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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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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河如从母亲黄河宽阔的肚腹中流淌出来的一根肠子,沿着一望无际的大平原蜿蜒曲折地向东南流淌,一直流入环城湖。带着黄泥沙的高原之水流进这条黑肠子般的河流时,逐渐变得深沉明亮起来。水的颜色并不黑,而是因了河床的土地是深褐色的,再加上河里生长着茂密的水草,看上去水就变得油黑发亮,连生长在河里的各种鱼类也成了油黑色。

    赵星沿着黑河蜿蜒的河堤,风尘仆仆地走来。他接受的新任务是回陈州城一带开展工作。不过,这一次不是去城内,而是去距陈州城五六十里远的黑河一带。省委派赵星来这里发动人民群众,组织地方抗日武装力量,组建中共陈州城抗日游击大队,与即将来犯的日本侵略者做持久的敌后抗战斗争。

    赵星穿着毛蓝布长衫,脖子里系着一条灰色的围巾,脚上穿着黑色的布鞋。他的脸继承了父亲赵老六的血缘,稍长但不失英俊,皮肤白中略带红晕,看上去很结实、很健康。他的眉毛粗黑且浓,眼睛里闪耀着智慧的光芒。他现在的化名叫郑耕农,是以小学教员的身份出现在黑河岸上的。他要到一个叫鲁湾的村子里去,那里有一个叫鲁季凡的人,是鲁湾村小学的校长,也是他工作上的助手。

    站在黑河岸边,正要寻人打听一下去鲁湾村应该走哪条路,却看到从芦苇丛中驶过来一条小船。一位艄公在船头撑着篙,粗哑的嗓子里喊出的渔歌声粗犷又苍凉,在水面上萦绕:

    黑河黑呀长又长\穷人的日子苦断肠\官匪勾结害百姓\天灾人祸闹饥荒\日本鬼子侵中国\苦难百姓更遭殃……

    赵星挥手向艄公招呼道:“喂,老乡,这儿离鲁湾村还有多远?”

    艄公一手撑篙,一手在眼帘上搭起眼罩,冲着赵星问:“去鲁湾啊?要不要俺捎你一程?”

    赵星正走得脚乏腿软,一听有这么好的事,便高兴地说:“太好了,船费我照付。”

    艄公说:“啥船费不船费,俺正好去鲁湾见个熟人,也算碰巧了。”

    小船靠了岸,赵星跳上去,小船侧歪一下,但很快被艄公用篙稳住了。

    赵星看那艄公,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头上戴着斗笠,穿着邋遢,脸色黝黑。

    赵星有意向他打听一些消息,可是,对方似乎不愿意多和他说话,只是认真地撑着篙。小船向下游驶去。

    赵星从艄公嘴里套不出话,便不再和他攀谈,只在心里想,又是一个闷葫芦哑巴似的人。一边出神地看着河两岸的树木迅疾地向身后闪去,一边伸出一只手,撩着河里清冽发亮的流水。

    不知行了多少水路,小船驶进一片芦苇丛中。由于芦苇茂密,小船竟然阻隔在了河中间。再看划船的艄公,也不似先前那般憨厚朴实,狡黠从漆黑的眸子里流泻出来。

    赵星心里一沉,想道,坏了,难道遇到水贼了?这条河上,经常有一些拦路打劫的水贼,先是装出和善的样子,把你骗到船上,然后,唤来同伙,把财物抢劫一空,再把人捆得像麻花似的扔到河滩上。遇到好心人搭救,还有性命可保。如果三两天不被人发现,情况就没那么妙了,饿死冻死或者被蚊子咬死都有可能。

    正疑惑间,只见艄公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放在嘴里,“嚯”地吹了一声口哨。

    赵星紧张地问:“你要干什么?”

    艄公朝他扮了个鬼脸,并不回答。

    赵星想,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他站起来,企图接近艄公。可是,刚挪动身子,船就剧烈地晃动起来。他脚步不稳,一下子摔倒在船舱里。

    艄公嘿嘿笑起来,道:“干啥呀?想做水鬼呀?”

    对于艄公的奚落,赵星有些愤然,厉声道:“要图财害命,可看错了人。我不过是个教书匠而已,身上没有带值钱的财物。”他庆幸把身上最为贵重的东西送给了和月贞,不然,遇到这些水贼,很难“完璧归赵”。

    艄公揶揄道:“看你身上也没多大油水。只不过,你把那个小包袱抱恁紧干啥,还怕被人抢了去?”

    赵星解释道:“包袱里也就一些换洗衣裳,没啥值钱的东西。”

    艄公看一眼赵星,话中有话地说:“俺不稀罕你的东西,就稀罕你这个人。”

    赵星说:“这话说得。稀罕我干啥,我又不是大户人家,抢过去能敲一笔竹杠!”

    不一会儿,从芦苇丛深处急速驶来两条小船。赵星抬头望去,见每条船上,都立着几个身穿黑衣的汉子。随着船越来越近,船上人的面目越来越清晰。

    赵星终于认出来,打头的那条船上,站着前些天刚见过面的孙铁柱和秦三等人。于是他便放下心来,一边招手,一边说:“大哥,咱们又见面了。”

    孙铁柱也兴奋地说:“啊,兄弟,鲁先生说让俺们来帮他接一位先生,没想到是你!”接着,训斥撑船的小伙子,“鸭子,咋就把船搁这儿了?”

    鸭子苦着脸嘟囔道:“原以为逮条大鱼,原来是您家兄弟,俺不白忙活了吗?”

    孙铁柱笑道:“这兄弟可比大鱼金贵得多。有了他,咱弟兄们再不一条道儿走到黑了!”

    鸭子道:“既然这样,大当家的可要赏俺!”

    孙铁柱连声说:“赏,赏!咦,不是说过了吗,往后再不许喊俺大当家的!”

    秦三也道:“你小子不长记性。咱黑衣帮要打鬼子,要抗日,咋还喊大哥叫大当家的?”

    鸭子委屈地道:“那俺喊啥?”

    秦三道:“喊啥?喊……司令呗。大哥要当抗日的大司令,咱们都要当抗日的大英雄了!”

    孙铁柱笑道:“俺可当不了大司令,俺最多能当个副……司令。”说着话,已经跳到了鸭子的船上,帮鸭子把船从杂草丛里划出来。不多时,船靠岸,赵星跟着人走进一个村子,来到一个院子前。

    孙铁柱冲着院子里喊:“鲁先生,人来了。”

    “啊,来了?失迎,失迎。”随着声音,快步走出来一个人。

    赵星抬眼看去,见被叫着鲁先生的人大约四十多岁,瘦高的个子,背稍驼,面孔清癯,长着几根长寿眉,目光深邃,神态稳重。赵星与鲁先生从没有见过面,这次省委派他到黑河一带组建抗日游击大队,临行之前,禾田告诉他,一位叫鲁季凡的进步知识分子,在老家黑河南岸鲁湾村办了一所小学。鲁季凡有着扎实的群众基础,让赵星去找他。

    赵星看到对方如此热情,忙道:“啊,终于到家了!”这是向对方表明身份的暗号。

    鲁季凡道:“都是常来常往的朋友,快坐下歇歇!”回应了赵星的暗号。接着,向赵星解释,近段时间,张存储打着组建抗日自卫队的名义,常到黑河两岸抓人,怕先生被他们抓了去,出于安全考虑,才拜托黑衣帮的弟兄们去迎接。

    张存储是陈州城西北的大财主,又是国民党政府委任的张大庙区区长,算得上有权有势的人物,他独霸陈州城西北的黑河两岸,横行乡里、欺男霸女、鱼肉百姓。借保护张大庙安全之名,到处抓丁,修筑张大庙的寨墙,说是要防止日本人攻打寨子,人称“张老歪”。

    黑衣帮因杀富济贫、专与豪强恶霸作对成了张老歪的眼中钉、肉中刺。张老歪曾扬言要灭掉黑衣帮。可是,黑衣帮人少却很精干,行起事来敏捷迅疾,神出鬼没,又大多在黑河里活动,一艘艘小船穿行在黑河的芦苇荡中,总是让张老歪的自卫队被动挨打、损兵折将。再加上黑衣帮同情弱小,不坑害百姓,得到黑河一带乡邻的掩护。张老歪尽管在黑河两岸布下天罗地网,也没能捞到黑衣帮的一根汗毛。卢沟桥事变后,日本兵大举侵入华北华中,企图向华南侵吞。豫东大平原是小日本垂涎的一片肥沃土地,日本侵略者正集结兵力卷土而来。省委派赵星来黑河一带的任务,就是发动群众,组织地方武装,团结一切能够团结的抗战力量,在敌后方打击和牵制日军的主力,配合在前方与敌人浴血奋战的抗日主力部队。黑衣帮对恶势力疾恶如仇,跟日本侵略者有着刻骨的仇恨,赵星和孙铁柱已经有过接触,对把黑衣帮的弟兄改编为抗日游击队充满了信心。而省委给他布置的任务,还有要争取团结张老歪的自卫队加入抗日队伍。省委为什么要提出团结张老歪?原来,从陈州城地下党组织那里传出的情报,由于陈州城县党部书记贾作龙提出抗日,张老歪也打出抗日的口号。另一个原因,张老歪的自卫队作为地方武装力量,武器装备比较齐全,比黑衣帮使用的斧头大刀要先进得多。而张老歪阴险毒辣,出尔反尔,加上自卫队的队员又是一帮乌合之众,地痞无赖较多,平时倚仗权势胡作非为,欺强凌弱,要让这些人冒着掉头的危险去抗击小日本,赵星心里实在没有多大把握。再加上黑衣帮和张老歪水火不相容,要把这两班人统一在一起抗击日本人,其难度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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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湾村在黑河南岸,算不得多大个村子,也没有名气,只因村里出了个叫鲁季凡的人才在黑河一带扬名。

    鲁季凡从小一直在外边闯荡,先去南方,后来又到了北方。鲁季凡的爷爷死了,鲁季凡没回来;鲁季凡的爹死了,鲁季凡仍旧没有回来。看起来,这个不孝的鲁家子孙像是忘祖了,永远也不会回到鲁湾村了。

    让人想不到的是,鲁季凡在离开鲁湾村二十多年之后的一个黄昏突然出现在黑河岸上。

    鲁季凡穿着非常考究的黑呢制服,头上戴着在庄稼人看来如水瓢一样的灰色礼帽。鲁季凡走时只身一人,回来的时候,是坐着马车进的村子。车上除了载着一些大大小小的箱子外,还有一个和村里那些老娘儿们穿戴打扮有着明显区别的女人。女人长得斯文白净,细皮嫩肉,鲁湾村人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由于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对她的身份不敢贸然下结论。看到村人疑惑的眼神,鲁季凡便笑着介绍,女人是他的夫人。村人听了便捂着嘴“哧哧”地笑。那女人见村人这个样子,还以为是耻笑她,不由红了脸,有些嗔怪地瞪了鲁季凡一眼。鲁季凡这才想到,村人是听不懂“夫人”和他有着怎样的关系,便用家乡话笑着说,这是俺老婆,也就是俺家里人。大家可以喊她嫂子、婶子、大娘、奶奶,谁该咋喊就咋喊是了。村人这才嘻嘻哈哈地和她搭话,问长问短,那个亲热劲就像多年前就熟悉的样子。

    鲁季凡走了这么多年,家里发生了许多变化,父母已经过世,剩下大哥鲁大全一家,种着祖宗撇下的薄地,一家人靠着土里刨食打发光景。每年春种秋收,日子一天天地熬着。鲁季凡突然回来了,预示着鲁大全一家靠十多亩薄地维系生计的资源要分出去一半。这让鲁大全既高兴又忧愁。高兴的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终于落叶归根,没有把尸骨抛在外边。忧愁的是,鲁大全儿孙一大群靠十多亩地勉强过日子,一下子又多出来这么一家,以后的日子还不知道能不能过得去。

    把鲁季凡安顿下来,鲁大全还在考虑着,祖上留下来的土地和财产该怎么个分法。思考的路子是无论如何不能让兄弟吃亏。然而,当鲁大全提出分家的话时,鲁季凡感到很困惑,他不明白老实的大哥为啥会提出这个问题来。他从没想到自己要在土里刨食吃,要几亩地干啥用?还有,那些破烂不堪的用来耕作土地的旧农具,他更是派不上用场。

    听了大哥分家的详细方案,鲁季凡笑了。笑后他说:“大哥,兄弟回来不是和你分家产的。再说,咱祖宗也没给咱弟兄留下更多的财产可分。过去是个啥现在还是个啥,分不分它们都姓鲁。我给大哥提一点儿要求,大哥和嫂子侄儿们商量一下,若是同意呢,就这么办,若不同意我再想其他办法。”

    鲁大全忙说:“兄弟,有啥要求你说,这家俺说话算数,不会栽了兄弟的脸面。”

    鲁季凡说:“这就好。我看咱家这老院子,挺阔绰的。院子里除了几间牲口屋,就是一院子的树。我想把这个院子租下来,每年该交的租金一分不少。你看中不中?”

    老院子时常闹鬼,鲁大全才选新址盖了新房子。几间牲口屋也早已经弃置不用,里边堆了一些草料而已。鲁季凡回来了,总要有个地方安家。本来准备为他在新院子里腾出几间房,一听他要这儿的房子,不是不想给,而是怕鬼气扑了兄弟。想着,就把自己的担心说了。

    鲁季凡听了闹鬼一说,笑着说:“大哥,世上哪里真有阎王小鬼呢,不过自己吓唬自己罢了。大哥既然不吝啬把这院子让出来,兄弟就找人收拾收拾搬过来住。”

    话说到这个地步,鲁大全也只好同意了。

    鲁季凡要把这院子全部拆掉,重新建起来。他画了一张图,院子里新建的所有房舍,以及规格大小、朝向等都一一标记在图上,密密麻麻,其他人看不懂。备料,请把式,选择吉日,动工建设。三个多月的时间,房子建起来了,院子也建起来了。这时候,人们才看出来,这院子和房子与鲁湾村哪一家都不同。

    鲁季凡这才向村里人说明,他盖的是一所小学堂。

    黑河两岸方圆几十里,鲁湾村第一个建起了小学堂。这件事轰动了陈州城大西北,黑河两岸的农家子弟,终于能在距自家最近的地方进学堂念书了。鲁季凡是学堂的校长兼国文老师,鲁夫人教算术,还教学生们唱歌、画画、做操等。

    鲁季凡在黑河沿岸树起了好口碑。

    黑衣帮敬佩的是教书的鲁先生。在黑衣帮的弟兄们眼里,鲁先生虽然有钱,但不是恶霸豪绅,鲁先生是黑河两岸开明的绅士,他从不欺强凌弱,相反,对鳏寡孤独和极其贫困者经常施救,被人称为鲁善人。在他的小学堂,那些贫苦人家的子弟来念书是不收取学费的。

    让黑衣帮的弟兄们佩服的还不止这些,关键时刻,鲁季凡挽救过黑衣帮十几个弟兄的命。

    那年秋天的一个月黑夜,黑衣帮的弟兄们打听到,张老歪去了陈州城桂公馆。桂楷先过五十大寿,他去为表兄祝寿,因为多贪了几杯酒,把自己灌醉了,没能从城里赶回来。张老歪的大宅子是个高大宽敞的土围子,围子里边又有许多小院,每个小院之间既是独立的又有捷径相连。生人入内,如进了迷宫一般。张老歪娶了三房太太,又纳了两个小妾,在大宅子里过着土皇帝一般的日子。大宅子的防卫做得很严谨,宅墙达两米多,宅子四角还各建一个角楼,角楼上一天到晚有自卫队员巡逻放哨。放在平常,一只麻雀想飞进张老歪的大宅院也不容易。

    张老歪走时,再三嘱咐儿子张昌要看好门户,防贼进来。张昌是个浪荡子,对张老歪的话根本没有听进耳朵里去,他这是麻痹大意惯了,这么高的宅墙,又有自卫队看守,哪里就会跑进毛贼来?

    然而,黑衣帮的弟兄们那天竟然真的进了院子。人是从宅子的东南角进来的。宅墙再高,只要守卫宅墙的人松懈下来,墙是挡不住人的。等到张昌从被窝里睁开眼睛的时候,几个蒙面大汉已经把家伙顶在了他的后背上。张家大少爷吓得屎尿都落在了被窝里,浑身像筛糠似的哆嗦,嘴里含混不清地哀求着:各位只要不杀本少爷的命,满院子的主贵物件尽管拿去。他倒是大方,完全忘了他爹张老歪是个吝啬的守财奴。黑衣帮本来就是来“借”东西的,有这么一个大方的少爷表了态,便毫不客气地把张家大宅里的粮食和衣物拉走了十多车。

    第二天大早,张老歪从城里赶回来,看到满宅子一片狼藉,粮食和衣物被劫走了那么多,心疼得一张猢狲嘴更加扭歪。张老歪咬牙切齿地大骂,骂儿子是个不中用的败家子,只知道一天到晚和女人鬼混。又骂自卫队的人个个是饭桶,是吃里爬外的家伙,把当晚值班的两个队员作为怀疑对象,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扔到了黑河滩的芦苇丛里。除了骂儿子和教训自卫队,张老歪更加仇恨黑衣帮。黑衣帮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张老歪若出不了这口气,浑身憋出来的病就让他朝左边歪着的脖颈歪到右边去。

    那天,孙铁柱三爷家办丧事,黑衣帮的人都来帮忙。张老歪得到消息,便带了五十多人,偷偷向孙营子扑来。张老歪要把黑衣帮在孙营子一网打尽,既替自己报了仇,又好向陈州城县府邀功。然而,当张老歪带着人赶到孙营子时,孙三爷早已经入土为安。

    原来,张老歪带着人突袭孙营子,鲁湾村是必经之路。鲁季凡给学生讲完课,从教室里出来,看到村外的小路上,张老歪领着自卫队匆匆忙忙朝孙营子赶,立刻明白了是咋回事。他抄小路直奔孙营子,赶在了张老歪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