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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52

    没抓到贾作龙,东田对桂四少产生了怀疑。桂家与和家是不是有什么仇恨?桂四少难道要借日本天皇部队之手报复和家?

    东田在桂家弟兄的脸上分别研究了三分钟之后,跟桂三少交流了起来。从二人的神情中,可以看出东田有些激愤。他责怪桂四少提供的假信息,耽搁了搜查抗日分子的最佳时机。他怀疑桂四少故意拖延时间,为抗日分子逃走创造了条件。东田的怀疑让桂三少对桂四少也产生了疑问。桂四少跪门求婚的丑闻他听说过,桂三少感觉他这个小兄弟十分幼稚。而和日本人打交道,你幼稚不得,你的幼稚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怀疑、妒忌、猜测,也可能是掉脑袋!东田最忌讳、最恼恨别人用谎言欺骗他!

    桂三少告诉桂四少,太君怀疑他欺骗了他们。这让桂四少很懊恼。贾作龙逃进和府的消息是听他手下的一个弟兄讲的,为讨好太君,他才说是自己亲眼看到的,没想到适得其反。从东田太君的眼神中,他看到了怀疑和猜测,从井下的眼睛里,则看到了凶残和狠毒。二人的目光让桂四少不寒而栗!而眼下,能保护自己的只有三哥。太君不信任他,不会不相信三哥。想到这儿,他低声对桂三少说:“三哥,抓不到贾作龙,只能怪皇军……”

    不等桂四少说完,桂三少的巴掌打到了他脸上。桂三少狠狠地骂道:“给我闭嘴!和你是一奶同胞的兄弟,我感到汗颜!”

    桂四少心想,三哥这个假洋鬼子,怎么比真洋鬼子还凶?还指望你在太君面前替我美言呢,一句话没说完,就连打带骂的,哪儿还有兄弟情分?刚要对三少以牙还牙,便见三少向他使眼色,他一下子明白三哥原来是用另一种方式为自己打掩护,便捂着半边脸,龇牙咧嘴地问:“三哥,汗颜是啥玩意儿?”

    桂三少不再理会桂四少。这个浅薄的四弟让他在日本太君面前十分被动和尴尬。但是,毕竟是一奶同胞的兄弟,不能眼看着自家的兄弟受日本人的惩罚。他脸上堆着笑,低声向东田解释,终于打消了东田的怀疑和猜测。

    东田为什么如此相信桂三少?原来,桂三少除了担当着日本人的翻译,还有着除东田、井下以外的人所不了解的特殊身份。

    桂三少去日本留学,本来是学习绘画的。可是,进了日本的画院,他才意识到,日本的绘画艺术水准并不比中国的绘画艺术水准高。桂三少关在画室里,一天到晚对着那些石膏像搞素描。渐渐地,他对绘画失去了兴趣和耐心。他厌倦了画室枯燥和单调的生活。他后悔漂洋过海到日本来学习绘画。伦布朗、鲁本斯、达·芬奇、凡·高等震撼世界画坛的大艺术家曾经是他的偶像。要把自己培养成为一位名扬世界的大画家,应该到欧洲去,在那里才能学到真正的绘画艺术,实现自己的远大抱负!

    他好高骛远和焦躁不安的情绪被一个人观察到了。

    这个人叫藤原,是桂三少所在画院的院长。藤原自己并不会画,却喜欢绘画艺术,他投资开办了这所私人画院,招聘了一批日本画界二三流的画家当画院教授。画院招收的学员大多来自中国、印度等亚洲国家的富家子弟。这些富家子弟能不能让绘画技巧有长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每个学员要向画院缴纳一笔不菲的学费。

    一日,藤原把桂三少请进自己的寓所。能被藤原请进私人寓所,对桂三少来说是一种荣誉。在藤原整洁的寓所里,桂三少有些拘谨和迷茫。为了迎接他的到来,主人是有所准备的。花瓶里的樱花是刚刚采摘不久的,散发出淡淡的幽香。果盘里的水果闪耀着晶莹的水珠,室内洋漾着一股咖啡的香味。

    桂三少刚在藤原的对面屈膝坐下,通向厨房的那道隔门轻轻地推开,一个身着和服的日本女子端着咖啡盘走出来。女子迈着轻盈的步子,向桂三少微笑问好,彬彬有礼地向桂三少施礼。桂三少慌忙站起,按照日本人的礼节回敬了女子。慌乱之中,竟然差一点儿撞歪茶几上的花瓶!这细微的失态让桂三少很尴尬,而藤原及时伸出手,把花瓶扶正。桂三少对自己的毛手毛脚进行了责备。而他不知道,正是他毛手毛脚的憨态让藤原对他的好感又增进了一层。藤原笑着对他说,桂君,不必客气,这位是小女藤信子。一听说女子是藤原先生的爱女,桂三少又紧张起来。他忍不住偷觑了对方几眼,而就是这么几眼的观看,让桂三少紧张的心更加怦怦乱跳。女子有着与众不同的气质,白皙的瓜子脸上是盈盈的微笑,两道弯如弓月的眉毛下清亮的眸子闪着晶莹的光泽,黑亮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在双肩,秀颀白皙的脖颈上佩戴着一条白金项链。女子是自信的、落落大方的。面对一个陌生男子偷觑的目光,她没有一点不安和惊慌。

    藤信子熟练又谨慎地将咖啡分别放在藤原和桂三少面前。听了藤原的介绍,她非常礼貌地对桂三少说:“认识您很荣幸,请多多关照。”

    听了对方得体的问候,桂三少急忙用蹩脚的日语向对方问好。

    接下来,气氛便有些活跃。藤原看出了中国小伙的紧张和失态,在心里笑了,他对掌控这个中国青年充满了信心。为了缓解对方的紧张情绪,他采取欲擒先纵的方式,主动和对方拉起家常。藤原从中国的文化谈起,从古老的神话传说,到秦皇汉武博大精深的历史故事,从唐代的诗人李白杜甫,到明清的笔记体小品文,从元杂剧到四大名著……藤原对中国语汇的使用以及他对中国文化的了解,让桂三少瞠目结舌、叹为观止!他怀疑坐在面前的这个老男人不是日本人,而是一位中国的国学大师!面对滔滔不绝的藤原,桂三少只能充当一个小学生的角色。原来,藤原先生早年曾在中国的东北居住过很长时间。

    桂三少对藤原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觉得这个年龄与自己父辈相当的日本人有着非凡的人生经历和体验。这个人像一眼看不到底的深井,又像一部难以读懂的书。桂三少企图透过朦胧的云雾触摸到掩藏在背后的故事。让桂三少的灵魂发生震颤的是,藤信子对他的态度也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当然,那个时候,桂三少还不敢奢想,他的命运会被这个美丽的日本女人改变。

    藤信子不但有姣好的容颜,还有着让男人喜爱的温柔体贴的性格。女人对男人的体贴关爱表现在每一个细枝末节,女人良好的修养是让他对她产生好感以至于动情的基本因素。桂三少自第一次被请到藤原寓所后,便改变了自己的决定,他本来要中途退学回到中国去,然后再寻求去欧洲深造的机会。可是,藤原改变了他的决定。严格地说,让他改变决定的是藤信子。藤原只是个搭建桥梁的人,他为桂三少搭建了一座桥梁,把桂三少引向河的对岸。藤原看得出,凭桂三少的绘画水平以及他好高骛远的性格,这人注定不会成为有建树的职业画家。既然如此,何必要让他在这棵树上吊死呢?如果引导桂三少得当,再加以培训和教诲,他会成为自己所希望的那种人才。

    藤原对桂三少下了诱饵。诱饵就是藤信子。

    桂三少如醉如痴。

    桂三少的内心萌动着一种欲望,这种欲望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加强烈。桂三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要把精力投入到绘画以外的事情上,画室里的石膏像在他眼里成为阻挠他思绪纷飞的拦路石,他要做的就是把拦路石推倒。他无法让自己在画室里安安静静地坐下来,画师们讲述的有关绘画的要领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在他脑海里,时常浮现出藤信子的面容,他费尽心机地寻求和藤信子相见的机会。藤原没有再主动邀请他到寓所里做客。变得主动的是桂三少。桂三少总是寻找各种理由和借口去藤原的寓所拜访对方。虽然那些理由和借口显得那么牵强,但是,藤原都微笑着应了他。桂三少去藤原寓所的次数越来越多。

    对桂三少的感情,藤信子没有任何回应。越是这样,桂三少越心痒。藤原留给了他单独和藤信子在一起的机会。借了这机会,桂三少控制不住地向对方表白自己的爱慕之心,可是,都被藤信子寻找到理由把话题岔开了。这等于在熊熊的烈火上泼了一盆水,而这盆水只是杯水车薪,非但不能泼灭桂三少心头燃烧的欲望之火,反而让它烧得比之前更加旺盛和炽热。

    藤信子终于被这种烈焰燃烧了!

    一个初夏的傍晚,藤原和夫人去会朋友,寓所里只有藤信子和桂三少。按照礼节,桂三少应该在男主人离开之前主动告别,可是,桂三少对于男主人携夫人外出表现出异常的窃喜。他又一次得到了单独和藤信子相处的机会。藤原离开寓所之前,曾暗示桂三少离开,可是,桂三少却装聋作哑不予理会。其实,藤原也只不过是试探桂三少。藤原出门之前,意味深长地对藤信子凝视了大约一分钟。桂三少对此毫无察觉。然而,就是这一分钟的凝视,让桂三少对藤信子的热烈追求有了结果。

    藤信子面对桂三少近乎痴呆的爱情表白,终于敞开了自己的怀抱。当桂三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向藤信子示爱时,后者所表现出的欲望是桂三少没有预料到的。藤信子一直表现出的矜持态度荡然无存。桂三少轻抚着对方的脸。经过短暂的过渡和酝酿,两人迫不及待地拥抱在一起。桂三少把嘴唇贴在藤信子的唇上,感到对方的嘴唇也是战栗和发烫的……这已经足够让桂三少回味一个夜晚了。他很满足,他打开了一个日本女人的心扉。

    其实,他哪里知道,在他欲打开别人窗口的同时,对方也急于打开他的那扇窗口。只不过人家使用的手段更加老辣而已。

    桂三少没有把绘画的学业坚持下去。遇到藤原,他不可能把它完成。

    原来,藤原以办美院为名目,招收中国的青年为学员,从中物色对象,利用物质享受、女色等为诱饵,逐步把这些中国的青年训练成日本特务机关的特工,然后,派遣到中国,为日本大帝国实现独霸亚洲的目标服务。

    在桂三少之前,藤原的美院已经训练出一批精英特工,那些人被秘密地派往中国和亚洲的其他国家进行特工活动。

    桂三少和藤信子卿卿我我,花前月下。他对藤信子的爱慕,达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为了心爱的藤信子,他甚至可以献出自己的全部。

    时机成熟,藤原开始对他实施培训。培训计划是循序渐进的,他要一步一步把桂三少训教成为一名日本天皇陛下的信奉者。桂三少在收获了美好爱情的同时,也把自己融进了日本帝国的生活环境中。他对日本帝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爱好转向了研究日本历史。从众多的资料中,他开始认识日本,他为之感叹,甚至“体悟”了日本的扩张野心。藤原对桂三少灌输的理念是日本要在中国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而不是侵略和扩张,要建立“亚洲新秩序”,而不是掠夺和烧杀奸淫。这种美丽的谎言很容易迷惑人心,特别是像桂三少这种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他对自己未来的岳丈大人言听计从,相信未来的老岳丈胜于相信他自己。他把日本民族的历史文化以及如何效忠于天皇陛下的有关训导熟记于心。正像未来的老岳丈是个中国通一样,桂三少很快成为一名日本通。他要和藤信子结为夫妻,首先要成为日本籍公民。这是藤信子在与他缱绻之后向他提出的要求。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

    就在他即将和藤信子步入婚姻殿堂的前夕,中国发生了一件让世界瞩目的大事,那就是“卢沟桥事变”。这件事情延宕了他和藤信子的婚姻。“卢沟桥事变”真实的原因桂三少不了解,他在日本国得到的信息是,中国人杀害了日本人,向日本天皇的部队开枪挑衅,在中国人毫无礼貌的挑衅下,日本天皇的部队才向中国军队开枪发动战争。当时,桂三少已经自视为日本人的一员,他笃信藤原传递给他的信息。这样,在即将成为他的老岳父藤原面前,他表现出了对中国人的鄙视。他认为,中国人太落后愚昧,怎么能如此无礼地对待帮助中国“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盟友”呢?怎么能向日本天皇的圣战部队开火呢?

    桂三少的态度令藤原很满意。他知道自己的教导方式起了作用,这个来自中国的青年已经成为他的猎获物,他相信桂三少会成为一名日本天皇信得过的忠诚特工。藤原对桂三少提出了要求,迫于在中国发生的危险局面,天皇陛下要求,每一位日本青年,都要放弃一切个人利益,效忠于天皇,奔赴中国大陆,维和那里的严峻局面。

    这是一个美丽的圈套!

    桂三少当然不知道,日本侵略者调动所有的力量对华发动了侵略战争。面对藤原不容置疑的决定,桂三少只能服从。这样,他很快成为日本侵华部队的一名高级翻译官。桂三少以为,他回中国的使命就是调解中国军队和日本军队的关系。他的所有行动和作为已经背叛祖国。当他意识到这些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了回头路。他只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他的命运掌控在了藤原手中。再说,为了藤信子,他也不得不把这条路走下去。

    临回国的头天夜晚,藤原把桂三少请进了寓所为他送行。就在那天晚上,藤原又交给他一项特殊任务,这任务令桂三少瞠目结舌。他至此知道,自己已经成为藤原手中的一枚棋子,只有听凭他的摆布。

    藤原代表日军最高特工组织,命令他暗中监视和挟制他的顶头上司——东田太君。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藤原和东田有着非凡的关系。

    53

    虽然早已经和大太太断绝了肌肤之恋,但是,活生生的人就这么被日本人打死了,和舒铭内心里还是充满了惋惜和愤怒。结发之妻,为和家生了一男二女的大太太的死,令和舒铭感到十分悲惨和心痛。打死大太太的是日本人,让和舒铭仇恨的是桂家二弟兄。不是桂家弟兄,日本人怎么会知道贾作龙是他的门婿,又怎么了解贾作龙逃进了和府?不是桂家弟兄带日本人来抓人,大太太不会死于非命。桂四少求婚不成,怀恨在心,借日本人来报复和家,第一个杀的是大太太,下一个杀的可能就是他和舒铭。儿子大逆不道,与爹的教养密不可分。桂楷先啊桂楷先,你这个口上抹蜜、内心藏奸的笑面虎!你这个人前君子、背后小人的假斯文!你这个道貌岸然、一肚子男盗女娼的黑煞星!有其父必有其子,下进母狗肚里的孬种生出来的只能是浑得吃屎的狗崽子!耩到地里的秕谷子别指望能长出穗大籽儿饱的好庄稼!人作恶,天在看!桂家父子,你们做下这丧尽天良的恶事,会遭报应的!老天爷不会饶恕你们父子的!

    没抓到贾作龙,井下命令小鬼子捆绑和舒铭,被东田拦住了。东田下令放开和舒铭,用中国话安慰道:“和先生,您的,良民,良心大大的好!太君请您去做客,怎么样?”

    和舒铭揉着被日本兵扭伤的胳膊,惊魂未定的心逐渐平稳下来。东田的一个“请”字让他体会到不一样的感受。同样是日本军官,井下的野蛮、凶狠和东田的平和、客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不明白这个叫东田的日本太君对他为何如此客气,客气的背后或许隐藏着更为歹毒的计划。然而,与其被井下绳捆索绑了去总不如被东田“请”去好。管他葫芦里卖的啥药,到了这种地步,不跟日本人走,恐怕很难迈过这道坎。

    在撤出和府之前,东田为大太太的死向和家表示了歉意和哀悼。

    东田的作为让井下很意外。

    和舒铭不仅意外,还有一种化险为夷的侥幸感。既然东田对大太太的死表示了道歉,那么,日本人也许不会再追究大女婿贾作龙逃进和府的事情。

    和舒铭被日本人“请”进了万达中学。

    学生和教师早被遣散,学校被改为日本天皇部队驻陈州城宪兵司令部。万达中学的牌子被日军宪兵司令部的牌子取代,门头上插着一面膏药旗。教室里有的住着日本兵,有的用作马厩。

    和舒铭被带进一所房子。

    这所房子曾经是贾作龙的办公室,桌椅等家具已被搬空,空荡荡的房子内仅剩下一条三条腿的凳子。

    和舒铭扶起歪在地上的凳子,揩去凳面上的灰土,把自己的屁股安放在上面。坐在三条腿的凳子上,让心安静下来,仔细地想一想东田既然“客气”地把他请来了,为啥又把他晾在了这里?

    东田葫芦里究竟卖的啥药?冷静地想一下,一个“请”字大有文章。和家的女婿是抗日分子,三小姐和月贞也跟着共产党抗日去了,和府摊上两个抗日分子,成了日本人的仇家,日本人却没有动他一手指头,而是客气地把他“请”来了。这让和舒铭想破脑壳也想不出日本人唱的是哪出戏?虽然被晾在这里,但是,总比被绳捆索绑了好受些,总比被砍掉脑壳侥幸,总比大太太不明不白地就吃了枪子儿幸运得多。往后的日子,和府还会遇到什么样的生死劫难,和家人还能不能过上安宁稳定的日子,这些都是萦绕在和舒铭脑海里的问题,想不思考都挡不住,想把它们赶走都不可能!

    和舒铭正胡思乱想,门被打开。他抬起头,眯缝着眼,看到桂楷先和桂三少走进来。

    桂三少道:“和大爷,父亲听说您被日本人关在这里,急得不得了,非要来保您出去。”

    桂楷先的出现着实让他感到意外,听桂三少如此说,便道:“保我?你们桂家父子,少的害我,老的又保我,唱的是哪出戏?”

    桂楷先道:“哎呀,翰轩,误会了!误会了!咱们桂和两家,毕竟是亲家,四少再混账,也不会害你的。他只是年少无知,被人利用了。”

    和舒铭鼻子里哼了一声:“幸亏日本人在和府没抓到抗日分子,否则,和某就犯下了窝藏罪,恐要遭受灭顶之灾!”

    桂三少道:“和大爷,陪日本太君去和府不过是例行公事。若非侄儿陪着,日本太君会那么客气地对待您吗?和府恐怕早已经变成一片废墟了!”

    和舒铭道:“这么说,我倒要感谢您这个假洋鬼子了!”

    桂三少最忌讳人家喊他假洋鬼子。和舒铭这样骂他,一时气恼,他的脸憋得通红,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桂楷先道:“翰轩,怎么和孩子一般见识呢?继骐已经加入日本国籍,和日本太君一样,是日本天皇的臣民……”

    “哦,明白了!怪不得均逊满面生辉,原来你家三小子成了日本人,那就是真洋鬼子喽!”

    “翰轩,三少成了日本人,桂家脸上有光,和府不也跟着沾光?”

    “沾光?俺和家可不愿沾假洋鬼子的光!俺和舒铭虽然读的书少,可是老祖宗是谁俺不会忘记!和家子孙再没出息,也不会去舔人家的腚沟子!也不会像狗一样跟在人家屁股后边摇头摆尾!”

    听了这话,桂楷先心里不是滋味,脸上却挂着笑,道:“翰轩真是有骨气的君子!这么说,你家三小姐跟赵家穷小子私奔、四小姐的失踪,难道是翰轩对她们忘祖背宗的惩罚?”

    三小姐不告而辞和四小姐出走不归,本来是和舒铭心头的伤痛,但是,看到日本人占领陈州城后烧杀奸淫无恶不作,他倒庆幸两个女儿躲过了这场灾难。听桂楷先拿这番话揶揄他,他便道:“孩子大了,要走哪条路,是她们自己的事情。和家的闺女是做她们该做的事情去了,总比当汉奸帮日本人祸害老街坊们要强得多!”

    “汉奸”两个字让桂楷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桂楷先在这个特殊时期来看望和舒铭,是有目的的。连和舒铭被东田客气地“请”到这里,也是桂楷先父子俩事先策划的。桂楷先最了解和舒铭的脾气,要让和舒铭做别人想让他做的事情,必须采取诱导的方式。软了不行,硬了更不行,和舒铭是个既不吃软、又不吃硬的人。对待这种软硬不吃的人,最好的方法是给他设个套,让他自己朝里边钻。等他自己钻进这个套内,再想出来也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桂家弟兄带着日本人去和府搜查贾作龙,也只是一个借口。以此为借口让日本人先对和舒铭来个下马威!贾作龙逃没逃进和府,对日本人很重要,日本人要对抗日分子格杀勿论。没有抓到贾作龙,反而杀了大太太,是桂家父子始料未及的。但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戏还要演下去。贾作龙在不在和府内,能不能抓到贾作龙,对于桂家父子来说都不重要,关键是要借这个理由震慑和舒铭,以此要挟和舒铭,为下一步逼和舒铭就范奠定基础。藏匿抗日分子是灭门的罪,和舒铭必死无疑。而和府没有灭门,和舒铭也没有被杀头,只不过被东田客气地“请”到宪兵司令部。和舒铭虚惊一场之后,必定会思考,他的脑袋为什么还能留在他的脖颈上?日本人为什么仅是对和府搜查一遍而没有奸淫烧杀(除了大太太被误杀以外)?他还会想想,和府以后会不会遭遇厄运?在和舒铭想破脑壳也想不清楚这些问题时,有人会把这些问题给他讲清楚。给他讲清这些问题的人就是桂楷先。可是,还没等桂楷先把问题给他讲明白,他倒先向桂楷先挑衅发威,这让桂楷先不能不气恼。气恼归气恼,但是,戏还要继续演下去。不然,向东田太君满口承诺的事情怎么兑现?怎么能让这个土包子老财死心塌地为日本人做事?

    桂家父子为什么要费尽心机策划这个局呢?

    原因很简单。然而和舒铭想不到,也从没有朝这方面想。和舒铭没有朝这方面想的原因,是因为他想不到他的亲家桂楷先会如此“抬举他”,把他推荐给了东田太君。

    54

    日本人占领陈州城后,急于找一个地方绅士,帮助自己维持社会秩序。陈州城是豫东重镇,是豫皖鲁三省交界处的一个重要城市。日本人要在陈州城扎下根,仅靠宪兵队的力量是不够的,他们要笼络更多的中国人成为亲日友善的奴隶。东田首先看上的是桂楷先。他提出让桂楷先任陈州城县长,却被桂楷先婉言回绝。他的理由是自己年事已高,无意于官场。桂楷先拒绝出任县长,让东田很尴尬,如果换了别人,他也许不会放过。可是,桂楷先是翻译官桂继骐的父亲,中国人“不看僧面看佛面”的礼节东田是懂的,他没有强迫桂楷先,却提出让桂继骐和他父亲必须推荐一位能为大日本帝国效劳的当地豪绅当县长。父子俩权衡再三,便向东田推荐了和舒铭。桂三少向东田介绍和舒铭的情况时,把和舒铭说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人物。东田第一次见和舒铭,发现这个中国人果然与他见到过的其他中国人有着许多不同之处。这个人的气质和形态,都给东田一种很熟识的感觉。东田好像早就见到过这个人,可是,却又记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后来,他终于明白了,这个貌似熟悉的人,其长相与他的同胞有许多相似之处。圆形的脸部轮廓,稍显白皙的肤色,再到眉眼和鼻子,都类似日本人。如果不是语言的不同,东田或许就把他当作自己的同胞了。他由此对和舒铭产生了好感。在看到和舒铭的第一眼,就决定让这个中国人当自己的傀儡。东田担心再次遭到不留情面的拒绝,便把劝说和舒铭当县长的任务交给了桂家父子。

    桂楷先不当县长,说自己年事已高只是借口,其实他有自己的想法。陈州城已经成了日本人的天下,就眼下来看,当县长并没有什么不好。但是,桂楷先考虑问题比较深远,他不会仅从眼前利益出发。桂公馆已经有两个人为日本人做事,有这两个人做保护伞,桂家就不至于遭受日本人的伤害。既然有两个人能保护桂公馆的利益不受侵害,没有必要再把自己贴进去为日本人卖命。为日本人做事的人被老街坊骂着汉奸,桂公馆已经出了两个小汉奸,桂楷先若当了县长就成了老汉奸。桂楷先不愿被人骂作老汉奸,他做人的原则是不做众矢之的!再说,日本人万一待不长,一旦他们撤走,三少四少可以跟着走,唯有他不会跟日本人走。他的根基在陈州城,他早把自己的根扎在了陈州城。他必须给自己留条后路!还有一层原因,当县长,看上去很光鲜,其实,内里存在着诸多的杀机和凶险。日本人喜怒无常,稍不如意,就“死了死了”地“干活”。日本人很难伺候的。老街坊们的房子被烧了,家产被抢了,女人被奸了,本来就对日本人恨到了骨子里,再到老街坊们那里为日本人收粮派款,他们不恨死你?桂楷先可不愿给桂家的老祖先挣骂名,这份骂名就让给和舒铭承受得了!

    桂楷先向东田举荐了和舒铭,东田又把说服和舒铭当县长的任务交给了他和三少,这是他事先没有想到的。按照桂楷先对和舒铭的了解,他知道和舒铭不会轻易答应当县长的。和舒铭自称不是做官的料,其实,那正是他的精明过人之处。连商会会长的职位不是他女婿的劝说他还不愿意干呢,怎么会答应当日本人的县长?

    为了能让和舒铭同意当县长,桂楷先父子不得不设计了一套方案,引诱和舒铭朝他们设置的圈套里钻。

    可是,还没等桂楷先把话说出来,对方已是指桑骂槐地敲打他一番。放在以往,桂楷先早拂袖而去,他才懒得和这个土包子老财费口舌呢。然而,如果不能把和舒铭引进他们父子布下的圈套内,他自己就得朝里边钻。因此,他只得忍下一肚子火气,强笑着说:“翰轩,中国有句古语,叫‘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几十年来,军阀混战,盗贼四起,连年内患,天灾人祸致使黎民百姓遭受涂炭,真是苦不堪言啊。日本皇军要在中国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维护亚洲新秩序,这没有什么不好吧?”

    和舒铭嗤笑道:“在你眼里,日本皇军是好,你家三少、四少都做了日本皇军的……官,桂公馆没遭受到任何伤害,还能不好吗?”

    桂楷先尴尬地笑道:“话不能这么说。作为草民百姓,还是随遇而安为好!谁坐江山咱是谁的民!国军几百万大军还挡不住日本皇军,咱们这些草民不顺从他们还不是家破人亡?不错,三少和四少都为皇军办事,成了老街坊们眼中的汉奸。其实,他们这样做,也是为了让老街坊们少受皇军的欺负和伤害。皇军到和府搜查贾书记,如果不是三少从中斡旋,恐怕和府早沦为火海!”

    和舒铭道:“这么说,还得感谢你训教出来的这么有德行的好少爷喽!”

    桂三少见和舒铭如此不买账,冷笑道:“和大爷,无论你怎么看我们桂家,我和父亲都是在保护你,为和家好!其实,皇军不但知道你藏匿抗日分子,还掌握了和月贞投奔共产党、加入了抗日组织的情报,你家大少爷和月伯,也早就是共产党的抗日头目了!是本少爷在皇军面前竭力斡旋,他们才没有追究这些事。虽然暂时没有追究,谁又能保证以后不追究?皇军一旦被惹恼,和大爷,到那个时候,和府就是家灭九族的罪!”

    桂继骐的一番话,把和舒铭说得哑口无言,他惊出了一身冷汗!桂三少说得有鼻子有眼,是编造谎言威胁自己,还是真有其事?大少爷和月伯一直称自己在外边做大买卖,和舒铭虽然也风闻一些消息,说大少爷早已经投奔共产党,他只是对这没凭没据的风言风语假装不知。至于三小姐跟姓赵的私奔,虽然没把人找回来,但是,得到的确切消息是,姓赵的的确是共产党,姓赵的还到张大庙动员张存储和共产党的游击队一起打日本鬼子。这些情况,老街坊们知道的甚少,和舒铭能掩盖就掩盖。而这个留洋在外的假洋鬼子怎么了解得这么详细呢?难道他在诈唬自己?然而,大少爷毕竟在外不归,如果桂三少非要说他是共产党,和舒铭有口难辩。最要命的是三小姐。三小姐加入了游击队是早晚掩盖不住的事。仅凭这一条,小鬼子也不会放过他和舒铭。何况还有大女婿贾作龙,那人曾发誓要与小鬼子拼死对抗!这些冤家跑的跑了,逃的逃了,罪都被加到了他头上。日本皇军凭哪一条要杀他,他都逃不过去。可是,日本皇军没抓到贾作龙,竟然没有杀他,还对他这么客气,也许真是桂家三少起了作用。桂楷先在这个时候来看他,这是其他老街坊们都做不到的。因二小姐的婚姻大事,把桂楷先恨到了骨子里,桂楷先父子却不计前嫌,来看望他,还替他担保,自己用不恭的话来嘲讽挖苦桂家父子,做得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咳!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和舒铭不沾日本人的边,也不上赶着巴结他们。但是,桂家这门亲戚,还是不得罪为好。桂家两个少爷成了皇军的红人,在皇军面前能说上话,自己何苦要和他们过不去呢!

    想到这些,便向桂楷先道:“均逊公,恕翰轩无礼,胡言乱语,得罪了亲家。也是翰轩家族不幸,大太太身亡,三小姐、四小姐下落不明,翰轩又被囚禁在这里,一时性急无奈,才说出非礼的话来,请亲家公多多包涵!”

    听和舒铭如此说,桂楷先略觉安心。事情正朝着他和三少谋划的方向发展。接下来,桂楷先要把主动权握在手中,不能让和舒铭再踢了套。想到这儿,他便大度地笑笑,道:“翰轩,不必自责!和府的遭遇我能理解,就是翰轩此时的处境也令均逊担忧。让你骂几句有什么呢?又粘不到身上去!”

    听桂楷先不计前嫌能说出这种话来,和舒铭忙说:“亲家,生死关头,才看出是亲三分向呢!”

    桂楷先道:“翰轩,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不过,你真的认为日本皇军会有慈悲善心,让我来看你?”

    和舒铭一怔,不解地问:“难道,日本人要杀我,在我临走前,派你来看看我?”

    桂楷先笑道:“这个,倒不至于。不过……”桂楷先卖了一个关子,看了一眼和舒铭,继续说,“翰轩,我也没有预料到事态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如今,陈州城已经落入日本人手中,老街坊们的性命都在皇军的掌控之中。俺家的二小子当着国军的团长,曾来信恬不知耻地说大话,说是保家卫国,决不让小日本鬼子残害自己的父母姐妹。现在,他们跑哪里去了?守城司令吴锡箔不堪一击,全军覆没!县党部书记贾作龙、县长孔克凡死的死、逃的逃,哪一个与老街坊们同生死共患难了?他们食着国家的俸禄,吃着老街坊们捐纳的口粮,在老街坊们最需要保护的时候,却不顾老街坊们的死活,一个个夹着尾巴逃得无影无踪!剩下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老朽,手无缚鸡之力,面对武装到牙齿的日本兵,我们要活下去,还要保护老街坊们不受欺负,不遭受涂炭,我们得想办法啊!”

    这番话让和舒铭在心里产生了共鸣。大难当头之际,桂楷先能为老街坊们的安危担忧,这很让和舒铭感动。可是,他转念一想,桂楷先能如此菩萨心肠,在以往很少有的。桂楷先如此转弯抹角,欲言又止,究竟要说什么?

    想到此,和舒铭故意苦着脸说:“均逊,和府的安危,要多仰仗你家两位少爷呢!”

    听和舒铭如此说,桂楷先自以为水到渠成,便说:“既然这样说,我就把话挑明。我今儿来,不是特意来看你的,我根本不知道他们把你抓到了这里,是他们让我来和你商量一件事。”

    和舒铭不解地问:“商量事?啥事?”

    “皇军要你当县长。”

    “当县长?”和舒铭甚感意外。

    “对。国民党的县长死了,皇军需要一个能为他们办事的县长。”

    “这么好的事,你自己怎么不做?陈州城的老街坊们,谁不知道你桂家是官宦之家。三少四少一个翻译官,一个司令官,你若当了县长,就是七品芝麻官,你家祖宗在阴曹地府知道了这消息,不知该有多高兴呢!”和舒铭话里有刺,脸上却挂着笑。

    桂楷先听出对方是在嘲讽他,心里有些恼火,但是,想到今天是替皇军做事,这件事做不好,三少和四少在皇军那里都会受到谴责,于他桂家大为不利。因此,他便把火气忍下,劝道:“翰轩,东田带人到和府没有抓到贾书记,为何要放过你和舒铭?其实,那个时候,他已经决定让你当县长为他们办事了。这么好的差事推掉不可惜吗?以我看,要保住和府一家老小不受伤害,还是先把差事应承下来。再说,翰轩不是有个美名叫‘和大善人’吗?翰轩有一副菩萨心肠,最为体贴关心老街坊们的生命安危。翰轩何不利用县长之便利,既维护老街坊们的利益,又能保护和府一家老少的平安,岂不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桂楷先的话音不高,却像重锤一样敲打着和舒铭的心,看着桂楷先上下翻动的两片嘴唇,忽然有一种刀架在脖子上的感觉。他突然意识到,桂楷先竭力劝自己当县长,只是一个阴谋。他要让和舒铭背上一个同三少四少一样的汉奸骂名,使和家遭受到与桂家一样被老街坊们唾弃和诅咒的下场!想到这,便说:“均逊,我和家祖上从没有做过官。我不是做官的料,这……县长,我不干!我坚决不干!”

    桂楷先脸色变得铁青。这个土包子老财既然不买他的账,只有改变策略逼他就范了。想到这儿,他冷冷地说:“翰轩,为了你与和府的安危,我和三少已经做到仁至义尽!既然阳关大道不愿走,以后,再发生什么事,我也无能为力了!”说罢,他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