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老街坊 >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49

    陈州城的历史上发生过多次攻城和守城战争,战争大多是以守城者的胜利、攻城者的失败而告终。没有跑反的老街坊们,站在自家的院子里,踮着脚尖,遥望着被大火烧得通红的半边天,在心里祷告着,但愿吴锡箔的S师和县保安团能像历史上守城的那些将士一样,打败小鬼子的进攻。

    小鬼子的大炮没有停歇地轰炸城门和城墙。炮弹炸不开城门和城墙,小鬼子就开着坦克攻城。坦克这个怪物真是个要命的家伙,从外边看,它浑身上下看不到一个出气的地儿,可是,在它的肚子内却藏着小鬼子。它像一个巨大的老鳖似的轰隆隆响着朝前爬!一转眼的工夫,已经爬到了城门下。守在城墙上的士兵用机枪向坦克扫射,枪子打在它身上,冒出一串串火花,火花散去,连个枪眼儿也没能留下。坚硬的枪子打不进它的皮肉里,就改用炸弹和迫击炮轰炸,炸弹和炮弹它也不怕,不但没有伤它一块皮,它身上竟然又翘出一根大炮筒子,从大炮筒里喷射出一发发炮弹。炮弹不再轰炸城门和城墙,而是准确无误地打进了守城的士兵群里。立时,士兵们被炸得飞向了天空,尸体落在地上的时候,像赵老六的豆腐一样摔成一地齑粉!在炮火的掩护下,藏在坦克肚子里的小鬼子便趁机钻出来。小鬼子早已做好了攻城的准备,他们头上戴着像葫芦头似的钢帽子,抬着云梯,像壁虎一样敏捷地举着明晃晃的刺刀爬上了城墙!

    吴锡箔接到传令兵报来的消息,称小鬼子的坦克兵已经攻克永安门,这个血气方刚的山东大汉大骂一声:日他奶奶的,欺负到咱头上了,老子和他们拼了!他骑着马,带领卫队直奔永安门!

    永安门此时已经变成一片火海,士兵们死的死、伤的伤。从城墙上撤下来向后逃窜的士兵,正遇上前来督阵指挥的吴锡箔。吴锡箔举起枪,“叭叭”一连击毙两个逃兵,吼道:“怕死的这就是下场,不怕死的跟老子朝上冲!和小鬼子拼死是个光荣,当逃兵打死是个狗熊!弟兄们,冲啊,和小鬼子拼了!”他跳下战马,怒睁着带有血丝的豹眼向城墙上冲去。在他的带领下,卫队士兵们呐喊着冲上了城墙!

    永安门已经被小鬼子控制,守城的士兵失去了战斗力。小鬼子的刺刀所到之处,血液四处喷溅,城门外即将落入环城湖里的夕阳被漂染得鲜红欲滴!

    吴锡箔带领卫队士兵与小鬼子展开了肉搏战。他一枪撂倒一个鬼子,从死鬼子手里夺过刺刀,又连着捅死五个小鬼子,最后,他的刺刀卡在一个小鬼子的骨头里,怎么用劲也拔不出来。一个长着扁平鼻子的小鬼子举着刺刀攻击一个士兵,士兵被逼得没了退路,吴锡箔忙迎上去抢夺鬼子手中的刺刀,小鬼子虚晃一枪,紧接着,他把刺刀刺进吴锡箔的后背,从前胸透出来。顿时,血从吴锡箔胸口喷溅而出。他怒目圆睁,看到刺中他的小鬼子正得意地嘲笑他,他大吼一声,使出最后的力气扑向对方,张开宽大的嘴用锋利的牙齿咬住了对方的喉结——血从那小鬼子被咬断的喉结处喷溅出来!

    1938年9月15日的黄昏,陈州城陷入一片血光刀影中!

    小鬼子攻克了永安门之后,汽车兵、骑兵像旋风一样占领了整个陈州城。

    夜幕降临的时候,陈州城沦为一片火海!

    吴锡箔的S师全军覆没,县保安团的那些大烟兵,死的死,伤的伤,侥幸没有死掉和受伤的保安队员像一群遭受到袭击的老鼠,惊慌失措到处乱窜。他们扔掉枪支,伪装成平民百姓,跟在躲难的老街坊们屁股后面东躲西藏,怀着侥幸的心理企图逃过这场劫难。

    逃出城外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就如战前城外的人要进入城内一样。四个城门被封锁,守城的人已经换成了小鬼子。小鬼子们穿着像蚂蚱屎一样的草黄色衣服,头上戴着像葫芦一样的钢帽子,举着明晃晃的刺刀,刺刀上挑着一块涂着红膏药的白布(后来才知道那是小鬼子的国旗。老街坊们一直称它为膏药旗)。

    吴师长曾信誓旦旦地向老街坊们保证,有他的将士在,就有陈州城在!老街坊们是将士们的衣食父母,将士要为保护自己的衣食父母与日本侵略者血战到底!说得多好啊!可是,与小鬼子打了四天四夜,他们还是没能阻挡着小鬼子。虽然没能守住陈州城,但是这些人尽力了,都是好样的!没有一个狗熊!没有一个向小鬼子投降的!老街坊们不怪你们——不是你们无能,而是小鬼子太凶恶了,太强大了!小鬼子有大炮,有坦克,有飞机,有汽车,还有马队。陈州城仅靠古老的城墙和城门怎抵得住那些坦克大炮?

    被血染红的夕阳渐渐沉没在一望无际的环城湖里,环城湖的水变得黏稠而又酱红,如撒了盐的鸡血一般,又如谁家腌菜的酱缸子打翻了倾注进了水里。天色逐渐阴暗下来,空气变得格外凝重,漂浮着咸涩的血腥气味。夜幕像一口倒扣的锅罩到了头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夜幕中燃烧的大火一会儿猛烈一会儿平淡,大火成为沦陷的陈州城彻夜不变的底色和背景。人们的心也像这燃烧的火焰一样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可真是个让人揪心和忐忑不安的难挨时日!

    和舒铭的心就在这难挨的时日里饱受着煎熬!

    其实,这种煎熬不是现在才有的,自打三小姐跟人私奔后,他的心每一天都在经受着羞辱和痛苦的折磨。经过女婿贾作龙的劝说和开导,他总算把问题看透了、想通了,对三小姐也不那么怨和担心了。然而,这一码事刚刚放下,四小姐又出事了!这事全赖老丈人!老丈人年纪一大把了,怎么就不能省一点事?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你领她到哪里捉蝈蝈呢?去也就去了,又闹个夜不归宿!这下可好,日本人来攻打陈州城了,四小姐是死是活不得音信。找没地儿去找,寻没地儿去寻,真让人焦心呢!和舒铭坐卧不安吃饭不香觉睡不着,一腔怒火只能朝黎小麦撒。可是,黎小麦比他火气还大呢。黎小麦怨他平时把四小姐娇宠坏了,啥“闺女要像公主一样娇宠,儿子要像叫花子一般养活”,闺女要星星你恨不得蹬了天梯去给她摘。她要出去捉蝈蝈,俺能拦得住?怕她一个人跑出去不放心,俺爹才好心好意陪了她,谁想到竟然一去不回来呢?到现在你逼着俺要闺女,俺还给你要爹呢!俺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俺黎小麦和你没个完!

    和舒铭说黎小麦那么一句,竟然蹬了她的柴火捆、戳了她的马蜂窝!黎小麦不依不饶地把和府几乎闹翻了天。黎小麦这个麦秸火脾气,还不是他平时给惯出来的?弄到现在,和舒铭打也不是,吵也不是,骂也不是,哄也不是,只得把一口恶气咽到肚里去。

    和舒铭心里惦记着四小姐,觉也睡不安稳:是遇到杆子被绑了,还是掉环城湖里淹死了?无论啥结果,老丈人也该找人捎个信呀!又想着,老丈人是不是也掉到环城湖里淹死了?或者二人都被杆子一起抬走了?这么胡思乱想,坐卧不安,脑瓜子没能安宁一会儿。

    半夜时分,突然听到枪声和炮声由远而近传来。他心里更加慌张,急忙爬起来,带了段中等人摸黑朝北门口跑。还没到北门口,就看到国军士兵如蜂一般朝城墙那边拥去。拉住一个人问是咋回事,那人说,装糊涂呢,没听见炮响啊?小鬼子就要打过来了!

    打到哪儿了?和舒铭想问个清楚,可是,人家已经朝城门那边跑去。和舒铭一下子愣在那里,嘴里喃喃道,怎么这么快就打过来了呢?他又朝城门那边跑了几步,远远地看到城门紧闭着,又加了几根柱子顶在门上,让城门看上去更牢固一些。守城的士兵荷枪实弹整整齐齐地站了一排,守护着城门。

    见此情形,和舒铭突然想,三小姐私自出走,看起来是件坏事,可是,从目前情况来看,并不全是坏事。日本人马上来攻城,吴锡箔能不能守得住城很难说。万一陈州城失守,留在城里的人是死是活怕是说不准了。如果日本人把留在城里的人统统杀掉,三小姐岂不是躲过了这场劫难?还有四小姐,四小姐去逮蝈蝈,也是去躲这场灾难的!大女儿带着孩子躲到水寨镇去了,他的四个女儿走了三个,两个儿子在外边一个。日本人若是打进来把人杀光,他和家不算吃大亏,他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躲过了这场劫难呢!从这样的角度去想,和舒铭的心情自然好了一些,满腹的惆怅消失,心胸豁然开朗起来。

    和舒铭回到府里等待着。

    这一等就等了四天四夜!

    枪炮声渐渐地稀落下来。不断地传来女人和孩子尖厉的哭叫声。恐怖的夜晚更加让人难挨。城内多处起了大火,火像一条条毒蛇吐着血红的长舌,朝空中舔着,浓烟和火焰交织在一起,变成了灰色的雾霾,狼烟动地地向天空冲去。浓烈的血腥气中充满了浓重的火药味以及火烧杂物散发出的刺鼻燎烟气味,各种气味让人的喉咙干涩灼热,像被烈火炙烤着。于是,一阵咳嗽声响起,先是一个人咳嗽,后来如相互感染了一般,咳嗽声四处响起,此起彼伏。一家传染到另一家,一个院子传染到另一个院子,孩子传染到大人,女人传染到男人,整座城都响起了铺天盖地的咳嗽声,就如老街坊们集体患上了伤寒病。

    和舒铭先感到喉咙一阵阵发痒,接着是干涩,然后是火烧火燎般的疼痛。起初,他竭力忍着,压抑着不让自己咳嗽出声音来。可是,到了后来,终于忍耐不住了,他觉得自己再忍着憋着,非要被憋死不可。他的咳嗽有些怪异,在咳嗽前,他先伸伸头,吸一口气,然后再弯下腰咳嗽。咳嗽的时候,全身的各个部位都随着咳嗽的节奏抖动。尤其是头部,他的头带动他的五官,随着他的咳嗽进行着整体的运动。头不停地摇动着,两只眼睛不停地眨巴着,鼻子不停地耸动着,嘴不停地翕动着,耳朵不停地摇摆着。他咳嗽的声音一阵激越,一阵缓慢,有时候还有短暂的休止符号。休止符号随着他从嘴里喷出一口黏痰而戛然终止,稍停又进入了下一轮让人感到窒息的咳嗽中。

    随着和舒铭不停的咳嗽声,和府里从主子到丫鬟、用人也加入了咳嗽的阵营中。这些人不能让自己的咳嗽声高过老爷,因此,他们发出来的咳嗽声,非常短促而低沉。这些人把咳嗽的节奏放得异常缓慢,间隔的时间又很漫长。有的躲在暗处,使自己咳嗽的声音不至于传得太远,有的用手帕捂着鼻子或者嘴,咳嗽声通过手帕的过滤,果然不那么高亢和昂扬了,有的直接用手捂着嘴,把咳嗽的声音堵回口腔里,使声音只能在口腔里循环萦绕……

    一阵紧似一阵的咳嗽声中,突然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敲门声!敲门声犹如阎王爷催命的冥旨,让和舒铭的心立刻提了起来,咳嗽也戛然而止,一口痰卡在喉咙口,憋得他又急又怕,情急之中,他竟然一下子扑倒在地,昏了过去。

    50

    和舒铭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一个穿戴打扮形同叫花子的人站在他面前。那人穿着破烂的衣裳,脸上抹了锅底子灰,头上戴一顶烂了无数个小洞的灰毡帽,手里还握着一个形同洗衣服时用来捶衣服的棒槌一样的铁家伙,所不同的是,要比棒槌短粗许多。叫花子和其他家人一样担心地喊着老爷,等着他醒来。

    和舒铭觉得眼前这个叫花子十分眼熟,他努力回忆着,在救助和帮助过的穷人中,搜寻着这个人的面孔,可是,无论怎么想,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就是在那个时候,叫花子和家人一样脸上露出了笑。看到那人龇牙笑的一瞬间,和舒铭突然认出,这个人原来不是叫花子!叫花子的牙齿不会这么白。那分明是大姑爷的牙齿!可是,和舒铭仍然不敢相信大姑爷会突然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他面前,和舒铭更不敢相信大姑爷会突然从县党部书记沦落为叫花子!大姑爷不是和吴师长在一起指挥士兵们抗击日本鬼子的吗?怎么成了一个叫花子来到和府?

    为确认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大姑爷,和舒铭说:“都这个时候了,哪儿来的要饭花子?锅台还没冒烟呢,快改个门吧!”

    家人听了,都止不住笑,尽管都笑得苦涩、勉强。

    那人听了,却也不恼,也不走,把破毡帽从头上拿下来,便露出了大姑爷油光锃亮的偏分头。

    还好,大姑爷既然还保留着油光锃亮的偏分头,就证明他的头还没有被日本人砍掉。确定自己的判断对了,和舒铭一把抓牢了贾作龙的手腕,急切地问道:“你是作龙?”

    贾作龙点了点头,回答:“爹,我是作龙。”说着,他又把破毡帽戴在了头上。

    和舒铭看他用破毡帽把油光锃亮的偏分头遮盖住了,又心生怀疑,继续盯着对方的眼睛追问道:“你真的是作龙?”

    贾作龙又把帽子取了下来,笑着说:“爹,你看,我就是作龙!”

    和舒铭仔细地看了看贾作龙的头发,才放下心来,嘱咐说:“在这里,别戴那顶破毡帽了——咦,你手里拿那个铁家伙是啥?不像打狗棍啊?”

    贾作龙把那个形同棒槌似的东西在手里掂了掂,说:“爹,这是手榴弹,防身用的。拔掉这个引捻,扔出去能炸死好多人呢!”

    和舒铭说:“还以为你带的啥金贵礼物呢!和府用不着这个,还是收起来吧。”

    贾作龙把老丈人的话当作是对他的揶揄,他把手榴弹塞进了腰里,凄惨地笑了笑,道:“爹,小日本鬼子太霸道了,他们的坦克大炮轰开了四门,汽车兵、骑兵、步兵已经占领了整个陈州城。现在,日本兵在城内到处搜查抗日人士,见一个杀一个……女婿低估了日本人。女婿以为,凭着吴师长的国军S师和县保安团的力量,一定能够防御日本人的进攻,保住陈州城……可是,吴师长阵亡了,S师的弟兄们战死了,县保安团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没死没伤的都躲了起来……”

    和舒铭终于明白了,大姑爷走投无路,才打扮成叫花子逃到和府来寻求庇护的。大姑爷能躲过这场灾难吗?谁能保证这和府就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呢?日本人占领了陈州城,搜查追杀抗日分子之后,会不会向他们这些与抗日分子沾亲带故的人家开刀?想到这些,和舒铭心里不由对大姑爷有了抱怨的情绪。当初谈论躲不躲避日本人的时候,贾作龙曾经说过,他是县党部书记,不可能提前逃走。因此,他会坚持到最后,和S师的国军弟兄们一起坚守陈州城,抗击日本人!除了说些有气节的话以外,他私下里还说过,关键时刻,还是要保性命的,性命和名誉对他同样重要,性命甚至比名誉更为重要。当性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他会想尽一切办法逃命的。

    和舒铭想,看起来任何人都是怕死的,无论他有过多么高的地位,无论他曾经说过多么有气节的豪言壮语,一旦面临着生与死的抉择时,求生的欲望能让他放弃一切。大姑爷曾经贵为国民党县党部书记,是陈州城说一不二的人物。在剿杀共产党的时候,大姑爷眼都不眨一下,那时候,他是多么自信和高傲啊!他县党部书记的地位让多少人艳羡啊!连那个自恃清高的桂楷先在大姑爷面前不是也礼让三分吗?就是这么个人物,为了求生,竟然把自己打扮成叫花子模样,这让和舒铭内心既不舒服又悲哀!

    奇怪的是,经历了这么一场折腾,堵在喉咙里的痰被清理干净。没有了痰作梗,他的喉咙不再发痒难受。现在,喝着丫鬟递过来的温热茶水,他喉咙滋润多了,也舒服多了。

    和舒铭看着垂头丧气的大姑爷,慢悠悠地道:“日本人是从四门打进来,不是从城墙打进来的。无论从哪段城墙上跳出城外去,在环城湖上寻条船逃走恐怕都要比躲在和府安全得多!”

    老丈人的言外之意,是说大姑爷逃到和府避难是个下策。

    和舒铭不是不想收留对方,而是担心大姑爷会给和府带来麻烦——日本人一旦来和府搜查,把贾作龙搜查出来,和府就要遭受灭顶之灾。

    老丈人的担心,贾作龙不难理解,但是,他已经无路可走。从内心来说,他不愿意在老丈人面前毁掉他以往的形象。从县党部书记沦落为叫花子,犹如使他从一个有地位有尊严的上层人物沦落成了一条丧家之犬!但是,为了活命,他别无选择!听了老丈人带有拒绝收留意味的语言,他苦笑道:“日本人实在可怕又可恶,他们不但严把四门,而且他们的火力,已经封锁了陈州城四周的城墙,别说一个大活人,就是一只耗子若想从城墙上逃出城外去,恐怕也要碎尸万段。孔县长就是在爬上城墙时,被日本人打死的。他的头和吴师长的头已经被日本人悬挂在城楼上示众。”

    贾作龙心有余悸的讲述,让和舒铭心惊肉跳。前些日子还生龙活虎的吴师长,今天已经被挂在了城门楼上,讲起话来斯斯文文的孔县长,总是那么充满自信地鼓励他的下属,说坚决与日本人抗战到底,保卫陈州城不受侵犯。看来,这些话也只是说说而已。这些政府的官员呢,到了关键时候,谁又能顾得了老街坊们呢?

    大太太听说大姑爷来和府逃命,从后边的佛堂里走过来。

    自从遁入佛门之后,大太太很少到前院来,修身养性之人,早已经把滚滚红尘看得如过眼烟云。自和舒铭娶回二太太齐氏之后,她与和舒铭的姻缘已经了断,从此不问世间俗事,让她记挂的只有她所生育的一男二女。男儿和月伯自从去北平求学后,多年没有音信,她也只能在心里祈祷,祈祷佛陀保佑儿子能平平安安。大女儿和月秀和二女儿和月丽是她的心头肉,是她生活的希望。可是女儿大了,成了人家的人。人来到世上,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各人有各人的命运,大女儿嫁给了县党部书记,有着高贵的夫人身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那是她的命。二女儿嫁到桂公馆,本来是嫁给了显赫的人家,有享不尽的福,可是却独守了空房,过着孤单形影的日子,那也是她的命。佛经上讲,人的命天注定,求是求不来的,争也是争不到的,抗是抗不过去的,也只有随缘去吧!大太太在佛陀那里求不来改变命运的良方,也只能顺其自然了。在佛堂里,听到轰隆隆的声音响了四天四夜,大太太只当是天上的雷公发了威。大太太六根清净、心神不乱地继续跪拜在佛堂里念经。直到听小丫头俯在她耳边悄声地告诉她,大姑爷打扮成叫花子来和府里求收留,她的心才猛然一动。她向神龛上的佛陀拜别,匆匆来到客堂探个究竟。

    贾作龙是大太太的大女婿,得知大姑爷是为了逃命才不得不逃到和府避难,她用不容置辩的语气宣布,大姑爷既然进了和府,就不再是叫花子,他是和府的大姑爷,是和府的座上宾!哪一个敢低瞧了大姑爷,佛陀是不会饶恕他的!

    夫人表现出的果断和决绝,让和舒铭只有接纳了大姑爷。是福是祸,只能听天由命了。大太太这一辈子在他跟前就说了这么一次硬气的话,做了这么一次主,当了这么一次家,和舒铭是不能驳她面子的。

    把贾作龙放在客厅里当座上宾,日本人来搜查,躲不能躲,藏不能藏,不是个法子。商议的结果是,县党部书记的真实身份先遮掩起来,贾作龙先屈尊当和府的用人。

    这个用人的主要职责,是到磨坊里使唤牲口磨面。这项工作,原来是段中干的,段中把自己的那身行头找出来,让大姑爷换上,大姑爷头上的破毡帽换上了一条羊肚子毛巾。这样一打扮,果然就像磨坊里使唤驴的用人了。看着大姑爷的模样,段中心里想,原来驴子是谁都能使唤的,这磨坊也是谁都能进的。大姑爷这个过去连磨坊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的大人物,也得到磨坊来使唤驴了。看起来,还是命最宝贵,为了保性命,可以当叫花子,当使唤驴的用人,全然不顾自己的脸面和身份了。

    贾作龙现在的身份是和府磨坊里的龙老大,和舒铭说,日本人来搜查的时候,若问起这个人,都要这样说。谁若是说漏了嘴,就没有谁的好果子吃。

    事情刚刚安排停当,大门外就响起一阵阵的砸门声,没等段中去开门,门已经被砸开,一群端着刺刀的日本兵冲了进来。

    51

    让和舒铭颇感意外的是,日本兵进了和府,并没有烧杀抢夺,而是规规矩矩排成两队,立在和府大门两侧。心里正在纳闷,只见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过来,举起戴着白色手套的右手,对和舒铭叽里咕噜说了一番话,和舒铭一句也没听懂。

    和舒铭有些蒙,自己该咋应对?

    正犹豫间,从日本兵身后走出两个人。两人的穿着打扮与日本兵截然不同,一个穿着灰色制服,头戴大檐帽,腰间束着牛皮带,脚上穿着翻毛的草黄色高靿儿皮鞋,手里握着一把匣子枪。和舒铭仔细一看,这不是桂四少吗?这身打扮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另外一个,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色镜框的眼镜,人斯斯文文,神情含蓄又矜持,乍一看,这人面孔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和舒铭心里直犯嘀咕,桂四少难道已经靠上了日本人?这戴眼镜的年轻人是哪位?

    桂四少把匣子枪举起来,吹了吹乌黑的枪口,对和舒铭道:“和大爷,咱们又见面了。不过——”他拿眼在人群里扫了一遍。“得自我介绍一下。鄙人桂继骆,原陈州城警察局的小警长,今天呢,是大日本帝国驻陈州城宪兵司令部皇协军司令部司令!和大爷,不,和会长,以后还请你对本司令多多关照!”

    怪不得这小子如此神气,原来摇身一变,已经贴上了日本人的屁股,成了皇协军司令!和舒铭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为三小姐的事,已经把这个浑小子给得罪了。如今他投靠了日本人,会不会借日本人的势力来报复和家?这样想着,便说:“怪不得四少爷这么神气,原来高升了!可贺可贺!日本人一来,倒出息了四少爷,给你爹捎个信儿,改天和大爷去桂公馆讨杯庆贺酒!”

    桂四少正在兴头上,哪里听得出这是在损他桂家,还以为老头在为拒绝他与三小姐的婚事后悔呢。便道:“好说好说,和大爷能到桂公馆做客,是鄙人的荣幸!”

    戴眼镜的年轻人道:“和大爷,四少一片诚意,您可不能把他当猴耍!”

    和舒铭心里一怔,用疑惑的目光上下打量对方一眼,问:“这位是……”

    年轻人客气地举起双手,向和舒铭作了一揖,笑道:“和大爷,侄儿有礼了!侄儿是桂公馆的三少,官名桂继骐……”

    和舒铭一下子愣在那里!

    桂三少?怪不得眉眼这么熟悉!只是做梦也没想到桂继骐会在这个时候出现。桂继骐走的时候,作为陈州城越洋过海到东瀛留学的第一人,桂楷先曾十分自豪和荣耀,还在聚仙楼大摆宴席,请了陈州城所有的绅士和名流。和舒铭作为重要客人,被安排在主宾席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欢送词,希望贤侄在东瀛努力深造,学业有成,报效祖国,等等。那个时候,桂继骐还是一个消瘦苍白的少年。现在像脱胎换骨了一般,脸比原来大了一圈,肤色也带了红润,鼻梁上多了副眼镜,人显得文质彬彬。身上穿的已经不是走时候的毛蓝布长衫,而是陈州城很少有人穿的留着大开领的黑色西服,里边是雪白的衬衣,脖领上系着一条黄色的带子(领带)。桂三少这身穿着打扮,使他更像一个漂洋过海回来的洋人,而不像一个中国人,起码不像陈州城人。

    和舒铭惊讶的目光在桂继骐身上上上下下打量,确认站在面前的的确就是桂公馆里的三少爷后,他猛然醒悟,原来桂楷先不躲避日本人与三少爷有关。也许桂楷先早已经得知三少爷要回来,并且知道三少爷与日本人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才假模假样地对老街坊们说:“日本人来了没什么可怕的,咱们是人,他们也是人,咱们只要不和他们做对头,他们是不会伤害咱们的。”就是听信了桂楷先这些鬼话,许多老街坊才没逃走。他也是听信了这番话,才决定不走的。如果他和舒铭有这么一个能与日本人说得上话的儿子,他也不会担惊受怕地防备日本人。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日本人已经闯进了府上,并且是桂家兄弟带着他们来的。因了二小姐守空房的事,和桂两家闹得言和语不和,大面上虽然还摆着亲家这层关系,其实内心里早已积怨很深,再加上桂四少跪门求婚时,他给桂家办得太难堪,桂家还不借日本人的势力来报复和家?

    然而,日本人进了和府并不像听说的那样到处“烧杀奸淫”。这到底是啥原因?

    和舒铭苦思暗想对策,不料却被桂三少看破心思。三少对他一笑,道:“和大爷不必惊慌害怕,皇军不会伤害您和府家人的——皇军只对那些抗日分子不客气!只要您老人家与皇军配合好,侄儿保证皇军不动和府里一草一木!”

    和舒铭对桂三少的话半信半疑,勉强笑道:“既然三少能保和府平安,那就请三少让日本人撤出和府!”

    桂三少稍稍一愣,迅疾笑道:“和大爷,中国有句古话,叫‘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皇军漂洋过海来到贵府,就是您和大爷家的贵客。贵客刚进门,和大爷怎好撵人家走呢?”

    和舒铭道:“贵客?有这么扛着枪举着刀到人家府上做客的吗?三少爷,要说他们是贵客,也只能是桂公馆的贵客!恕和某不待见这些客人!”

    这话让桂三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简直不知如何应对。只见那个身挎东洋刀、手戴白色手套的日本人走过来,向和舒铭“嗨”的一声,道:“你的,和先生,商会会长的干活。良心大大的好!”

    和舒铭不由大吃一惊,心想,这人怎么认识自己呢?还夸自己是个“好人”。怪不得日本人进了和府这么客气,原来知道他和舒铭是个守本分的“好”人。日本军官既然会说中国话,就一定听得懂中国话。既然能听懂中国话,会不会以刚才自己说的那些话为借口报复他?

    和舒铭正自担忧,只听桂三少向他介绍:“和大爷,这位是大日本帝国天皇部队驻陈州城宪兵司令部司令长官东田大佐。”又指着另一个日本军官介绍:“这位是井下副司令官。”

    和舒铭仔细看过去,见那叫井下的日本军官,脸皮比叫东田的日本军官黑,面目没有东田和善,留着八字胡,目光凶险。井下没有像东田那样客气地赞扬和舒铭,而是板着面孔说了一通日本话。

    井下说完,桂三少翻译道:“井下太君说,日本大帝国的天皇部队来到中国,是为了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维持亚洲和平秩序。可是,天皇部队在进陈州城时,遭遇到了强大的抗日力量的阻击,使天皇部队蒙受到重大损失。因此,天皇部队对那些抗日分子是绝不留情面的!吴锡箔、孔克凡等首要抗日分子和他们的抗日将士已经被天皇部队制裁。还有一名叫贾作龙的抗日分子……”

    和舒铭一听“贾作龙”三个字,心里不禁一颤,原来日本人是冲着大女婿来的。怪不得桂三少要他和日本人好好配合。“好好配合”是什么意思?难道日本人知道作龙在府内,要他把他交出去?如果真是这样,看来自己的预感没错,大女婿果真给和府惹出大麻烦了。

    和舒铭的脑瓜子飞速地运转着。他想,日本人要拿他的头换贾作龙的头时,他要不要把贾作龙交出来?大女婿毕竟是抗日的党国书记,把他交给日本人,自己不就成了汉奸、叛徒,会遭人唾骂一辈子的!不!不能把作龙交给他们!

    和舒铭的内心里矛盾着、纠结着!最终,理智战胜了慌乱,要稳住情绪,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于是,他打起精神,哈哈一笑,道:“既然吴锡箔和孔克凡都被制裁了,贾作龙恐怕也早被打死了!”

    “不!贾作龙没有死,也没能逃出陈州城!”桂三少眼镜片后边的目光盯着和舒铭,两道光直射后者内心。“据知情者举报——贾先生躲进了贵府!”

    和舒铭迎着桂三少的目光,不慌不忙地说:“贤侄,日本人不了解,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和舒铭吗?我和舒铭是安分守己的生意人,从不和官场打交道。贾作龙虽然是我女婿,但是,他和你家二哥桂继骏一样,都是党国的人。你家二哥在党国的军队当着团长,整天忙着党国大事,连家都没有回来过吧?贾作龙也一样,也整日为党国的事忙忙碌碌,从不到我府里来。树大招风,人富招嫉,咱和桂两家不就因了人财两旺,才遭人妒忌吗?这一次有人诬陷和府,下一次说不定就是桂公馆!依我说呢,大侄子,你给这位日本太君把话翻过去,就说贾作龙不是逃跑了就是淹死在环城湖里了。逃跑的人或者淹死的人怎会躲在和府里呢?”

    桂三少听了和舒铭的话,脸上的笑容收敛,面色变得铁青,连说话的声音也变了腔调:“桂继骏是我家二哥,我已经向皇军据实相告,得到了皇军的理解。和会长,您老人家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也就没有办法了——日本人原计划进了和府先把人搜查出来,再和您交涉。是我让他们改变了决定,他们才这么客气地对待您。没想到,您却如此不给面子,既然如此,我也不好阻止日本人采取行动了!”

    和舒铭听桂三少说他连自己一奶同胞的弟兄都出卖了,便讥讽道:“大侄子,既然你和日本人穿了一条连裆裤,连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认了,我就更不指望你能在日本人面前替和家说好话了。只是,你们要抓的贾书记,确实不在我和府!”

    桂四少说:“和大爷,你就别再睁着眼说瞎话了。我亲眼看见贾作龙逃进和府,难道他插翅飞了不成?”

    原来是这个混账小子出卖了贾作龙!和舒铭“呸”地一口痰吐在地上,道:“既然你亲眼看到了贾作龙,为啥不把他打死?”

    “这……”桂四少张口结舌,被和舒铭呛得说不出话来。

    和舒铭冷笑道:“只怕四少拍日本人的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

    桂三少听了,疑惑是不是四少急于在日本人面前表现自己,才提供这么一个信息,不然,和舒铭不会这么镇定。如若真是个假信息,在和府里抓不到贾作龙,日本人不但会对四弟失去信任,连他也会受到牵连。想到这儿,他便用疑问的目光看向桂四少,想求证信息的真假。

    桂四少见三少用疑问的目光审视他,不由冒出冷汗来。尽管如此,他还是一口咬定说:“和大爷,哄小孩儿玩呢,您太小瞧本少爷了。依俺看,还是趁早把您那大女婿交出来,免得皇军动起手来,吃亏的可是和府。”

    桂三少用日语向东田和井下叽里咕噜说了一阵。

    那个叫井下的日本太君听了桂三少的话勃然大怒,猛地拔出东洋刀,大吼一声。那群本来很规矩的日本兵,立刻变得面目狰狞,凶相毕露,端着上了刺刀的枪,向后院扑去!

    立时,和府内鸡飞狗跳,哭喊声、叫骂声此起彼伏。小鬼子把和府的客堂、仓房、厨房、用人屋,大大小小几座跨院的所有角落,像篦子梳头般地搜查了几遍,别说一个大活人,就是一只耗子也休想逃掉,却没能找到贾作龙。

    桂四少傻了眼,心里直犯嘀咕,得到的确切消息是贾作龙逃进了和府,本来是要借机在日本太君面前邀功的,却连人的影子也没寻到,难道人从地缝里钻走了?

    其实,日本人进来之前,贾作龙还在和府的磨坊里。和舒铭与日本人蓄意周旋,是为贾作龙逃出和府争取时间。和府里有一条逃生的出路,只不过这条路非常隐蔽,府里除了和舒铭与他至近的亲人知道外,没人知道。

    井下带领日军士兵在后院搜查时受阻。

    阻拦他们的是大太太。大太太一身素装,头戴僧帽,手握一团佛珠,神态安详地站在佛堂门口。

    日本士兵企图冲进佛堂,但是,看到这个女人嘴里默默念着咒语,坦然地数动着手中的佛珠,油亮的佛珠在大太太的手中滚动着,犹如降妖的法物,吓得日本兵连连后退。

    桂三少对大太太道:“日本太君要搜查抗日分子,快闪开!”

    大太太瞥了一眼桂三少,道:“佛门弟子在此,岂容佛头着粪?让他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阿弥陀佛!”

    桂三少刚要向井下翻译,只听“砰”的一声枪响,大太太胸前雪白的衣服已经被鲜红的血洇染得如同一朵盛开的红牡丹。大太太手中的佛珠坠落,散落一地。她双目圆睁,苍白清癯的脸上是对尘世的无奈和悲哀。她的身子摇晃了几下,倒在地上。

    一群蝙蝠突然从佛堂里飞出,遮天蔽日,在小鬼子的头上盘旋,接着一阵黑雨从天而降,砸在小鬼子的头上和身上。

    黑雨落在小鬼子脸上,小鬼子伸手朝脸上抹拉,那黑雨又黏稠又腥臭,这是蝙蝠的屎尿。小鬼子一个个成了大花脸,“哇哇”地叫着,冲着漫天的蝙蝠群开了枪。蝙蝠忽扇着翅膀,“唧唧”地叫着飞走了!

    桂三少被眼前的情景吓愣了。

    井下太君“嗷嗷”地叫着,命令士兵不要中了这个老妖婆的邪,快进佛堂内搜人!

    日本兵举着刺刀,踩着大太太渐渐变硬的尸体冲进了佛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