鲁肃最大的不满,就是“借荆州”这件事。

    如果说在赤壁之战结束后的头几年,孙刘联盟对孙权而言还是利大于弊的话,那么到了刘备夺取益州后,这个联盟关系对孙权来说就越来越像一块鸡肋了——因为孙权分明感受到,刘备已经由弱变强,对自己的威胁越来越大;反倒是过去咄咄逼人的曹操,后期的战略已明显趋于保守,其威胁也随之变小了。

    既然外在形势发生了此消彼长的变化,孙权的战略必定要随之调整。然而,鲁肃却自始至终坚持“联刘抗曹”的立场,这在孙权看来,就未免有些“刻舟求剑”的味道了。

    所以,鲁肃一死,孙权就迫不及待地改变了外交战略,从“联刘抗曹”变成了“联曹灭刘”,这才顺利地除掉了关羽,夺回了荆州。

    从结果来看,孙权的这一战略转变无疑是正确的。假如鲁肃还在的话,孙权非但拿不回荆州,而且还会在战略上陷入“两面受敌”的困境——在东线与曹操相持,在西线又受到关羽威胁。

    所以,孙权之所以在这番“盖棺论定”的谈话中对鲁肃颇有微词,原因就在于鲁肃中后期的战略思想太过故步自封、不知变通。

    当然,正所谓瑕不掩瑜,鲁肃后期的战略失误,仍然无损于他在前期和在总体上对江东所做的贡献。就像孙权说的那样:“孤忘其短而贵其长。”

    樊城保卫战的胜利,对曹操而言,虽然只是保住了既有地盘,没有新的开拓,但除掉了关羽这一劲敌,还是让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徐晃凯旋班师,回到摩陂,曹操亲自到七里之外迎接,然后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席,犒劳徐晃和众将领。席间,曹操亲自给徐晃敬酒,说:“保全樊城和襄阳,全都是将军的功劳啊!”

    樊城和襄阳的确是保住了,但这一仗的损失太大,以致曹操对是否应该长期经营此地打上了一个问号。所以,他又生出了大规模迁移人口的想法,打算把襄、樊一带的居民和派驻在汉水两岸的屯垦部队全部迁回中原。

    如果这一计划实施,其结果很可能就是跟汉中一样,迟早会丢掉这块地盘。

    曹操终究是老了,这几年在战略上处处采取守势,一味收缩,与他早年的锐意进取完全判若两人,这样下去可不太妙。

    司马懿当即站出来劝谏,道:“荆楚之人,生性轻躁易动,如今关羽刚刚覆灭,诸多追随者各自藏匿逃窜,心存观望,倘若我们把良善百姓都迁走了,这既有损于他们的利益,也会让那些逃亡之人永远不敢回来。”言下之意,如此一来,就没有人愿意归附,而襄、樊一带便彻底残破荒废了。

    曹操一听,觉得有道理,这才作罢。

    事后,那些一度逃亡的人,发现没什么异样,而且看曹操也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便都陆陆续续回来了。

    随着荆州争夺战落下帷幕,曹操跟孙权之间开启了一段你侬我侬的“政治蜜月期”:曹操表荐孙权为骠骑将军,假节(持节),兼领荆州牧,封南昌侯;孙权则遣使入朝进贡,向曹操称臣,同时还送上了两份特殊的礼物。

    头一份,就是关羽的首级。

    孙权擒杀关羽后,把他的身躯以诸侯之礼安葬于当阳,然后把他的首级封在匣子里,郑重其事地献给了曹操。

    曹操一向敬重关羽,对他的死其实也深感惋惜,于是也以隆重的礼节将其首级葬于洛阳。从此,民间就有了关羽“头枕洛阳,身卧当阳,魂归故里”的说法。

    对于孙权献首级这件事,曹操心里很清楚,这小子装得这么恭敬,其实就是想把关羽之死的责任推到他曹操头上,让刘备以为害死关羽的罪魁祸首是曹操。

    不过,孙权的这点小心思,既瞒不过曹操,也瞒不过刘备。所以不久之后,刘备就将用一场战争来表达对孙权的愤怒和仇恨。

    孙权献给曹操的第二份礼物,是在奏表中“称说天命”,即鼓吹曹操是天命所归之人,怂恿他颠覆汉朝、登基称帝。

    对于这样一份居心叵测的“礼物”,曹操更加嗤之以鼻。他把孙权的奏表拿给文武百官传阅,然后说了一句很经典的话:“是儿欲踞吾著炉火上邪!”(《三国志·武帝纪》注引《魏略》)

    这小子是想把我架在炉火上烤吗?!

    在曹操看来,汉朝虽然早已名存实亡,但毕竟在名义上仍然存在,这就像最后一层窗户纸,要捅破它很容易,问题是什么时候捅、谁去捅,却是大有讲究的。而曹操自从晋爵魏王后,实际上跟皇帝已经没什么区别,差的也只是一个名分而已。

    所以,摆在曹操面前的问题就是:他如果硬要拿下皇帝这个名分,就必须同时背负“篡夺汉室”的骂名——活着,被世上的人骂;死了,也要被后世之人千年万载地骂。

    这么干,值得吗?

    曹操这个人向来务实,名分对他来讲意义不大,除非那个名分能给他带来实实在在的利益。倘若现在为了得到“皇帝”的名分,却要遭到天下和后世之人的口诛笔伐,同时又没有任何实质上的利益,那这样的名分意义何在呢?

    因此,对曹操而言,最明智的选择就是——不要也罢。

    可是,曹操不想要这个名分,下面的文武百官却都很希望他要。原因我们前文说过,老板早一天黄袍加身,底下的人就早一日跟着鸡犬升天。

    以陈群、桓阶、夏侯惇为首的文武百官,趁着孙权“称说天命”的机会,极力向曹操劝进,说:“汉朝国祚其实早已终结了,并不是今天才这样。殿下功德巍巍,群生仰望,故而孙权远在江东,依然俯首称臣。此乃天人感应之兆,所以天下人才会异口同声称说天命,殿下应该早正大位,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曹操冷冷地看着这帮慷慨激昂的大臣,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三国志·武帝纪》注引《魏氏春秋》)

    商朝末年,周文王作为当时天下最强大的诸侯,虽然四海归心,“三分天下有其二”,但终究没有推翻商朝。直到其子周武王继位后,才灭掉殷商,建立了周朝。

    可见,曹操的态度明摆着——终其一生,他都会像周文王“服事殷商”那样尊奉汉室,绝不会颠覆它,至于改朝换代的事情,就交给后人(曹丕)去做吧。

    那层薄薄的窗户纸,最终一定是要捅破的,但曹操并不想自己捅,因为他不愿留下千古骂名。

    曹操说出上面那句话的时候,已经是建安二十四年十二月末。此时的曹操,很可能已经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了。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在人生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刻,作为政治家的曹操必然会从他的生命中逐渐淡去,而作为诗人和哲人的曹操,却一定会在这时候越发生动起来。因为,生命的风景不同了。当眼前只剩下落日余晖,人的心境只能被感伤和回忆充满、被诗情和哲思充满,而不该再让现实理性和政治考量来搅扰。

    所以,与其在这最后的岁月里还劳心费神地去鼓捣一场篡汉自立的大戏,还不如平平静静地过完这剩下的日子,然后从从容容地与这个世界告别。

    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春,正月二十三日,曹操病逝于洛阳,享年六十六岁。

    临终前,曹操留下遗言:“天下尚未安定,不宜遵照古礼来办丧事。一旦安葬完毕,你们就脱去丧服。率军驻守边防的将领,都不得离开驻地。各级官吏都要各尽其职。入殓之时,穿平时的衣服即可,不要在墓穴里埋藏金玉珍宝。”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曹操依然秉持着一贯的务实和节俭作风,要求不得厚葬,一切从简。作为一个实质上已经是皇帝的人,这样的做法,实属难能可贵。

    盖棺论定之际,陈寿在《三国志·武帝纪》中总结了曹操的一生,给出了很高的评价。

    汉末,天下大乱,雄豪并起,而袁绍虎视四州,强盛莫敌。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矫情任算,不念旧恶,终能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惟其明略最优也。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

    这段话的大意是:汉朝末年,天下大乱,英雄豪杰同时起兵,而袁绍虎视天下,占据四州,强盛无敌。曹操运筹帷幄,施展智谋,征战四方,纵横宇内,运用申不害、商鞅的法家之术,兼备韩信、白起的兵家奇策。将官职授予有才干的人,发挥他们各自的特长;做事能克制情绪,理性考量;用人则唯才是举,不念旧恶。最终才能够总揽朝廷大政,完成建国大业,这是因为他的聪明才智无人可及的缘故。他可以说是一个非凡的人,是超越当世的一代俊杰。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则从另外一些侧面做了补充评价,并同样给予了曹操盛赞。

    王知人善察,难眩以伪。识拔奇才,不拘微贱,随能任使,皆获其用。与敌对陈,意思安闲,如不欲战然;及至决机乘胜,气势盈溢。勋劳宜赏,不吝千金;无功望施,分毫不与。用法峻急,有犯必戮,或对之流涕,然终无所赦。雅性节俭,不好华丽。故能芟刈群雄,几平海内。

    曹操知人善任,很难在他面前作假伪装。他赏识提拔奇才异能之士,不论出身是否微贱,都能依照其才干授予职务,人才也乐于为他所用。与敌人对阵之时,意态悠闲,就好像不愿作战一样,可一旦捕捉到战机,便能克敌制胜,且气势昂扬,威不可当。对建有功勋应获赏赐之人,一掷千金,毫不吝啬;而对没有功劳却企图赏赐的,则一分一毫都不会给。执法严峻,对犯法者必定诛杀,就算犯人痛哭流涕,也绝不赦免。生性朴素节俭,不喜华丽之物。所以他才能够扫灭群雄,几乎平定海内。

    陈寿和司马光之所以都对曹操赞誉有加,是因为在那个时代,曹操的确是最杰出的人物,没有之一。之前的董卓、袁绍、袁术、刘表等诸侯虽然都曾称雄一方,但比起曹操,差的那可不是一星半点儿;即便是之后与曹操三分天下的刘备和孙权,在才干、学问、气魄、格局、功业以及综合素质上,也还是不如曹操。

    打开今天的百度百科,后人给曹操的历史定位是——“中国古代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书法家、诗人”。在这一串头衔中,刘备和孙权最多只能荣膺前两项,而与后三项绝对无缘。另外,曹操还有两个身份:“汉末权臣”和“曹魏奠基者”,而刘备和孙权虽然分别是蜀汉和东吴的开国之君,但跟“权臣”的身份则丝毫不沾边。换言之,曹操对汉末天下的影响力是全局性的,代表的是中央政权;而刘备和孙权的影响力都只是局部性的,因为他们只是一方诸侯。

    所以,不论是从个人综合素质的角度讲,还是从历史影响力的角度讲,曹操都是当之无愧的三国一哥!

    如果说,一个时代只能推举出一个代表人物,那么曹操肯定是汉末三国最具有说服力、最没有争议的“形象代言人”。我们常说时势造英雄,但英雄往往也创造着时势。假如不是汉末三国这样一个征战杀伐、金戈铁马的乱世,肯定孕育不出曹操这样一位“奸雄”;但如果没有曹操这个人物,汉末三国的历史也不会如此波澜壮阔、精彩纷呈!

    英雄和时代,往往是互相影响、彼此成就的。

    随着曹操的逝去,一个时代就此落下了帷幕。

    一段群雄混战、诸侯争霸的历史渐渐远去,迎面而来的,则是一个三国鼎立的全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