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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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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零星的枪声不断地响起,因时远时近,发出来的声音也不尽相同,或者闷响,或者尖厉,或者短促,或者悠长。伴随着冷枪声响起的是孩娃们凄厉的哭声,女人撕心裂肺的叫声,偶尔的一两声马嘶和日本兵狂妄得意的笑声……

    陈州城一片残垣断壁,没燃尽的破败草屋冒着缕缕的黑烟,空气中飘浮着血腥的气味。

    天色渐渐暗下来。往日的这个时候,袅袅的炊烟正从老街坊们家的灶房里冒出来,炊烟缠绕着从环城湖飘过来的水汽,形成的云烟氤氲湿润又恣意地在古城的上空弥漫。

    人祖庙前的广场是最热闹的地儿,在那里滞留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孩子们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捉迷藏。老街坊们拉着家常,在家里当着小辈们不能说的荤段儿到这里都能底气十足地宣泄出来。说也说了,笑也笑了,谁都不会把笑料当回事。都是脸熟面热的老街坊们,谁家的锅底门朝哪儿开着,也都知根知底的。有时也为不尽相同的话题而抬杠,甚至争得脸红脖子粗,到了末后,便一笑了之,没有谁把气带回家去的!

    而此时,再没有灯笼点亮,陈州城笼罩在一片恐怖的黑暗之中。比黑暗更加恐怖的是人们的内心。还是人祖庙门前的广场,有着与以往不同的情景。

    广场四周站满了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刺刀在夜色中亮着寒光。日本兵的脸比刺刀散发出的寒光更令人胆寒。钟鼓楼的最高处,架着十几挺机关枪,黑洞洞的枪口阴森森地对着黑乎乎攒动着的脑袋。能走得动的人都被赶来了,没有来的大多已经成了刀下鬼。

    一声尖叫突然响起,几个日本兵拖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进了广场。女人纷乱的头发遮盖着脸,老街坊们一眼就认出这个女人,这是封记烟馆里的老板娘三月鲜。

    封迷糊已经死在小鬼子的刺刀下。

    其实,封迷糊是完全可以躲过厄运的。当小鬼子冲进烟馆时,他可以什么事都不做,像一个小伙计似的瞪着惊恐的眼,把手举过头顶,做投降状,如此做或许能免遭杀身之祸。然而封迷糊太喜爱老婆三月鲜了,为了不使三月鲜遭受小鬼子的羞辱,他选择了抵抗。

    小鬼子们见到三月鲜,如一群苍蝇遇到了一块肥肉,一个个馋涎欲滴、兽性大发。小鬼子们扑向三月鲜,撕扯着三月鲜的衣服,嘴里嗷嗷地叫着:“花姑娘,塞古塞古的……”

    “啪”的一声,三月鲜的手如闪电般打在一个小鬼子的脸上。尽管她的手很纤细,但是,很有力度。看到挨打的小鬼子脸上烙下了一记掌印,她的怒气稍稍得到释放。

    三月鲜的反抗激怒了小鬼子。他们报复的方式是剥光了她的衣服,然后脱光了自己,全然不顾三月鲜声嘶力竭的怒骂和反抗,对三月鲜实施了灭绝人性的奸淫。

    心爱的女人受到如此蹂躏和侮辱,怒火燃烧的封迷糊悲痛欲绝。他把咬碎的血牙吞进肚子里,在小鬼子只顾寻欢作乐、全然无视他的存在时,他偷偷地溜进厨房,寻到一把菜刀。他举起菜刀,向趴在三月鲜身上的一个小鬼子砍去。菜刀砍下去的时候,有一种稳准狠的冲击力,锋利的刀刃不偏不倚地砍在小鬼子的头上,头盖骨发出“咔嚓”一声脆响,脑浆和血水四处喷溅!

    所有人都惊呆的瞬间,封迷糊又毫不犹豫地把菜刀举起,瞄准那个倒在地上的小鬼子的生殖器砍去。已经疲软的小家伙,如它主人的脑瓜一样,被锋利的菜刀砍掉,滚落在地。

    这群小鬼子在踏入中国土地之后大概还没有遇到过如此强烈的反抗,所以他们才会对这个身材矮小的中国人失去了警惕,致使他们的伙伴被砍破了脑壳、割了生殖器。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老子还赚一个!”封迷糊红了眼,吼叫着举起菜刀,向另一个小鬼子砍去。就在那个时候,一把锋利的刺刀毫不犹疑地刺进了他的后背,穿透了他的胸膛。刺刀拔出时,血如泉涌般地从他的后背和胸膛喷出。他举着菜刀的手定格在半空中,灰白的面孔像一头青面獠牙的怪兽,迷糊的双眼喷射出如烈焰般的火苗!

    三月鲜发出一声凄厉的惊叫,向封迷糊扑去。

    封迷糊倒下的那一刻,看到的是三月鲜如鲜花怒放般的脸,在那张脸上,他看到了对方的心疼和爱怜。这抚慰了他的心,使他的自尊心受到慰藉。他毫无遗憾地倒在了血泊中!

    小鬼子并没有因为封迷糊已死而放弃对他的报复和摧残。他们狂叫着扒光了封迷糊的衣服,使封迷糊像一只褪净了鸡毛的老公鸡。然后,一个小鬼子用刺刀在封迷糊的肚子上划开一道口子,封迷糊的五脏和着血水流淌出来。血腥的气味在屋里弥漫开来!另一个小鬼子用刺刀割掉了封迷糊的生殖器——他要以同样的方式报复封迷糊,替他的同伴复仇。小鬼子挑着封迷糊的生殖器,逗引着日本东洋狗。东洋狗跳着叫着,要抢食小鬼子刀尖上的那团肉。

    让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正当东洋狗跳起来要吞掉那团肉时,三月鲜竟然一下子把那团肉咬在嘴里。

    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小鬼子目瞪口呆之后,发出一阵狂笑。他们为这个中国女人的反常举动狂笑!在他们眼里,这真是一个不知羞耻的女人。这个女人竟然把那团肉生吞了下去!

    在陈州城,男人的生殖器被视为男人的根,被视为一个家族的血脉。男人一旦失去了根,就失去了做男人的根本,就意味着这个家族将失去延续后代的血脉。面对小鬼子对丈夫的残害,三月鲜所能做的是要保住男人的根不被小鬼子糟蹋!

    小鬼子杀了封迷糊,抬着同伴的尸体,押着昏迷的三月鲜,来到了广场。他们要当众杀害三月鲜,上演一场“杀鸡给猴看”的大戏。他们要用刺刀从女人的乳房下手,先割去三月鲜的乳房,然后剖开女人的腹部,取出女人生吞下去的生殖器,喂他们的东洋狗——他们要让那个死去的男人的血脉延续到犬的身上。最后,他们要取出女人的心肝,放在烈火上烤熟,当作下酒的佳肴。总之,要让这个女人承受她的丈夫杀害日本兵的后果,让这个女人死得更加悲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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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豆腐巷里,上演着同样惨烈的一幕。

    自从桂四少来闹过后,赵老六就不再做生意,和二女儿赵兰一直守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怕祸事再降临到头上。人躲在家里,一天到晚脑瓜儿却没停歇过,儿子的事女婿的事闺女的事车轱辘般旋转着,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以往磨豆腐时,头天干到深更半夜,忙忙碌碌地把豆腐做好,第二天天不亮又从床上爬起来,拾捯好豆腐挑子担了出门沿街叫卖,从早到晚不停歇,也没感觉累,也没觉得哪儿不舒坦。可是,这些天闲在家里,却浑身酸疼,胳膊疼,肩膀疼,腿疼,腰疼,背也疼,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是疼的。除了全身的疼,还有一个懒,躺在床上翻过来掉过去,睡又睡不着,起又不想起,连吃饭喝水都懒得张口。多亏二女儿赵兰,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前伺候,端水端饭,赵老六不想张口的时候,就拿个调羹一勺一勺地喂他。赵兰本来要请郎中看病的,死活被他拦下了。赵老六吓唬她,你敢去请郎中,你前脚出门俺后脚就去撞墙,一头撞南墙上死给你看,吓得赵兰再不敢离开一步。穷人的身子没有恁金贵,也许是挂念儿子担心闺女纠结的,过个天自个儿就会好起来的,请啥郎中呢?其实,最担心的还是怕女儿赵兰出去惹出麻烦来——兵荒马乱的年头,一个大闺女孤身一人到外边走动,总让赵老六不放心!

    这样熬着,本希望快些结束提心吊胆的日子,然而,等来的却是一场灭顶之灾。

    自从那天轰轰隆隆的枪炮声响起,就知道早已经谣传的小鬼子要打过来的消息成了现实。枪炮声响了四天四夜,赵老六的心也纠结了四天四夜。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到院子里。枪炮声、马嘶声,夹杂在这些声音中的房倒屋塌声、凄厉的尖叫声、孩子的哭爹叫娘声不绝于耳。他抬头向远处看去,狼烟动地的烟雾像脱缰的野马掠过陈州城的上空,向环城湖上飞奔而去。一阵烟雾过后,天上下起一阵黑雨,把大街小巷和灰色的屋顶都染黑了。赵老六的头上和身上落满了黑雨,犹如落进了心里,他的心一阵紧似一阵,变得灰暗无血。是不是天要塌了,地要陷了?

    正是在那个时候,他家的门被敲响了!“砰砰”的敲门声和恶声恶气的吼叫声像从地狱中传来。赵老六被这骤然而至的喧嚣声吓呆了。

    门被砸开了,一群举着刺刀的小鬼子“哇啦哇啦”叫着冲进来。

    和小鬼子一块儿进来的是桂继骆。

    看到桂继骆,赵老六的心变得更加灰暗。看来,巴小包结下的这个冤家要来报复他赵老六了!

    果然,一进门,桂继骆就冲着赵老六虚张声势地叫道:“赵老六,俺说过,你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皇君已经掌握了确切情报,你家儿子赵星,还有你那个包包子的女婿巴小包都是抗日分子。快把他们交出来!”

    赵老六明白,桂继骆是借日本人来报复他赵家。日本人怎么知道赵星是他儿子,巴小包是他女婿?再说,赵星和巴小包是不是抗日分子,连他赵老六还不知道,日本人咋就知道了?想到这儿,他便说:“四少爷,咱们都是老街坊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俺家赵星和巴小包惹你生了气,俺替他们赔不是,你可不敢瞎说。日本人没来之前,赵星和他姐夫就走了,他们咋就成了抗日分子?二人去了哪里,俺和你一样不知道,咋能把他交出来?”

    桂继骆瞪着眼,直逼赵老六,说:“赵老六,太君没来的时候,赵星就带领学生娃到大街上游行示威抵制日货、‘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这是不是真的?屈枉了你家赵星?”

    桂四少存心要报复赵家,把过去的事都翻腾了出来,赵老六纵然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好在赵星和巴小包走得没了影儿,就算他们是抗日分子,日本人也休想抓到。既然抓不到他二人,桂四少也是白诬陷了。想到这儿,他便说:“四少爷,人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不能把事做绝!日子长着呢,谁又能预料到自己没有落难的时候呢!”

    桂继骆眨巴着眼,琢磨出赵老六这番话是教训他的意思了,心里骂道,这老东西,死到临头还教训本少爷,本少爷就是不能给你赵家留后路。赵星拐走了俺的女人,巴小包差一点儿把俺害死,不是俺爹拦着,俺早就来和你赵家算这笔账了!今儿俺指定要借太君的威势来撒撒气!想着,他便说:“赵老六,既然你放着明白装糊涂,就别怪本少爷不给你留面子!”

    “你……”赵老六话没出口,就被桂继骆一把推搡在地。

    小鬼子像一群猎犬,在破败的房子里寻找着猎物,房梁上,床底下,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可是,却什么也没能得到。

    赵兰早有了防备,穿着赵老六的破褂子,头上戴一顶灰色的破毡帽,脸上涂抹着锅底子灰,黑一块、白一块的,就像一个丑陋不堪的叫花子。小鬼子在房子里搜寻的时候,她哆哆嗦嗦地缩在墙角。

    桂继骆捂着鼻子跨进房内,一眼就看到了躲在墙角的赵兰,狞笑着走过去,用一种揶揄的腔调说:“赵家的豆腐西施,你倒会伪装——这么漂亮的一个美人儿,咋打扮成了一个叫花子?太君最喜欢花姑娘,快让本少爷恢复你花姑娘的面目!”说着,猛不防揪掉赵兰头上的破毡帽,赵兰一头瀑布般的黑发从头顶流泻下来。

    赵兰惊恐万状,浑身颤抖,双手抱着头,不知如何是好。

    桂继骆奸笑着,从水缸里舀一瓢水,一手揪着赵兰的头发,一手把水“哗”一声泼在赵兰脸上。锅底灰从赵兰脸上冲下来,露出一张白嫩细腻的面孔。

    原来丑陋肮脏的叫花子竟然是花姑娘,一无所获的小鬼子们狂叫着扑向赵兰。

    赵老六听到赵兰声嘶力竭的叫喊声,挣扎着爬进屋内。

    小鬼子们已经把赵兰扒得一丝不挂。一个高大的小鬼子脱光了衣服,奸笑着扑向赵兰。赵兰在地上翻滚着、惊叫着。可是,一个弱女子怎抵得过兽性大发的野兽?小鬼子终于把赵兰压在了身下,当着他的伙伴的面对女人施暴。

    赵老六恨得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畜生!你们这群畜生!俺和你们拼了!”他挣扎着站起,抓起小鬼子放在墙角的刺刀,使出浑身力气,扎向强暴赵兰的小鬼子!刺刀穿过脊背,刺入心脏,小鬼子来不及“哼”一声便咽了气!

    赵老六的反抗并没有能阻止兽性大发的小鬼子对赵兰的残害,反而更激怒了他们。他们从赵老六手里夺过枪,扒光赵老六的衣服,用绳子把赵老六吊到梁头上。接下来,当着赵老六的面,小鬼子对赵兰进行了轮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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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腥的罪恶在1938年的秋天肆意地流淌在陈州城的各个角落!

    黄昏的时候,侥幸活着的老街坊们被陆陆续续地赶到了广场上。

    大火燃烧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火焰卷着黑色的烟雾向灰色的夜空冲去。广场周围是荷枪实弹的小鬼子围成的人墙,明晃晃的刺刀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着瘆人的寒光!

    小鬼子轮奸了赵兰后,并没有把父女二人处死,而是听从桂继骆的建议,把他们拖到广场上,要当众处死赵老六父女,以此杀一儆百。

    屠杀开始了!井下吼叫一声,赵老六被拖到了广场中心。

    赵老六赤裸着全身,胳膊被麻绳捆绑在背后,绛紫色的皮肤像涂上了一层麻油,下身的生殖器疲软地垂挂在杂乱的阴毛中——小鬼子用最下流的手段来羞辱这个杀害了他们同胞的老男人。

    老街坊们看到这个昔日与世无争的豆腐匠,受到如此的蹂躏和糟蹋,一个个低下了头,不敢去看那个如雕塑般的裸体男人。

    井下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日本话,老街坊们一句都听不懂。

    桂三少站到一个高处,向黑压压的人群拱了拱手,道:“乡亲们,井下太君说,日本天皇派天皇部队的勇士们到陈州城来,是为了协助陈州城建立良好的新秩序!为了让老街坊们过上更稳定更幸福的好日子!要过上好日子,就要消灭抗日分子,就要消灭共产党!今天,天皇部队的勇士们,要在这里惩罚抗日分子和他们的亲属!请乡亲们不要害怕!皇军不会滥杀无辜的,皇军要杀的是抗日分子和他们的亲属!因此,请乡亲们把你们身边的抗日分子和他们的亲属供出来。你们不但不会受到惩罚,还会受到皇军的奖赏……”

    桂三少的话引起一阵骚动,“嗡嗡”的声音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响起。人群中认出桂三少的,低声诅咒着他。也有骂这个戴眼镜的中国人怎么帮小鬼子说起话来。小鬼子烧了咱们的房,杀了咱们的人,抢了咱们的财物,奸淫了咱们的女人,倒说是来帮咱们过安稳幸福的日子,简直睁眼说瞎话!阴沟里的蛤蟆瞎叫唤!

    啊呸!啊呸!啊呸!啊呸呸!

    潮水般的吐沫向桂三少喷来,桂三少一脚踩空,身子趔趄着摔下来。

    一声尖厉的枪声响起——赵老六应声倒在血泊中——井下下达了开枪的命令,小鬼子把赵老六当成第一个杀一儆百的靶子。

    “爹——”赵兰哭喊着扑向倒在血泊中的赵老六。

    井下把东洋刀一挥,鬼子兵立刻扑向赵兰,把她抬起,然后,像打秋千似的,把活人扔进了熊熊燃烧的大火中。赵兰在大火中惊叫、挣扎,渐渐地,凄惨的叫声消失了,舞蹈者变成了一堆黑炭,坍塌在熊熊的大火中!

    空气中充满了令人战栗的焦臭味。

    赵兰撕裂人心的叫声像一把利剑,穿透了陈州城黑茫茫的上空!黑压压的人群里一阵纷乱。老街坊们为赵老六父女的悲惨死亡而哽咽着、哀叹着、祈祷着、诅咒着……

    下一个惩罚的对象是三月鲜,三月鲜的男人杀死了他们的同胞,他们要用三月鲜来祭奠那个日本兵的灵魂。在井下的指挥下,小鬼子把三月鲜绑在一根柱子上。

    这时,陈州城的两大贵族和舒铭与桂楷先来到广场。

    让老街坊们奇怪的是,二人是跟着一个鬼子军官来的。鬼子军官身佩军刀,威严地走在前边。和舒铭和桂楷先则垂首跟在后边。

    细心的人还看出,和舒铭和桂楷先虽然没有被绳捆索绑,却夹在一群鬼子兵中间,一副身不由己的样子。

    老街坊们不解的是,桂家三少和四少都是小鬼子的红人,桂校长怎么也成了小鬼子的俘虏?

    和大善人过去总是一副弥勒佛的样子,见了老街坊们无论卑贱高低,都笑眯眯的,而今却是一脸的疲惫和无奈。

    通过对两位贵族的揣测和研究,聪明的老街坊们立刻识破了桂校长的假象。桂校长的样子是装出来的——桂校长书读得太多了。书读得多,做人的套路也多,没有和大善人实在。从外表很难看出他内心在想什么,要做什么。别看他现在阴沉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他的心里也许正为两个儿子成了小鬼子的红人而得意呢。和大善人就不同了。这个人总是把喜怒哀乐充分地表现在脸上,心里烦闷的时候,你就是唱八台大戏让他高兴他也高兴不起来。反之,他要是心情愉快的时候,你别来扫他的兴,即使天崩地裂、大火上了房他也先放到一边儿去,等老子乐和完了再说!

    和舒铭拒绝当县长,他早料到日本人不会放过他。不同意当县长,没有犯杀头之罪,不过受些皮肉之苦罢了。都老胳膊老腿了,受些皮肉之苦挺挺也就过去了。无论如何,做人的底线不能丢!他是个讲良心的人。无论自己的皮肉受多大罪,人也不能出卖自己的良心!他宁可受惩罚,也不答应为日本人当县长。除了桂楷先父子劝过之外,再没有人向他提及此事。那个叫东田的太君并没有为难他,还安排人给他送吃的送喝的。虽然没有像对待犯人那样对待他,却限制了他的自由。一个人被关着,孤寂充满心头,煎熬折磨着他。外边的情况怎么样了?贾作龙能不能安全地逃出去?大太太的尸体掩埋了没有?如果不是被限制了自由,他会为大太太举行一个隆重的葬礼,邀请人祖庙的住持为她做七天的道场。可是现在,他只能祈祷大太太早日入土为安,灵魂升入天堂。

    东田和桂楷先等人突然出现在那座房子里时,他想,也许对他的惩罚要开始了。然而,事情没有朝着他想象的方向发展,东田的脸上依旧是那种让人难以琢磨的神情,这个年轻的日本军官把自己隐藏得如此深沉,让和舒铭难以理解。相比之下,桂继骐似乎就没有那么含蓄。桂继骐说话的腔调里满满的幸灾乐祸。

    桂继骐告诉他,您不愿与皇军合作的事情太君已经知道。但是,太君有耐心等您,一直等到您答应与皇军合作为止。

    和舒铭告诉桂继骐,把我的话翻给太君,让他不要等了,不然,他会失望的!

    没等桂继骐翻译,东田就道:“和先生,不要把话说得太绝。我相信,我会让您答应的!现在,请您去看一场好戏!”

    来到人祖庙广场,和舒铭才意识到这个在老街坊们心中无比神圣的地方变成了日本人的杀人场。赵老六父女的惨死,使人们陷入一片恐怖之中!他看到三姨太以及和府里的仆人惊慌失措的神情,看到二少爷和月仲稚嫩惊恐的眼睛,看到和记杂货行的掌柜老袁忧郁焦灼的眼神,看到了那些熟悉的老街坊一张张惊恐万状的脸。从那些人的眼睛里,他看出了对罪恶的恐惧和对生存的渴望,他的心如被皮鞭抽打般疼痛!

    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哀号,人群开始骚动。两个日本兵冲进人群,拉出一个留着长发的男人,披散的长发遮住了男人的半边脸,但是,和舒铭还是一眼就认出来,男人是画家路才子。路才子曾经当过桂继骐的启蒙先生,桂继骐出洋留学是他的骄傲和自豪。可是没想到,他引以骄傲和自豪的弟子如今却成了日本鬼子的帮凶,带着小鬼子们回到陈州城来杀害老街坊们。一股怒火激愤在胸,他跳着脚大骂桂继骐这个狗日的良心被狗吃了。直到日本兵把他从人群中拉出来时,他还在大骂:“你们这些鬼子拉我干啥?我骂我的弟子,碍你们什么鸟事?放开我!我要好好教训这个良心被狗吃了的假洋鬼子!桂校长,桂楷……”一声枪响,路才子的脑壳开了花,血水和脑浆从他纷乱的长发中喷溅出来。

    随着那声枪响,和舒铭不由一阵哆嗦。东田看他一眼,不动声色地说:“别紧张,和大善人,好戏才刚刚开始!看这么多的人头一个个开花,我们有的是时间。”

    和舒铭终于明白,日本太君要拿老街坊们的脑袋来要挟他!

    他终于明白,东田请他来看的好戏是一场什么样的戏了!

    东田把他领到一根柱子前。

    柱子上拴着一个女人,就像一只被剥了皮的羔羊。所不同的是,女人披散着纷乱的头发,长发遮盖着她的脸,人却一动不动地蜷缩着,没有声息,犹如一具僵尸。

    借着腾起的火光,他认出了那个女人。他的心碎了!

    看到日本兵对三月鲜失去人性的摧残,他的心愈加疼痛起来。这个女人曾经给过他无尽的快乐和愉悦。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和舒铭尽管和三月鲜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但是二人的关系实际上已经达到和超越了夫妻关系。腰缠万贯的他,没有其他嗜好,唯一的嗜好就是馋女人。五十岁的老男人,和女人做起事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和舒铭认为,享受女人是男人的本能,老祖先造就了男人和女人,就是让男人和女人互相享受的。男人和女人一阴一阳,阴阳交配,才符合人类生存的自然规律。家里的两个太太,大太太不让和舒铭碰她。三姨太倒是愿意,即使和舒铭每日趴在她的长着赘肉的身上不起来,她也不会有反抗。关键的是,和舒铭对她那身赘肉失去了兴趣。没有了兴趣就没有了刺激,没有了刺激就没有了“性福”,和舒铭和三姨太的性生活其实已经走到了枯竭的边缘。自从和三月鲜有了第一次后,和舒铭感觉自己是枯藤开花、老当益壮,只要沾上三月鲜的肉体,浑身的血脉便膨胀起来。三月鲜充满光泽的胴体,在他的怀里滚来滚去,光洁的皮肤如凝脂般地贴在他稍显松垮的皮肉上,使他浑身上下像涂了一层女人用过的蛤蛎油般滑腻而湿润。他为这个女人有着光洁而温润的肌肤而惊异,被那种美丽征服。

    他明白,这个女人之所以遭受如此的蹂躏和摧残,是他连累的。她是日本人逼他就范的一个砝码!

    日本兵的刺刀架在了三月鲜的脖子上,太君一旦令下,刺刀就会闪起一道寒光,“咔嚓”一声砍断女人的头颅。

    东田不动声色地说:“和先生,中国人最喜欢看戏的高潮,这场戏的高潮马上就要上演了。不过,高潮过去,还会有好戏可看。”他伸出手,在广场上划拉一圈。“接下来戏的角色就是这些无辜的人,包括您的三姨太,您的二少爷小和先生,再接下来,就是这些老街坊们!您看,戏是继续演下去呢,还是就此闭幕?”

    东田的话敲打着和舒铭的心,震撼着和舒铭的灵魂!

    那时候,老街坊们向他跪下了。从老街坊们的喉腔中发出一阵阵泣血的求救声:“和大善人,和老爷,救救俺们吧!”

    那时候,他还看到,泪水正从三月鲜紧闭的眼睛里流出来!

    他还看到,二少爷和三姨太已经被小鬼子从人群里拉了出来,东洋刀分别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

    和舒铭的心震颤着,他心中那道坚固的壁垒终于坍塌了!

    他哆嗦着嘴唇,对那个高傲而又矜持的太君说:“放了他们,放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