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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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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着铁柱等人来到鲁湾村,巴小包和赵英等了一天,也没见到郑知道,心里很着急。到了天黑,两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赵英心里想着许多事,一会儿担心兄弟赵星,一会儿想念家中的爹和妹子赵兰。

    辗转到了下半夜,迷迷糊糊正要入睡,突然,听到“呼呼”的声音似从天边响起。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是,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如天塌地陷一般,把大地上的树木压断了,把所有的房屋摧毁了!不多会儿,村子里响起炸了营似的叫喊声:不得了了!大水来了!快跑啊!逃命吧!接着,哭爹叫娘声,吆儿唤女声,乱七八糟的脚步声,鸡子、鸭子的惊叫声,猪扯破嗓子的嚎叫声,羊惊恐错乱的咩咩声,狗的狂吠声,猫绝望的哭声,马的嘶鸣声,牛的哞哞声,驴的咴咴声,呼呼响的风声,哗哗的流水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狂乱的冲击波!

    巴小包没有被惊醒,沉醉在梦乡里。赵英拉着他的胳膊叫他,他才一激灵醒来。两人匆忙从床上爬起,看到地上已经白花花的一片。巴小包还以为外边下了大雨,可是,却又听不到打雷和落雨的声音。脚下的水还在上涨。正不知如何是好,只听有人咚咚地把门敲得像打鼓似的响:“包大哥,快领着嫂子跑吧,洪水来了!”是孙铁柱的声音。

    巴小包和赵英这才慌了手脚,两人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包裹。

    赵英嘟哝着,也没见老天爷下大雨,怎么就突然来了这么大的洪水,水从哪儿来的呢?

    巴小包也道,是啊,怎么比小日本鬼子还邪乎呢!早就谣传说小鬼子到了山东,马上就要到陈州城了。过去了这么多天,还没见小鬼子的影儿。而这洪水,竟没一点儿征兆,猛不丁地说来就来了。这不是要人命吗!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埋怨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外走。

    水已经没到了脚脖深。天边现出了鱼肚白,星星不知道躲哪儿去了,头顶上被黑沉沉的暮色罩着,似乎一伸手就能把那块巨大的幕布扯下来。水还在打着漩涡朝上涨。水面上漂浮着黑乎乎的树叶和乱七八糟的杂草,也有被淹死的鸡、猫、猪崽子、羊羔子,等等。浓烈的腥味儿扑鼻而来——不纯是鱼的腥味儿,还掺和着死猫烂狗的腥味儿,掺和着牛粪马粪驴粪人屎鸡屎鸭屎混合而成的腥味儿,掺和着野草麦草稻草豆秸蜀黍秆树叶子蒲苇子腐朽枯败的腥味儿,掺和着菜坛子酱缸子醋罐子酒瓶子的腥味儿!

    灰蒙蒙的半空中,一群老鸹“哇哇”地嘶鸣着,一会儿扑扇着翅膀在水面上掠过,一会儿又飞向飘摇晃动的老槐树的枝丫上。那时候,它们的嘴里已经叼到猎获物——一只野猫或者老母鸡——它们站在老槐树的枝头开始早餐。蝙蝠被突然而至的洪水吓坏了,横冲直撞地飞行着,失去了具体的目标和方向,急于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成群的老鼠被逼急了眼,洪水最先淹没的是它们的家,它们红着眼,携妻带子从自家的洞穴里逃出来。屋顶和树梢是它们逃命的安全地带,它们吱吱叫着朝屋顶和大树上爬着,形成一道奇特的景观!

    村子里到处是惊慌失措奔跑的人——有的匆忙之中抓到了一顶破草帽戴在头上,有的穿着布衫却没有来得及系扣子,有的把所有的衣裳都穿在身上使自己变成了一个皮球似的在水里滚动,有披散着长发的女人在尽力地呼叫自己家的儿女,有背着老人踉跄奔跑的年轻人,有紧紧拽着大人衣角不敢撒手的小孩子……各式各样的人物各式各样的打扮各式各样的举动都为着同一个目的:逃命啊,快逃命啊!

    有大牲口的人家,忙中有序地把贵重的物什收拾在一起放在牲口背上驮着,小孩和老人也坐在牲口背上——大牲口在关键时刻倒是顾了大急。有独轮车和太平车的人家,比较从容地把东西装在车上,用绳子系好,赶着牲口(或者推着)沿着已经被洪水淹没的却也熟悉的乡村小路出了村子。大多没有牲口和车子的人家,把门板当了小船在水中划着走,门板上或坐着老人和孩子,或堆放着包袱。当家人紧紧地护着门板,生怕一不小心门板被水冲翻,连人带包袱掉进水里去。也有抱着一截木头在水中走的,以防备水涨得再深些的时候,好把木头当着救命的船使用。还有的把木箱子翻个口朝下,孩子和包袱放在箱子里,大人护着箱子在水中东一头西一脑地走,却又把握不准方向,箱子便歪歪斜斜地随着水流冲下去……

    赵英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眨眼间,水已经漫到了膝盖上边。那时候,她感到肚里的孩子在踢着她的肚皮。孩子似乎也看到了外边的情景,似乎也知道了他娘所面临的危险。他娘面临的危险可不就是他的危险?他娘若被这突然而至的洪水冲跑或淹死,且不就是他也要被冲跑和淹死?因此,像很着急似的,不停地踢着母亲的肚皮,那意思是催促母亲,快点跑,快点逃生吧!然而,傻孩子呀,你这么踢腾催促你娘,娘疼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娘怎么能跑得快呢?娘非但不能跑快,甚至连步子也迈不动了!肚子的疼痛使她一阵阵痉挛,额上的汗珠大滴大滴地落下来,掺和着溅起的水花,分不清哪是水,哪是汗!赵英紧紧地拽着巴小包,几乎是被巴小包拖着身子朝前走。又是一阵钻心的疼,使她没能抓牢巴小包,一下子跌倒在水里。混合着各种腥味儿的水毫不客气地呛进了她嘴里,腥味儿顺着她的口腔,进入她的食管,然后又进入她的胃,胃里便有了翻江倒海般的搅动。喉咙口似乎被腥涩的东西堵着,她拼命地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终于,腥涩的一团从她嘴里喷射而出,“哗哗哗”“哗哗哗”,浑黄的、黏稠的、腥涩的液体随着浊水冲走了。胃几乎被掏空了一般,那种翻江倒海般的疼消失了。她强撑着让自己从水里爬起来,可是,却没能爬起来!

    巴小包吓得急忙去拉她。突然又涌来一股水浪,把她冲出去丈把远。巴小包连忙冲过去拽紧了她。

    她大口喘着气,对巴小包说:“小包,俺不行了,你一个人……快跑吧!”

    巴小包低下头,仔细地看了赵英一眼,咬着牙说:“不,就是死也要死在一块儿!快,俺背着你,咱们找个高地儿去歇歇。”说着,把赵英背在背上。

    赵英已经怀了七个多月的身孕,滚圆的肚子硌在他的脊背上,他似乎听到肚里的孩子正在“哇哇”大叫。

    巴小包说:“赵英,俺听到儿子叫爹了。”

    赵英忍着疼,说:“小包,是不是要急着出来?”

    巴小包说:“赵英,你可要劝劝他,别急,别急!这个时候,外边没啥好玩的,还是让他待在里边。”

    赵英不再说话,她张开嘴,咬着了巴小包的脖子。

    巴小包叫道:“哎呀,哎呀,孩子的小脚丫踢疼了俺的脖子。”

    巴小包背着赵英来到村口一棵大柳树旁。他让赵英从背上下来,把她放在大柳树旁。一股水浪子打过来,赵英抱紧了大柳树才没被冲走。

    巴小包说:“总这样背着也不是办法,你看人家都把门板当了船在水里划,俺回去把门板卸下来。你坐在上边俺推着走,总比背着快一点儿。”

    赵英说:“那就快去卸门板。”

    巴小包走出去几步,回头叮嘱赵英:“可要把柳树抱牢实了,千万不能撒手!”

    赵英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紧紧地抱紧了柳树。一股水浪扑过来,盖在她的头上身上,水漫到了胸脯。又一个水浪冲过来,汹涌的洪水打着漩涡。巴小包的头在水中一拱一拱地,一会儿落进漩涡里,一会儿又冒出水面。赵英冲着巴小包的方向大声叫起来:“小包,小包,我想吃包子!我想吃包子……”

    巴小包卸了门板赶回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赵英。

    连那棵柳树也不见了。

    洪水过了一个多月才逐渐消下去,一切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村子里房倒屋塌,到处是淹死或者饿死的动物尸体,除了动物的以外,还有人的尸体。各种尸体已经开始腐烂,绿头蝇子“嗡嗡”地叫着到处乱飞。苍蝇成了这个世界的主角。只要有它们聚集的地方,准有一具动物或者人的尸骨在散发着恶臭。恶臭在空中弥漫开来,扑进人的鼻孔,再进入人的五脏六腑,把人熏个半死。

    无边的原野上,淹死的庄稼棵子伏在稀糊糊的泥淖里,只有蛤蟆贼头贼脑藏在积水里,“咯哇咯哇”地不分昼夜地叫唤。它们是洪水的受益者。它们的叫声是对这场洪灾的欢呼!

    洪水是从黄河里冲出来的,像一群逃脱笼子的野兽凶猛地冲了出来。黑河决了堤,河中心的蒲苇没了顶,水向四处漫延。淹没了村庄,淹没了田野,淹没了树林子,从西北至东南把豫东大平原撕开一道口子,这道口子形成一条新的河流,人们叫它新黄河。老黄河有河南河北之称,新黄河把开封以南的尉氏、杞县、太康、睢县、陈州城等地方分割为河东河西。

    黄河大堤好好的,怎么竟然被这如猛兽般的洪水冲垮了呢?原来是蒋委员长下令让国军把河堤炸开的!炸黄河大堤,目的不是为了淹死老百姓,而是为了“以水代兵”,阻拦小鬼子侵略中原。

    蒋委员长的目的适得其反,黄河花园口大堤炸开后,没有淹死多少小鬼子,倒把黄河以南至淮河以北八百里平川的无辜百姓淹死了几十万,造成豫皖苏三百多万百姓无家可归背井离乡逃亡他乡求生,致使一千多万百姓饱受洪水之灾,也没能阻拦得了小日本鬼子的铁蹄踏进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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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小包本来是带着老婆出来找人的,要找的人还没找到,却遇到了这场洪水,把老婆弄丢了。巴小包后悔死了,后悔不该把赵英一个人丢在水里自己去卸门板。后悔得只想找块硬地一头撞死。后悔得一天要用右手在自己的脸上打几耳刮子,右手打累了又换成左手打!后悔得骂自己是个蠢猪,是个蠢驴,甚至比蠢猪和蠢驴还要蠢的家伙!

    在后悔的同时,下了一个决心,就是一定要找到赵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找到赵英,巴小包会把自己怨恨死的。找到赵英,巴小包才能决定自己是死还是继续活下去。也就是说,赵英如果还活着,他就继续活下去,好好和赵英过日子。如果找到赵英的尸体,他就把自己和赵英埋在一起。

    被洪水冲散的人家,不止巴小包一家,多了去了,数也数不清。在巴小包走村串户寻找赵英的时候,也遇到和他一样寻找失散亲人的老乡。有儿女寻父母的,有老子寻儿女的,有丈夫寻老婆的,也有老婆寻丈夫的……一时间,方圆几百里的豫东大平原上,呈现出一幅有史以来最悲惨的寻亲图景。那场景真叫悲惨啊!荒凉的沼泽地上,行走着穿着破衣烂衫的男女老幼们,他们时而悲怆地对着远方房倒屋塌的村庄呼喊几声,时而对着万里长空怒骂几声!

    巴小包浑身的衣服脏得不成样子,破破烂烂皱皱巴巴,上衣的扣子掉光了,他把上衣掖在一起,寻些草搓成绳子紧紧地勒在腰间。折了根柳条棍,一是权当拐杖用,二是防止那些没有淹死的野狗偷偷地咬了腿。卖包子的巴小包成了沿村乞讨的要饭花子。

    洪水是从西北向东南冲过来的,跑水的人一般是向东北方向逃。而赵英一个大肚子女人,是没有办法选择逃跑的方向的,她只能被动地顺着水流向东南逃。巴小包按照自己的思维方式,先沿着被洪水冲出来的新黄河,向东南方向寻找。他沿着新黄河西岸,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下游寻来。他看到被洪水肆虐过的野地里,庄稼棵子东倒西歪地腐败着,浅浅的水洼里,一只只老蛤蟆带着它们的子女蹦蹦跳跳,像在举行着一场跳高比赛。巴小包羡慕地看着老蛤蟆和子女们在一起欢快的样子,心里滋长了嫉妒的情绪。蛤蟆们能这么兴高采烈地跳高高玩耍,他和老婆赵英怎么就没有这个福分呢?他巴小包的儿子或者女儿来到这个世界没有?如果来到了这个世界,他或者她又在哪里?巴小包多么渴望看到他的老婆赵英,还有他的儿子或者女儿啊!

    巴小包站在河边,望着那群幸福的蛤蟆,突然大声地问它们:喂,看到俺的老婆没有?她叫赵英——一个叫赵英的大肚子女人!

    水洼里的蛤蟆们没有听懂这个貌似乞丐的男人说的啥,仍旧欢快地蹦跳着,发出一阵阵“咯哇咯哇”的叫声。在巴小包听来,蛤蟆们是嘲笑他。巴小包找不到赵英的焦虑和烦躁情绪正无处发泄,这群嘲弄他的蛤蟆便成了他发泄的对象。他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泥块向蛤蟆们掷去。蛤蟆们被突然而至的攻击吓得魂飞魄散,“咯哇咯哇”地叫着,跳到更为隐蔽的水洼里去了。

    赶走了那些春风得意的蛤蟆,巴小包心里得到暂时的抚慰。不妙的是,肚子突然“咯哇咯哇”叫起来,像被赶走的蛤蟆突然钻进了肚子里。叫声一阵紧似一阵,一声比一声响亮。巴小包这才记起,为了寻找赵英,已经两天两夜没顾得寻找吃的东西了。而肚子里发出来的“咯哇咯哇”的叫声,并非是蛤蟆钻进了肚子里,而是肚子对他提出的抗议。看来,是该寻些东西吃了。不然,除了肚子继续提抗议外,自己也失去了继续寻找赵英的力气。为了不让五脏六腑团结起来与他抗争,也为了继续寻找赵英和他的儿子或者女儿,巴小包必须找一些吃的东西。可是,洪水过后的荒郊野外,要找到吃的东西,其难度比寻找一架天梯爬到天上去差不了多少!但是,巴小包是卖包子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卖包子的职业应该隶属于厨师行当。在世道上,只听说饿死要饭的,还没听说过厨师被饿死的。

    巴小包开始寻找吃的东西。野地里的庄稼棵子已经腐朽,是不能吃的。除了腐朽的庄稼棵子就是无边无际的沼泽地。沼泽地上到处是泥巴,泥巴是不能充饥的。那时候,一只蛤蟆又“咯哇咯哇”叫起来,和巴小包肚子里的叫声遥相呼应。巴小包灵机一动,便有了主意。他走进水洼里,伏下身子,循着发出声音的地方。巴小包终于看到了俯卧在泥水里的一只硕大的蛤蟆。那蛤蟆瞪着一双鼓胀的眼睛,扁平的大嘴一张一翕地动着,发出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唤。就是它了!数它个儿大肥硕,数它叫得欢实。巴小包渐渐地向它靠拢。看上去巴小包笨手笨脚,其实,他若是认真起来,做事情是很细腻的。就如他包的包子,包子的中间捏得像一朵盛开的花朵,谁也不会想到那花朵的捏制者,竟然是看上去十分粗笨的巴小包。巴小包屏着呼吸,一步一步接近了那只穿着黄褐色外套的蛤蟆,就在那只蛤蟆还在洋洋得意地叫着的时候,巴小包已经扑上去,用他那包包子的大手抓住了它。蛤蟆被这突然的袭击吓得惊慌失措,一迭声地狂叫起来,似乎是在向它的伙伴们发出救援的呼叫。然而,蛤蟆既然已经成了巴小包的俘虏,再声嘶力竭地叫已经无济于事,它被巴小包牢牢地抓在了手里。

    巴小包抓蛤蟆的样子很特别。他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抓牢了蛤蟆的脖子,两根手指如同两根耙齿一般把蛤蟆的脖子掐得紧紧的,以至于蛤蟆的叫声渐渐地微弱下去,直到彻底消失。巴小包左手的另外三根指头也各有分工,小指和无名指抓牢了蛤蟆的两条大腿,使它失去了挣扎逃跑的机会,中指紧紧地抵着蛤蟆的腹部。人的腹部是包括心脏在内的五脏六腑的要害所在之处。巴小包认为,蛤蟆的腹部应该和人类差不了多少,因此,他中指的力度直抵蛤蟆的腹部,几乎把蛤蟆腹部的皮肤抵烂。那只倒霉的蛤蟆终于在巴小包如铁齿般的左手五指的夹击下败下阵来,随后它的叫声逐渐消失。

    巴小包为什么只用左手抓蛤蟆,他的右手在干什么?巴小包在包包子的时候,一般把包子皮放在左手掌上,用右手拿着筷子把包子馅儿夹到面皮上,然后,把左手掌合拢,使面皮连同馅儿形成一个半圆形。最后,用右手的五根手指,捏着面皮的周边,逐渐使它们合拢,形成包子中心的一个花朵。巴小包把蛤蟆当成了包子皮,当他确认蛤蟆已经不可能从他左手里逃掉时,他的右手派上了用场。他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把蛤蟆的大嘴撕开,沿着蛤蟆嘴撕开的方向朝下,直达蛤蟆的脖颈和腹部。当蛤蟆的腹部被撕开后,巴小包用右手的中指把蛤蟆的五脏六腑抠了出来。这时候,剩下的是蛤蟆的身躯和肥硕的前后腿。然后,右手的五根指头齐动,把蛤蟆黄褐色的外套慢慢地朝下揭。之所以说是揭而不是脱,是因为这只讨厌的蛤蟆穿在身上的外套裹得比较紧,以至于外套和皮肉紧紧地粘连在一起。因此,巴小包只能耐着性子把蛤蟆的黄褐色外套一点一点地揭下来。当黄褐色外套揭下来的时候,蛤蟆白皙而又细腻的肉就呈现在巴小包眼前,特别是蛤蟆丰腴的四肢,新鲜而光滑。如果能有火把它烤熟,再加以佐料,鲜美的味道不会比人们常挂在嘴上的天鹅肉差到哪里去。不过,这不当紧。巴小包对各种动物的生肉有着特殊的体验,也就是说,生肉对于巴小包来说,也能够承受。这缘于他平常对包子馅儿的品尝。包子馅儿在没有进入面皮蒸熟之前,是要品尝一下它的咸淡的,如果盐放得多的话,再加些其他配料,使它不至于太咸;如果太淡的话,就再稍加一些盐。巴小包每次品尝完生的猪肉或者羊肉,有时候也可能是鸡肉或者牛肉,那些被他品尝过的肉馅儿,决不会再吐到盛肉馅儿的盆里去,吐地上又太可惜。巴小包只有用自己尖利的牙齿,把它们咀嚼成碎末,然后伸一下他粗壮的脖颈,把碎末咽下去。久而久之,巴小包对生肉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生肉虽然有点荤腥,却有一种煮熟后所缺少的新鲜味道。赖于平时对嚼食生肉产生的好感,蛤蟆鲜嫩的肢体在巴小包那里就成了他以往品尝过的生猪肉或者生羊肉,生鸡肉或者生牛肉。巴小包左手牢牢地抓着蛤蟆的肢体,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撕下蛤蟆的一条肥腴后腿,然后举起来,举到自己眼前,仔细地端详一番,确认那条后腿的肉质与过去他无数次品尝过的各种动物的生肉没有太大区别时,他才把那条后腿放进自己的嘴里。这时候,巴小包的脸上发生了一些变化,他咀嚼的牙齿除了发出一种“咯吱咯吱”的响声外,他的腮帮子配合着声音鼓动着,一会儿是左边的腮帮子,一会儿是右边的腮帮子,鼻子以上的部位鼓动的频率不太明显,但是,也能看出他在享受一道美食的过程中,所透露出的那种满意表情。的确如此,蛤蟆的肉与猪肉羊肉鸡肉牛肉,没有太大区别,只不过更加荤腥一些罢了。

    很快,一只蛤蟆的肢体通过巴小包的嘴,然后经过牙齿的加工,顺着食管,进入巴小包的胃囊里。巴小包的胃里不再唱空城计,身上也有了力气,精神比先前振作多了。正当他得意自己战胜了饥饿不至于倒在荒郊野外成为一具尸体时,突然感到自己的胃口里有一股酸水朝上涌。他急忙对着地下呕吐一阵,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正在担心那只被他吞下去的蛤蟆是不是在他的肚里借尸还魂的时候,他的脖子不自觉地一仰,从喉腔里发出一阵“咯哇咯哇”的叫声,那声音与蛤蟆的叫声类似。让他感到惊讶的是,那种声音响过之后,他的胃和胸腔感到十分的舒服。他试着把脖子又仰了一下,“咯哇咯哇”的声音再次从他的喉腔里响起来。而发出那声响之后,他感到浑身上下通泰,一阵快慰和舒服充满了全身。

    巴小包就这样仰着脖子,“咯哇咯哇”地叫着,沿着河道,一路朝前走,去寻找他的老婆赵英。他的叫声,吸引了水洼里的蛤蟆,那些蛤蟆大概以为在路上边走边叫的庞然大物是它们的同类,呼唤它们去寻找一片草丰水美的地方繁衍生息,便纷纷从水洼里蹦出来,相随在他身后,“咯哇咯哇”地追着他走。很快,巴小包的身前身后,集合起数万只蛤蟆,形成一支庞大无比的迁徙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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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水过后,数万亩土地变成了沼泽,一望无际的秋庄稼烂在了沼泽地里。就要到口的粮食被狗日的如豺狼虎豹般的洪水吞噬了,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呢?那些丧生的人倒好,腿一伸,眼一闭,管他哪马将哪马,反正是黄土地都能埋人。寻一片高地儿,挖个坑儿,把人埋进去,那些人算上了天堂!而活着的人,还得挣扎着活下去。庄稼没有了,房屋没有了,牲畜家禽也没有了,甚至连个耗子也难以碰到了。

    不过,还是活着好。没被洪水淹死算命大,命大的人有老天爷保佑,就不会饿死。人有两只手,不愁寻不到糊口的东西。没有吃的,到水洼里摸鱼吃。有水的地方就有鱼。黑河里的水丰盈盈地满了槽,一波一波的好水养了各种各样的鱼,草鱼、鲤鱼、鲢鱼、鲇鱼、鲫鱼、火头、黄鱼……说上去有几十种。既然有鱼,守在河岸上的人们就不会饿死。人们受尽了黄水的苦害,鱼却受了水的恩泽。洪水下去了,人还不拿鱼儿出出气,饱饱口福呀。重要的是活命要紧,吃饱肚子要紧,不能对黑河里的鱼客气了。于是,黑河上下游,出现了一幅繁忙的捕鱼景观图。有渔网的用网撒,有鱼叉的用叉扎,有船的撑着小船到河的中心单捡大的草鱼和火头捕捉。还有人跳到河里去,一个猛子扎到河底在水里潜伏着,直接用两只虎钳般的大手,去捉拿大鱼。这些人水性很好,潜到水底,就不会空手从水里出来,他们有把握捉到大鱼。用不了一袋烟的工夫,也许是一眨眼的工夫,一条还在拼命挣扎的大鱼就跃出了水面。鱼儿在一双粗糙的大手里欢快地摆动着,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波光。人头从水里钻出来,嘴里吐着水花,腾出一只手抹一把头上脸上滚动的水珠儿,一张黝黑年轻的脸上充满了自信和得意。接着,鱼和人一起上了岸。鱼儿被扔到岸上的水洼里,还在欢快地跳跃着。

    捕鱼的男子肩膀和肚皮都是紫铜色的,穿一条黑色的短裤头,把羞处潦草地遮挡一下,其余的地方,丝线不挂一览无余。小伙子憨憨地笑着,看着水洼里的鱼,任它跳去——哈哈,你就是扎了膀子也甭想飞掉!他歇息着,等待再一次潜进水底寻找捕捞目标。

    男人是孙铁柱。

    洪水到来的时候,孙铁柱和鲁季凡商议一下,遣散了弟兄们各自回家照顾家人。“闲时聚忙时散”是黑衣帮的老规矩,都是上有老下有小拖家带口的庄稼人,不把自己的孩子老人保护好,闹黑衣帮又有啥意义?赵星来了后,把黑衣帮收编到陈州城抗日游击大队,扯起了抗日的旗帜,大伙儿摩拳擦掌,抗日的劲头被鼓得足足的,单等与日本鬼子大干一场!

    赵星说仅有热情还不够,还得有实力。游击大队虽然建立了,却没有像样的武器。弟兄们手里握的大多是锄头大刀,吓唬吓唬地头蛇还说得过去,靠这些家什对付日本鬼子的洋枪洋炮,是小麻雀斗老鹰,有那个心劲儿没那个力劲儿。赵星到张大庙去说服张存储父子,把自卫队合并到抗日游击队联合抗日。因为自卫队有上百杆枪,还有一台自制的土炮。如果张存储同意和游击队联合抗日,将会壮大陈州城抗日游击大队的力量。孙铁柱认为,张老歪一直把黑衣帮看作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让黑衣帮的人灭绝,怎么会与黑衣帮联手对付日本人?再说,自卫队虽然有枪,但自卫队的人大多一手拿枪杆,一手握大烟杆,打枪瞄不准影儿,抽大烟却很上劲,是一群由地痞无赖集结的乌合之众。赵星却不这么认为,自卫队也许素质差,就是因了素质差,才要去做工作,才要争取改造他们。在贵族老财眼里,黑衣帮不也是杀人越货的土匪强盗吗?但是,黑衣帮的弟兄们都是有一腔热血的好男儿,都是有良心的中国人,所以,咱们才需要团结他们,改组他们,把黑衣帮的弟兄变成敌后抗日的武装力量。自卫队员毕竟也是中国人,日本人奸淫他们的姐妹、残杀他们的父母妻儿老小时,他们难道会袖手旁观?

    孙铁柱改变不了赵星的决定,要派几个弟兄随他一起去,以防不测。赵星却说,他和张存储的儿子是同学,他以拜访老同学的名义去张大庙,如果带人去,反倒让张存储起疑,因此,他单枪匹马去了张大庙。

    赵星已经走了三天,没有任何消息,鲁季凡和孙铁柱很为赵星着急担忧,正商议着派人去张大庙探听一下消息,没想到,洪水却突然来到。面对汹涌而至的洪水,鲁季凡也没了主意,只得同意孙铁柱按照黑衣帮原来的老规矩办,先把弟兄们遣散回家。约定好等洪水下去,立刻到鲁湾村集合。寻找赵星,也只能等到洪水下去再说。

    孙铁柱赶到家里的时候,水已经漫进了孙营子。好在孙别子是自幼在黑河里泡大的,面对着来势凶猛的洪水,他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慌。孙别子扎了个大木筏子,把吃的用的一些当紧的东西放上去——特别是吃的东西,一点不剩地搬到了筏子上。有着逃荒经验的孙别子果断地决定,别说破家具破农具,即使金银财宝也没有吃的金贵!筏子扎得很大,也很牢靠,老婆媳妇孙子一家老少几口都坐了上去,在洪水里漂了那么些时日,毫发未损地度过了这场灾难。在这场洪灾中,能完好地保存一家没有死人或者妻离子散的的确不多,孙铁柱一家是不多中的一例。弄到筏子上的吃食,还接济了一些被饥饿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乡邻们。尽管眼下还没饿肚子,可是,往后的日子比树叶子还稠密,剩下的粮食一定要节俭着吃,淘些能填饱肚子的吃物来充饥,是节俭粮食最好的办法。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黑河这一带没有山,却有一河好水,孙铁柱便拿出自己空手捕鱼的绝活,到黑河里为一家人淘吃的来了。

    孙铁柱第五次潜入水里的时候,收获的是一条鲤鱼。鲤鱼是学名,在豫东大平原,乡邻们把鲤鱼叫作红鱼。之所以称作红鱼,是因为它的鱼鳞和鱼翅白中透着如红霞一样的色彩,非常艳丽,比那些鲫鱼、草鱼长得入眼。因此,在乡邻们心目中,红鱼是吉祥的象征。红鱼一般用在老人的寿诞席上或者年轻人的婚宴桌上,是红运当头、吉祥如意的象征。孙铁柱总共捕到五条鱼,包括那条六斤多重的红鱼。因为预定的计划已经完成,可以躺在岸上休息一阵儿了,他寻了一片高地儿躺了下来,舒展着四肢,就那么放任自己躺在这静静的黑河岸上。黑河上飘过来的风,吹拂着他健壮的身躯。他用一只手,在自己宽厚的胸膛上揉搓着,企图从胸脯上搓下一些泥灰来,可是,水早已经把他的肌肤冲洗得干干净净。

    他静下心来想让自己睡一会儿的时候,脑海里翻腾起这些日子一直在想着的一些问题——自从和赵星接触以后,从来不会思考问题的孙铁柱渐渐地懂得用自己的脑瓜去思考问题了。黑衣帮整编为游击队后,他有了脱胎换骨的感觉。黑衣帮虽然打的是杀富济贫的旗号,但是,黑衣帮毕竟名声不好,是被人骂着土匪杆子的,是政府剿杀的对象。他当黑衣帮的头儿,也是出于无奈。俗话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孙铁柱是个铁血男儿,在黑河两岸也是出了名的硬汉子。八月中秋,他临危不惧舌战青爷智救孙别子的故事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他在黑河两岸的人们心目中成了一个能日腾大事的人物。当青爷十年之后向他讨债时,他可以拒绝还债,可以与青爷赌个输赢。但是,他的男子汉气度,他敢做敢当的性格,让他无法拒绝对方。他不能毁约。尽管那只是个口头约定,但是,对孙铁柱来说,却是生死约定,他不能让黑河两岸的人们指着他的脊梁骨骂他是个不遵守约定的小人。如果违了约,他这一辈子就没有脸面在黑河岸上混下去。所以,担着遭受耻辱的骂名,他入了土匪伙,并且在青爷病逝后,接下了黑衣帮。在他彷徨不安地担忧着自己这么做什么时候才是头的时候,在他急切希望摆脱土匪贼盗这个不光彩的称呼时,在他希望为自己寻找到一条光明的路子时,赵星适时地出现在他面前。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先生”,懂的道理可真多。在孙铁柱眼里,赵星是个神人。中国这么大的地方,他哪儿的事情都能讲上来,他甚至能讲“法国”“德国”“英国”的事。这些地方在哪儿?在此之前,孙铁柱从来没听到过,更不用说知道发生的那些事了。除了眼下发生的事,赵星连前三朝后五帝的事情都能讲出来。猴子是如何变成人的,历代的皇帝是如何当了皇帝,又是如何改朝换代的,等等。从过去讲到现在,讲到军阀混战,还讲到一个叫孙中山的人,倡导“三民主义”。孙铁柱对这个同姓的爷儿们很感兴趣。看来,咱们姓孙的爷儿们,还真有伟大的人物哩。赵星讲的这些故事,像一把金钥匙,打开了一直在孙铁柱心头生了锈的那把锁。像一盏灯,一下子把孙铁柱的心照得透亮透亮。更像一把火,把孙铁柱的激情点燃了起来。

    张老歪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他会听赵星的劝解,与黑衣帮搭伙打小日本鬼子吗?如果他不同意,赵星会怎么样?会不会受到张老歪的伤害?还有鲁先生,现在他在哪里?躲过这场水灾没有?还有他的那些情同手足的弟兄,曾经和他同打虎、同吃肉、同分赃的弟兄们,得知要放下打家劫舍的家伙,跟着赵星一起打鬼子,没有一个反对的。当时他对弟兄们说,不怕死的留下,咱跟着郑知道一齐打小鬼子,愿意走的也是俺的好兄弟,俺送兄弟盘缠钱回家务农。有一点兄弟们都得记着,以后再不能干打家劫舍的勾当了,那毕竟是辱没先人的事情!孙铁柱的铁血心肠感动了弟兄们,谁舍得离开他呢?再说,小鬼子就要来了,与其受小鬼子的欺负,倒不如和他们大干一场!因此,弟兄们没有一个离开孙铁柱的。现在,这些弟兄的情况怎么样了?有没有被洪水淹死?他们的妻儿老小有没有受到洪水的祸害?想到这些,孙铁柱开始焦急烦躁起来。连捕捉到大鱼给他带来的喜悦也渐渐消失。不能再等下去,先到鲁湾村去一趟。得见见鲁先生,商量一下寻找赵星的事,然后,再把弟兄们召集起来。

    孙铁柱拿定了主意,从地上坐起来。就在那个时候,他听到一阵“咯哇咯哇”的蛤蟆叫声由远而近传来。蛤蟆的叫声并不稀罕,然而,让孙铁柱稀罕的是,这只蛤蟆叫得却有些异样。黑河里蛤蟆的叫声短暂而急促,一声紧连着一声,而这只蛤蟆的叫声缓慢而悠长,像是从远处飘来的声音。孙铁柱没有听到过这种会走动的蛤蟆的叫声。他惊奇地循着声音是从哪里传过来的时候,看到从东南方向走来一个形同要饭花子的男人。那人沿着河堤,踏着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咯哇咯哇”的叫声正是从那个男人的嘴里发出来的。随着男人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响。孙铁柱仔细一看,认出男人正是那个会包包子的包小巴!

    35

    鲁湾小学建的时间短,再加上鲁季凡对建筑质量要求严,墙壁从根基到房檐全是清一色的青砖砌成,特意用白石灰勾了缝,屋顶布的是结实耐用的小青瓦。洪水来时,只有小学校的教室没有被冲塌。

    鲁季凡和夫人没有逃走。不是不愿意逃走,而是考虑逃与不逃、逃到哪里、靠什么才能逃过洪水的浪头之后,鲁季凡决定不逃了。逃避洪水最有利的交通工具是船。鲁季凡没有想到会遇到这么大的洪水,更没想到要置买一条船放在家里备用。除了船,看到有人用木板或者门板做了救急的泅渡工具,他就想卸下几扇门板做代替品。让他突然改变主意的是,一户人家的门板在洪水中突然被一排水浪打翻,坐在门板上的老人和孩子眨眼之间,便被洪水卷走了,留下的是一串撕心裂肺的惊叫和哭喊。在洪水中,他看到自己亲手建造的教室,稳稳当当地矗立着,他才毅然决定,把当紧用的杂物、被褥和吃的食物搬迁到学校最高处一座房子的屋顶上,他和夫人也爬了上去。他们在屋顶熬过了一个个不眠之夜,亲眼见了肆虐的洪水冲塌了村民们的房屋,一棵棵大树或者小树被连根拔起,淹死的牲畜和家禽在水中打着漩涡消失在远方。一只逃命的母老鼠带领它的子女们爬上了屋顶,躲在距他们不远的地方战战兢兢地朝这边观望,不时地发出“吱吱”的叫声,似乎是在向他发出同病相怜的哀叹。

    鲁季凡夫妇还救上来一位向他们求救的女人。女人真是命大,鲁季凡发现她的时候,看到她抱着一截木桩在水中挣扎,洪水企图把她怀中的木桩夺走,可是,她死命地抱紧木桩不肯松手。这就对了,一旦失去那根木桩,洪水会毫不客气地把她卷入水底。木桩是她的救命“恩人”。尽管有那根救命的木桩关照着,可是,险情还是随时在她身边发生。鲁季凡想,她不会坚持多久的。这样想着的时候,女人已经冲到了距离鲁季凡所在的屋顶大约有五六米远的地方。鲁季凡毫不犹疑地向那个在洪水中挣扎的女人扔过去一根麻绳。事实上,被救的女人也看到了在房顶避难的鲁季凡夫妇,才挣扎着朝鲁季凡这边靠拢,她得到了救援。鲁季凡夫妇成功地将女人救了上来。让二人惊喜的是,救上来的女人竟然是个孕妇。更让他们意外的是,孕妇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会包包子的男人的老婆。

    赵英在等待巴小包去卸门板的时候,突然涌来一股激流,把她抱着的那棵柳树连根拔起,柳树倒在水中。所幸赵英并没有被歪倒的树砸伤,只是被呛了几口水。生死关头,人都有一种求生的欲望,身怀六甲的赵英也不例外,她甚至比那些没有怀孕的女人求生的欲望更强烈。当时,赵英是这样想的,俺不能死,俺肚里还有一个小宝宝,俺要是被淹死,小宝宝也会随俺死的。俺还没看到小宝宝是啥样子,小宝宝也没有见到妈妈的样子,两个人谁还都不认识谁,这是多么让人伤心的事情呀。因此,俺必须活下去,必须把小宝宝生下来。有了这样的决心和信念,赵英在水中挣扎着,洪水把她卷到水底,她又顽强地拱出水面。一根木桩从上游冲下来,路过她身边,她不失时机地抓着了木桩,把木桩紧紧地搂在怀里。那根木桩是她的幸运之神,是她的救世主!有了这根木桩,她的身子不再受洪水肆意地冲击,她以惊人的毅力与洪水搏斗着。如果把洪水当作一只猛兽的话,那么,赵英就是与洪水顽强搏斗的女猎人。再凶猛狡猾的野兽也斗不过好猎人,再汹涌的洪水也挟制不了要求生的赵英!

    赵英被鲁季凡夫妻二人拉到屋顶以后,由于过度的紧张和体力的透支,人一下子疲软下去,就像刚从鬼门关里逃出来一样,她长出一口气。一个装满了粮食的布袋,一旦把粮食腾空,就只剩下一个干瘪的布袋。赵英就是那个干瘪的布袋,躺在屋顶上一动不动。人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鼓胀的肚子却起起伏伏地滚动着,像腾空的布袋里突然钻进去一只小兔子,小兔子在布袋里左冲右突,企图寻找逃出来的出口。

    鲁夫人看到这个样子,脸色吓得惨白,对丈夫说:“要麻烦了,是不是要……生了?”

    鲁季凡不明白夫人的意思,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框,问:“什么要……生了?”

    鲁夫人指指赵英的肚子,道:“那儿,看,一拱一拱的!孩子急坏了。哎呀,这可咋办呢?”

    鲁季凡仔细地看着赵英的肚子,终于明白了夫人的话,道:“哦,看来,要添人进口了。喜事!天大的喜事!”

    鲁夫人道:“还喜事呢!赶上这个时候,到处是水,连产房也进不了。”

    两人正说着,赵英突然高一声低一声地叫了起来。凄厉的叫声在空旷的屋顶上回荡着,让人听了浑身骤起一层鸡皮疙瘩。

    鲁季凡也急了,道:“要命!看来,这小家伙急着出来看水呢。”

    鲁夫人吩咐道:“快,拿一条被子来!还有褥子、毛巾。”

    鲁季凡遵照夫人的命令,爬到堆放杂物的地方,寻找夫人要的东西。

    鲁夫人俯下身子,抓着赵英的手,安慰对方:“忍一忍,很快就会过去的。”

    赵英咬着牙,忍着一阵阵剧烈的疼痛,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放低。她明白,就是喊破自己的喉咙,也没人替她疼,也改变不了眼前的困境。她多么希望能躺在温暖的产房里,能有人给她端来一碗热热的红糖水。不,即使没有产房,能有一张温暖舒适的床也是不错的。再退一步说,即使没有红糖水,哪怕有一碗热热的白开水也好啊!可是,这里啥也没有,没有产房,更没有产床,没有红糖水,连热热的开水也喝不到!这里只有一个空旷得没有墙壁的屋顶。那个时候,她突然恨死了巴小包!巴小包是孩子的亲爹!遭瘟的巴小包,你死到哪里去了?你怎么会在这个关键时刻离开呢?巴小包啊巴小包,这可是你的孩子,你巴家的后代啊!孩子要急着出来,他可不知道外边在闹大水,他还以为外边有多热闹呢,他急着到外边来看热闹呀!在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节骨眼上,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若是孩子活不下来,若是这孩子要了俺的命,你巴小包可不要怨俺,你巴小包可别想再见到俺娘儿俩!

    鲁季凡遵照夫人的命令,把东西找齐带了过来。两个人七手八脚地把褥子铺好,把赵英抬到褥子上,把被子盖在赵英身上。

    看不到了赵英起起伏伏的肚子,鲁季凡反倒更添了一份担忧。他试图掀起被角看看,却被夫人推开了:去,一边儿待着去,这儿没你的事了。

    鲁季凡识趣地坐到一边去了。

    鲁夫人钻进了被子下面。

    待在不远处的鲁季凡,只能看到被子不安静地鼓动着。他不知道夫人在被子下面能帮女人干些啥。他听到女人一阵一阵压抑的叫声从被子底下传出来。除了撕裂人心的叫声,还有夫人毅然而果断的声音。

    夫人只有简短的两个字:“使劲!”

    夫人把这两个字反复地重复着:“使劲!”“使劲!”“使劲!”……

    除了这两个字,夫人没有再说出多余的一个字。

    鲁季凡不明白,平常看上去那么柔弱纤细的夫人,竟然变得如此决绝和果断。“使劲!”夫人的口吻里有冷静和命令,似乎如果对方不“使劲”她决不放过对方。“使劲”是什么意思?他更不知道,赵英该如何按照夫人的话使劲。鲁季凡知道,人在从事某一项体力劳动,为了能够顺利完成这项劳动任务时才用上“使劲”这个词。难道一个孕妇在生孩子时也用得上“使劲”?生孩子难道不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事情?

    鲁季凡正胡思乱想,忽然,听到被子下面的赵英“哎呀”大叫一声,接着,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声猛地响起。婴儿的哭声尖细而又绵长,似乎有一种穿透力,在这青灰色的屋顶上盘旋着、萦绕着。随后,又顺着从远处汹涌的水面上飘过来的风,散开去,飘向空旷的天地间。

    在婴儿的哭声伴奏下,鲁夫人喊道:“老鲁,老鲁,快拿把剪刀来!”鲁夫人的声音干脆利落,就像她对赵英说“使劲”那样,不容对方分辩和质疑。

    鲁季凡急忙爬起来,去寻找剪刀。可是,他刚走了两步,又突然想起,在空旷的屋顶上,是没有剪刀可以寻的。四处一片水色茫茫,要他到哪里去拿剪刀?鲁季凡作了难。

    鲁夫人也许意识到了此时要找一把剪刀是一件太奢侈的事情,急忙对刚才的要求做了补充,刀也行。再不然是铁东西或者其他锐器都可以。夫人把自己的要求放到最低限度。

    鲁季凡不明白夫人要这些东西对一个产妇有什么用,然而,他确信,既然夫人要,就一定用得上。在这么关键的时刻,配合好夫人,是他最紧要的任务。于是,他迅速来到从洪水里抢救上来的那堆东西旁,认真地寻找着。可是,把搬上来的东西仔细地翻查一遍,也没能找到一件铁器或者带有锐器的物件。没能完成夫人交给的任务,他感到十分惭愧,正犹豫着要不要询问夫人换一件不是锐器的物件行不行时,却看到夫人已经从被子底下钻了出来。

    夫人神色疲惫,嘴角和嘴唇沾着殷红的血,脸上浮现出难得的笑容。

    他不明白夫人的嘴角为什么会有血,正在疑惑不解的时候,夫人冲他点了点头,对他说:“不要找了,已经咬断了。”

    他不明白夫人把什么咬断了,可是,他认定那是一件非常关键的东西。

    夫人说,该为孩子的妈妈准备点吃的了。

    洪水下去之后,鲁季凡夫妇把赵英和孩子从屋顶上接下来,收拾出一间房子把母子俩安顿好。所幸吃的还储存了一些,鲁季凡夫妇能少吃就少吃一点,尽量留给赵英吃。鲁夫人是一位心灵手巧的人,虽然剩下一点点吃食很单调,但是,她总能做出不同的花样来,让赵英吃得好一些。每次鲁夫人把做好的饭给她端过来,热热地递到她手上时,赵英的泪水就止不住地往下流。鲁季凡夫妇的大恩大德他们巴家应该记一辈子。如果巴小包没有淹死,能活着回来,一定要好好谢谢鲁家。退一步说,如果巴小包被洪水淹死了,等这孩子长大了,也一定让他报答鲁家的大恩大德。

    这一带的风俗,初生婴儿的名字是由爷爷一辈的长辈们起的,以表示对长辈的尊敬。也就是说,能为孩子起名字的人,是孩子的父母最尊重的人。赵英每天都被鲁季凡夫妇的大恩大德感动着,但是,又想不起该如何来回报对方。

    那天,她突然对鲁夫人说:“让鲁先生给孩子起个名吧。”

    鲁夫人一怔,从赵英的眼里看出了真诚,她说:“还是等等吧。等着孩子的爹回来再说。”

    赵英却用不容置疑的声音说:“不!不等他!就让鲁先生起。”

    在赵英的再三要求下,鲁季凡给孩子起了名——水生。

    36

    小水生半个月大的时候,一个从喉咙里发出“咯哇咯哇”叫声的男人来到他身边。男人看了看头上缠着头巾的女人,觉得女人的样子很奇特,女人苍白的脸上露出凄惨的笑容,一张大嘴有点傻乎乎地翕动着,两眼直愣愣地盯着他瞧。她怀里奶着一个孩子。婴儿头上长着稀疏的茸毛,脑顶门上残留着屎皮子,瘦巴筋筋的小脸蛋儿红得像烫熟的大虾。女人敞着怀,婴儿在女人怀里吸吮着奶汁,也许是母亲的奶汁满足不了他的食量,小家伙吸吮几口,就哇哇地哭叫几声。让男人奇怪的是,女人一直用一种痴痴的眼神盯着他看,好像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个不一样的他来。为了表示对女人这种奇怪眼神的不满,男人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咯哇咯哇”的声音更响亮了。

    男人的叫声让女人吃惊。这种怪异的声音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她原来以为这个男人是孩子的爹。可是,这个男人见了他们娘儿俩,没有表现出应有的高兴和亲热,而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来打量自己。更让女人不能理解的是,这个男人发出来的声音像蛤蟆的叫声,如果不见其人只闻其声,谁都会把这种声音当成是从蛤蟆嘴里发出来的。男人发出来的这种声音,让赵英怀疑这个人不是她的男人。既然不是她的男人,却用一种贼眼光朝她的脸上瞅,朝她的怀里瞅,让她产生了一种略带防备而又警惕的心理。因此,她看对方的眼神就不是那么热切和期盼了,而是变得疑惑和迷茫起来。

    两人的错觉仅仅发生在一瞬间。毕竟是生活了多年的夫妻,毕竟刚刚分手才不足一个月,虽然这磨难给二人各自带来了些微的变化,但是,彼此的心心相印把那种稍纵即逝的错觉赶跑了,取而代之的是真真切切的现实,如梦幻般的情景再现了。生离死别的担忧,刻骨铭心的怀念,在那一刻得到了彻底的释放。

    男人突然扑向女人,“咯哇咯哇”的叫声戛然而至,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男人的粗喉咙大嗓的号啕大哭,是一个从鬼门关里闯过来的人发出的一声呐喊,也是那种压抑了许久牵肠挂肚地担忧了许久突然获得初为人父的那种幸福而淋漓尽致地要发泄一番的声音!男人亲了女人亲孩子,用他的眼泪和鼻涕把女人和孩子的脸涂抹得一塌糊涂!

    女人呢,在男人扑向她时,男人“咯哇咯哇”的声音带给她的陌生和惊异感瞬间消失。男人放纵的大哭让她感到幸福已经切切实实地降临到她和孩子的身边,不错,这就是她的男人,那个会包包子的男人!他没有死。他活着回到了她和孩子的身边。让她有了踏实感,有了生活下去的勇气和靠山。女人没有像男人那样号啕大哭。女人把哭声压抑起来,她浑身战栗着。她的肩膀一耸一耸的,能看到她的确是在用心大哭。她的悲情不是号啕大哭能表现出来的,只有这种无声的压抑才足以表露出她的真情实感。她的泪水是从心里流淌出来的,像喷泉一样,不只从她的眼睛里冒出来,还从鼻子里、耳朵里、嘴里,以及每个汗毛孔里冒出来!

    巴小包对鲁季凡夫妇自是万分感激,想报答对方搭救母子二人之恩,却一时为难,把自己能说的好听话都说尽了,但总觉得没能表达尽自己的心愿。巴小包是个知恩必报的人,人家给他三两,他咋着也要还人家半斤,只有多还人家,心里才感到踏实。欠了人情不还,连睡觉也不安稳。那几天,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总觉得吧,鲁季凡夫妇救了赵英的命是一条大恩德,另一条大恩德是救了他儿子一条命。这一条尤为恩重如山。救了儿子的命等于为他巴家立了一大功。从某种意义上说,鲁季凡夫妇是他老巴家的救命恩人,他老巴家报不完鲁季凡夫妇的恩德。可是,用什么来报答鲁季凡夫妇的大恩大德呢?思来想去,突然就想出了一个办法。半夜里,他把赵英叫醒,道,赵英,赵英,给你说个事。赵英在梦中含含糊糊地哼哼着,啥要紧事,不能等到明儿说?巴小包说,我想让水生认鲁先生干爹。赵英一激灵地坐了起来,说,你这个木头疙瘩脑袋,还真的想出一个好主意哩。

    巴小包道,明儿咱就给孩子行个认亲礼。

    赵英说,中!俺看,鲁先生和鲁大嫂对咱水生喜欢着哩。

    自此,小水生就有了两个爹、两个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