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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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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军遭袭后,张存储固守张大庙不放一枪,致使宪兵队死伤惨重。东田和井下大为光火,怀疑张存储与游击队预谋联合抗日,便组织力量,向张大庙发起进攻。

    小鬼子的炮火向张大庙轰炸时,张存储既意外又震惊。桂楷先派人送来的密信说宪兵队不会攻打张大庙,张存储才因此答应把游击队引诱过来。可是,游击队并没有按照计划出现在张大庙的火力范围内,倒是小鬼子和皇协军把屁股掉给了张存储。张存储要打也只能打小鬼子和皇协军,他这才明白游击队是在试探他是真抗日还是假抗日。张存储如果下令打小鬼子,小鬼子和皇协军就处在游击队和自卫队的夹击之中,必令其遭受灭顶之灾。张存储担心小鬼子对他报复,因此,他没放一枪。在张存储看来,没放一枪就是援助了小鬼子。没想到小鬼子却恩将仇报,翻脸不认人,打不过游击队,就把炮弹朝他的大宅院里扔,让他恼恨!小鬼子真是言而无信,欺负到家门口了,咱不能伸着脖颈让他狗日的砍。面对危机,张存储豹眼圆睁,可着嗓子吼道:“弟兄们,给我打!狠狠地打这些不守信用的东洋鬼子!”张存储赤膊上阵,带领自卫队向宪兵队反击。

    张存储的自卫队貌似武器精良,其实,不过都是些看家护院的能才,对付土匪杆子勉强凑合,面对气势汹汹的日本侵略者,不过是稻草人一般。在小鬼子强大的炮火攻击下,自卫队员死伤大半。张存储如一头掉入了陷阱中的困兽嗷嗷叫着,奋力抵抗。一颗子弹从他耳边飞过,把他的右耳郭穿了一个洞,血汩汩流下来,流满了半边脸。他抹了一把血水,骂道:“日你奶奶的小鬼子!有本事朝老子的脑壳上打,打老子的耳朵算啥本事?”这边话音刚落,一颗炮弹飞过来,在距他身边不到三米的地方爆炸,飞来的弹片击碎了他的脑壳,脑浆和血水飞溅开来,一命归西。

    张昌见父亲被炸死,一时慌张得不知怎么办好,幸好有老棒子当参谋,他才稳住阵脚,率领残余兵力与小鬼子展开了殊死搏斗。

    张大庙危在旦夕。就在此时,小鬼子背后枪声大作,阵脚大乱。井下急忙命令小鬼子掉转枪口,向后袭击者展开攻势。

    原来,赵星带领游击队并没走远,他们迂回到敌人背后,等敌人对张大庙发动进攻时,在敌人背后开了火。

    小鬼子两面受敌,摸不清游击队和张存储究竟有多少兵力,再加上天色已晚,士兵又饿又累,士气渐渐衰弱下来。东田和井下只得命令撤出战斗,仓皇逃回陈州城。

    桂家父子的谋划,非但没能消灭游击队,反而让宪兵队遭受到重大创伤。桂家父子的信任度在东田那里大打折扣。

    此前,东田听信桂家父子的话,怀疑粮草被劫与和舒铭有关,把和舒铭关押了起来,却没能审讯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反倒自此看出,是桂家父子借日本人之手要陷害和舒铭。宪兵队几百名士兵和一百多匹大洋马,人吃马喂的粮草和生活用品需要有人筹措,桂家父子依靠不上,只能依靠和舒铭。东田命士兵把和舒铭带到他屋里,为他压惊洗尘,并设宴款待他,夸他良心大大的好,是太君的好朋友,并对他道歉。

    东田的态度,让和舒铭大为不解。粮草被劫,在和舒铭预料之中。老袁的暗示已经让他心里明白,劫粮草的是游击队,而且为游击队传递消息的可能是老袁。老袁是什么样的人?日本人把他抓起来时,他还以为老袁的身份已经暴露。可是,日本人对他审讯时,并没有提到老袁,而是问他为何把押运和购置粮草的差事交给了桂继骆,是不是事先已经得知有人劫粮草,才玩了“金蝉脱壳”的把戏。日本人的审讯让他意识到,自己被抓和老袁无关,与桂家有关。粮草丢失,日本人应该惩罚桂继骆。桂继骆没受到惩罚,却把他抓了起来,是桂家恶人先告状,把责任推到了他头上。日本人既然不了解老袁的情况,和舒铭就决不提老袁二字。自老袁帮他出了主意后,和舒铭就留意了老袁,他发现老袁确实有着与众不同的地方。老袁心细、谨慎、有大智慧,非同寻常。老袁和大儿是好朋友。为什么把购置和押运粮草的差事交给桂继骆?是因为这是桂继骆主动要求的。若知道粮草会被人劫走,他和舒铭不会把差事交给他。粮草被劫,也只能怀疑桂家,桂继骆做押运官,劫粮草者为啥只杀日本人,不杀桂继骆?桂翻译官还执意要派十多个宪兵去陪同押运,是不是有预谋要把皇军送上不归路?一切疑点,都表明桂家和劫粮草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皇军怎么能怀疑到他和舒铭呢?

    和舒铭的回答,让东田对桂家父子产生了怀疑,他做出了释放和舒铭的决定。

    日本人对桂家的冷落,让桂四少感到失落。桂四少一心要成为太君面前的红人,极力巴结东田和井下,结果事情搞砸了。若不是三少在太君那里替他周旋,别说皇协军司令当不成,就连脑袋也要搬家。宪兵队自从在张大庙吃了败仗后,再不敢小觑陈州抗日游击大队的力量。游击队虽然人员不多,武器也赶不上小鬼子的精良,但是,游击队靠智慧与小鬼子干仗,神出鬼没,以少胜多,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跑,常常在小鬼子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从天而降一般,对小鬼子一阵猛打,等到小鬼子清醒过来进行反击时,游击队早无影无踪。游击队就是靠游击战术、麻雀战术,把小鬼子打得晕头转向。皇军吃了大亏,把满腔怒火发泄到皇协军身上,东田大骂桂继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坏了的!皇军被游击队偷袭,你的责任大大的!”东田指着桂继骆的鼻子责骂,他哪里敢吭一声?别看在老街坊们面前,他耀武扬威、趾高气扬,在东田面前,却连屁都不敢放。面对东田的责骂,桂继骆一副唯唯诺诺、诚惶诚恐的样子,还要表白自己:“是,太君,我的责任大大的。我要立功赎罪,把游击队干掉,把土八路的头统统砍掉,为皇军弟兄们报仇!”

    他夸下海口,说了大话,要干掉游击队哪能那么容易?多方打探,得到确凿消息称,游击队的司令是豆腐赵老六的儿子赵星!皇军用一万块大洋悬赏赵星的人头,可是,没有买来他的一根头发。还有一个叫孙铁柱的副司令,原来就是那个带头劫粮草的人。这两个人成了皇军的眼中钉。皇军发誓要拔掉这两个眼中钉。桂四少和皇军一样恨透了这两个人,一个于他有夺妻之仇,另一个差点要了他的命。桂四少做梦都想活捉这两个人,能抓到二人,不但在皇军那里立了大功,还能解心头之恨,说不定还能寻到三小姐的下落。可是,怎样才能抓到这两个人呢?桂四少苦思冥想,脑瓜忽然开窍,皇军之所以抓不到游击队,是因为皇军太嚣张,高喊着要砍这两个人的头,他们还不把自己藏起来。要抓到这两个人,必须打探到这二人藏在哪里!只有摸清二人潜藏的地点,才能抓到他们。

    桂四少急于在太君面前立功,他决定干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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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桂继骆把自己打扮成皮货商,又让老斑鸠和狗剩装扮成伙计模样。三人坐了马车,出了陈州城。

    近午时分,来到一个村子。

    马车行到村头,离老远看到一个头扎白粗布汗巾的老汉在菜园子里薅草。狗剩“吁”一声把车停下,朝菜园子喊道:“喂,老家伙,前边是个啥庄?”

    老汉手搭凉棚看了狗剩一眼,道:“哪里跑来这么一条不懂事的野狗?连句人话也不会说!”

    老斑鸠道:“大爷,这人不会说话,俺给您老赔个不是。”

    老汉道:“出门在外的人,要懂规矩。就你这孩子,还算懂些道理。”

    老斑鸠道:“敢问老人家,咱村叫啥村?”

    老汉道:“孙营子。”看一眼车上坐着的桂继骆,“不知客官要到哪里去?”

    桂继骆怕老斑鸠说漏了嘴,急忙回道:“俺是陈州城皮货店的皮货商,到乡下收皮子,没想到竟然迷了路。”

    老汉道:“兵荒马乱的,哪里还有皮子可收?依俺看,迷了路倒好,不如顺了原路回去。别碰上皇协军下来抢粮食,把马车给抢了去!”

    狗剩一听老汉提到皇协军,就长了劲儿,心想,这老家伙原来怕皇协军,便说:“你怕皇协军,俺却不怕……”

    桂继骆怕暴露身份,急忙道:“不怕是假的!那些人杀人不眨眼,谁不怕呢!大爷,俺听你的,皮子不收了。不过,天都晌午了,肚子饿得咕咕叫。大爷家若有吃的,管俺吃一顿,饭钱是照付的。”

    老汉道:“刚闹罢洪水,秋庄稼还没下来,俺自己还饿着肚子呢,哪里能管得了这么多人的肚子?”

    这老汉不是别人,正是孙铁柱的爹孙别子。其实,孙别子老早就看到了他们,只是在寻思,孙营子这么偏僻的地儿,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怎么就突然跑来一辆马车?听那个白白胖胖的年轻人自称是皮货商,孙别子起了疑心。陈州城皮货店里的大掌柜姓王,常来孙营子收皮子,是村里的熟客。每年宰杀的猪牛羊皮都要留给皮子王来收,这个年轻人却自称是皮货店的大掌柜。听孙铁柱说过,小鬼子为摸清游击队的下落,常常派奸细到乡下来打探。奸细通常是一个人来,装扮成卖针条子的或者算卦的,鬼鬼祟祟的。而这三个人坐了马车来,很张扬,还真像收皮货的商人。和那赶车的小子戏耍一阵,孙别子也没能看出三个人的真实身份来。听自称掌柜的要去家里,孙别子便拒绝了他。

    桂继骆道:“没有吃的,讨口水喝总行吧?”

    孙别子说:“水又不抗饥,客官还是到别人家看看吧!”

    孙别子的拒绝让桂继骆起了疑心。吃饭只是个借口,老头子拒绝他去家里吃饭也可以理解,却不会吝啬到一口水也舍不得的。一听他们要去家里,老头子神色慌张,如临大敌一般。

    桂继骆从车上跳下来,走到孙别子跟前,从钱褡子里掏出一把铜钱,在孙别子眼前晃了晃,说:“咱爷儿们做个买卖,只要你实话实说,这些铜钱就是你的。”

    孙别子冷静下来,说:“俺孙别子一辈子只会说实话,骗人的话一句没学会。”

    桂继骆说:“你说,村里有没有游击队?”

    孙别子心里冷笑,狐狸的尾巴终于露了出来。就是因为家里住着一个受伤的游击队员,才不让他们去的。是和月贞在伏击战中受伤,行走不便。孙别子听这人要寻找游击队的下落,暗暗吃惊,难道他们知道了和月贞在他家里养伤?不!不可能!和月贞一直和小竹子住在里间屋,从没让她出来过,连村里人也不知道,这个人咋会知道?想到这儿,他便道:“掌柜的原来要找游击队收皮子呀?俺可没见过他们的影子。”

    桂继骆狐疑地追问:“真的没有游击队?”

    孙别子假装生气道:“信不过,就别问俺!”

    桂继骆把钱收进钱褡子里,说:“既然没游击队,咱们就去你家谈生意。”

    孙别子再不好阻拦,领他们进了村子,却没让他们进自家院子,只是站在院门外,高喉咙大嗓门地要老婆子给客人准备吃的。老婆走出院门口,看孙别子一下子领回来三个人,很是不悦,嘟着嘴说:“三天没开锅了,哪儿去淘吃的?”

    桂继骆吸溜着鼻子,说:“还说没吃的,都闻到鱼香味呢!怕我们白吃啊?有的是钱。”说着朝院子里走。

    孙别子忙拦在门口,道:“掌柜的鼻子真尖。虽然没有粮饭,好赖有些鱼汤。不过院子里邋遢,还是让老婆子把鱼汤给各位端出来吧。”说着,他暗暗向老婆使了个眼色。

    这时候,院子里传出一阵响动,桂继骆听了惊慌失措,回身一把抓住孙别子,道:“老东西,院里边是不是有游击队?”

    没等孙别子回答,从院子里走出一个女人,那人用围巾兜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女人对孙别子说:“爹,既然来了客人,总要管人家吃饭的。俺去到三叔家借瓢面。”这就要朝邻居家去。

    桂继骆上前拦了女子,一把扯掉对方脸上的围巾,问:“院里边还有什么人?”

    女人是小竹子,她见状埋怨道:“你这个人咋疑神疑鬼的!俺儿子躺在床上睡觉呢,你凶巴巴的,吓住了俺儿子可不依你!”

    桂继骆“哦”了一声,探头探脑朝院子里走。

    孙别子急忙拦住:“掌柜的,院子里埋汰,别进去了。”

    “住口!老子连游击队都不怕,还怕埋汰!”桂继骆凶相毕露,推开孙别子往里闯。

    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响,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响声是从灶房里传出来的。

    原来是小竹子手里的瓦盆掉在地上摔碎了。

    见小竹子满脸惋惜,孙别子宽慰她说:“碎就碎了,‘岁岁平安’嘛。你快去你三叔家借面——客人来了,咋着也得给他们烙张饼吃!”

    小竹子走进厨房,拿个面瓢朝外走。

    桂继骆“唰”地从钱褡子里掏出一把手枪,挡在门口,道:“老东西,别耍花招!让你媳妇借面是假,喊游击队是真吧?”

    老斑鸠和狗剩也分别从腰里拔出手枪,一个对准孙别子,一个对准老婆子。

    孙别子一见三人原形毕露,便“哈哈”笑道:“掌柜的,怎么说变脸就变脸呢?生意人不是讲个和气生财吗?不让出去,俺就不出去,不能拿假家伙吓唬人呀!”

    狗剩道:“老家伙,别不识相。是真家伙还是假家伙,一扣扳机就知道了!”

    孙别子道:“你扣吧,啊,反正俺这条老命不值钱。不过,枪声把游击队招来,只怕三位再长两条腿也逃不脱游击队的枪子儿!”

    桂继骆道:“老东西,别吓唬人!你不是说,村里没游击队吗?”

    孙别子道:“村里是没有。可是,黑河里有啊。黑河里停着很多船,船上有游击队。游击队听到村子里枪响,眨眼工夫就能来到。人一眨眼的工夫,各位能跑掉吗?”

    狗剩吓得握枪的手颤抖起来,连忙问:“大爷,游击队能这么快就来到?”

    孙别子说:“信不信由你。不信,打一枪试试!”

    桂继骆道:“如果黑河里真藏着游击队,就是十眨眼的工夫咱们也跑不掉。”说着,他把枪收起来,对孙别子说,“大爷,俺不想麻烦这位大嫂,才吓唬吓唬她。哪里就打枪了?得罪得罪,还请大爷海涵。”说着,他双手抱拳,向孙别子道了个歉。

    孙别子生气地说:“啥‘海喊河喊’的。既然掌柜的不领情,各位请便吧!”说着就朝外驱赶三人。

    桂继骆说:“老人家,你大人大量,别和俺们一般见识。”

    狗剩说:“掌柜的,天都这个时候了,咱们别要饭的不要枣花子——穷讲究。先喝碗鱼汤填饱肚子再说。”

    孙别子这才放下脸子说:“光喝稀汤咋能饱,总要吃些面食的。还是让媳妇去借点面。”

    桂继骆指着狗剩,道:“也好,让他跟着一起去。”

    孙别子担心桂继骆发现了里间屋内的和月贞,就在院子里和桂继骆蓄意周旋,没话找话聊,心里盼望着小竹子把乡亲们喊来。

    桂继骆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孙别子说着话,不转眼珠地瞄着屋门,生怕突然从里边蹦出人来。

    外边的动静早被屋内的和月贞听到了。孙别子和桂继骆走进院子的时候,和月贞透过窗棂缝,一眼就认出了桂继骆。心想,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偏偏在这里遇到了这个煞星!和月贞想到桂继骆曾经对自己的纠缠,心说:这个没皮没脸的家伙,突然到这儿来干啥?难道知道自己在这里养伤?转念一想,不可能!如果他真的知道自己在这里,不会就来这么几个人。看他们那身穿着打扮,倒像在装生意人。

    孙别子人没进门,声音先传了进来,是告诉小竹子要来生人,让和月贞隐藏起来。

    小竹子去三叔家借面只是个借口,喊人来捉拿汉奸才是真正的目的。去了几家也没能借到面,倒是让乡邻们都知道孙别子家来了收皮子的“皮货商”。

    小竹子和狗剩前脚回来,乡邻们后脚就进了孙别子家。大家手里都掂着一张猪皮或者羊皮、牛皮,纷纷嚷着要来卖皮子。

    桂继骆见来了这么多人,急忙让老斑鸠和狗剩朝外撵老乡。老乡哪里肯离开,吵嚷道:“既然是收皮子的,咋又撵俺走?”推推搡搡之间,已经把三个人包围起来。等桂继骆回过神来,要从钱褡子里掏枪时,一张牛皮突然盖在了他头上,随后一把菜刀架在了脖子上。老斑鸠和狗剩见势不妙,要夺路而逃,又哪里逃得出去,早被那些猪皮牛皮羊皮蒙了头。

    三人糊里糊涂被这群庄稼人缴了枪,用麻绳子捆得像麻花一样扔到了马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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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在坑坑洼洼的乡间路上颠簸奔驰,清脆而又悦耳的马铃声在寂寥的旷野上回旋,“嘚嘚”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如敲击大地的鼓点。车把式“吁——吁——驾——驾”的呵斥牲口声干脆而又洪亮,鞭梢时而在半空中甩动,发出“啪”的一声爆响。

    桂继骆眼前一片漆黑,分不清东西南北,更不知道要把他拉到哪儿去。眼睛被牛皮蒙上的那一刻,他看到从屋里走出一个人。是的,是个人,还是个女人!那女人不是他家的老婆子,也不是他家的小媳妇。怎么又突然出来一个女人呢?是自己的眼睛看花了吗?想再仔细地看一眼,那张臭牛皮却密不透风,蒙在了头上,什么也看不到了。只能琢磨着如幻觉一般突然出现的那个女人。啊!那女人好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啊,啊,啊!三小姐?那不是他做梦都想娶回家当老婆的和府三小姐吗?是她!一定是她!虽然衣着与先前完全不同了,头发也剪短了,但是,那张俊俏的瓜子脸,早烙印在了心里,溶化进了血肉里,到啥时候都不会忘掉的!可是,她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农家院子里?怪不得老东西死活不让进屋里去呢!

    没打探到游击队的下落,却意外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三小姐,这是不是上天要成全他和三小姐的婚事?桂继骆不由兴奋起来。可是,转念之间,他又沮丧起来,堂堂的皇协军司令,竟然被一群乡下人活捉了!这些人要把他送到哪里去?是不是要把他交给游击队?如果交给游击队,他连命也难保了,还想什么好事!游击队劫粮草时没杀他,是游击队使的计谋,要离间桂家和日本太君的关系,离间日本人和张存储的关系。这一次,游击队决不会放过他的。不行!不能就这么任凭这群乡下人摆布,要想办法逃脱!只要能活着回去,就带着皇协军的弟兄们来,把三小姐弄回去。仅带着皇协军的弟兄们还不够,还要让皇军来。报告太君在这里看到了游击队,太君一定会亲自带领皇军来抓游击队的。到那时候,趁皇军抓游击队的机会,他去寻三小姐。

    正暗自思谋着,却被一只脚狠狠地踢在腰上,还有鞭梢掠过头皮带来的麻木,接着是粗声大气的恐吓:“狗汉奸,不老实立马要了你的命!”原来想到得意之时有些忘形,手脚都动了起来,才挨了这么一脚。怕自己的命不明不白地搭在这里了,只得一动不动地窝在车厢里。

    身子不敢动了,心里却肆意地滋长着仇恨。他仇恨谁呢?在陈州城,的确有几个让他怀恨在心的人。一个是和舒铭。他桂四少喜欢三小姐,是看得起你家!可是这个老杂毛,骂他是黄鼠狼要吃天鹅肉。不但骂他,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奚落羞辱他,骂他是赖货,是麻叶兜不起来的臭狗屎。他桂四少不就是天不怕地不怕阎王老子也不怕吗?他桂四少不就是三天不和人打架斗殴就急得心痒手痒吗?他桂四少不就是霸男欺女要当陈州城的土霸王吗?仅凭这些就说他是一堆臭狗屎,他不服气!可是,不服气也没有办法。人家不同意把闺女嫁给他,他只能怀恨在心,面上还要装出顺和的样子。

    再一个恼恨的是那个叫赵星的男人。赵星竟然敢拐走本少爷心仪的女人,简直吃了熊心喝了豹子胆!你也不到陈州城街面上打听打听,我桂四少是谁?我桂四少黑道白道通吃,就是阎王老子也得让我三分!你不是跑了吗?那好,这笔账先算到你那个豆腐爹赵老六头上。本少爷借日本人的手灭了你爹和你家二姐,也算出了口气。

    第三个恼恨的人是巴小包。竟然敢把他朝井里撂,这不是朝死里整他吗!这笔账本少爷是一定要算的,至于什么时候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俺让你再活十年,十年之后,咱们再较量,到那个时候,本四少可不单是要把你一个人撂进井里,你老婆,还有你孩子娃,统统都要被撂到井里去!

    除了仇恨,还有惧怕。

    惧怕谁呢?日本太君!攻打张大庙是爹和三少出的馊主意,本意要借机消灭游击队,没想到游击队没消灭掉,却让日本人损兵折将、损失惨重!东田没有对爹和三少发火,却把巴掌着着实实地打在了他脸上。如果仅打耳光还不至于让他心惊胆战,让他魂飞魄散的是,东田竟然抽出东洋刀架在了他的脖颈上,哇啦哇啦朝他吼叫着: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勾结游击队袭击皇军,死了死了的!天哪!这不是活活要把他桂四少冤枉死吗!他对太君十分忠诚,怎么会勾结游击队袭击皇军?即使他想勾结游击队,又怎能勾结得上呢?冤枉啊!冤枉!那个时候,桂继骆傻了眼,吓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他似乎看到自己的头已经和脖颈分了家。当下他腿发软,发出“扑通”一声响,低头一看,那响声原来是自己的膝盖着地时发出来的。还好,这么一跪,才知道自己的头没有从脖颈上掉下来。闪着寒光的东洋刀已经离开了他的脖颈,他脱离了危险。

    还是三哥替他解了围。东田相信的中国人也许只有一个,那就是三哥桂继骐。桂继骐看到东田对四弟大发雷霆,看到四弟那么柔顺地跪在青砖铺就的地板上,心情变得极为复杂。他对四弟这个软骨头在日本人面前所表现出来的奴才样感到汗颜,也为东田无端的猜疑窝火。可是,他对东田却不能指责。宪兵队损失惨重,他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和父亲低估了游击队的力量和智慧,这是造成日军失利的主要原因。东田太君指责四少,其实是在指责他和父亲。桂继骐对东田说了一些让四少听不懂的日本话。桂继骆看到东田的脸上逐渐浮现出笑容来。这个狗日的东田,原来笑的时候,同中国人有着相似之处,笑的时候比起刚才发怒的时候要好看多了。他这么一笑,让桂继骆提到嗓子眼的心一点一点地放了下去。

    真是一个喜怒无常的家伙!

    东田笑过之后,把闪着寒光的东洋刀重新插回刀鞘内,然后,走到他跟前,用戴着雪白手套的右手把他从地上扶起来,道:“你的,好兄弟,良心大大的好,同桂继骐君,是一样的,效忠天皇,前途大大的无量!”

    桂继骆听了这几句话,激动得几乎要掉下泪来。终于让这个狗日的东田相信了他是忠诚的,他的冤屈顿时消失了。三哥这个假洋鬼子没有白做,几句日本话就让东田消除了误会。假洋鬼子比汉奸好使,桂继骆争取像三哥那样做一个假洋鬼子。

    重新得到东田的信任,才有了他的这次单独行动。他要把抗日游击大队的兵力和活动情况打探清楚,然后,带领皇协军的弟兄们彻底消灭游击队,给东田一个惊喜。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游击队的影子没看到,却被几个乡巴佬给擒了。这些人要把他们送到哪里去?是交给游击队,还是要把他们活埋掉?不行!不能这样束手就擒!皇协军司令若毁在几个乡巴佬手里,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眼睛虽然被蒙着,但是,能感觉到,押解他们的人,除了使唤牲口的老头,还有个一言不发的人。桂继骆从那个人的呼吸中判断,没有说话的人是老头家的那个小媳妇。就这翁媳俩,这不是天赐我桂四少逃跑的良机吗?想到这儿便有了主意,遂嚷道:“大爷,俺要尿尿!”说着用胳膊肘碰碰身边的老斑鸠,老斑鸠心领神会,也叫道:“哎呀,大爷,俺也要尿。”

    狗剩一听这俩人要尿,便嚷道:“俺不尿尿,俺要屙屎!”

    三人又是尿尿,又是屙屎,孙别子道:“怎么说尿都尿,是不是想跑啊?”

    桂继骆道:“大爷,即使想跑,哪里跑过你那根鞭子!”

    小媳妇开腔道:“别以为只有鞭子能抽脑袋,这铁家伙可是不认人的!”说着,把手中的枪栓拉得“咔咔”响。

    桂继骆一听,惊出汗来,原来这小媳妇还会玩枪!三个人的枪可都在她手上。说老头子的鞭子厉害,其实是在恭维他,目的是麻痹他。而最要命的还是小媳妇手中的枪。

    桂继骆故作害怕地道:“大嫂,可不敢开玩笑。俗话说,管天管地管不住屙屎放屁,俺不过尿泡尿,咋就让枪子儿来认它的主人呢。”

    孙别子道:“别耍贫嘴!要尿就一个一个来。实话跟你们说,这附近村子里住的到处是游击队。哪个要逃跑,怕是躲不掉游击队的机枪!”

    桂继骆一听游击队就在附近,吓得尿都憋回去了。颤着声问:“大爷,俺哪里敢跑啊。只不知要把几个兄弟带哪儿去?”

    孙别子训斥道:“少打听,到地儿就知道了!”

    老斑鸠道:“还用问,准是把哥几个送到游击队那儿去领赏。”

    孙别子一挥鞭子,半空“啪”的一声响,道:“都住嘴!再嚷嚷就地儿送你们去找阎王爷!”

    三个人吓得再不敢吭声。

    桂继骆嘴闭上了,心里却在想着如何逃跑,如果不想法逃掉,落到游击队手里,可就惨了。逃是死,不逃也是死,逃可能还有活的希望。既然逃有活的希望,再不逃就是傻瓜!就在那个时候,蒙在眼睛上的牛皮竟然脱落了下来。

    天已经黑下来,前边是一个陡坡,孙别子正使唤着牲口爬坡。坡两边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灌木丛。只要跳下马车钻进灌木丛,老头子的鞭子再长,也奈何不得了。虽然小媳妇警惕性很高,但是,一个人要监视三个人总是有漏洞的。三人早已经做了手脚,分别把捆在腿上的麻绳解开了。桂继骆终于寻到了机会,趁小竹子的目光瞥向狗剩的一瞬间,猛地站起,抬起一脚,向小竹子踢去。小竹子被踢到肚子上,疼得“哎呀”惨叫一声,滚落马车下。

    桂继骆喊道:“还不快跑!再不跑就没命了!”

    老斑鸠和狗剩也跳下马车,不管东西南北,有路没路,拔腿就跑。

    孙别子一看情况突变,急得把鞭子甩得如放鞭炮一般脆响,可是,又哪里吓唬得了逃命的人?

    小竹子摔在地上,腰正硌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疼得站不起来。

    孙别子又急又气,从儿媳妇手里夺过枪,对着灌木丛乱放一气。

    枪声没有震慑着桂继骆他们,倒把驻扎在鲁湾村的游击队吸引了过来。

    三个人逃进灌木丛,没命地跑起来,背后的枪声响了一阵便停下来,正得意已经逃到了安全地带,却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传来,便急忙选择了更为隐蔽的一簇灌木下隐藏起来。不一会儿,他们看到一群人端着枪走过来。

    一个声音传来:“前边路上好像有辆马车。”

    另一个道:“是。还有人呢,咦,那人咋像俺爹?”

    桂继骆惊得魂飞天外,趴在地上连气也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