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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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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茅草屋分里外两间,除了两张破床就没啥家具。门后有个锅台,锅台上放着一盏豆油灯,灯捻子又细又短,一丝儿星光如豆粒般大小,在昏暗中闪烁。一个粗壮的男子正就着豆粒大的光训斥一只鱼鹰。男子赤裸着脊梁,下身穿着短裤,赤着光脚,头上戴一顶破烂的草帽,草帽把大半个脸遮住了。那只调皮的鱼鹰从他手里逃脱,试图逃到外边去,被他钳子一般的大手捉了回来。他把鱼鹰抓在手里,腾出右手,边解绕在鱼鹰脖子上的细绳子,边斥责鱼鹰,不把你脖子上的这根“紧箍咒”解下来,你咋能吃下去食,吃不下去食还不饿死你?告诉你,俺可不愿意把你饿死。饿死了你,谁为俺抓鱼呢?

    说话之间,已经把鱼鹰脖子上的绳结解开,放了鱼鹰。鱼鹰得了自由,并没有飞走,伸了伸脖子,抖动一下翅膀,“吱吱”地叫着尾随在男人的身后转悠。男人道:“你急啥呢,这不正当紧着给你弄食吗!”

    四小姐和黎半仙走进茅草屋,听到男人是在训斥鱼鹰,才把心放下来。

    男人抓来吃食,撒给鱼鹰。鱼鹰伸着长脖子啄吃着地下的食物。

    黎半仙把手抱在胸前,道:“打扰了,小老弟。”

    男人这才发现进来的一老一少,看见四小姐,似乎有些害臊,急忙回头寻找自己的上衣,寻了半天,终于找到扔在外间铺上的衣裳,那是一件没有衣领和袖子的白色小衫,看上去皱巴巴的,穿在身上,只是把胸脯和脊背遮上了,小衫和裤衩之间并没有遮严实,露出黑瓷一样的肚皮。

    男人偷偷瞄瞄四小姐,怔怔的,呆呆的。见四小姐也看他,便有了不自然,嘴张几张,“嘿嘿”地笑着对黎半仙说:“大爷,可不能叫俺老弟,俺连老婆还没呢。”说着,他把头上的草帽取下来。头上光光的,发亮的脑门没有一丝皱纹,看得出,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

    黎半仙为自己打圆场:“汴京到南京,老弟是官称。出门在外的人,哪里敢称大?”

    男人道:“俺没读过多少书,但是,敬老爱幼这道理还是懂的。您老人家眉毛都比俺长了一截子,俺当喊您大爷。”

    这时,一个嘶哑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过来:“鱼叉,你大爷来了,还不快让他坐下歇歇脚?”

    鱼叉一边答应着,一边忙把二人朝里边让:“快床上坐吧。不然,俺娘又要骂俺不懂礼数。”

    黎半仙道:“你这孩子,这么懂事呀。谁家的闺女嫁给你当媳妇儿,可就有福了。”

    鱼叉红了脸道:“大爷,您取笑俺呢。俺穷得一撅屁股就露出了腚眼子,谁家的大闺女肯嫁给俺!”

    黎半仙道:“不在家贫,就在家和。没听说‘家和万事兴’吗?一家人和和睦睦,比啥都强。再说,长了这么硬的身板儿,还愁挣不来吃的养活媳妇儿!”

    鱼叉道:“大爷,这话侄儿听着舒服。只是,这天下兵荒马乱,不是打仗,就是闹灾,弄得人东躲西藏、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若不是闹兵灾水患,凭俺柴鱼叉这手拿鱼的本事,俺保准儿能养活了俺娘,又娶得上媳妇儿。”

    鱼叉满肚子牢骚,把黎半仙说得连连点头称是。若不是这场水灾,自己能离家抛舍地到女婿家的高门楼里讨吃的?

    黎半仙仔细辨认了好一阵儿,才在里间的床铺上,看到躺着一个老女人。老女人头发斑白稀疏,黄巴巴的脸皮上布满了如渔网般的皱纹,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发出一束幽幽的蓝光。一把破棉絮盖在身上,就像扔在那里的一片破麻包。

    四小姐看到老女人的样子,吓得几乎要叫出声来。

    鱼叉道:“是俺娘,没死呢,不要怕。”

    黎半仙叹了口气,道:“人老了,爬不动了,不都是这个样子。”

    “还不如死了好,早死早干净。阎王爷不收俺,是让俺遭罪哩!”从破棉絮里发出的声音像风刮过屋顶似的,沙沙的,随后,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嗽声从胸腔里发出来,一声比一声强烈,震天动地般响着,似有一团东西塞在喉咙里,不把那东西咳嗽出来,人就要被憋死了。

    鱼叉急忙为老女人捶背,一边捶着背,一边埋怨道:“让您盖严实些,别着了凉,偏不听,看又冻着了不是?”

    老女人终于从喉咙里咳嗽出了东西,趴在床边朝外呕吐,吐出一大口黏糊糊的痰,喉腔里发出咕咕噜噜一阵响之后,似乎顺畅了一些。虽然不咳嗽了,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黎半仙道:“这位老人家,病得不轻,应该请郎中瞧瞧。”

    鱼叉说:“就俺这穷门小户,哪里请得起郎中?俺要背她进城去瞧,她又死活不肯去。说是着了些凉,扛扛就过去了。这不,不但扛不过去,还一天比一天重了。”

    老女人接腔道:“家里穷得叮当响,没钱抓药还不是等着受?再说,又那么远的路,把不准不等你背进城就死在半道上了。不看也罢,省得耽搁你去打鱼。”

    黎半仙听老女人“又那么远的路”,心想,已经走了大半天,还能有多远呢,忙问:“这儿离城还有多远?”

    鱼叉道:“远着呢,少说也有二十多里。”

    四小姐一听,“哎呀”叫起来:“咋还这么远,俺以为快要进城了呢!”

    鱼叉道:“还以为你们从城里逃出来的呢,却原来是要进城。”

    黎半仙忙把爷俩迷路的事讲了。

    鱼叉听了笑道:“可不就是迷了路。正好把方向走了翻个儿,恁俩走了这大半天,距陈州城却越来越远了。”

    四小姐一听,急得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埋怨黎半仙:“姥爷,您还是个先生呢,咋就迷了方向呢。今晚回不了城,可咋办呢?”

    黎半仙也很焦急,他急的是,闺女和女婿这阵儿不定急慌成啥样呢。三小姐给人拐了,跑得没了踪影,自己脑瓜一热,领了四小姐出来捉蝈蝈,都这么大岁数的一个人了,咋就恁没成色哩!这个时候,哪里还有蝈蝈可捉呢?也是想着在大院子里待得久了,有些闷得慌,借机会出来散散心,哪知道竟然迷了路!他黎半仙走南闯北走了多少地方,从来没有迷过方向,今儿个这是咋了?正暗自埋怨,又听到“轰轰隆隆”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这才记起,今儿个迷路,全是被这“轰轰隆隆”的声音搅和的。黎半仙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奇怪的声音,就因了声音奇怪,才让他疑忌发慌,心里烦躁,像被驴踢着一般不得安宁,因此才迷了路。

    鱼叉看到这一老一少着急的样子,便说:“急啥哩?急也没用。二十多里路走过去,还不得大半夜。即使半夜赶到城门口,谁会给您开城门?依俺看,若不嫌弃俺这里寒酸,就先住下,好歹迁就到明儿个天亮,俺撑了船从环城湖上送您进城,省了十多里路呢。”不等鱼叉说完,四小姐就嚷道:“不中。俺不能在这儿迁就,俺要回城里去。这儿又脏又臭,咋能住人?”

    鱼叉抢白道:“难道您是和府大小姐,这么穷讲究?”

    四小姐道:“俺……”

    话还没出口,便被黎半仙打断了:“哪里是和府里大小姐,和府大小姐能在这个时候跑出来吗?”

    鱼叉道:“就是嘛!既然不是和府的大小姐,也就讲究不了那么多了。要嫌俺这里脏、臭,就赶紧走。没准儿不等走到半道,就被杆子们抬了!这么好看的姑娘,被杆子抬去当压寨夫人才可惜呢!”

    四小姐道:“你胡说。”

    躺在铺上的老女人道:“鱼叉,不兴吓唬人家姑娘!”

    鱼叉辩解道:“哪里是吓唬她!一个姑娘家,长得又白又嫩,大黑夜里摸黑路,能安全吗?”

    老女人叹口气,道:“说得也是个理。不过,姑娘嫌咱这儿脏,可不就是个又脏又穷的地儿?依俺看,快给他们做点儿吃的,吃完了饭,要走咱也不留。碰上碰不上杆子那是他们的命。”说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听了母子俩的话,黎半仙觉得人家说得有道理,即使今夜赶到城门口,也进不了城,倒不如在这儿迁就一宿,明天大早儿坐了船赶回城里去。女儿女婿再着急也不过是今儿个一晚的事情,若真是摸黑赶路遇到杆子把人抬了去,可就是大祸了。因此,他便细声细语地劝说四小姐,劝了好大一阵儿,四小姐才点了头。不点头有啥办法呢?真要被杆子劫去当压寨夫人,还不如在这又脏又臭的茅屋里待一宿呢。

    听到老女人一阵阵咳嗽得难受,黎半仙动了恻隐之心,心想,这老女人是伤风受寒才咳嗽得厉害,也不是啥大不了的病,这病自己是能帮她调理好的。想到以往帮人治好病,人家鸡鸭鱼肉地款待,临走还送上一份厚礼。可是,这家人都穷成这样了,别指望他们拿鸡鸭鱼肉招待自己,更别指望能得到一份厚礼,权当自己积德行善了。想着,便对铺上的女人说:“老人家,俺也略懂医术,看您咳嗽得这么厉害,让俺为您把把脉吧。”

    鱼叉一听,高兴得连声说:“原来大爷是个郎中呢。也该俺娘不死,遇到您这么个大善人,让俺咋报答您呢?”

    黎半仙进门时已经看到放在门后的鱼篓里盛着鲜活的大白条子,听了鱼叉要酬谢的话,便客气地道:“报答个啥呀,大爷不求你施舍银子铜钱,这样吧,俺给你娘把病治好,你做碗鱼汤给俺爷俩吃得了。只顾着赶路,把吃饭的事都给忘了。”

    鱼叉忙说:“大爷,您赶快给俺娘瞧病,俺这就拿鱼做汤去。”

    黎半仙来到老女人躺的铺前,让女人伸出手腕,为女人把起脉来。

    鱼叉提了鱼篓,到门外边收拾鱼。

    四小姐看看天色越来越晚,回城的想法渐渐破灭了,看到鱼叉把鱼篓里的活鱼倒进一只瓦盆里,鱼儿在盆里活蹦乱跳,便走过去蹲在瓦盆边,拿根小棍拨弄着鱼儿,嘴里不停地询问这条叫啥鱼,那一条叫啥鱼。鱼叉边回答四小姐的问话,边忙活着。

    黎半仙为老人把过脉,又看了她的舌苔,确认是受寒所致,再加上急火攻心,引起肝燥胃寒,这又热又寒的病灶来得蹊跷。受寒是伤风所致,而急火攻心却为何而来呢?黎半仙由此猜测,这家人一定刚刚发生过啥不幸的事,女人才忧虑焦躁患了此病。如果要女人的病好得利索,好得快一些,首先要医好女人的心病,只有医好了心病,伤风才能好得快。

    想到这儿,黎半仙便试探着问:“您家掌柜的咋不见面?”自打走进草屋,他便没见她男人的面,因此,他怀疑这家掌柜遭了不测。

    女人叹口气,道:“他个短命的,去年害场大病,被阎王爷叫走了,撇下俺一个苦命女子,和两个不懂事的娃儿,俺又当娘,又当爹,苦命把两个孩子拉扯大,谁知,谁知……”女人说到伤心处,竟然泣不成声。

    黎半仙终于弄明白了,女人的心病是在两个孩子身上——明明哭诉的是两个孩子,现在,却只有一个在身边,表明另一个出了事,而出了事的那一个才是这女人的心病。

    黎半仙叹口气,道:“咳,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谁家没个大灾小难呢。俺家女人也早早就走了,把女儿撇给俺,俺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着。这不,几十年一转眼过去了。这日子,苦啊难啊,都得熬,不能为死去的人整天伤心。咱还有孩子,指望着孩子也得好好把日子过下去。弟妹呀,您说,俺说的在理不?”

    女人连连点头说:“在理,在理。他大爷,您这话句句都说到了俺心里。俺不为那死鬼难过,俺是为了俺那大儿子。”

    黎半仙惊道:“怎么,您大儿子咋了?”

    女人道:“俺大儿子在城里读书,书读得好好的。可是,前些日子,他读书的那个啥学校呢……”

    鱼叉接腔道:“师范学校。”

    “对,就是师范学校来了人,到俺家来找人,说是俺儿子跟着啥人跑了,这都哪儿跟哪儿的事呀,孩子在学校里读书,读得好好的,怎么就跑了呢?人找不到了,还到俺家要人,这还论个理吗?俺的儿呀,你究竟跑哪儿去了?俺和你兄弟过紧巴巴的日子,能省一口省一口,供你读书,实指望你有个出息,俺和你兄弟也不再受穷了,没想到,你却跑个没影儿。儿啊,你好狠心呀!”女人说着,不由放声大哭。

    鱼叉道:“娘,别哭了。您哭他也听不见。跑了正好,俺正好少养活一个呢!”

    四小姐说:“咦,您家大哥也跑了?俺家三姐读的也是师范,前些时候也跑了,敢情他俩是一块儿跑的吧?”

    鱼叉道:“听听,人家闺女跑了,人家还不伤心挂念,您再伤心有啥用?”

    女人问四小姐:“闺女,您说的可是真的?”

    四小姐说:“还能骗您不成。俺姥爷在这儿,他可以作证。”

    黎半仙道:“弟妹,俺说句掏心窝子话,人跑就让他跑吧。既然跑,自有跑的道理。这些年,世道乱成了啥样子?整日你打我,我打你,不都为了自己坐江山当皇帝,谁会想到咱穷老百姓的死活?老蒋的大军打败了阎锡山和冯玉祥,咱还没过上安生日子,小日本鬼子又杀进了咱中国,天下又要大乱了。依俺看,年轻人吧,他们读了书,懂的道理多了,心气也高了,不满意现在过的日子,就跑出去了。这不是坏事,他们去寻找新出路去了,去寻找他们的福去了!所以啊,弟妹,您不用挂念他!说不定哪一天,他能混出个样子来,当了大官也有可能,做了买卖发大财也有可能,他骑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地回来了!到那时候,您老人家可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女人听黎半仙这么一说,开窍了许多,心情也愉快起来,病就先好了一半,不似先前那般连咳嗽带喘的了,竟然坐了起来,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他大爷,您可真会说话。不过,俺生气担心的是,他走的时候,咋也得跟娘说句话啊。”

    黎半仙笑道:“弟妹啊,您想想,他若是回来给您说,他不读书了,要跑出去找个活命的路子,您会让他走吗?保不准要把他拴在床腿上呢!”

    女人不好意思地笑道:“他大爷,您说的也是。不过呀,做老的,总是想着让儿女守在自己身边。穷也好,苦也罢,天天看着心里是踏实的。人突然不见了,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黎半仙说:“做爹娘的都是这样。孩子大了,翅膀子长硬实了,您得让他自个儿飞,飞得高高的!”

    鱼叉那边已经把鱼收拾干净,过来对他娘说:“大爷说得句句在理。娘,您就别挂念俺哥了,不是有俺守着您的吗?”

    女人就说:“好,俺不挂念他了。俺鱼叉孝顺,俺就指着鱼叉过呢。”

    黎半仙道:“鱼叉,恁娘这病不碍大事的。恁到环城湖里挖几棵芦苇根,和生姜一齐煎了,趁热让她喝,发发汗也就好了。”

    鱼叉惊喜道:“真的?俺把鱼汤煮上,就去湖里挖芦苇根。”说着,他把宰好的鱼洗干净,放到锅里,添了水,加了盐,又切了些大葱和姜片放进去,点着了火,对黎半仙说:“大爷,您帮俺看着点火,俺这就去挖芦苇根。”说着,朝外走去。

    四小姐不知道芦苇根长啥样,竟还能用来治病,很好奇,便说:“鱼叉哥,俺也跟你一块儿去。”

    鱼叉娘说:“姑娘,外边黑灯瞎火的看不清路,你就别去了。”

    四小姐哪里肯听,早已经跑出门外,只听到她的声音在黑黢黢的夜色里传过来:“鱼叉哥,别跑恁快,等等俺!”

    两人抱着芦苇根回来的时候,鱼汤已经熬好了,满屋里飘着略带鱼腥味儿的清香。

    四小姐早饿得肚皮贴了后背,黎半仙盛给她的鱼汤,也顾不得腥呀咸呀的穷讲究了,竟然一口气把一碗鱼汤喝完了——比在家吃那些鸡鸭鱼肉还香。

    鱼叉按照黎半仙的吩咐,把芦苇根和生姜给娘煮了一碗汤,他娘趁热喝了,竟然喝出一身汗来,直感觉身上轻松了许多,喉咙眼儿出气也顺畅了。鱼叉娘对黎半仙千恩万谢,说是遇到活神仙啦。

    四小姐听鱼叉娘不住口地夸姥爷,插话道,姥爷哪里称得上活神仙,人家都喊他黎半仙呢。四小姐的话,逗得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当晚,黎半仙和四小姐就借住在鱼叉家,四小姐和鱼叉娘打了通铺,黎半仙在外间的床上和鱼叉迁就着睡了。

    然而,就是这么个留下过夜的决定,让黎半仙丢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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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轰轰隆隆的声音一直不停,到了下半夜,声音越来越近,其中还夹杂着一阵阵尖厉刺耳的枪声,黎半仙这才感到情况有些不妙。从昨儿个听到这声音,就一直疑虑,这是啥声音呢?黎半仙猜疑了半天,也没朝日本人那里去想。铺天盖地的洪水刚下去,一条新黄河从北到南绵延百十里,小日本鬼子即使打过来,也要一段时间,不会这么快的。直到这种莫名其妙的响声越来越近,黎半仙才猛地想到是小日本鬼子打过来了。除非小日本鬼子,谁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呢!

    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袭上来,若真是小鬼子打了过来,他和外孙女咋办呢?自己还好说,都一大把岁数了,好吃的吃了,好喝的也喝了,即使死了,也没啥挂念了。外孙女花骨朵般的一个人儿,花儿还没开呢,啥福还没享呢,连咋做女人还不懂呢,就遇到了这么大的灾难,这个坎儿她怎么迈过去?外孙女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他咋对得起女儿黎小麦?咋对得起女婿和舒铭?黎半仙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睡不着觉。躺在他脚后的鱼叉像小猪一样打着呼噜,这声音与远处传来的轰隆声一样,搅得黎半仙心烦意乱。黎半仙伸出一只脚,蹬了蹬鱼叉,鱼叉哼唧一声,翻个身,又继续呼噜去了。黎半仙嘟囔道,睡这么死相,只怕人家把你抬出去活埋也醒不过来!一边吵吵着,一边爬起来,摸黑趿拉上鞋子,到外边去看动静。

    从屋里出来,朝东北一望,不由“哎呀”大叫一声。只见一片火光闪烁,看似很远,却又像在眼前一般。火光像一团火球,在天边滚动。火球滚动时发出的巨大响声震天动地,把人的耳朵都震聋了!那个时候,他一泡尿来不及撒到裤子外边,把裤裆浇得湿漉漉的,浑身骤起一层鸡皮疙瘩,嘴唇颤抖着,上下牙齿直打架,双腿直哆嗦,像狂风中东倒西歪的稻草人一般站立不稳。所幸距草屋门口不远,他扶着墙走回屋里。

    一进屋子,黎半仙像一摊烂泥似的倒在地上,神志却是清醒的,像被马蜂蜇了一般,他大叫道:“快起来!快起来跑吧!不得了了,小鬼子打过来了,赶快逃命吧!”

    终于人都被他的叫声惊醒。迷迷糊糊中,谁也没听清他到底说些啥,究竟啥事情惹得这个老头子像疯子一般大呼小叫。

    黎半仙喊了一阵儿,见床上的人没有动静,不由得更加着急,一把拽起还在酣睡的鱼叉,叫道:“快起来,小鬼子打过来了,你还睡,要等到小鬼子把头砍掉才醒过来吗?”

    鱼叉这才跳下床,惊慌失措地叫道:“小鬼子来了?快跑啊!您咋还不跑?”

    鱼叉娘和四小姐也被吵醒了,二人从里间跑出来。

    鱼叉娘发了汗,睡了一觉,浑身轻松多了,听说日本人来了,又上上下下哆嗦起来。

    黎半仙抓着朝外跑的鱼叉,道:“你这浑小子,自个儿逃命呀,不顾你娘了?”

    鱼叉回过来去搀扶娘。

    火光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响了。

    鱼叉说:“这狗日的小鬼子,怎么来的时候还带着风火轮啊?”

    黎半仙说:“他娘的,就是!俺以为他们是点着火把来的呢,原来是风火轮!”

    鱼叉娘担心地说:“风火轮走到哪儿烧到哪儿,咱这房子怕是保不住吧?”

    鱼叉说:“还房子呢,能保住命就算烧高香了。”

    四小姐吓得哭了起来。

    鱼叉道:“哭有啥用?让小鬼子听见,死得更快点!”

    四小姐立刻噤了声,道:“那俺就不哭了。姥爷,咱们还是赶快回城吧。”

    黎半仙道:“好,咱们这就回城里去。咱们跑快点,不能让小鬼子的风火轮撵上咱们!”

    鱼叉道:“只怕两条腿咋也赶不上小鬼子的风火轮。再说,等赶到城门口,城门开不开还难说呢!依俺看,倒不如咱们一块儿逃了去,离这不远的湖坡上,俺搭的有个窝棚,有蒲苇遮着,很安全,小鬼子的风火轮烧不到咱们。”

    黎半仙想,这小子尽说浑话,是不是看上了四小姐,想把四小姐留下,才故意吓唬人?呸,做梦吧。便说:“这荒郊野外,哪里有安全地儿?陈州城有高大的城墙,有吴师长的国军把守,比这儿安全多了!俺爷儿俩还是赶回城里去,把外孙女交给她爹娘,俺也心净了,她爹娘也不挂念了。”

    四小姐对鱼叉的话动了心,说:“姥爷,鱼叉哥说得有道理,咱们还是跟鱼叉哥去逃命吧。”

    黎半仙说:“不中。你娘不定惦记成啥样呢。”说着,拉了四小姐就走。

    鱼叉追出来,道:“大爷,您救了俺娘的命,俺好心要报答,您却把俺想歪了。如果进不了城,还回来找俺啊。”

    黎半仙听他这么一说,越发怀疑鱼叉惦记上了四小姐,便说:“快回去照顾好你娘。俺的事不用你操心了!’

    天快亮的时候,黎半仙和四小姐还没走到城门口。跑反的人携家带口,如没头的羊群似的乱窜,有往城里跑的,也有从城的方向朝外跑的。

    朝外跑的人嚷嚷着:“城门关得铁桶一般,一只麻雀也别想飞进去,还是逃别处去吧!”

    打算去城内躲难的人还不死心,愤愤地道:“想着城里安全,才要去城里投亲。城门咋就不开呢?”

    往回走的人道:“吴师长的命令,不得放任何人进城。机枪大炮都架到了城墙上,小鬼子来了有一场大战哩。枪子儿不长眼,咱们还是躲远点儿吧!”

    黎半仙的心一点一点朝下沉。看来,城里进不去了,附近村子连个熟人亲朋也没有,躲没处躲,藏没处藏,到哪里去避难呢?不由后悔,不该不听鱼叉的劝。现在朝回走,还怕鱼叉笑话自己。他便用缓和的口气征询四小姐的意见:“娃啊,城里回不了,近处又没有亲戚投奔,咱去哪里好呢?”

    四小姐倒是爽快,说:“咱还奔了鱼叉去。俺看,鱼叉和他娘都不是孬人。再说,鱼叉又会逮鱼,总不会让咱饿死。”

    黎半仙要的就是四小姐这句话,但他还是装作思忖了一会儿说:“俺是担心,那鱼叉,对你有歹意……”

    四小姐脸红了,争辩道:“姥爷,看你说的,有你护着俺,他能有啥歹意?俺不怕!”

    黎半仙借势骑驴下坡:“好,既然娃不怕,姥爷更不怕。咱现在就投奔鱼叉去。”

    两人一路紧赶慢赶,快到鱼叉家时,却见茅草屋着起了大火。火燃烧着茅草屋和周围的枯枝败叶,发出一阵阵“噼噼啪啪”的响声。

    黎半仙急忙拉着四小姐躲在路旁的土沟里,朝那边观望。

    在距火场不远的地方,停着一排汽车,天已经蒙蒙亮,车灯却还刺人眼目地亮着。黎半仙这才看出,原来夜间看到的滚动的火球,是车灯发射出来的光。汽车跑起来的时候,灯光晃动起来,才像“风火轮”。

    一群日本兵追赶着鱼鹰。鱼鹰时而在高空盘旋,时而扇动着翅膀俯冲到低处,围着燃烧的茅草屋哀鸣。日本兵企图活捉鱼鹰,像恶狗一般扑向鱼鹰。鱼鹰总是在快要被抓住时,一展翅膀腾空而起,然而,又舍不得远去,飞出去没多远,又叫着飞了回来,在日本兵的头顶盘旋。日本兵捉不到鱼鹰,在鱼鹰驻足的瞬间,一起放枪,“砰砰砰”一阵枪响,子弹像雨点似的射向鱼鹰。鱼鹰哀鸣着坠落在地。日本兵簇拥而上,抢夺着鱼鹰,叽里呱啦叫着,疯狂地哈哈大笑。

    黎半仙对返回来避难已经后悔。小鬼子这么快就开到了这里,并且烧了鱼叉家的茅草屋。鱼叉和他娘是不是已经被烧死在了里边,还是已经逃到窝棚里躲了起来?这些问题,只在黎半仙脑海里一闪即逝。都啥时候了,还替别人操心,要紧的是赶快逃命!可是往哪里逃呢?黎半仙抬起头,观察着前后左右,盘算着朝哪个方向跑最为安全。这一次要思量周全,不能再做出错误的决定。小鬼子是从东北开过来的,黎半仙的家鸣凤林也在东北。他的家有可能已经被小鬼子烧抢过。既然小鬼子已经去过鸣凤林,也就不会再去了,鸣凤林不就成了安全的地儿?黎半仙的思维方式总是与别人不同,他这种思维方式叫逆向思维。当然,黎半仙不会把它称为逆向思维,他对自己的思维方式有个非常朴素易懂的解释,叫反着琢磨。由是,黎半仙便毅然决定,避开小鬼子,选一条小鬼子不会达到的小路逃回鸣凤林去。不管有没有吃的,即使饿死也比像鱼鹰那样死在小鬼子的枪口下强。

    黎半仙把自己的决定讲给了外孙女。四小姐吓得六神无主,哪里还有什么主意,一切只听姥爷的安排。就在两人准备离开这个危险地带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鱼鹰被小鬼子插在刺刀尖上放在火上烧燎着,鱼鹰的羽毛被火燃烧的气味弥漫开来,使空气中散发出一股股难闻的腥臭,气味恶心得让人呕吐。腥臭被一阵风刮过来,吹进四小姐的鼻孔,然后进入呼吸道,又从呼吸道进入肺腔。假如那个时候,四小姐克制一下,把从鼻孔里吸进去的那股腥臭味儿强咽下去,事情的发展也可能会是另一种情形。然而,娇贵的四小姐不能容忍那讨厌的腥臭随意侵入自己高贵的呼吸道,她必须要把那股腥臭气味通过她的喉咙排出来。在这种情况下,四小姐便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等黎半仙意识到四小姐的咳嗽将会带来巨大危险要采取制止措施时,为时已晚。

    咳嗽声引起了小鬼子的警觉。一个小鬼子警惕地朝这边观望,举着枪哇哇地叫着连放几枪。

    其实,小鬼子只是虚张声势,照中国老话的说法,是要“打草惊蛇”。黎半仙把啥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以为,四小姐的咳嗽声惊动了小鬼子,他和四小姐已经完全暴露了。小鬼子射来的子弹在距离他和四小姐五六尺远的地方飞了过去,落在身后的草棵上。子弹钻进泥土时,溅起一股白烟,发出“扑哧”一声响。黎半仙目睹了子弹落地的全过程,他暗自庆幸,所幸子弹打进了泥土里,若是打进自己的脑壳,那声音就绝非“扑哧”响,有可能是“砰叭”响。当时,黎半仙的思维方式出了问题,他没有延续自己惯用的反着琢磨的方式来决定他下一步的行动,他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赶快离开这里,不能让小鬼子赶过来活捉他们。在做出这个决定时,他的心是慌乱的,行动更慌张。他一把拉起四小姐,慌不择路又茫无目的地朝着野地里狂奔起来。

    其实,小鬼子并没有想到有人会隐藏在附近。他们进入中国这块庞大而辽阔的土地上之后,还没有遇到过埋伏和隐藏者。他们所到之处,都是望风而逃的带着病态的支那人,哪里还有人敢隐藏在他们的附近?小鬼子把四小姐那一声咳嗽只不过当成了一个隐藏在暗处的小动物弄出的响动而已。

    黎半仙错误的判断让他付出了代价,这个一辈子都在靠为别人预测福祸维持生计的先生,没能为自己预测出死亡的期限。错误的决定,把他和四小姐暴露在小鬼子的眼皮子底下。二人的背后,是小鬼子如获至宝的狂叫声,沉重而又令人惊怵的脚步声,哗啦哗啦的枪栓声。小鬼子“哇啦哇啦”的叫声黎半仙听不懂,只有夹杂在中间的一句中国话他听得格外分明,那句他听得懂的话是,“花姑娘的有”!

    呵斥声、脚步声紧随他和四小姐的脚后跟追来。四小姐恐慌地抓住黎半仙的胳膊,嘴里不住声地说,姥爷,俺怕,俺跑不动了。

    黎半仙抓牢四小姐的手,故作镇静地安慰对方,娃,咱不害怕。在咱这一亩三分地上,咱还怕他小鬼子个孬种!

    黎半仙安慰着四小姐,也安慰着自己。他想,小鬼子总不至于像杆子们那样蛮横无理吧?杆子们绑票杀人还要讲点儿道理,小鬼子要杀他总得先给个说法!这样想着,不由回头看去。那时候,他看到的是,小鬼子正举着上了刺刀的枪,气势汹汹地穷追不舍,没有要讲道理的样子!小鬼子实在可恶,怎么在俺的土地上,还这么霸道!比杆子还要恶!比杆子还不讲道理!他拉扯着四小姐没命地向前逃。四小姐的身子犹如他平时挂在肩上的卦搭子,卦搭子在装满了人家送给他的礼物时,总是沉甸甸的,而且时间越久就越沉重。四小姐沉重的身子拖累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糟糕的是,在茫无目标的狂奔中,他们踏进了一片沼泽地,双脚陷进了泥泞中,被泥泞缠着,怎么也跑不动了。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听到后边“砰”的一声响,接着,他的脑袋像夏天里熟透的西瓜被一把锋利的刀切开了!鲜红的瓜瓤如果酱般喷溅开来!在没有任何知觉和意识的情况下,他的身子“噗”的一声向后仰去,倒在了一片烂泥中!

    四小姐被这突然而至的变故吓呆了!倒在泥泞中的黎半仙,血浆和白花花的脑浆从被打开花的脑袋里汩汩地流出来,把那片泥浆染红了。她看到黎半仙灰白的脸上溅着泥水,还瞪着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朝天上望着,似乎在寻找去往天堂的路。从那双无助的眼睛里,四小姐看到的是无奈和愤怒、恐惧和疑惑!

    四小姐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死亡,这死亡来得如此突然、如此令人恐惧!在经历了短暂的恐慌后,她哭叫着扑向黎半仙。可是,姥爷再也听不到她凄惨的哭喊声了!

    日本兵狂笑着扑向四小姐:“花姑娘!花姑娘!塞古塞古的(意为:不错不错)!”

    四小姐停止了哭喊。一只长着细密黄毛的手向她伸过来,那只手抓着她的衣裳襟子,企图把她抓起来。她猛地张开嘴,用自己瓷白的牙齿,咬着那只长着细密黄毛的手腕!那只手腕的主人——一个长着扁平鼻子的日本兵——哇哇地大叫起来。他企图甩脱那张看上去十分可爱的嘴巴,可是,却怎么也摆脱不了。他的伙伴们发出一阵阵得意的狂笑!扁平鼻子的日本兵似乎被伙伴们戏谑的嘲笑激怒了,他举起枪托,向四小姐砸去。就在他的枪托落下去的一瞬间,他看到了四小姐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他把枪托砸向了泥淖里。接下来,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发生在了扁平鼻子日本兵的身上。他俯下身子,张开自己的大嘴,伸出长而厚实的舌头,舔着四小姐死死咬着他手腕的嘴。他的这一举动,引起了伙伴们更加肆无忌惮的大笑,一阵阵放荡的笑声在野地里飘荡着。

    四小姐看到那长而厚实的舌头,如看见了一条突然从野地里爬过来的蛇,散发着怪异味道的口腔气味熏得她几乎发晕,令她迷茫错乱。她松开了口。她的牙齿和嘴唇留下了浓郁的血腥味。她知道,那双长着黄毛的手腕已经被她毫不客气的牙齿咬破了。她产生了一丝短暂的报复后的快意。她知道自己的报复是要付出代价的!

    果然,在她还没有从泥淖中站起身的时候,那群狂笑的日本兵已经扑向她,像一群饥饿的狼突然遇到一只肥腴的羔羊——每只狼都想得到一口羔羊鲜嫩的美味。羔羊在狼群中挣扎着、呼叫着,企图挣脱狼的束缚,然而,羔羊的挣扎是徒劳的!一个弱女子怎抵得过一群兽性大发的日本兵?在挣扎和呼叫中,四小姐渐渐体力不支,被日本兵架着抬着离开了那片沼泽地。

    47

    四小姐呼天抢地的求救声,被躲在湖坡上的鱼叉听到了。听着那凄惨而又无助的呐喊,鱼叉的心像着了火一样焦躁不安。

    黎半仙和四小姐走没多久,小鬼子的坦克和汽车就开了过来。老远看到坦克和汽车冒着火光向这边轰轰隆隆奔过来的时候,鱼叉和娘感觉看到了一群怪物,风火轮就长在怪物的脸上。怪物跑起来,风火轮贼亮贼亮的光射出去,把天边都照亮了。它们的屁股后边还冒着一股股黑烟,鱼叉和娘忙不迭地收拾了东西,逃也似的向湖岸跑去。

    鱼鹰却不听话地飞跑了。鱼叉没有去追鱼鹰。他对鱼鹰很信任,他相信那吃货是离不开主人的。鱼鹰长着两只巨大的翅膀,靠着两只坚挺而有力的翅膀,它飞得贼快!在湖里捉鱼的时候,只要有鱼跃出水面,它便箭一样飞过去,眨眼之间鱼就成了它的猎获物。鱼鹰从来不贪吃,它把猎获物献给主人后,就继续寻找下一个捕捉的目标。这么个乖巧伶俐的家伙,小鬼子怎么能得了它?小鬼子把他家的草房点燃的时候,第一个想把火扑灭的竟然是鱼鹰!

    鱼鹰在浓烟滚滚的草屋上空盘旋,它“吱吱嘎嘎”地叫着,扇动着坚挺而有力的翅膀,一次次俯冲下来,扑向燃烧着的草屋——它企图用自己的翅膀扑灭燃烧的茅草屋。可是,它终究没能扑灭那燃烧着的大火,反而成了小鬼子烤焦的食物。看到心爱的鱼鹰惨死在小鬼子的枪口下,鱼叉真想去和小鬼子拼命,为他的鱼鹰报仇,却被娘死死地拉住了。娘苦苦地劝他说,儿啊,你孤单单一个人跑过去,不是送死吗?鱼鹰死了,是它的命,谁让它不听话飞走了!

    鱼鹰的惨死给鱼叉带来的仇恨和悲伤还没有平息,接着就上演了另一幕悲剧。

    对落难的女人,鱼叉的心情格外复杂。从昨晚一见到那个女子,鱼叉的心就“怦怦怦”跳得厉害,一种难以名状的热流荡漾在他的体内,在他的全身上下滚动着、沸腾着、膨胀着,好像环城湖里的水突然开了锅!鱼叉已经十八岁,有生以来所接触到的女人除了他娘以外,这还是第一个。这个长着一双小脚腰肢细细的女人,这个脸蛋儿白嫩眼睛像清泉似的女人,这个让人爱怜又让人心疼的女人,突然来到他的茅草屋,站在他面前,他觉得一切都像是做梦一般。在昏暗的油灯下,女人动人的样子,让他觉得她简直是仙女下了凡。他有些发呆,稍后,是惊慌和羞涩。很快,女人大方地帮他做鱼汤,毫无戒备地跟他一起到环城湖里挖芦苇根,挖了芦苇根从岸上朝上爬的时候,女人差点儿滑倒,就在几乎要滑倒的那一瞬间,女人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胳膊。那温柔的小手抓住他结实的胳膊时,他心里感到十分的熨帖和舒坦,自己强有力的胳膊能成为这个柔弱女子的仰仗,这让他非常荣幸和满足。他希望这只温柔的小手,永远地抓着他,不离开他。可是,当她借助他胳膊的力度使自己没有被滑倒而且爬上了湖岸时,那只小手便从他的胳膊上离去了。小手触摸过的地方留下的余温,他感觉很久都没有散去。

    鱼叉和娘躲藏的地方距茅草屋并没多远,他可以凭借岸边丛生的灌木丛把自己隐蔽得让外边的人不易看到自己,但是,在同样的位置,他可以看到远处发生的一切。

    那时候,他看到一群日本兵狰狞地笑着抬着那个女人从沼泽地里走过来。日本兵把女人放到了卡车上,然后,七手八脚地扒掉了女人的衣服。在这个过程中,女人拼命地挣扎和反抗,但是,在一群兽性大发的男人面前,她的挣扎和反抗显得多么的苍白和无力。她最终被剥光了衣服,白皙的裸体在光天化日下耀得人的眼睛都是疼的。接下去,鱼叉已经预料到将要发生的事情了。怒火把他燃烧得几近发狂!他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去救女人等于是拿鸡蛋碰石头,可是,即使死在小鬼子的枪下,他也不能眼睁睁地让这群畜生糟蹋了这个给过自己温暖的女人!

    他回到窝棚里寻了一把菜刀,这把菜刀至少能砍掉一个小鬼子的脑袋。只要砍掉一个小鬼子的脑袋,他就够本了。就在他拿着菜刀朝岸上爬的时候,娘从后边抱住了他的腿。娘抱住他的那双手是多么有力,以至于他难以脱身。娘一边死命地抱紧他,一边压抑着哭声说,娃啊,你这是送死去啊。你如果要出去,就先把娘一刀砍死!娘显然已经知道,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救那女子的。娘已经预料到,儿子这么莽撞地出去拼命,非但救不了那个女子,甚至连儿子和她自己的命也要搭进去。娘的眼泪让鱼叉不得不放弃了行动。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女人如一条被扔到岸上垂死挣扎的美人鱼,在车厢里挣扎翻滚着。

    小鬼子们脱光了衣服,露出强壮的肌体和胸毛,争先恐后地扑向女人。

    就是在那个时候,事情发生了突然的变故。

    女人在经历了拼死的挣扎后突然口吐白沫,浑身痉挛,死了过去,苍白的脸像一块被水浸湿的白布,显得十分的恐怖。

    突然的变故让那群光着屁股的小鬼子目瞪口呆,看着倒在地上浑身痉挛的女人,他们脸上显出沮丧的样子,一个个扫兴而又厌恶地把衣裳重新穿上。只见他们“哇啦哇啦”地叫着,七手八脚地把昏死过去的女人从车上抬下来。

    显然,他们认为,这个女人已经被吓死了。把这个吓死的女人留在身边,是一件很晦气的事情。因此,他们像抛弃垃圾似的把女人扔到了草丛中。那个长着扁平鼻子的小鬼子还把从女人身上扒下来的衣服扔到了女人的身旁。

    48

    四小姐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躺在窝棚里。

    窝棚是用蒲苇搭的,低矮而又狭窄,人只能弓着身子进出。身下铺着干草,身上盖着破烂的棉絮。是谁把她弄到了这里?又是谁把又脏又臭的棉絮盖在了她身上?她软和的棕床哪里去了?她散发着幽香气味的缎被哪里去了?就在她要大发小姐脾气的时候,突然记起在昏死之前发生的一切。她不知道自己死过去之后有没有受到伤害?她焦急和恐慌地坐起来。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着衣服。她清晰地记得身上的衣服是被剥光的。是谁帮她穿上了?她的身体与平常一样的安静和沉寂。既然身体没有任何不适,也许她没有遭遇到那种蹂躏和糟蹋。他们一定以为她死了才放过了她。看来,是自己的病救了自己。那一刻,她甚至庆幸自己得了那种奇怪的病!

    她接下来思考的是,怎么会躺在这里?想到在昏迷中有人帮她穿上了衣服,她心里又是一阵忐忑不安。咳!把不该让人看到的都让人家看了,真是一件丢人的事情。这种事若是传出去,她怎么有脸见人?为她穿衣服的是男人还是女人?是老人还是年轻人?如果是女人还好,女人和女人都一样,女人不会笑话她。如果是男人……哎呀,羞死了!

    四小姐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在窝棚外边响起:“娘,她醒过来没有?”

    声音有些熟悉。哦,想起来了,是那个叫柴鱼叉的男人。

    “没呢。”鱼叉娘守在窝棚门口。

    “娘,让俺进去看看。别是死过去了吧?”

    “哪里就死过去了?刚才还听见她说梦话。不要进去,人家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一个男孩子看姑娘睡觉不好。”

    “娘,看你说的。俺就看她一眼,又不咋着她。再说,小鬼子把她扔在荒草棵里,不是俺把她背回来,指不定让野狗给糟蹋了呢!”

    “你这孩子,白白地看了人家的光肚子,还不捡了便宜?快别说了,捕你的鱼去。姑娘醒过来要给她熬锅鲜鱼汤补补身子呢。”

    “娘,她是你的啥人,这么心疼她?咱把她救下,算对得起她了。等她醒过来,让她立马走人。”

    “让她走?你舍得?浑小子,别以为娘看不懂你的花花肠子!不过,咱家穷得叮当响,好事你甭想!”

    “娘,看你说的,俺想啥好事了?”鱼叉说着,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想啥事?你那眼珠子像钩子一样剜人家,当娘没看见?”

    鱼叉急忙辩解说:“娘,可不敢胡说。俺本来是行好事的,被你这么一说,倒成了趁机打劫的色贼似的。”

    鱼叉娘笑道:“看把俺儿吓得。人家姑娘本来就被小鬼子扒光了衣裳——你去救她,这便宜不占也不成。这事天知地知,再加上咱娘儿俩知道。人家醒过来,再不要提这事。人家脸皮儿薄,若是为这事寻了短见,咱可担待不起。”

    鱼叉说:“知道了。娘,俺已经把鱼捕回来了,这就收拾干净熬汤去。”

    娘儿俩的话,一字不漏地灌进四小姐的耳朵里,听得她面红心跳。原来是柴鱼叉把她救回来的。自己是该感谢他呢,还是该诅咒他?感谢他吧,自己昏迷不醒的时候,身上不该让男人看到和触摸的地儿,这个男人的贼眼珠子和臭手不都看到和摸过了?诅咒他吧,人家毕竟救了自己一命。如果遇上心狠歹毒的男人,保不准会把自己怎么样呢!细细地想想,还是应该感谢人家。四小姐拿定主意,回到府里,一定把自己的遭遇告诉父亲,要父亲好好地报答这母子二人。

    一想到自己能活着回家,四小姐的心情稍有好转。她从草铺上爬起来,强撑着向窝棚的门口走去。

    鱼叉娘听到窝棚内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急忙站起来,向窝棚内走。于是,她便与四小姐照面。见状,她惊喜地叫道:“哎呀,姑娘,你终于醒过来了,可把俺给吓坏了!”

    四小姐凄惨地笑笑,算是作了回答。她已经两天滴水未进,身体十分虚弱。她倚在窝棚门口,疲惫而又苍白的脸上显得十分憔悴,看上去,更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女人。

    鱼叉娘看到四小姐站立不稳的样子,忙走过去扶住她,安慰道:“姑娘,你身子瓤,快躺下歇着。鱼叉正为你熬鱼汤呢——喝了鱼汤身上就有劲了。”

    听到鱼叉娘说到“鱼汤”二字,四小姐的肚里“咕噜噜”一阵响。

    鱼叉娘让四小姐重新躺回草铺上,一边把破棉絮盖在她身上,一边嘴里不停地嘟囔着:“那些遭天杀的小鬼子,老天爷咋不睁眼打个雷炸死他们呢!姑娘哪里受过这么大的苦啊……”

    四小姐止不住一阵心酸,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鱼叉娘急忙劝道:“姑娘,快别难过了,哭伤了身子还是自己难受。”说着,伸出如枯树枝般的手,抹去了四小姐脸上的泪水。

    好容易才把四小姐哄得不哭,鱼叉娘又止不住唠叨道:“咳,人的命呀,就像一片树叶,保不准落到哪里就沤成了灰末儿。你姥爷多刚强的一个好人,死得那么恓惶……”

    听到鱼叉娘说到姥爷,四小姐急忙问:“大娘,姥爷的尸首还在那儿吗?有没有被野狗糟蹋了?”

    鱼叉娘说:“鱼叉已经把他埋了。可怜的老头儿,死没落得个好死,又没得个好葬,白养活了儿女们一场,到头来连一个送终的也没在跟前。姑娘,姥爷是为你死的,你要给你娘说,让你娘有朝一日把姥爷的骨骼起走,重新安葬他老人家。记住了吗?”

    四小姐点了点头,道:“记住了。俺不会忘了俺姥爷的!”

    鱼叉端着鱼汤走进窝棚,看到四小姐醒过来,兴奋地说:“怪不得高一声低一声说得那么热闹呢,原来是你醒了。来,快趁热把鱼汤喝下去!”

    鱼叉娘接过碗,要喂四小姐。四小姐急忙坐起来,从鱼叉娘手里夺过碗,迫不及待地喝起来,全然不顾鱼汤热得烫嘴。

    看着四小姐狼吞虎咽的样子,鱼叉娘心疼地说:“姑娘,慢一点儿喝,别烫了。”

    鱼叉揶揄道:“是啊,喝恁快干啥,没人跟你抢。再说,锅里还多着呢。”

    听了鱼叉的话,四小姐喝汤的速度慢了下来。她抬起头,看到鱼叉的脸上抹着烟灰,一双毛嘟嘟的黑眼睛正痴痴地盯着自己看,心里一热,顿觉全身都涌动着一股热流。

    四小姐连着喝了两碗鱼汤,头上微微地冒出了汗,肚子里也不那么叫了,好像是那只怪兽吃饱了又安静地睡着了,身上哪哪儿都是舒服的,浑身也不似刚才那般乏力疲惫了。毕竟年轻,两碗鱼汤就给她带来了活力和温暖,使她恢复了先前的那种状态。唯一区别的是,心情没能完全好起来。想到姥爷的死,想到自己的遭遇和受到的伤害,不禁猜想家现在是个什么样了,娘怎么样了,爹怎么样了,他们有没有惦念自己。三姐出走的时候,爹曾经像一头狮子一样大发脾气,看得出爹对三姐的走是多么的痛心,也看得出爹是多么喜欢和惦念三姐。爹会不会像惦念三姐一样惦念她呢?会不会也派人四处寻找她呢?翻来覆去想着这些问题,想家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像野草一样疯长着,越来越茂密,越来越强烈,她简直恨不得一步跨进和府的大门。那时候,就有了后悔,自己是不该出来的,不该那么任性的。有了这么多的省悟和内心的自我责备,感觉自己长大了许多,也懂事了不少。

    鱼叉像一个殷勤的仆人,服侍着四小姐。有四小姐在窝棚里住着,他没有再到湖里去打鱼。昨天打的鱼还剩了不少,够两天吃呢。往常的这种情况,是把吃不完的鱼拿到城里去卖,换些钱买些油盐酱醋之类。鱼叉像是把打鱼的营生忘了,一会儿到窝棚里站一会儿,和四小姐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一句话也没有的时候,就那么痴痴呆呆地站着,看也不敢看四小姐,不敢看又想看的样子。有时候到窝棚外边转一圈,好像要寻找一件东西,转了一圈,又空着两手回到了窝棚里。如是循环往复地出出进进,像个失了魂的人。

    鱼叉娘明白儿子中的啥邪症。可是,在她看来,儿子是黄鼠狼想吃天鹅肉。自己家里穷得不像个家,即使娶媳妇,大家女这样的人是娶不起的,娶得起也养不起。儿子是个犟脾气,看他那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真怕他较起真来闹出麻烦来。若糟蹋了人家,大家女的爹娘早晚一天寻上门来兴师问罪,鱼叉可就遭大祸了。

    鱼叉娘的担心和害怕没有刻在脸上,却落实在了行动上,儿子进窝棚里的时候,她寸步不离地跟在鱼叉后边,像一个影子似的罩着鱼叉。初开始鱼叉对娘的影子没有介意,后来才发现娘像防狼一样防了他。鱼叉对娘就有了怨,但是怨又不好说出来,当着四小姐的面儿,更不好意思把话说出口,因此,才有了频繁进出窝棚的举动。

    可以看出来,大家女对儿子是没有任何戒备的。鱼叉和她说话的时候,她那双眼睛就在鱼叉身上上上下下地瞅,不知道瞅啥,就好像鱼叉的身上窝藏着啥宝贝,非要把那宝贝瞅出来不可。要鱼叉帮她做事的时候,全然没了客气,而是颐指气使的样子,就像鱼叉是她的啥人,该替她忙活做那些事。而对鱼叉娘,四小姐却十分客气和尊敬,生怕得罪了她。这样的区别,就显出了远与近的亲疏,而这也正是让鱼叉娘担忧的原因之一。瞅了机会,她悄悄地对鱼叉说:“儿子,咱对人家的好可不是为了图报答。你可要记住,大家女是无论如何碰不得的。”

    鱼叉哧哧地笑道:“看娘说的,俺背也背了,抱也抱了,咋就剩一个碰不得?”

    鱼叉娘把脸一扽说:“你这臭孩子,怪不得像馋猫闻到鱼腥似的撵不开,原来是存了歹心!娘给你讲,咱是谁,人家是谁?你这臭孩子黄鼠狼想吃天鹅肉,想到云彩眼里去了!”

    鱼叉被娘骂着,却也不恼,仍旧嬉皮笑脸地说:“娘,你总把儿子当着黄鼠狼。黄鼠狼吃不上天鹅肉,鸡肉总是能吃上的。俺哥说过,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这大家女就是那落架的凤凰,俺吃不到天鹅肉,能吃到这落架的凤凰肉也是不错的。”

    鱼叉娘被鱼叉这比方逗得“扑哧”一笑,随即又把脸吊起来,说:“落架的凤凰也比鸡强!凤凰肉你吃不到,鸡肉你也吃不到。咱不能趁人家落难为难人家。老实给娘下湖打鱼去,别总这么围着人家姑娘转!”

    鱼叉和他娘犟嘴道:“俺就一辈子守在湖里打鱼,让你想媳妇儿想得睡不着觉,想孙子想得头晕!”

    鱼叉娘说:“你敢……”说了这俩字,下边的话竟不知如何说了。

    娘儿俩在窝棚外边悄声细语地说话,四小姐在窝棚里听着高一声低一声,也听不出个明白,虽然不明白,想着总与自己有关。是不是嫌弃自己在这儿待得太久了?自己吃喝让人家伺候,的确添了许多麻烦。鱼叉哥这几天照顾自己,忙得连下湖打鱼也顾不得了。想到这些,她便闷闷不乐,心情越发沉重起来。看到鱼叉走进来,鱼叉脸上却不似以往那般的颜色,似乎是谁得罪了他,也不和她打招呼,一声不吭地拿了打鱼的家什朝外走。四小姐不明就里,问鱼叉道:“鱼叉哥,又要去打鱼?”鱼叉只是从鼻子里哼一声,头也不回地出了窝棚。四小姐见鱼叉对自己待理不理,更加相信刚才的判断没错,心里便不好受起来,眼泪止不住扑扑簌簌地朝下掉。

    鱼叉娘走进来,看四小姐这个样子,忙安慰道:“闺女,是臭孩子惹了你?别生气,回头俺吵他,让他给你赔不是。”

    听鱼叉娘这样说,四小姐更觉委屈,本来对鱼叉是没有任何怨言的,想到鱼叉突然对自己变了脸,就有了怨。这怨又说不出口,听鱼叉娘一连声地劝自己,只是不言不语,把脸扭过去,留给鱼叉娘一个后脑勺。

    鱼叉娘看到四小姐这个样子,疑惑刚才和儿子说的那些话被她听到了。想想自己说的都是对她好,并没有一句伤了她,为何就气成这个样子?这大户人家的姑娘真是有脾气,脸色说变就变。谁家娶了这样的媳妇儿,也够婆婆和男人作难的。想到这些,顿觉心里空落落的。看她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来,就把她身上的破棉絮朝上掖了掖,对着她的后脑勺说:“你躺着歇一会儿,俺给你熬碗粥去。”

    鱼叉之所以赌气是冲着娘来的,娘总是把他看得像一堆臭牛粪。其实,他鱼叉比起那些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一点也不差,自己有一副好身板,又能干,又勤快,干起活来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凭自己这打鱼的本事,养活老婆和老娘是没问题的。更主要的还有,他鱼叉不像那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那般花心,那些公子哥儿整日寻花问柳、花天酒地,屋里藏着如花似玉的老婆,还要逛妓院、找相好。他鱼叉决不去做那些辱没祖宗的丑事。鱼叉比起那些富贵人家缺少的是万贯家产。反过来说,如果人活在世上不顺心,要那么多万贯家产又有何用呢?人活在世上,不缺吃,不缺穿,夫妻恩爱,生儿育女,安享天伦才是最重要的。

    鱼叉划着小船,在静静的水面上寻找着猎获物。他的目光在水面上搜索着。别看水面是平静的,但是,水面下边却不平静。环城湖的水是分了许多层次的,各种鱼儿根据自己的生活习性和规律,分别在自己所习惯的层面游动。火头喜欢潜藏在水的最深处,总是贴着湖底游,鲢鱼和草鱼则喜欢自由自在地游泳,它们的天地在湖水的中层;而鲫鱼和白条子总是浮在水的上层,也许它们爱显摆自己,总要跃出水面,让自己的鳞光在阳光下映出明丽的色彩。有鱼鹰的时候,鱼叉不需要费多大精力,只需把船拢好,静静地蹲在船头,等待着鱼鹰叼着猎获物飞回来。没了鱼鹰,鱼叉失去了最好的伙伴和助手,只有靠自己的眼睛和智慧来打鱼了。他不转眼珠地盯着水面,等到鱼儿游到眼前,手中的鱼叉便对准鱼的脊背刺去。他的动作敏捷干练,只要认准的目标,总是不落空的。然而,今儿个鱼叉的心思不在打鱼上。他心神不定地划着小船,船却不朝环城湖的深处去,老在岸边打旋。其实,不是船要在岸边打旋,而是划船的人不愿朝环城湖的深处游走。鱼叉出来的时候,是赌气的。本来是对娘赌气,无意中,他的怨气对四小姐形成了压力。这一点,鱼叉在走出窝棚时已经感受到了。他想回去向四小姐解释,可怎样解释呢,又没有想好要说的话,总不能把对娘的怨说给四小姐吧。如果把这些说给四小姐,等于说了娘的不是。但是,娘说的又有道理。既然娘说的有道理,那就是自己的错。反正怎么说都不好。直到撑了小船朝水面上划去的时候,他才突然觉得,其实,是该向四小姐解释清楚的。鱼叉这样翻来覆去地想的时候,哪里还有心思打鱼?他把船又划回来,停在岸边,从船上跳下来,怀着七上八下的一颗心,向窝棚那边走去。

    鱼叉走到窝棚门口,让自己平静下来。窝棚里十分安静,娘大概去挖野菜了,把四小姐一个人留在了窝棚里。正好,趁这个机会,一定要把自己想说的话,掏心窝子地说给四小姐。

    他把打鱼的工具放在窝棚门外,走进了窝棚里。可是,窝棚里却空无一人。难道四小姐也跟着娘一块儿挖野菜去了?他急忙走出窝棚,走上湖坡,朝着野地里喊道:“娘——娘——”

    他焦急的声音终于把娘喊回来了,可是,伴随娘的只有半筐子野菜,哪里有四小姐的影子?

    鱼叉这才慌了,一边埋怨着娘,一边毫无目的地跑着去寻找四小姐。

    鱼叉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自语道:“这闺女,兵荒马乱的年月,能跑哪儿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