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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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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克凡走的时候,把留守县府的任务交给了老王和勤杂工小吴,嘱咐二人要看好大院子里的一草一木。县府大院是国民政府的,日本人在这儿待不长,也不能把大院子背走,等国军把日本人打跑后,他还要回来继续当县长。老王和小吴也笃信孔县长迟早会回来,因此,便兢兢业业地守了院子。谁想到孔克凡走的第四天,人头就被悬挂在了城门楼上。初听到这个信儿,二人还不相信,孔县长是国民政府的县长,过去都是他下令砍人家的头,现在竟轮到别人把他的头砍下来示众,这些人胆儿也太大了。二人偷偷地去验证真实性,果然看到一颗颗人头像架上挂的葫芦似的,把城门楼都挂满了。所不同的是,葫芦是光光的,而人头都长着或长或短的头发,长头发耷拉下来,把脸遮盖住了,让人看不出他们的真实面目。老王和小吴捂着半边脸,在那些人头中间瞅啊瞅,终于看到了他们不愿意看到的那颗人头。孔县长活着的时候脖子就长,砍他头的人连脖子也砍了下来,就显得孔县长挂在城门楼上的头比其他的头长了一截。孔县长闭着眼,嘴里的那颗金牙已经不见了,裸露着一个黑乎乎的洞。老王和小吴是从长脖子确认那颗人头是孔县长的。因为除了那个长脖子,孔县长的头和其他人的头一样血肉模糊,紧闭双眼,龇牙咧嘴,再也分辨不清谁是谁。

    老王和小吴不敢多待,怕那些凶煞的日本兵把他们的头也砍掉。他俩心惊胆战地回到县府。毕竟为孔县长鞍前马后地效劳过,看到孔县长死得如此悲惨,不免悲悲切切,二人弄来些纸钱在县府门口烧,对孔县长的亡灵进行祭奠。

    就在那个时候,和舒铭来到县府门口。陪伴和舒铭来的,还有桂继骆等人。看到老王和小吴在县衙门口烧纸,桂继骆上前踢了小吴一脚,骂道:“混账!和县长今儿走马上任,你二人在这儿烧纸迎接,太晦气了!快把烧纸扑灭,买一挂五万头的鞭炮来去去晦气,庆祝新县长上任!”

    老王和小吴一听说来了新县长,抬起模糊的泪眼看了看,见人群簇拥着一个人。这人上穿黑色带暗花的缎面马甲,里边是灰色的杭绸长衫,脚下是一双黑面千层底布鞋,白线袜在长衫下摆与黑布鞋之间露出一线白,格外打人眼。老王和小吴都认得和舒铭。往日,和会长到县府拜访孔县长,都是老王给传信儿。孔县长对和会长格外尊重。和会长对下人也格外关照,常常从大衫里掏出几枚铜钱,赏给他们打酒喝。难道新上任的县长是和会长?二人仔细一看,跟和会长一齐来的,除了桂继骆,还有几个日本兵。日本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一个个凶神恶煞一般。和会长面无表情地站在这些人前边,不像新县长上任,倒像是被日本兵押着即将上刑场的囚犯。二人不明白,怎么新县长上任被小鬼子押着来呢?咳,别管那么多了,既然是和会长来当县长,于他们总是不吃亏的。老王急忙去扑灭还在燃烧的纸钱。

    “等一等!”和舒铭止住老王,从小吴手里拿来还没有烧掉的黄表纸,蹲下身子,把纸放在火堆里引燃。黄表纸在明火上冒起一股烟,很快燃烧起来,火光闪烁,纸灰如黑色的蝴蝶飞起,在半空中翩翩起舞。和舒铭嘴唇翕动,念叨着什么。他的声音很低,只有老王和小吴听到了他的话,他是为孔县长和那些在灾难中的死亡者祈祷。

    老王和小吴不禁潸然泪下。

    和舒铭安葬了大太太,本来要养息一段时间,而日本人几百名官兵的吃喝用度,还有一百多匹大洋马的草料,都等着他去筹措。为日本人做事,和舒铭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且不说日本人做了那么多坏事,杀了那么多无辜的老街坊,仅就大太太的冤死,和舒铭就把日本兵恨到了骨子里。特别是那个叫井下的日本军官,野蛮得很,动不动就“死了死了”的,简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东田是个城府极深的人,面上装出一副友好和善的样子,做起事来却不露声色,设好圈套,软硬兼施地逼人就范。和舒铭之所以被迫当了县长,还不是因为被东田抓到了软肋?如果井下把东洋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他,他还未必会答应。

    在东田的再三催促下,和舒铭不得不上任。

    面临的第一个难题,要筹集五百担口粮、一百车草料。日本宪兵司令部要对陈州城北黑河一带进行大扫荡。“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日本兵的肚皮也是肉做的,日本的马也需要草料喂养,只有准备够充足的粮草,日本兵才能和抗日游击队打仗。要完成日本宪兵司令部所要的粮草,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为了抵抗日本军队攻打陈州城,贾作龙唱了一出鸿门宴,在老财们身上搜刮一遍。贾作龙打的是抗日救国的旗号,谁不出血就被视为不爱国,加上吴锡箔的亲兵用枪杆子逼着,连那些平时像铁毛老公鸡一样吝啬的老财也不得不被拔掉一把毛。现在再去向老财们派粮草,恐怕比在他们身上割疔还要难!老财们难,穷百姓更难。洪水把满地的庄稼淹死了,颗粒不收,佃户们饿得到陕西逃荒要饭去了。到穷人家里筹粮草,比芝麻秆榨油都难!

    和舒铭为五百担口粮和一百车草料犯了难!宪兵队像催命鬼,天天催逼着他。他为此愁眉不展,茶饭不思。

    那一日,和舒铭从县府回来,路过和记杂货店门口,看到门前一位穿着灰布长衫、长相十分周正的年轻人正在热情地招揽顾客,他竟一时没有想起此人是谁。自己的店铺添了新掌柜却不认得,情理上是不通的,他便走了过去。

    那人一见,没等和舒铭开口,便道:“和大爷,您老人家难得到铺子来,快请里边坐!”

    尽管年轻人极力模仿着陈州城人说话的腔调,但是,老陈州城人一听,还是从他的鼻音中听出了与老街坊们的区别。他这么一开口,让和舒铭突然记起,这人其实是认得的。这人姓袁,叫袁……景明,是大少爷介绍过来的掌柜。和舒铭心里怨怪自己:真是老糊涂了,人家都给你当了这么多日的掌柜,竟把人家给忘了!

    老袁把和舒铭让进屋内,用鸡毛掸子在凳子上轻轻拂了一下,说:“和大爷,您稍候,我把账簿拿出来,向您……”

    和舒铭一听,忙摆手道:“别别!俺不是来盘账的。从县府出来,路过这儿,随便看看。”

    老袁“哦”了一声,垂手站在和舒铭面前,不动声色地盯着对方观察。

    和舒铭在杂货铺里浏览一遍,见货架上的商品摆设有条有理,琳琅满目而不杂乱,十分满意。老袁没来的时候,二少爷管理着杂货铺,满屋里邋遢得找不到下脚的空地儿,东西扔得到处都是,商品摆放得杂乱无章。看着眼前的一切,他夸了几声好,又问道:“二少爷呢?”

    自从老袁来了之后,和月仲把杂货铺的生意一股脑儿推给老袁打理,自己整日和朋友们吃喝玩乐,逍遥快活。这事只瞒了和舒铭。老袁不是个搬弄是非的人,因此,便搪塞和舒铭,说二少爷刚出去一会儿,要办点事儿。和舒铭也没有深究,随口骂了一句,这小兔崽子,他倒是得了清闲!

    老袁看到和舒铭面上虽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眉宇间却凝着愁云,便试探着问:“和大爷,自古道,‘一人当官,鸡犬升天’,人家当了官,做梦还在笑呢,您老人家当了县长,好像还不开心?”

    和舒铭道:“人家当官是图发财,俺和舒铭当了县长是给祖宗脸上抹黑,是给老娘挣骂名,你说俺能高兴起来吗?”

    老袁为和舒铭倒了一杯水,道:“依俺看,您老人家也不必自责过谦。您的功德,老街坊们都看到了!这县长呢,不是您抢着要干的,也不是花钱捐来的,是日本人逼着您干的。您不干这个县长,不知道有多少颗人头落地!不知道有多少户人家要贴白对联呢!从这点说,您老人家就摊上了一个‘仁义’!在陈州城,谁不知道您老人家向以和善慈悲为怀?再加上这个‘仁义’,怎么能说是给祖上抹黑呢?老街坊们都记着您老人家的好呢!”

    老袁这番话,把和舒铭说得咽喉哽咽,鼻头发酸,眼眶似有热泪涌出。他掏出手帕,擦拭一下眼角,才说:“老袁啊,老街坊们能这么看,俺和舒铭就是挨骂也值得了!日本人的差事不好干啊。人家当官,是为了发财,是为了光宗耀祖。可是,俺这个县长,要让日本人高兴满意,就要糟蹋老街坊们;要让老街坊们不受冤屈,就要得罪日本人。”接着,把自己面临的困境向老袁诉说了。

    老袁听了,挠着头皮说:“的确是很麻烦的事。宪兵队要粮草,您不筹集他们不答应,说不定他们还要借此去祸害老街坊们。可是,老街坊们十有八九锅底门儿都断了炊烟,向老街坊们筹集粮草的确困难。这难题该咋办呢?”想了一会儿,突然一拍脑瓜,道,“和大爷,日本人没来的时候,贾书记和孔县长为国军筹集粮草,不是搞了个‘鸿门宴’嘛,您老人家何不仿照他们的样子做一做呢!”

    和舒铭犯愁地说:“这个办法也不是没想过。只是今非昔比,那时候打的旗号是抗日救国,这一次却是为日本人筹集粮草,是卖国。你说,俺咋向老街坊们张这个口?”

    老袁道:“筹集不到粮草,也不是您一个人的责任。桂公馆里的四少爷,当了皇协军司令,桂家三少爷是日本人的翻译官,桂家傍上了日本人,应该为日本人做事。桂校长在日本人面前极力推荐您,现在遇上了这样的大事,您该去找他一块儿承当。他若是推辞不管,您再到日本人那里去将他一军,让日本人出面找他。他若再推托,日本人也不会答应的!”

    老袁一番话,让和舒铭豁然开朗,这么个道理,自己咋就没想到呢!他不由对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刮目相看。他心想,只要拉着桂楷先一起做这件事,责任先就从自己身上卸了一半。桂继骆刚当司令,正在兴头上,哪个老财不肯出血,就交给他。桂继骆拿枪一吓唬,那些老财还有不怕死的?这样一弄,得罪老街坊们的,不是他和舒铭,倒是桂家了。想到这儿,他心里便有了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意。然而,他转念一想,那种快意瞬间消失,叹了一声道:“办法虽好,可是,摊上这大灾之年,家家户户粮囤里都见了底,即使那些老财答应捐粮,又怎能筹集到五百担呢?”

    老袁听了,笑道:“和大爷,别为这个犯愁。今年大灾,只是在豫东平原一带,河北山东安徽那边并没受灾。我前段时间去商丘为咱家的铺子盘货,看到从外地滚过来的粮食,把粮行都爆满了。老财家粮囤里没粮食,银圆总是不缺的。只要募捐到银圆,还愁买不到粮草?”

    和舒铭不由大喜,看起来真的不能小觑了这个袁掌柜,这人头脑灵活,考虑问题如此精细,和家的生意有此人帮衬,可谓如虎添翼。袁掌柜出的主意若能实现,既在日本人那里交了差,又把桂楷先涮了一回。以往总是被桂楷先牵着鼻子走,这一次也牵一牵桂楷先那老狐狸的鼻子。想到这儿,他不由暗自得意,便说:“袁掌柜这主意好。俺这就去找桂楷先。”

    “和大爷请留步,晚辈还有话说。”老袁拦着和舒铭,低声道:“与其先去找桂楷先,不如先去见东田,把计划说与他。这里边有三利,一是日本人急需粮草,您能谋划此策,说明您在用心为他们做事;二是让日本人了解到,在陈州城确实已经筹不到粮草,暂时筹不到粮草他们就不能怪罪到您身上;三是让日本人下令督促桂家出面协助您筹措购买粮草的款子,桂家不敢违逆日本人,桂楷先不敢不赴这鸿门宴。只要他桂楷先带头捐了银圆,那些老财哪个还敢装糊涂?还有,去商丘运粮草的时候,一定要让桂四少带着他的皇协军士兵去做押运保镖。”

    和舒铭不解地道:“袁掌柜,这是何意?”

    老袁不动声色地道:“和大爷,到时候,您自会明白。”

    59

    按照老袁的主意,和舒铭筹集到银圆后,便向东田和井下报告须到商丘购买粮草,担心粮草车在路上遇到共军游击队的埋伏,所以须派一支精干人马押送。东田听和舒铭考虑得如此周全,便夸奖和舒铭是皇军忠实的盟友、“良心大大的好”。按照和舒铭的建议,下令让皇协军司令桂继骆带人押运粮草车。

    东田点名要桂继骆押运粮草,让他受宠若惊。太君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是对他的器重和信任。桂四少急于在日本太君面前表现自己,便猴急地向东田保证:“太君大大的放心!有本司令做粮草押运官,保证粮草万无一失,安全运回陈州城!本司令拿脑袋担保!”桂四少年少气壮,不知深浅,才说如此大话。

    和舒铭不以为然,哼!真是不知深浅的王八蛋!你这颗脑袋真要搬家的时候,不定把你吓成啥样子呢!心中冷笑,他嘴上却赞许怂恿道:“四少青年英雄,桂校长教子有方!和某十分钦佩,钦佩!桂司令既然乐于担当此任,烦请连同购置粮草一起代劳。一是和某身有小恙,不宜前往;二是少去一人,又减少一笔开支,还能为皇军多购置一些粮草。”购置粮草应是和舒铭分内职责,而和舒铭之所以寻找理由不去,用的是金蝉脱壳之计。粮草若能安全运抵陈州城,他算交掉了差事。万一出了差错,也是桂继骆的责任,与他和舒铭没有干系!

    桂继骆哪里能看透和舒铭一箭双雕的计谋?他非但没有推却,反而把和舒铭的托付看成是对自己的信任。他心中暗想,日本人一来,连和舒铭也对他另眼相看了。过去,老家伙总是小瞧他,所以,才拒绝把三小姐嫁给他。和舒铭态度的转变,让他看到了与三小姐成婚的希望,他便乐滋滋地接了任务,并再三请和大爷放心,有他桂四少押运,一定保证粮草安全运回。在他眼里,此时站在面前的不是县长和舒铭,而是他未来的老岳丈。在老岳丈面前,他摆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只管拣那溜须拍马的顺耳话讲。

    和舒铭矜持地笑着,内心却有着复杂的思考。当时老袁建议他向太君要求让桂继骆押运粮草时,他还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现在才意识到这是把责任推给了桂家。他想到与桂楷先多次的较量中,都是老狐狸哄自己朝火坑里跳,他还对对方感恩戴德,直到自己被烧得焦头烂额,才发现中了人家的套,到头来又怨不得人家。就如这次购置粮草,如果粮草在路途出了差错,待太君拿桂继骆的脑袋说事的时候,也怨不得他和舒铭!

    临出发的时候,却节外生枝。

    和舒铭积极主动地为日本人筹集粮草款让桂楷先感到意外。和舒铭是想不出借日本人的名义筹集银圆这么个主意的,一定有高人在背后指点他。

    更让桂楷先想不到的是,和舒铭竟然先拿他开涮。和舒铭筹集粮草款第一个请的人是他桂楷先。如果是和舒铭请他,他可以寻找一百个理由拒绝。可是,和舒铭非但没有亲自登门来请他,而且也没有派他手下的任何人来桂公馆下帖子,把桂楷先请到“鸿门宴”的是从邮局寄来的一张请柬。那张请柬的落款也不是和舒铭,而是东田。有了这张东田亲笔签名的请柬,桂楷先连半个推辞的理由也找不到。他提前一个时辰赶到了聚仙楼。

    他的提前赴约,从某种程度上帮助和舒铭完成了邀请客人的任务——陈州城那些豪绅在接到与桂楷先同样的请柬之后,还持观望和犹豫的态度,看到桂楷先穿戴整齐道貌岸然地踏着青石板的街巷向聚仙楼走,哪个还敢装聋作哑?豪绅们一个个矜持地走出家门,心照不宣地走进聚仙楼。

    走进聚仙楼的大门时,虽然身后没有荷枪实弹的士兵,却比半年前被吴锡箔的亲兵押解着走进来的时候还要忐忑不安!桂楷先进了聚仙楼,方知这场局原来是和舒铭设置的,整个场面连东田的影子也没看到。桂楷先想退场,已经身不由己。东田太君虽然没有亲自到场,却派来一个小队的士兵维持秩序。走进聚仙楼的人,想退出去,就没那么容易了,除非你已经在认捐书上签上了认捐的银圆数额。桂楷先不得不在认捐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和认捐的数字。他一带头,豪绅们也纷纷效仿,签上了各自的名字和认捐的数目。

    直到那个时候,桂楷先才明白是和舒铭编了一个套,把他套进来了。而留给老街坊们的印象,是桂楷先积极地参与组织了这场“募捐”活动,是他带头为日本人捐的银圆。一直矜持地站在一旁静观事态发展的和舒铭,只不过是个旁观者,脸上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事后仔细地琢磨回味,桂楷先总有一种上当受骗感。为日本人筹集粮草款本来是县长的事情,筹集不到粮草款,日本人只能迁怒于和舒铭,与他桂楷先有何干系?而自己竟然带头捐款!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玩鹰的被老鹰叼了眼!

    刚带头捐了银圆,四少又上赶着巴结和舒铭,替人家代劳去购置粮草,充当保镖押运,殊不知这正是和舒铭求之不得的。这个混账小子,还惦记着人家的三小姐呢!傻瓜一个!脑子进水了吧?别说和家的三小姐早已经无影无踪,即使现在就在和府,和舒铭也不会把她嫁给你!你以为你去替他“代劳”就能成为和府的女婿?啊呸!做梦去吧!和舒铭是拿咱桂家当枪使,是拿你当猴耍!你爹我读了一肚子书这一次也被这个土包子耍了,你还上赶着去替他“代劳”,不是把凶险和责任都替他包揽了?不行!这责任咱桂家不能承担,让他和舒铭自个儿去担!他是县长,就应该他承担!

    桂楷先从桂公馆急匆匆赶来,拦在马车前头,大骂桂四少是个只长皮肉不长脑子的家伙,购置粮草是县府的职责,你逞的哪门子能耐?万一有个差错,你脱得了罪责?日本人那里你如何交差?你还拿脑袋担保?啊呸!你那个脑袋就是个破尿壶,怎能担当起这么大的责任?可怜桂楷先一介斯文人,大庭广众之下,竟然说出如此粗俗不堪入耳的话来,也算让老街坊们长了见识。

    桂四少之所以拍胸脯担当购置押运粮草的重任,一是为巴结日本人,二是奉迎和舒铭,为能成为和府的女婿打下基础,没想到还会有个责任问题。仔细想想也的确如此。从陈州城到商丘,隔着黑河,现如今又多了一条新黄河,路途艰辛自不必说,关键是路上处处凶险。土匪杆子在这条道上神出鬼没,而现在的游击队,专打鬼子和汉奸。若万一碰上游击队,他这颗脑袋哪里还会留给太君砍?被亲老子这么一顿臭骂,四少竟然被骂开了窍,惊出一身冷汗来。还是老爷子看得透彻,把个中的凶险预料透了。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呢?怪不得和舒铭那么高抬自己,却原来是让自己替他顶缸!事情到了这一步,连日本人那里也立了军令状,怎样才能退一步呢?到了这个时候,去与不去都是两难的选择。

    正自为难,桂继骐匆匆赶来了,身后还有十多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士兵。桂继骐得知四少要到商丘购运粮草,深知四少此去凶多吉少,便到东田和井下那里晓知利害,说服二人另派一小队日本士兵协助四少去购运粮草。

    有了日本兵的协助,既壮了桂继骆的胆量,又减轻了责任,桂楷先再不好阻拦,只得嘱咐四少“凡事要多长个心眼,谨慎行事,不可麻痹大意、被别人当枪使”,等等。

    桂继骆把老爷子的话当了耳旁风,运粮车队有日本士兵护卫,哪个还敢来打劫?那些土匪杆子敢拿鸡蛋碰石头?就是游击队,也是不怕的。游击队没有真家伙(武器),皇协军几十个弟兄扛的都是德国造的枪支,加上十多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还怕那些耍大刀片子的不成?能砍几颗游击队员的人头回来,还能得到太君的奖赏呢。老爷子真是杞人忧天。待本少爷把粮草安全运回陈州城,到太君那里领了奖赏,他就不会把自己当小孩子一般看待了。

    60

    一路上耀武扬威,顺风顺水到达商丘。寻找一家粮行购买了粮食,又到草市购了鲜草料,打包装车,看天色已晚,也不紧着赶路,应了弟兄们的要求,找大车店住下,随便寻了妓院让弟兄们销魂一晚。第二日凌晨,便起早往回赶。回去与来时自然不同,桂继骆不敢麻痹大意,几十辆粮草车逶逶迤迤延续一里地长,看见头看不见尾,一路烟尘滚滚。桂继骆骑在马上,前后照应着,一会儿催促后边的车夫加紧点速度,别掉了队,一会儿又扬鞭策马跑到车队的前头,督促打头阵的车夫。日本兵一个个趾高气扬,说是让他们协助皇协军押运粮草,可他们又哪里把这些人看在眼里?去时坐在车上睡大觉,回来时车上装满粮草,就爬到粮包上,把车子压得“吱吱呀呀”不堪重负。车夫们累得汗流浃背,却敢怒不敢言。桂继骆对日本兵也不敢冒犯,只在心里埋怨三少这哪里是为他争取来一份援军,分明是添了一群累赘。

    第一日,粮草车队走了五十余里路,天已经暗下来。由于年久失修,路面大坑小凹,粮草车颠簸厉害,车夫们看不清路面,一连翻了几辆车,只得在路边店歇息。这样走走停停行了两日,距黑河已经不远。黑河一带是土匪出没的地方,陈州城至商丘来往的客商,最怕在黑河一带摸黑路。如果夜晚经过,十有八九会遭遇土匪袭击。货物抢劫一空,人被捆绑得如五月端午的粽子,扔到黑河里去。当地有民谣说的就是黑河一带的凶险:

    黑河宽,黑河长

    黑河岸边住阎王

    南北客商过黑河

    人财两空魂断肠!

    桂继骆嘴上说不怕土匪杆子,其实心里是怯的。那日催促着车夫抓紧赶路,计划在天黑前过黑河,再寻客店歇脚。可是,眼看日头落下树梢,也没能过得河去。傍晚的时候,车队才赶到黑河北岸。

    黑河上架着一座红石桥,由于年久失修,桥石栏杆早已破损不堪,桥面凹凸不平,桥两侧河岸上杂木丛生,十分荒凉。

    只要过了红石桥,就到了黑河南岸,距陈州城虽然还有四十多里路程,过了河才觉得到了家,有了安全感。想到马上就要把粮草运到陈州城,顺顺当当地完成了任务,在日本太君那里,立了一份大功,桂四少内心滋长着一种得意之情。

    正得意之间,忽听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响器声。桂继骆抬眼看去,只见红石桥南面,一队人马影影绰绰逶迤而来,随着队伍越来越近,响器声也越来越响亮高亢。待到人群又近了些,方看出是一支迎亲的礼仪队伍。唢呐、笙、锣鼓等组成的响器班子在前边开道,随后是一顶八人抬的花轿,再后边是一群抬嫁妆的汉子。天这么晚了,谁家的媳妇还不该娶到家?原来豫东大平原上有个规矩,凡过门女(已经结过一次婚的女子)再嫁,不能在上午迎娶,只能在天落黑前出嫁。

    须臾之间,迎亲的队伍已经来到红石桥,正与运粮草的车队照面。

    桂继骆骑在马上,把盒子枪举起朝天放了一枪,响器声戛然而止。桂继骆见镇唬住了那班人,心想,果然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先就放了心。大声道:“快把路让开!本司令奉命为皇军押运粮草,哪个敢挡了道,格杀……勿论!”这后边的“格杀勿论”是从日本太君那里学来的,心里想着,有了一个杀字,这群泥腿子还不乖乖地把路给让出来!

    迎亲的队伍中走出一个汉子,上穿白色汗衫,下穿黑裤子,举起右手把头上扎着的羊肚子手巾扯下来,向桂继骆扬了扬,道:“长官,一条大道两边走!您奉命为皇军运送粮草,俺为张大庙的张司令娶亲,咱们各走各的路,谁也不碍谁的事,哪个就挡了谁的道?”

    桂继骆一听是张大庙的“张司令娶亲”,那警惕松下了一半。原来是张表叔又要纳妾,这样的好事桂家本来应该到张家门上贺礼凑个热闹,没想到在这半道上碰上了,还不先闹一闹!可是,转念一想,张司令和父亲是姑表弟兄,张家办喜事,应该给桂公馆下请帖的,怎么就没听说有这档子事?他心里疑惑,便问那汉子:“你说的张司令可是张大庙的张存储?”

    汉子道:“陈州城西北有几个张司令?可不就是他!”

    桂继骆道:“俺桂家和张表叔是老亲,这样的大事他为何没给桂公馆下帖子?”

    汉子道:“张司令纳的小妾是过门女,桂公馆里的桂校长是个讲究礼教的学问人,张司令怕桂校长耻笑他,怎好意思下请帖?再说,日本人占据着陈州城,张司令和日本人势不两立,还敢派人去陈州城自投罗网?”

    自从日本人占据了陈州城后,张家和桂家基本断绝了来往,桂家投靠了日本人,张家既不和共产党联合抗日,又不亲近日本人,独居张大庙一隅。汉子说的是实情,尽管眼下桂张两家少了来往,可亲情还在,如果他执意和张家的迎亲队伍过不去,算把张表叔给得罪了。这群人一个个手无寸铁,皇协军几十个弟兄几十杆枪,还有十多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还能怕了他们?不如给他们留个方便,也是看在张表叔大喜的面子上。这样想着,他便说:“既然如此,咱们就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对了,拜托老兄,回去替本司令向张表叔道个喜,就说改日陈州城的桂四少去张大宅子讨杯喜酒喝!”

    那汉子一听,忙道:“原来是桂公馆里的四少爷啊?久闻大名!在下一定把话传给张司令!”

    皇协军的弟兄们一看桂司令和迎亲的人续上了亲戚,便也放松了警惕,立时,一个个凑上来,把响器班子围起来,起哄道:“吹大笛的来一个!吹大笛的来一个!”

    豫东大平原的风俗,迎亲的响器班子凡遇村过店,都要被人拦下来吹奏一曲热闹热闹。响器班子的演奏者们,对这样的拦截表示出格外的兴奋,总要拿出绝活博取听众们的叫好声和鼓掌声。吹大笛的是位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看到皇协军士兵和车把式一个个围拢过来,便鼓起腮帮子卖劲地吹起来。小伙子吹的是《哈哈腔》,欢快悦耳的曲调从唢呐里流泻岀来,如一群调皮的小鸟在半空中盘旋、嬉戏。两位捧笙者,年龄看上去稍微大一些,三人配合默契,相得益彰,一曲演奏如行云流水,又不失诙谐和风趣。日本兵早已经累得腰酸背疼,他们听不懂吹的是什么,但巴不得坐下来歇息喘口气儿。

    桂继骆看到弟兄们和车把式们个个喘着大气,乐呵呵地听着响器,心想,人不过自己吓唬自己,哪有那么大胆的土匪敢来打劫粮草车?即便是游击队也不敢贸然来犯的!看到先前和他搭话的汉子,正朝他观望,便向他走去。

    汉子见桂继骆向他走来,似乎有些害怕,慌慌张张地朝路沟里走去。

    桂继骆看那汉子有些异样,咋呼道:“干什么去?站着!不站着老子开枪了!”

    汉子敏捷的身影消失在路沟里。

    桂继骆赶到路沟边,见汉子正解开裤腰,哗哗地小便,遂骂道:“原来是急着尿尿,本司令还以为你要干坏事呢!”说着,也走下路沟,把枪挎在肩上,解开裤子,一边小便,一边问:“你小子,本司令给你说话呢!”

    汉子道:“长官,小的看见当官的就憋得慌。刚才和你说那阵子话,早憋得要尿裤裆了。”

    桂继骆笑道:“原来是个憨子。跟本司令去打仗吧,一仗下来,就不怕当官的了。”

    汉子道:“长官,俺可不敢去打仗。看见枪俺吓得尿尿,去打仗还不吓得屙到裤裆里!”

    桂继骆道:“看你长得五大三粗的,却原来是个胆……”

    这边“胆小鬼”三字还没说完,只见那汉子一个老鹰叼小鸡的动作向他扑来,桂继骆情知大事不好,顾不得把一泡尿尿完,提了裤子就逃。可是,他哪里还逃得掉?汉子抬起一脚,照他裆部踢去。这一脚稳准狠,直中桂继骆裆下,疼得他“哎呀哎呀”大叫,忙不迭地去护自己的下身。汉子迅疾从他肩上夺过枪,一拉枪栓对准了他的脑瓜,吓得他不知是保护脑袋还是保护下身。

    沟外跳进来一个人。那人一下子把桂继骆按倒在地,和先前的那汉子一起,手脚麻利地把他捆得像个粽子,又取下他的帽子揉巴揉巴堵了他的嘴。汉子用枪点着桂继骆的太阳穴,说:“桂司令,你可听仔细了!今儿俺弟兄们是冲小鬼子来的!你要活命,就老老实实待在这儿!如果不老实,明年的今儿就是你的忌日!”

    桂继骆身子被捆着,嘴里被堵着,想动也动弹不了。听了这话,他点头如捣蒜,哪里还敢乱说乱动?别看桂继骆一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样子,其实,也是外强中干经不得吓唬的软蛋。被人家轻而易举地缴了枪,保自己的小命比什么都重要,其他的全顾不得了。何况,这汉子说不杀中国人,是冲着小鬼子来的。既然不杀他他就老老实实地待着瞧热闹吧。

    汉子正是抗日游击大队的副司令孙铁柱。

    游击队接到陈州城地下党组织的情报,得知日伪县府筹集了粮草款到商丘购置粮草,连负责押运粮草车的兵力都介绍得清清楚楚。赵星和鲁季凡、孙铁柱等人商议后,决定在红石桥一带伏击敌人的粮草车。小鬼子在陈州城烧杀奸淫无恶不作。赵星得知父亲和二姐被日本人残忍杀害后,悲痛欲绝。游击队员们摩拳擦掌,要杀进陈州城,为亲人们报仇。游击队势单力薄,攻打陈州城是以卵击石,如果感情用事,正上了敌人的当,会让这支新组建的抗日队伍遭受重大挫伤。赵星把一腔仇恨压在心底,把想莽撞攻打陈州城的游击队员拦下了。

    这场伏击战意义重大,是小鬼子占领陈州城之后两军第一次正面交火,要借此狠狠打击敌人的嚣张气焰,为死难的老街坊们报仇。红石桥是陈州城通往商丘的必经之路。为确保伏击战成功,赵星他们商量了几套方案。考虑到运粮草的车队拉的线路长,若集中消灭敌人,须把车辆和人集中在红石桥附近。游击队在红石桥一带设下埋伏,形成布袋口,让敌人钻进布袋内集中歼灭。靠枪械交战不是游击队的强项,没有把握打胜,因此,只能智取,不可强攻。为不伤及运粮草的车夫,筛选二十多位练过场子(武术)的游击队员,由孙铁柱带着,装扮成接亲的轿夫和抬嫁妆的脚夫,近距离接触敌人,俟敌人麻痹大意之际,施展功夫降伏敌人。孙铁柱从小就学得几手拳脚,赤手空拳和人家搏斗,个人难以靠身。那些游击队员也个个身怀绝技。

    孙铁柱叮嘱年轻后生看好桂继骆,自己一个箭步跃出路沟,抬眼看去,见响器正吹到高潮之处,皇协军士兵围着响器班子拍手叫好,小鬼子虽然听不懂吹的啥,但是受到感染,一个个手舞足蹈。游击队员悄悄地包抄了敌人,单等孙铁柱发出行动指令。孙铁柱见时机成熟,把右手拇指和食指放在口中,吹出一声口哨。立时,游击队员们分别扑向自己瞄好的目标,一阵拳脚相加,皇协军士兵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已经被撂倒在地。正在狂笑的小鬼子呆愣之余,哇哇叫着向游击队战士扑来。

    立时,现场一片混乱!

    那些看热闹的车夫见打起来了,生怕刀枪不长眼儿飞到自己头上,撒丫子作鸟兽散。

    黑河中的芦苇荡中,箭一般飞出十几艘小船,每条船上都载满了游击队员。船靠了岸,赵星一声令下,增援的游击队员们呐喊着冲上岸,朝红石桥奔来。

    皇协军士兵本来就没有多大战斗力,见先前这群如绵羊般老实温顺的人一瞬间变成凶神恶煞,吓得张皇失措,又不见了桂司令,更是魂断七分,再加上游击队高声吆喝“只杀小鬼子,不杀中国人”,哪个还敢反抗,一个个缴械投降,被游击队员捆了,扔到路沟里瞧热闹去了。

    小鬼子拼尽全力要与游击队拉开距离,发挥枪支作用,游击队员们却不肯撒手,两只臂膀像钳子般箍着小鬼子的胳膊和身子,把小鬼子箍得骨酥肉麻,疼得龇牙咧嘴。虽然被游击队员们紧紧困着,却是不甘认输,一个个使出浑身力气挣脱游击队员的束缚,挥舞着刺刀,乱砍乱刺,做垂死挣扎。毕竟游击队人多占着优势,不到一个时辰,十多个小鬼子全被歼灭。

    东田和井下得到消息,带着大队人马赶来救援的时候,游击队早已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