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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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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耻辱像一条毒蛇吞噬着和月贞的心。

    和舒铭当了伪县长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抗日游击大队。尽管大多数战友不知道和舒铭与和月贞是父女关系,但听到游击队员们嘲笑和指责和大善人怕死当了汉奸县长,她就痛苦。她怀疑那些指责父亲的人了解她的真实身份,才故意在她面前诅咒她的父亲。

    从延安学习回到省城后,组织上把她留到省委做秘书工作,可是,她再三向组织请求,把自己分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分到抗日前线去。她一连给党组织写了十封请求信,组织上才答应了她。在具体选择去哪里时,她毫不犹豫地要求回陈州城。她的理由是,她对陈州城熟悉,便于开展工作。其实,她迫切要求回陈州城的目的是想和赵星在一起。组织上答应了她的要求,任命她为陈州城抗日游击大队副政委。与和月贞谈话的是省委领导禾田。禾田告诉她,把她留在省委,是出于对她的关心和爱护。既然不怕艰苦,那就去吧,希望她能经得住任何考验!离开省城的那天,禾田亲自送她。禾田一改过去严肃的神情,显得格外慈爱和温和,竟婆婆妈妈再三叮嘱她注意安全,照料好自己,要学会保护自己。相同的话说了许多遍,和月贞都能背下来了。让和月贞更为感动的是,从禾田的目光里,她感受到了一种父亲般的关切。

    游击队的生活的确十分艰苦。作为一个女人,和月贞承受着比男人更多的磨难和难以启齿的羞耻。但是,和月贞对自己的选择无怨无悔,只要能和赵星在一起,她甘愿吃苦。在艰苦的环境中,这个富贵出身的小姐,发生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她不再是那个浑身散发着胭脂香的大家闺秀,不再是那个闻到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汗臭味就掩鼻落荒而逃的娇贵女生,她说起话来一改过去那种轻声慢语,变得果断干脆,做起事来一改过去那种优柔寡断畏首畏尾,变得风风火火敢承敢当。行军转移的时候,她和男同志一样背负重担星夜兼程,驻扎休息的时候,她和男同志一样住草棚滚地铺。她已经好多天没有洗澡了,连她都能闻到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汗酸味。她浑身发痒,似乎有许多只小虫子在身上爬动。她把手伸进衣服里边,企图去抓那些蠢蠢欲动的小动物,可是,没能抓到,留在她手里的是一团团带着皮屑的泥疙瘩蛋儿。她渴望能有一个冒着蒸汽盛满热水的大木桶。小的时候,每隔两天奶娘都要把她脱得光光的,放在一个盛满了温水的大木桶里洗澡。温热的水沁润着她白嫩细腻的皮肤,奶娘柔软的手在她的肌肤上轻轻地摩挲着,真是舒服极了!她在水中调皮地扭动着小小的身子,就像一条美人鱼在小溪里游动,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奶娘的衣服。奶娘哈哈笑着把她从木桶里抱出来,裹在一条柔软而又厚实的毛毯子里……儿时的记忆唤起了她对水的渴望,她越发感到全身都痒。她渴望能像儿时那样,蹲到盛着温水的大木盆里赖着不出来。然而,她知道自己的这种渴望是非常奢侈的,也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从省城回来,她只洗过一次澡。那次洗澡是在孙铁柱家,把孙铁柱赶出屋去,和少时的好伙伴小竹子独处一室。睡觉之前,小竹子像在和府一样,为她烧了一大锅洗澡水。孙家的澡盆虽然没有和府的木桶大,也没有那么讲究,但是,和月贞已经十分满足了。那是她到抗日游击大队之后洗的第一次澡。

    在和月贞的印象中,父亲是个乐善好施的老好人。老街坊们都称他和大善人,小时候,她还不明白这是老街坊们对父亲的赞扬和褒奖,直到上了学,她才知道父亲用他与人为善的行为赢得了老街坊们的尊重和信赖。尽管三姨太把她当成了亲生的一样对待,但是,骨子里的隔膜让她和三姨太总是保持着一种距离。特别是她稍微懂事的时候,和府里那些老用人常常在背后提及二太太。谈及二太太温柔的脾性和对下人的体贴,不免要叹息几声。她从一个老用人口里得知,那个被称为二太太的女人才是自己亲生的母亲。听到这个消息时,她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悲伤,只能感叹命运的无常。父亲给予她的疼爱和关心,让她感受到了父爱的温暖,让她感受到了这个世界其实没有母爱同样可以愉快而幸福地生活。以至于在她决定投奔革命的时候,她最难割舍的是父亲。离开陈州城后,能让她惦念的也是父亲。她常常自责,她的背叛和出走受到打击最大的也许是父亲。她曾经在心里为自己的不告而别而内疚,也曾经暗暗发誓,等到抗日胜利的时候,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陈州城,跪在父亲面前,为自己的不告而别向父亲请罪!

    然而,父亲竟然做了汉奸!

    “汉奸”二字,像一颗子弹击中了她!多么善良和慈祥的父亲,为什么要投靠日本人?为什么要背叛自己的民族和良心?为什么要做对不起祖宗的事?显然,父亲和她,已经成为两个阵营的人。也就是说,父女关系已经成了敌我关系!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战争和侵略,可恶的战争和侵略啊,扭曲了人们的灵魂,让那些贪生怕死的人变成了奴颜婢膝的汉奸。父亲汉奸县长的称谓,对她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当别人议论和舒铭或者大骂狗汉奸时,那一份羞辱和难堪常常让她无地自容!

    也许爱人之间是有心灵感应的。和月贞身上发生的微妙变化,赵星很快就感觉到了。其实,赵星在听说自己的父亲和二姐被日本人杀害的同时,就得知和舒铭当了伪县长。为了不让心爱的人受到刺激,他一直瞒着和月贞。可是,和舒铭当县长的事情被日本人当成“中日亲善”的典范而大肆宣扬,又怎能封锁得了信息?所幸,和月贞在游击队的化名叫羽化,大多数人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如果游击队员们知道了真相,他们会用什么样的目光来看他们的女副政委?怀疑?猜忌?鄙视?仇恨?……女副政委会被那些歧视和仇恨的目光杀死的!

    赵星知道,这是让和月贞痛苦的原因。

    赵星决定与和月贞深入谈一谈,让她从父亲的阴影里走出来。在和她谈之前,首先让熟悉她和伪县长是父女关系的人严守秘密。了解他们关系的人,除了他,还有姐夫巴小包和大姐赵英。赵星相信姐夫和大姐都会替和月贞保守秘密。只有一个人他不敢保证,这个人是柴进同。那么,就作为一条组织纪律要求柴进同遵守。

    柴进同留给赵星的印象,是一个充满了理想和热情的人。赵星单独和他谈过几次话,了解了他的家庭背景,发现他虽然不善言谈,其实,是个感情十分丰富的人。当赵星向他传播革命道理时,他表现出了极大热情和向往,让赵星对他越发信任,很快介绍他入了党,把他发展成革命阵营中的积极分子。

    然而,赵星渐渐发现,柴进同的行为有些怪异。他隐隐地感觉到,对方之所以投身革命,并非如他原来信誓旦旦表白的那样,他好像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觉察到,对方一边在竭力地躲避着自己,而一边又在防备着自己。这样的行为,让各自都与对方保持了距离。两人越走越远。

    后来,赵星才意识到,对方表现出来的异常举止,用一个词可以概括,那就是“妒忌”。而且这种妒忌的的确确是针对他赵星的。赵星发现他只要与和月贞在一起时,对方总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审视他,就如他借用了他的东西没有归还。赵星终于明白了,导致柴进同妒忌的原因,是他与和月贞的相爱。其实,在游击队内,二人的恋情一直秘而不宣,只有少数人才知道他们在相爱。柴进同是其中之一。柴进同对他的妒忌让他很不理解。柴进同曾在他面前竭力诋毁和月贞,说和月贞是贵族家的娇小姐,不值得一个革命者去爱。也曾多次暗示赵星远离和月贞。难道当初的反对和阻挠都是有目的的?难道……赵星由此想到了柴进同积极要求进步的前后。赵星初认识柴进同时,每次赵星在同学们中间传播革命理论时,他都悄然避开。是什么让他对革命产生兴趣的呢?赵星现在回想起来,柴进同第一次接近他,是与和月贞一起的。之前,和月贞早已经成了他的常客。为和月贞贸然把他带进他的住室,他曾批评过和月贞。和月贞很委屈,辩解说,不是她故意把他带来的,而是他像一条尾巴一样跟着她来的。这让赵星曾对他产生过怀疑。可是,让赵星意外的是,这位后来者并不像他原来想象的那样不善与人交往。他口才很好,他向赵星坦诚地表示,希望能成为赵老师一样的人。他对自己能成为革命者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渴望和热情让赵星感到意外和惊喜。赵星通过缜密的考察和慎重的考验,在先于和月贞之前把他发展为一名共产党员。让他意料不到的是,这位他曾经那么信赖的学生,从延安回来后,对他的态度产生了变化。当意识到那是一种妒忌和怨恨时,他已经没有办法改变对方。他不会因为对方的妒忌和怨恨而放弃爱(即使他要放弃,和月贞又怎能放弃)。他与和月贞的爱情,是任何力量也破坏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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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游击队在黑河岸边的孙营子驻扎下来。游击队每次到这里驻扎,乡亲们都热情地为游击队安排好住宿的地方,夜里还帮助游击队站岗放哨。游击队刚打完一次伏击,消灭小鬼子一个小队的兵力,缴获了三挺机枪和十多支步枪。小村子的气氛是热烈的,洋溢着战斗胜利后的欢乐。孙别子把一罐自酿的米酒捧出来,让游击队的弟兄们品尝。

    赵星不喝酒。他走出孙家的院子,约和月贞到村头的老柳树下。

    乡村的夜晚并不十分的安静。老柳树的枝叶在清凉的夜风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就像一位久经沧桑的老人在娓娓地低声絮语。不远处的黑河里,潺潺的流水声弹奏着一支古老而悠远的曲子,似乎永远那么优雅和绵长。蛙鸣时远时近地传来,奏响的是古老曲调上的一种管弦乐,高亢富有激情。蟋蟀的叫声是乡村夜晚的主旋律,它们一会儿是高音,一会儿是低音,一会儿是多部混合声。它们不知疲倦地唱着。在它们的歌声中,乡村的夜晚显得更加神秘和旷远。打破乡村夜晚这种和谐气氛的是一两声或者更长一阵的犬吠声。

    没有任何铺垫,在暮色笼罩下的村头,两人情不自禁地拥抱,彼此感受到了对方的狂热,那一份来自天性的激情像大江奔腾般地汹涌着。世界突然变得异常宁静,战争似乎已远去,除了彼此的心跳,万籁俱寂。

    在延安学习期间,与和月贞同去的柴进同向她发起了热烈的追求。他给她写情书,写了一封又一封。那些热情得让人脸红心跳的字眼不知他是怎么想出来的,那么缠绵,让和月贞甚至感到了肉麻。那些情书她毫不犹疑地退给了对方。这样做,或许会伤害对方的自尊心。可是,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她远方的爱人。也只有这样,才能让这个男人早一些从迷恋的苦海回头。可是,那个不死心的男人,依旧纠缠,他多次约她谈心,约她散步。他目光里透出的那种哀怜,几乎要让她崩溃了。她抗拒着,隐忍着。她不能为这个男人的纠缠和哀怜动摇。她郑重地告诉对方,她只爱一个人,那就是赵星。她的坦率和拒绝并没有能够终止对方的纠缠。她听到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月贞,亲爱的,我不会放弃的!记着,赵星是我的情敌,我一定能够打败他!一定!”听到这样的表白,和月贞为这个男人的狂妄自负感到厌烦。

    “亲爱的,咱们结婚吧。”赵星听了这话,浑身的血脉更加贲张。突然,他浑身的血液凝固了。他的第六感觉让他警惕地放开了她。他向周围寻觑着,终于发现在距离他们不远处,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正偷觑着他们。那双眼睛他是熟悉的,不错,是他,不会是第二个人。

    他稳定了自己的情绪。现在,和月贞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对他,已是最好的表白。他不忍心再去刺伤这颗高贵又纯洁的心。和月贞也许早已经知道了那个暗恋她的人,也许为此忍受着煎熬和痛苦。之所以没有告诉他,是不忍心让他分担她的痛苦。他为这个男人而遗憾和歉疚。遗憾的是这个男人注定要失败的,歉疚的是他不能为这个男人而让步!

    他何尝不想马上就和亲爱的恋人举行一场隆重的婚礼呢,可是,战争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和小鬼子的斗争是你死我活的。在这么一个关键时刻,只能把那种幸福视作美好的憧憬。面对那双渴望的眼睛,他轻声安慰道:“是的,我们要结婚。可是,不是现在,是将来,是战争结束的时候,是咱们打败敌人庆祝胜利的时候!”听了赵星的话,和月贞黑色的眸子里有一丝闪亮的光点在晃动,那光点在逐渐地放大。

    赵星被那光点晃得揪心,他轻轻含住了那欲将坠落的光点。

    “将来”,将来是什么时候?战争什么时候结束?在和月贞看来,这是漫长的等待。难道战争不结束,就永远不能结婚?想到这些,她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她要的不是将来,而是现在,是立刻!自从得知父亲当了伪县长后,她心乱如麻,理不清,剪还乱。她跟随赵星投奔革命的时候,与家庭不告而别。那时候,父亲不是她的敌人,至多算是阻碍她的一块绊脚石。她绕过那块绊脚石,走向一条由她自己选择的道路。她没有产生过与家庭和父亲决裂的想法。总有一天,她会回去看父亲的。她将带着她的如意郎君和他们的小宝宝一起回到和府。等把生米做成了熟饭,父亲这块绊脚石再想阻拦她也不可能了。可是,现在怎么办?父亲成了汉奸,成了游击队的敌人。和月贞为此感到屈辱和难堪,内心如遭受着一场狂风暴雨般的摧残,如一只折断了翅膀的小鸟龟缩在泥泞的墙角,越来越感到孤单和寒冷!她希望有一双温暖的大手来呵护她,给她温暖,给她勇气!“咱们结婚吧!”赵星,你知道我鼓了多大的勇气才说出这句话吗?其实,我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结婚。可是,我孤独,我怕冷,我多么迫切地希望能得到一个人的抚慰,这个人只能是你!然而,你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是顾忌?还是嫌弃?如果连心爱的恋人也嫌弃我,那么,其他战友若是知道了我有一个汉奸父亲,他们会怎样看待我?他们鄙夷的目光还不把我杀死!

    和月贞心情越来越沉重,似乎感到无数双猜忌的目光正像利剑般刺向她的后背,无数张嘴巴正鄙夷地朝她吐着口水,她像落入汪洋大海中的一片树叶,被浪花撕裂成粉末,那些粉末纷纷沉入了海底。她希望赵星赶快伸出手把她从海底捞回来,然后,让她躺在他坚实的臂弯里,让孤独和无助离她远去。可是,他却要她等待,漫长的等待!她不知道这个漫长的等待意味着什么,她不知道这个等待的过程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她不想等。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她的眼泪恣意地流淌着。

    赵星用自己的嘴唇,吻着爱人的眼泪,轻声地安慰着对方:“很快的,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咱们一定能很快把日本强盗赶走!到那个时候,咱们一定要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

    “我父亲……你会不会计较?”和月贞终于艰难地把自己的恐惧袒露给了对方。

    赵星笑了。他不需要再向和月贞提起柴进同的事情,从和月贞的言行中,可以看出她心中根本没有柴进同。柴进同暗恋她,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他明白,和月贞突然提出结婚,是担心他嫌弃她当了汉奸县长的父亲而抛弃她。是的,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会有这种顾虑。作为恋人和战友,他能理解和月贞此时的心情,对方需要关切和抚慰。他果断地说:“我不会计较的。亲爱的,你冲出了樊笼,走向了革命,成长为一名革命战士,党是信任你的,我也相信你。我没有看错你。你的父亲是你的敌人,也是我的敌人,是我们共同的敌人!相信我,亲爱的,你父亲无论如何,都不会影响我们相爱。正像你当初不嫌弃我是一个卖豆腐人家的穷小子一样,我永远不会嫌弃你有那样的父亲!”

    听了赵星的话,和月贞如释重负,她的心重新一点一点亮堂起来、温暖起来。她含着眼泪,吻了对方,低语道:“谢谢你,亲爱的,你能这么信任我,我比得到什么都满足。”

    赵星把和月贞揽在怀里,轻声说:“其实,你的父亲,并不是一个坏得透顶的汉奸,他之所以当县长,是为了让更多的老街坊不被日本鬼子杀害……”

    和月贞惊讶地抬起头,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

    赵星说:“你父亲是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当日伪县长是出于无奈。”

    赵星只能这么回答和月贞,按照组织纪律,党的秘密是不得随便透露的。和月贞深知这一点,不再追问,只是幽幽地说:“可是,他毕竟顶着汉奸的骂名,让我们和家人在老街坊们眼里低人三分!”

    赵星说:“我正在考虑,是不是让他为我们办一些事情。小鬼子对我们实施经济封锁,游击队的给养出现了缺口。我们要通过他购买一批药品、火柴和布匹等生活用品。”

    和月贞说:“这些东西,和记杂货铺都有。”

    “只是,敌人盘查严格,要运出陈州城十分困难。”

    “把任务交给我,我进城去想想办法。”

    赵星不放心地说:“你?风险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