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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遗老像

    我所认识的遗老当中,虽然说人才很多,但难免也会给人良莠不齐的感觉。前门外大栅栏有一个成衣业的大人物,人称“段裁缝”,一直给皇家或者官员富商做衣服。“满洲国”的那些权贵,做衣服的时候也是要段裁缝做才行。所以段裁缝在社会活动当中,也是一副“遗老”的样子。而人们还是习惯称呼他为“段裁缝”。

    还有一个叫“赵五辫子”的人,曾经在革命到复辟的这段时间,利用经营假辫子而发了财。冯玉祥进入北京以后,对其他的店没有侵犯,唯独把赵家的店当作喂马的地方,还找借口想要把赵五军法处置。赵五听到消息之后就跑掉了,才得以幸免。从那之后,他也把自己当作“遗老”的一分子了,不过遗老们看不上他,于是他就用抢着结账的方法来博取遗老们的欢心。每次有聚会的时候,他就求人家带上他。一天,竟然有一个遗老因为厌恶他的态度,当面斥责他说:“我们都有辫子在,绝对没有要假辫子的人,你一个卖假辫子的,来这里干吗?”

    赵五非常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不情愿地离去了。

    这些“准遗老”中,给我印象最深的人,是西城的一个营造商石某。他这个人身材矮小,但是很精悍,看上去比较实诚,总是穿一件灰布长衫,和遗老们聚会的时候,就在外面加一件低劣的黑马褂。他虽然在那些遗老那里得到了很多赠送的扇面,但是夏天手里拿的,还是一个非常大的黑色折扇,就好像京剧里的费德公和高登然。他这人很少说话,有时候整个宴会上都不说一句话,而对那些遗老们,却非常恭敬,而且很慷慨,很得人心,不像赵五那样有一股“暴发户”的习气。他的父亲一直是泥瓦匠,庚子事变以后,在翻修京城里的一座王府的时候,发现了很多盆金子。房子的主人很高兴,就赠送给了他一些。于是他家里有了资产,还能自己经营一家营造厂。京城里的那些权贵,都认为他有“招财进宝”的运气,只要是修缮的事情都要找他。石某继承了父亲的事业以后,人缘更是好,再加上他为人仗义、慷慨大方,就连“大内活儿”都经常由他包办。所谓的“大内活儿”,就是宫里建筑的修葺,得到的报酬照例是和内务府还有宫廷内监均分。实际上修葺的工料所需要的钱,还不到报酬的一半。有一年,三大殿一带有更换宫殿梁柱的事情,其中就有石某的业务。修完之后,他的厂子里就一直有楠木往市场上供应,都被家具厂和寿材店高价买走了,他得到的利润岂止十倍啊!

    当时那些没落的王公贵族和遗老的生活逐渐贫困,卖房产谋生路的人越来越多。因为石某认识的新权贵比较多,都请他代为寻找购买的人。石某看过屋子之后,立刻就付少量的房屋钱,作为屋子主人的日常花销,然后就慢慢寻找买主。那些陷入困难的贵族都因此而赞赏他。

    石某还是华北“帮会”里的头脑人物,他的辈分仅次于山东王若瑟,和张树声那些人在同一辈分上。因此当时的权贵和军阀政要,也有很多愿意跟他结识的,像张宗昌、褚玉璞、胡毓坤、荣臻、杨清臣、孙殿英、徐源泉等人,都和他很熟悉。最让人奇怪的是,张宗昌失势之后,总是自诩为“清朝遗忠”,而最开始为他和“直鲁联军”还有清朝王室进行联系的,竟然是这个没有丝毫功名的“石掌柜”!

    开始的时候,石某因为心脏病差点死掉,后来被我治好了,于是他就不断地送东西给我,几乎没有一天不送的。每次来我这里就说:“先生让我重新活过来,就算为您上刀山下火海,也不足以报答您的恩情啊。”

    我很不愿意白白接受他的赠送,于是每次他来送东西的时候,就邀请他喝酒,算作是对他的回礼。时间长了之后,石某竟然变得和平时不一样,每次单独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几乎什么都和我说。石某告诉我,遗老们痛恨“民国”和“大总统”这样的字眼,因此经常在文字里把它们改作“氓国”“冥国”和“大忡恫”这样讥讽的词汇,这也算是对民国的嘲笑。

    石某说话和遗老很相似,将清朝称呼为“大清”,宣统称呼为“上头”或者“上边”。对于那些遗老,他则都用原来的官衔来称呼,比如“某抚台”“某总督”“某相国”“某太傅”“某王爷”“某贝勒”……当他只称呼“王爷”的时候,则单独指摄政王。对于袁项城、段合肥,他就直接称呼他们“老袁”“老段”,并不是为了显示和他们的关系好,而恰恰是表示对他们厌恶。

    时间长了,在我再三请求下,石某才开始稍微向我透露一点“帮会”里的事情。我才知道,“帮会”里的密语,叫作“海底”;“帮会”里的人,称作“老大”;想知道别人是不是已经入了帮,就问“老大在家吗”;问别人在什么辈分上,就说“第几柱香”;姓名就是“在家姓某,外面姓某”……只要是“帮会”里的人,就连鞠躬和敬茶这样的小事,也要做得和别人不一样。石某因为经常和遗老们在一起,所以他的言行举止都少了一些江湖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