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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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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小姐自幼命运多舛,生下来时,人瘦得皮包骨头,浑身发紫,如一只剥了皮的死猫般难看,眯缝着一双小眼,小嘴一张一翕喘不过气来,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看起来,这个小妮子怕是活不下来。和家不缺小姐,和舒铭稀罕的是少爷,因此,这小妮子和她的孪生胞弟和月仲一前一后从娘肚子里拱出来的时候,和舒铭只顾稀罕二少爷,没来得及多看这个老幺女一眼,就抱给了张妈——张妈是和府里的奶妈——要死要活随她去了。张妈身高体胖,吃喝用度基本和主子一样待遇,奶水总是充盈得如一头奶牛。一年之后,四小姐在张妈的奶水滋润下,养得白白胖胖,竟能牙牙地学起语来。

    尽管四小姐活过来了,但是,和舒铭并没有给予这个女儿太多的父爱和关注,他甚至没有抱过四小姐一次。她的亲娘黎小麦也不待见她。这亲生的一个,连䞍受的三小姐都不如。三小姐依偎着黎小麦,小嘴甜甜地一口一个“娘”,而四小姐看见黎小麦,像老鼠见了猫,远远地躲着她。

    四小姐在这种没有父爱和母爱的背景下渐渐地长大了。直到有一天,眼见一位扎着两根翘翘辫儿的小姑娘,跟在她的哥哥姐姐们的屁股后边踉踉跄跄地奔跑着的时候,和舒铭才意识到,原来他还有个闺女。

    稍大点,四小姐才知道,她和几个姐姐们一样,都是和舒铭的女儿。而黎小麦是她的亲娘,那个被她当成亲娘的女人是她的奶妈。在四小姐的记忆中,她很少能依偎在爹娘的怀抱里撒娇,更难享受到爹娘的怜爱。最让四小姐伤心的是她六岁那年发生的一桩事。

    人祖庙是豫东大平原方圆几百里最大的庙宇,坐落在陈州城的北边。那是一座历史久远的古代建筑群,庞大的庙院里,生长着郁郁葱葱的千年老松柏,红砖绿瓦的挑檐式亭台楼阁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庙中祭拜的是人祖爷,每年的农历二月初二是龙抬头的日子,这一天是人祖爷出行巡游的日子,也是陈州城盛大的节日。老街坊们为祭奠人祖爷,把家中最为珍贵的食材奉献出来,虔诚地祈求人祖爷来分享他们的果实。

    祭奠活动要延续一个月,从二月初二到三月初三。人祖庙和钟鼓楼广场被各色的旗幡、花灯装扮得华丽多彩。高跷、竹马、旱船、舞狮、舞龙等民间花会把广场闹得轰轰烈烈、红红火火。善男信女们或徒步或坐轿或赶着马车,从四面八方拥进陈州城。人祖庙里里外外人头攒动,车水马龙,一天到晚响彻着鼓乐声和鞭炮声。看上去熙熙攘攘的人群其实是非常有秩序的。四里八乡前来祭奠的老会手已经提前和人祖庙里的住持写了帖子,约定好来祭拜的日子和时辰。各地的善男信女被住持安排好来祭拜的时间顺序。看上去熙攘的庙会其实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二月二这天是开祭的日子。陈州城有头脸的人物和各乡的富绅被安排在这天来祭奠,只为抢个好彩头。

    和家老早吃过饭,和舒铭带着妻妾和儿女们去了人祖庙。大姐和月秀,二姐和月丽,三姐和月贞,还有二少爷和月仲,打扮得光鲜亮丽地坐上马车,欢天喜地地跟着爹娘去了人祖庙。只少了大少爷和月伯和四小姐和月美。大少爷因为在外读书没能去是很自然的事情。而少了四小姐却是刻意的安排。借口车子坐不下,其实,是对四小姐不待见——这个小妮子孤僻的性格让爹娘常常忽略了她的存在。没有人招呼她去坐车。大马车离开和府,叮叮当当的铃声消失在喧嚣的街巷里。

    四小姐孤零零地留在和府。那时候,她听到远处传来的锣鼓声和鞭炮声,心里凄凉极了。她怨恨爹娘为什么单单把她一个人留在了家里,难道她不是他们亲生的?四小姐幼小的心里长满了如野草一般旺盛的嫉恨。她嫉恨她的姐弟们为什么能得到比她多得多的爱抚,她嫉恨这个家的冷酷和无情!

    她倔强孤僻的性格,让她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不坐马车,不和你们一块儿走,我一个人去。她一个人去祭拜人祖,一个人去逛庙会,一个人去看街上的花灯。

    出了和府,走到大街上。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走在陈州城的大街上。

    大街上真热闹啊,数不清的黄的红的旗幡在半空中飘扬着,数不清的花灯挂满了大街小巷和广场四周的房檐下。一盏、两盏、三盏、四盏……她已经学会了数数,可是,她总是数不过来究竟有多少盏花灯。各式各样的花灯扎得活灵活现,她叫得上名字的有兔子灯、山羊灯、鲤鱼灯、老虎灯、狮子灯、公鸡灯……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灯。叫不上名字的灯更好看。

    日头渐渐落进了环城湖里,夜幕笼罩下来,各种各样的花灯开始被主人们点亮,一闪一闪地亮着光,把大街小巷照得通明透亮。这是陈州城一年之中最热闹的一个晚上。白天祭奠人祖爷的人们还没有散去,单等着观赏晚上的闹灯会。闹灯会是陈州城二月庙会的重头戏,也是开场戏。在这个吉祥的日子里,陈州城到处是一片花灯的海洋。

    四小姐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穿行,忘记了嫉恨,忘记了不愉快。她被兔子灯的大耳朵夸张的摆动逗引得哈哈大笑。公鸡灯伸着长长的脖子,那些玩灯的人时不时地还要学着公鸡“哏哏哏——”地叫几声,把人的肚皮都笑疼了。

    突然传来一阵锣鼓声,是舞龙的队伍过来了。两条金色的长龙舞动着、翻滚着,一会儿弯弯曲曲,一会儿上上下下,一会儿把身子交叠在一起,一会儿首尾相交,玩出了各种花样。一个好事的男子,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张大方桌,拦在路口。舞龙者从这条街口过去,必须要跨过大方桌。四小姐心想,这个男人为啥要挡龙的道啊,真是不讲道理的。然而,舞龙的人并不恼。打头的那人手里举个大大的圆铃铛,来回地摇动着,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响声。这响声才指挥两条长龙上下左右地翻腾,做出各种花样来。只见打头的那人,把身子一挺,一个大翻身,“腾”地跃上半空,在半空里又翻了一个大跟斗,眨眼间,已经稳稳当当地站在了方桌上。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一阵叫好声。四小姐也跟着大人们一齐叫好。大人们叫好她也叫好,总是没错的。叫好之间,两条长龙已经舞到了方桌上。方桌刚才还那么大,一下子上去两条长龙,就显得小了起来。可是,长龙不嫌弃方桌小,两条长龙竟然直立起来,高高地超过了街两旁的小楼。四小姐抬头看的时候,感到长龙简直要飞到天上去了。

    愉快的时辰总是过得飞快,不知什么时候,街上观灯的人渐渐少了,灯也一盏一盏灭了,舞龙的舞狮的踩高跷的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一眨眼的工夫,人啊灯啊都不见了!四小姐站在空落落的街上感到孤单和寂寞。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更不知道那个让她厌恶的大院子在哪里。她迷失了方向。黑暗渐渐地袭来,让她越发感到孤独和恐慌。那个时候,幼小的四小姐感觉到自己被人遗弃在了一个荒岛上,周围是无边无尽的洪水,洪水汹涌地上涨着,眼看要把她淹没吞噬。她害怕极了,不由得尖叫起来。她凄惨的尖叫声在空寂的夜里让人直打寒噤。她如一只迷失了方向的小羊羔,在这座小城青石板的大街小巷里东一头西一脑地奔跑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是在哪条小巷子里,她跑累了,困得睁不开了眼睛。她躺在小巷青石板的路面上睡着了。那个时候,她做了一个美丽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兔子灯。眼前是无边无际的灯的海洋,她突然长出了一双翅膀,亮着自己的小灯,在灯海里飞呀飞呀,可是总也飞不出这灯的海洋。她开心极了,不由笑出声来。就在那个时候,她听到了嘤嘤的哭声,睁开眼睛,她看到在微曦的晨光里,张妈伏在她的身边,用自己的衣襟暖和着她已经冻得麻木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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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小姐第一次引起和舒铭关注,是在她十二岁生日的那个中午。那时候丑小鸭变成了小天鹅,四小姐发育成了一个楚楚动人的小姑娘。她的身体已经不那么羸弱,长长的瓜子脸白皙而又光润,双眸似两眼深不见底的井,清澈中流露出散淡的忧伤。在此之前,四小姐的生日过得都很简单,没有人专门为她做蛋糕,更没有人提出为她准备一顿丰盛的生日午宴。就如她没有生日,就如她是从人家家里抱来的孩子。唯一给她祝贺生日的是张妈。每年的生日那天,张妈会变戏法般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煮熟的鸡蛋。张妈把鸡蛋放在她的头顶上,然后把鸡蛋贴着她的脖子、脊背,朝下滚动,一边拿着鸡蛋在她身上滚来滚去,一边嘴里念念叨叨。听不清念叨的是啥,但所表达的愿望是很明确的,张妈在祈祷上天,祝福四小姐在新的一年里,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那年,四小姐忽然向黎小麦提出要给自己过一个生日。黎小麦听了这话,用异样的目光打量了她,她从四小姐的眼神里看出了执拗和果断。黎小麦笑了,说,过,要给小美过一个盛大的生日。她通知厨子,说要把生日午宴做得和老爷的生日宴席一样。

    四小姐不领情,说:“不要跟爹一样的,只要和小贞小仲他们的一样就中。”

    黎小麦愣了一下,连声说:“好,就照他们的做。”

    生日的午宴果然丰盛,七大碟子八大碗,站鸡卧鸭糖醋鲤鱼,拔丝山药水激馍,都是四小姐最喜欢吃的。面对桌子上丰盛的菜肴,四小姐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她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从面颊上流下来。就是在那个时候,她突然从椅子上掉下来,翻身落地,人事不省。她浑身痉挛着,双腿弯曲着,两只手像鸡爪似的颤抖,双眼紧闭,从嘴里嘟噜出一串串的白沫。

    突发的事情把周围人都吓坏了,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刚才人还好好的,怎么突然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难道中了什么邪?

    张妈吓得蹲在地上,抱着四小姐扯着喉咙叫着:“小美,小美,俺的乖乖儿,你这是咋了?快救小美啊!”

    黎小麦也慌了神,喊了声:“赶快请郎中。段中,段中!快去请郎中!”

    段中把郎中请来的时候,四小姐已经醒了过来,看到人们惊慌失措的样子,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妈把手放在四小姐的胸前,为她摩挲着胸口,生怕她一口气上不来又要昏死过去。

    黎小麦喋喋不休地说:“小鬼附体了,一定是小鬼附体了!吃什么药都不管用的!”

    请来的郎中又被送走了。

    黎小麦认定,四小姐的突然昏厥不是什么病,这吃药肯定是治不好的。是鬼附了她的体。这小妮子邪气太重,要驱一驱鬼才会彻底好的。

    到了晚上,请来了驱鬼的法师。驱鬼的法师不是别人,是自己娘家爹黎半仙。

    黎半仙在接受了老女婿的款待后,开始布设法阵。

    法阵布设在四小姐的闺房里,黎半仙把自己带来的五颜六色的小旗帜插在四小姐闺房的四周,香案摆在四小姐的床头。午夜时分,夜深人静之际,是施法降妖的最佳时机。黎半仙摆上祭品,点燃蜡烛香火,坐在香案前念念有词。念到热闹之处,突然跃起,手中握着一把桃木剑,边跳边舞,剑锋所指之处,似有火花飞溅。过了两个时辰,黎半仙终于嘘出一口气,道,我家外孙女有救了。那些小鬼小判,一听说是我黎勿让的外孙女,哪里还敢在此作孽?一个个屁滚尿流地爬跑了。

    他说得活灵活现,人家却听得心惊胆战。

    黎半仙作法的一个月后,四小姐又犯了一次病。这次犯病只有张妈一个人在场,看到四小姐同上次一样浑身痉挛昏迷不醒,张妈处事不惊,掐着四小姐的人中,轻声唤着:“小美,小美!快醒来!”四小姐苏醒过来。同上次一样,四小姐对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张妈在娘家曾听说过一种叫羊角风的病,症状和四小姐发病时的情况一模一样。她把这种情况讲给了老爷和舒铭,希望老爷能请一个好郎中给四小姐看病。和舒铭听了张妈的讲述,觉得有道理,就请来了老中医陈仰佗。陈仰佗以神医华佗为信仰,医术高明,医德令人赞叹。

    陈仰佗为四小姐把过脉,详细询问发病原因和症状,最后,开了方子,嘱先吃几服药调理调理。

    回到客堂,和舒铭封了厚重的礼金,谨慎问道:“请教陈先生,小女此病可能治好?”

    陈仰佗这才说道:“小姐之病与性命并无大碍,只是要彻底根除却十分困难。目前,尚无药物能根治。”

    和舒铭叹道:“小女究竟患的是何种怪病?”

    陈仰佗说:“此病发作起来形同死人,一旦醒来好如当初。患病者并无痛苦,自己浑然不知,只是吓坏了旁人。”

    和舒铭说:“陈先生真是华佗再世,说得一字不差。小女犯起病来的确是这般模样。”

    陈仰佗说:“这种病叫羊角风,小姐可能要终身和这种病相伴了。”

    和舒铭一听,心凉了半截,急问:“难道就没有良药妙方为小女解除病苦?”

    陈仰佗咳了一声,道:“此病所得是婴儿在母亲腹中,脑部发育欠缺所致,因此很难根除。也只能用些药调理,预防病情进一步扩大发展。”

    话说到此,和舒铭心灰意冷,四小姐得此怪病,也是她自己命运如此。人的命运是上天造就的,不是凡人所能改变的。和舒铭信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道理,对四小姐的怪病,自觉已经尽力救治,现在最好的郎中也无回天之力,这就怨不得谁了,只有听之任之。

    好在有张妈精心照料,每日服侍四小姐按时吃药,比吃饭还用心。虽没有彻底根除这病,但是,四小姐发病的次数却大为减少,初发病时是天一次,通过用药,有时一月,有时几个月才发作一次。

    四小姐起初对自己的病情浑然不知,后来,几个姐姐描述了她发病时的骇人情景,使她更加的脆弱和自卑。怪不得人家用异样的目光看自己,怪不得爹娘不待见自己,原来是有原因的。四小姐愈发郁郁寡欢,更少和姐弟们一起玩耍了。父母带了姐弟们出去看戏或者游玩,她再也不要求去了,就是特意提出要她一块儿出去,她也要找各种理由拒绝。时间久了,四小姐似乎被人遗忘了。人们很少还记得和府里有个四小姐,就是和府里的人,能看到四小姐的影子也不容易。四小姐整天把自己关在闺房里,每天的工作就是绣花。自从那次一个人去了庙会,四小姐已经有好些年没有走出去过了。外边是什么样儿,发生了哪些事,四小姐从来不关心。她关心的是昨天还没有绣好的一个枕头面,抑或是一个香包。绣好的枕头面已经摞了厚厚的一沓,绣的香包五颜六色,一大嘟噜。香包和枕头上绣出的大多是小动物。她喜欢各种各样的小动物,比如小兔子、小松鼠、小花猫、小蝴蝶、小燕子……她甚至还把壁虎、蝙蝠等也绣在了香包和枕头上。总之,四小姐把自己看到过的,或者没有看到过而自己凭空想出来的小动物都绣在了香包和枕头上。有一次,段中从乡下逮回两只蝈蝈,给了她一只。那只蝈蝈她养了半年后,死了。她很伤心,心疼得一天没有吃饭。好在她已经把蝈蝈绣下来了,而且绣的不止一个。她把蝈蝈不同的姿态绣在香包上,仅绣有蝈蝈的香包就有十多个。而且,她绣的虽然是以同一只蝈蝈为样板,但是因了姿态的不同,看到它的人,都以为是不同的蝈蝈。

    段中送给她的那只蝈蝈死了,四小姐很想让段中去乡下的时候再捉一只。看到段中从她的窗前走过,她急忙走到门口,希望段中能到她屋里来,看看她绣的蝈蝈。可是,和府里有规矩,用人不得随便进入小姐们的闺房。段中只是路过,四小姐走到门口的时候,段中已经过去了。

    四小姐看到段中宽厚的背影,就想,这个男人,长得像一座铁塔似的,心眼却细得如针尖儿。也只是偶然的一个机会,段中知道四小姐喜欢小动物,就给她逮回了蝈蝈。见段中走过去了,四小姐“咳”了一声,可是对方却没有听见。四小姐想,见到一次不容易,今儿既然看到了,就要把自己的要求告诉他。便迈出闺房的门,向段中走去。段中很快拐过一个墙角。今儿既然追了你,就要追上的。这样想着,她又加快小碎步赶去。待拐过墙角,却又不见了人影。这人怎么突然消失了?这一套房子里,住着爹和娘。也许爹喊段中安排一些事情。她决定,就在这儿等他出来。可是,等了好大一会儿,也不见人出来。照四小姐以往的行事风格,等不到人就算了。而那天,四小姐却改变了以往的性子。也许,她是太急于让段中再给她逮只蝈蝈。

    四小姐向黎小麦的房子走去。当走到房间的窗户外边,忽然听到屋内传出一阵奇怪的声音。她心想,难道是娘犯了什么病?便大着胆子把糊在窗户上的油纸戳开一条缝,用一只眼顺着那条缝朝屋内看去。

    看到屋内那一幕,四小姐吓得魂飞魄散、目瞪口呆。她的眼前似乎飞动着一群白色的蝙蝠,于是,她立时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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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半仙那张嘴能把死蛤蟆说出尿来,他那张嘴就是粮食囤,就是食物生产地,出去转悠一天,总能把口粮赚回来。可是,现在不行了,洪水过后,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成了沼泽地,歉年已成定局。人都逃荒去了,有点口粮的都捂紧了粮袋子,一粒一粒地数着过日子,谁还有心思听他瞎白话呢?

    黎半仙只得投奔他闺女度饥荒。

    三小姐丢失后,怕闺女伤心过度,他曾到和府去过一趟。黎小麦虽然平日对三小姐疼得像从身上割下一块肉那样,其实那是做给活人看的。毕竟不是自己亲生,事情过去那么多天,黎小麦该吃吃,该喝喝,啥事没有,黎半仙也就放了心。有好酒好肉地伺候着,他本来打算多住几日。可是,看到老女婿那张绷紧的脸,他便识趣地回来了。这一次去逃难,别说老女婿再吊打他张面团脸,就是骂几声,也只装没听见!活命要紧,脸面计较不得了。

    和府毕竟是大户,添几张嘴吃饭算不得多大的事儿,就是吃上一年半载也不会把家底吃穷。尽管如此,和舒铭还是感到别扭。让和舒铭感到别扭的是,老丈人黎半仙总是一副神神道道的样子。整日好饭好酒地伺候着他,你就消停着呗。然而,黎半仙偏是个好事人,吃饱喝足之后,总也闲不住。在和府住了三天,他就感觉憋闷得慌。人在乡下游荡惯了,关在这深宅大院里,一日三餐吃饱等饿,的确也难为了他。憋到第四天,他对闺女说,这院子里有一股瘴气,他得出去遛遛圈儿。黎小麦一听,生气地对爹说,我住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这院子哪来的瘴气。你呀,没那个享清福的命!才清静几天,心里就痒痒了?知父莫如女。黎半仙的脾性黎小麦最了解,黎半仙啥意思黎小麦也最清楚。可是,娘家爹投奔和府来的时候,老爷有言在先,陈州城是个啥地儿,名流豪绅荟萃,就你爹那张嘴,千万不能让他出去给我显摆,我和舒铭丢不起这份人!老爷警告在先,黎小麦不敢随意答应爹出去“遛遛圈儿”。如果让娘家爹在陈州城游街串巷给人算命卜卦,脸上都没光。老爷对黎小麦发出警告时,黎小麦还打了包票,说老爷子是逃难来的,哪里还有闲心去做那门子生意。没想到才住三天,爹就耐不住寂寞要出去,黎小麦是断然不会答应让他出去“丢人现眼”的。因此,便吓唬黎半仙,说:“爹,这陈州城可比不得咱乡下,拐子多呢,您外孙女恁大个闺女,不是还被人家拐得没了踪影儿!您若被人拐走了,还不让女儿心疼坏?”说着,她竟然抹起眼泪来。

    黎半仙听黎小麦这样说,便笑道:“俺外孙女是水灵灵的黄花大闺女,被拐走是给人家做老婆。俺一个糟老头子,谁把俺拐去横竖还不是个赔钱货?”

    黎小麦说:“爹说得差了,碰到杆子把你绑了票,还不向和府要银子?再说,小日本鬼子指不定哪天就打过来了,您出去遛圈儿,女儿放心不下。还是不要去。”

    黎半仙听黎小麦再三找理由阻拦,正讷讷着不知如何是好,却见四小姐和月美嘟噜着脸子走了过来。

    和月美手里提着个蝈蝈笼子,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原来那只蝈蝈死了,本来要段中再给她逮一只,找不到段中,却提了笼子来找黎小麦,要黎小麦赔她一只蝈蝈。

    黎小麦哭笑不得,又气又怜。气的是她生养的两个冤家一个比一个不省事。二少爷和月仲书读不成,老爷让他去打理生意,他三分热度过后,就把生意上的事儿一股脑儿推给了袁掌柜,自己整日不干正事!四小姐这个冤家,得了个治不好的怪病,隔长不短就犯了,一犯病口吐白沫人事不省,把人吓个半死。这个病还没治好,又添了心病,整日神神道道的样子,一见段中的面,不是“呸呸”地朝他吐口水,就是哭着闹着缠着要段中给她捉蝈蝈,吓得段中连面儿也不敢跟她照。找郎中看过,郎中悄悄地对黎小麦讲,说四小姐添的这病是花痴病,要她赶快给四小姐找个婆家。和府的大小姐,怎么就得了这么个病?可是,找婆家也不是一句半句话的事,和府家大业大,老爷又是个极爱面子的人,给小姐找不到门当户对的人家,脸面上说不过去呢。四小姐的羊角风又尽人皆知,好人家谁又敢娶她做媳妇呢?四小姐的婚事便一天一天拖着,她的病也越来越严重。有时候,她看到段中的影子,就啥也不顾地追在后边,把段中追得找不到地儿躲藏。满府的人都知道了这事,暗里议论四小姐想男人想疯了,把个管家段中当成了她最贴心的男人。这伤风败俗的事情,只把老爷一人蒙在鼓里。黎小麦哑巴吃黄连,有说不出的苦。这个死妮子,咋就偏偏恋上了段中?自打四小姐添了这个病,段中对她也不那么尽心了。有时候唤他他还带理不理的,行起事来也不如过去那般尽心尽力,草草了事,把黎小麦的兴头挑起来又不能尽兴结束。难道段中对四小姐有了情意?两个人背着她也把事情做下了?如果那样,岂不是让她黎小麦老少两代人都做了他的女人?这事情要是真的,黎小麦哪还有脸面活在世上?思来想去,她决定,还是赶快为四小姐寻个婆家嫁出去,一了百了。

    黎半仙见四小姐缠着黎小麦要蝈蝈,觉得这个外孙女十分可笑。就她这个年龄,在乡下早已经是孩子的娘了,可是,她还缠着她娘要蝈蝈玩。洪水刚下去,满地的庄稼都被淹死了,地里的活物除了蛤蟆哪还有能蹦跶的?到哪里寻蝈蝈?都说这闺女傻,可不就是个傻大妞吗?想到这儿,他便对四小姐说:“你也别难为你娘。等野地里庄稼长出来,姥爷给你逮一大笼子蝈蝈。”

    只这么一句话,四小姐便把目标转向了黎半仙,非要缠着姥爷现在就带她去逮蝈蝈,还要逮一只大大的公蝈蝈。

    黎小麦埋怨道:“让她闹一会儿,过去这阵儿就忘了。你咋非要横插一杠子呢?看你咋去哄她!”

    黎半仙本来一心好意,却落个不是。他心想,还不是替你解围,你倒埋怨起俺来了,若不是亲爹,谁能受得这个气?在这里吃你几天闲饭,把脸子吊得像丝瓜子。俺到外边遛圈儿挣口饭吃,又千百个理由阻拦。在娘家时多听话孝顺的一个妮子,来到这里,就变了一个模样,傲气得很!爹不是爹了,当下人一般地看待;闺女不是闺女了,像个管家婆似的。黎半仙越想越生气,越想越窝囊,话里也就没有了好言语:“俺不就哄她一句,倒落下不是了。别拿你爹当出气筒。好不好俺去逃荒要饭,省得吃你和家这碗眼角食!”

    黎小麦一听黎半仙动了气,知道不好,毕竟是自家亲爹,哪能太较了真。于是,她便叹一声,缓和口气道:“爹,你也别把话朝心里搁。是这小妮子不听话,俺是对她发火……”

    四小姐没等黎小麦说完,就嚷嚷道:“俺咋就不听话了?你说说,俺咋就不听话了?你不说出个大理来,俺就跟你没完没了!”四小姐因了段中,本来就对黎小麦怀着一肚子怨气,黎小麦扯散了她的柴火捆,她就几七几八地顶上了。

    真是水缸里的瓢,一头按下一头起,黎半仙那里几句软话刚把火气泼灭,四小姐又不依不饶地和她大吵大闹,烦得黎小麦连死的心都有了。

    黎半仙看到这个局面,也是出于自己的私心,便说:“俺领着外孙女到城外附近的野地里去转转,看能不能捉到一两只蝈蝈。”

    四小姐一听姥爷要领她去捉蝈蝈,高兴极了,自然把黎小麦抛在了一边,举着蝈蝈笼子,大声说:“走啦,捉蝈蝈去!”

    到了这个份儿上,黎小麦再想阻拦也无济于事,于是,她悄声嘱咐黎半仙:“快去快回,只不过不要再替人家算命看相,咱家不缺那几口饭钱。让老爷知道了,又要怪罪女儿。”

    黎半仙若无其事地说:“知道你和家富半城!谁也没说要去算命看相,就是到外边遛个圈儿散散心。这几天,把俺像牲口似的圈在这大院子里,再不让出去遛圈儿,非憋出毛病来不可。”

    黎小麦说:“你呀,生就是劳苦的命,享不得清福。闺女在这院子里圈了快二十年了,不都过来了,也没见得啥病!”

    黎半仙说:“你是你,俺是俺,俺这把老骨头一闲下来就痒得慌。走了,四丫头。”

    44

    一老一小出了和府,顺着一条胡同朝北边走。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便来到北城门。正值半晌,城门敞开着。黎半仙仰起头,手搭凉棚眯着眼看着高高的城门楼。城门楼建得十分威武,一色的青砖灰瓦,龙脊大厦,四角挑檐,像一位守卫在那里的历经百年沧桑的老将军。高高的城门楼的门楣上挂着一块匾,匾上的字被风雨剥蚀得残缺不全,仔细辨认,能认出是“永安门”三个字。

    黎半仙辨认出那几个字后,轻轻地读,与四小姐一起读出声:“永——安——门。”两人对视一眼,止不住笑起来。

    四小姐突然冒出一句:“姥爷,为什么叫永安门?不是土匪强盗,就是兵痞无赖,都从这门下过,能安稳得了吗?”

    黎半仙想不到这个傻乎乎的外孙女竟然问出这样的话来,便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胡须,道:“这个嘛,可有个讲究。古人把世间万物分为‘五行’。哪五行呢,即金、木、水、火、土。世间万事万物都可用五行来表示。从方位上来说,南朱雀,北玄武,东青龙,西白虎,黄龙居中央。从五行来说,南方属火,北方属水,东方属木,西方属金,中间属土。既然北方属水,为了防止大水从北方淹进城里来,古人才在这里筑了一道高高的城门,取名叫‘永安门’,古人的愿望是让这座城永久安澜,让城里人安居乐业地过日子。若不是取这么个好名字,这场大水,怕早已经淹没了陈州城。”

    黎半仙摇头晃脑地故弄玄虚,四小姐听得懵懵懂懂,只是觉得这个自己叫着姥爷的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的老头子,有点怪怪的。人怪,说出来的话也让人捉摸不透。怪不得大人都叫他黎半仙。

    两人走出城外,城外果然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致。眼前开阔起来,满眼是一望无际的大水,由于水的原因,天似乎更低了一些。洪水退下去了,环城湖波澜不惊地荡漾着。湖面上有翠翠的颜色朝上冒。那是被洪水漫过的蒲苇正竭力地朝上长。成群的鸟从湖面上掠过,野鸭、鹭鸶、白鹭、鸬鹚、翠鸟等像进行着一场别开生面的歌舞比赛,它们飞翔着,跳跃着,叽叽喳喳地叫着,把自己最美的姿态和最美妙的声音与这劫后的湖光水色融汇在一起,竟让人产生了一种置身于仙境般的感受。

    四小姐被这美丽迷惑了,撒丫子般地沿着湖中那条通向城外的小路向前跑去。

    这小路是陈州城北门通向城外的唯一一条通道,有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如果外来入侵者攻击陈州城,守城者只需派不多的兵力把守这里,就能阻挡来犯的千军万马。

    二人迷恋着景致,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荒郊野外。举目四野,一片苍凉凄惨景象。辽阔无边的原野上,是大片大片的沼泽地,枯败的庄稼棵子在风中摇摆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相比之下,蛤蟆的叫声更响亮一些,它们此起彼伏的“咯哇咯哇”声,是这荒凉漫野地的主旋律。这声音简直搅得人心烦。

    黎半仙试图在泥沼里枯败的庄稼棵子中间寻到蝈蝈,可是,这可真比大海里捞针还要困难。在杂乱的枯枝败叶间,除了一些迅速滋生的蚊虫外,哪里有蝈蝈的影子?细趾上长着白色线条的花蚊子,本来在枯枝败叶间东一头西一脑地闲荡着,突然闻到了从人体散发出的咸热的肉腥气味,兴奋地朝着令它们陶醉的气味扑追而来。这种花蚊子格外机敏和狡猾。袭击时,它们不会像蚊类的其他种族那样发出“嗡嗡”的声音。那些被袭击者的皮肤简直太脆弱了,它们费不了多大力气,就把尖如利齿的嘴巴刺进了对方的皮肤和血管,然后,贪婪地吸吮着被袭击者的鲜血。那股热热的腥腥的咸咸的鲜血的味道,对于它们来说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佳肴。等它们把肚皮喝得鼓胀起来的时候,被袭击者还没有发现它们,直到它们把尖利的嘴巴从被袭击者的皮肤上拔出来,被袭击者才被突然而至的刺疼击中,发现袭击者。他们一边骂着一边举起巴掌向袭击者打去,可是,没等巴掌落下来,动作敏捷的花蚊子已经展翅飞去,飞得无影无踪。

    最先受到花蚊子袭击的是四小姐。四小姐的皮肤白嫩细腻,散发出的气味除了肉体的温热和血腥,还有一股芳香的气味。比起黎半仙又酸又咸、散发着臊腥气的皮肉要鲜美得多。花蚊子对四小姐情有独钟,把四小姐害得不轻。四小姐的脸上和脖子上被花蚊子亲吻过的地方,迅速肿胀起一个个红疙瘩。白嫩的皮肤鼓起那么多难看的大疙瘩,把四小姐吓得魂飞魄散,随之而来的奇痒简直要了她的命。四小姐惊魂未定地叫着,痒痒痒!似乎全身爬满了虫子,那些虫子疯狂地撕咬着她的皮肤、她的骨髓、她的心脏、她的肠胃、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奇痒难忍,让她有一种生不如死的痛苦!她用双手在全身上下拼命地抓,恨不得把全身的皮肤抓破,让全身的血都流出来。她觉得只长了两只手似乎太少了,恨不得再长出两只手或者更多一些手,那样,才能招架突然而至的奇痒给她带来的折磨。可是,终究只有两只手,那两只纤细的手,平常是用来捏绣花针的,现在要对付那些大红疙瘩,实在勉为其难。她只得一边用自己的手去抓那些红疙瘩,一边撕心裂肺地喊着:“痒痒痒!姥爷,咱们快回家吧!咱们再也不要来捉……蝈蝈了!”

    看到四小姐被花蚊子叮咬之后痛苦不堪的样子,黎半仙心疼得不得了,却又束手无策。黎半仙正发愁如何替外孙女解除痛苦,突然看到,四小姐停止喊叫,纤细的手也停止抓挠,人匍匐在地,四肢痉挛,双眼紧闭,嘴里咕嘟出一股股白沫。黎半仙由心疼变成了惊呆,愣怔之间,他意识到四小姐是突发了羊角风,急忙用手去掐四小姐的人中,一连声地唤着:“娃啊,快醒来,咱们回家哩!娃啊,咱们再也不来捉蝈蝈了!”

    四小姐的四肢不再痉挛,嘴里也不再咕嘟沫沫,人却没有醒来,像熟睡了一样,她的鼻子里发出轻轻的鼾声。是的,她睡着了。就让她睡一会儿吧。

    黎半仙这样想着,坐在了四小姐的身边。这时候,他有机会仔细地端详四小姐的脸了。他从四小姐的额头朝下看,一直看到四小姐的下巴,然后,又反过来,从四小姐的下巴朝上看,一直看到四小姐的额头。就像看一部天书,又像研究一道难以解答的问题,他反反复复看了三遍,才从嘴里发出一声感叹,唉,这女娃的命苦啊!

    他自言自语道,这个女娃虽然生在富贵人家,却是受苦受难的命!

    黎半仙正在仔细研究四小姐的相运,只听四小姐轻轻“哎”一声,醒了过来。

    四小姐睁开眼,怔怔地看着黎半仙,表情迷茫,只觉得身上和脸上哪儿哪儿还都痒着,急忙从地上爬起来,问道:“姥爷,这是啥地方?”

    黎半仙也回答不出他们在啥地方。

    白色的大雾从四野里弥漫过来,把远处的村落和树木笼罩在雾里。天空变得灰蒙蒙的,出来的时候,是半阴子天,由于雾的笼罩,天全阴暗下来。空气中有了湿漉漉的水分,张开嘴吸一口气,也能吸进嘴里一口水。

    这样的天气心情就不那么美好了,还是赶快寻找回家的路吧,可是,仔细地辨认半天,却忘记是从哪个方向来的,哪里是他们来的路。关键时刻他们迷失了方向。四处被大雾笼罩着,天地间浑然一体,脚下的路是一样的坑洼不平,路边的野地也是一样的倒伏着一丛丛枯败的庄稼棵子,没有任何能供他们识别方向的物什。正为找不到回家的路焦急着,突然,从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响,听上去隐隐约约,然而,又是那么震人心魄!是啥玩意儿闹这么大的动静?难道要下暴雨了?可是,分明的雾气重重,黎半仙按照多年掌握的生活经验判断,这样的大雾天气是不会打雷下雨的。既然没有雷雨,究竟是啥声音闹得人心里这么发慌?

    无论如何,还是赶快寻找回城的路。等天黑下来,城门关闭,进不了城可就麻烦了。黎半仙这样想着,急忙领了四小姐朝一条看起来比较宽阔的路上走去。

    走了一阵儿,雾虽然不似先前那么浓密了,天色却暗下来,夜幕降临了。两人走了一个时辰,还看不到城墙的影子。如果按照来的时间计算,怎么着也该回到城里了。可是,却感觉路越走越远,远得似乎没有了尽头。

    四小姐嚷着脚疼,蹲在地上,一步也不肯走了。黎半仙见她那双小得如菱角的脚肿得像两只癞蛤蟆,又心疼又焦急。当年,和舒铭发话让奶娘给三小姐和四小姐裹脚的时候,三小姐死活不愿意,裹裹放放,终于没能把脚裹小。而四小姐的脚却裹得像个菱角,走起路来一摇三摆。老爷和黎小麦夸她,说有这么一双小脚,就不愁嫁不到富贵人家去!这一双小脚却让她遭了罪!

    黎半仙好言相劝,娃啊,快到家了。那不,马上就看到城门楼上的“永安门”了!再不然就吓唬道,看看,天就要黑了。那些狐啊妖啊专等到黑夜里出来吃人哩!

    这一吓唬挺灵验的,四小姐慌忙从地上爬起来,跟了黎半仙朝前走。

    又走了半个时辰,终于看见前边有灯火了,光是从房子里亮出来的,虽然很微弱,但是,给人带来了希望。

    黎半仙说:“娃啊,看,那儿有人家呢。咱们去问问,到底距城里还有多远?”

    四小姐看到了灯光,立刻精神起来,向那亮着的地方颠颠地跑去。

    在距离茅草房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四小姐忽然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对面传过来:“嗬嗬,终于抓到了你,看你还往哪里逃?”

    听到那声音,四小姐吓得一下子瘫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