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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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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人接到队里,孙别子和小竹子一个劲地懊悔和自责,赵星安慰二人,虽然敌人跑了,能缴获三支枪,也算立了大功。经过安慰,二人的情绪逐渐稳定了下来。

    赵星向大家分析,逃脱的汉奸可能是宪兵队派来的奸细。据老袁提供的情报称,驻扎在陈州城的宪兵队连吃败仗后,受到了日军上峰的斥责。宪兵队连吃败仗的原因,是狂妄自大、气焰嚣张、自以为是,游击队利用敌人这些,采取以弱克强的战术,巧妙地与敌人周旋,才给予了敌人狠狠的打击。东田和井下向上峰表示,要对黑河一带进行大扫荡,因此才派奸细来刺探军情。老袁告诉赵星,省委指示抗日游击大队在保存实力的情况下做好反扫荡工作。

    赵星决定,游击队连夜转移,以防不测。

    赵星的决定遭到了柴进同的强烈反对。柴进同从延安回来后,身上发生了许多变化。柴进同由过去的少言寡语变为整日夸夸其谈,言谈话语之间,处处显示出自以为是的样子,总喜欢定定地盯着对方,对于出身于富贵家庭的革命者,他的眼神是妒忌的,对出身于穷苦人家的队员,他的眼神是鄙夷的。赵星想和他深谈一次,可是,与赵星谈话时,他总是心不在焉,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的眼睛里失去了纯真,有的只是傲慢和放荡不羁。起初,赵星还把那看成一种成熟的表现。后来他发现那目光常常给人一种如芒刺在背般的感觉。最让赵星不解的是,柴进同总是和赵星唱反调。凡是赵星做出的决定,柴进同都竭力反对,甚至鸡蛋缝里挑骨头,也要挑出一些毛病来驳斥。这让二人常常处于一种尴尬难堪的局面。

    对于赵星转移的决定,柴进同反对,他批评赵星是逃跑主义,要把抗日游击大队置于不仁不义的地步。鲁湾村、孙营子这一带是抗日游击大队的根据地,这里的老百姓和游击队的密切关系如同鱼与水,鱼和水怎么能分开呢?老百姓为游击队付出那么多,游击队怎么能在关键时刻丢下老百姓不管呢?

    柴进同言之凿凿,听上去有一定的道理,也得到了一部分人的赞成。连孙铁柱也对这次突然转移持怀疑态度。奸细是被缴了枪逃跑的,即使能活着回陈州城,他们敢向小鬼子告密吗?东田和井下这两个人,本来就狡诈多疑,会轻信这几个如丧家之犬带回去的情报?即使小鬼子要来袭击游击队,游击队也不能望风而逃。游击队是打小鬼子的,还没见到小鬼子的影子就逃跑了,还不让乡亲们失望!

    赵星认为这些人讲得有道理,但是,探子的逃脱,让他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游击队和宪兵队的多次战斗,采取的都是迂回战术,才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如果与敌人正面交锋,以游击队现在的实力,很难取胜。省委要求,平原地区各游击队要运用“麻雀战”“迂回战”“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走”“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等战术法宝和敌人开展持久的斗争。盲目主义、英雄主义、极端主义等不良倾向只会给处于弱势的游击队带来不必要的损失。之所以转移游击队,是因为预料到敌人很可能要对鲁湾村、孙营子这一带进行大规模的扫荡。在这种情况下,游击队如果不转移,会遭受灭顶之灾,同时,还会连累乡亲们。

    不同的意见,让赵星意识到这些人的想法不是孤立的。游击队中大多数队员的家都在这一带,参加游击队都是抱着保卫家园和亲人不被伤害的想法,抗击日寇,保家卫国,是这些人放下锄头、拿起枪杆的目的。而面临着自己的家园和亲人即将遭受小鬼子侵犯的情形,谁会愿意离开?

    但是,面对生死存亡,赵星不得不力排众议,带领游击大队转移到了黑河北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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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柴进同称老娘得了重病,要回去看望老娘,提前离开了游击队。

    看望老娘只是借口,柴进同早就厌倦了游击队这种抱着脑袋过日子的艰苦生活。他担心有一天,不长眼的子弹击穿他的脑壳要了他的命,更害怕当了小鬼子的俘虏,被打得皮开肉绽,再被小鬼子的东洋狗啃吃。这样背着脑袋过日子,不是他最初参加革命的目的。

    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他发现距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远了。那个让他醉心而又幸福的目标是支撑他走向革命的动力,而一旦目标失去,他迷失了方向。

    对于和月贞,柴进同自以为要比赵星了解得多。所以,他才坚持不懈地追求这个贵族小姐。他想改变自己祖辈都是渔民的低微身份,想过富贵人家的生活,像和府与桂公馆的老爷少爷们那样世世代代锦衣玉食。要改变老柴家的生活状况,最初的计划是自己刻苦读书。他笃信“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可是,后来他才意识到,读书是一条希望十分渺茫而又遥遥无期的艰辛之路。究竟读多少书才能读来自己的“黄金屋”?在一筹莫展的时候,他在校园里看到了贵族小姐和月贞,和月贞过着令他们这些贫困子弟羡慕又期待的生活。那时候,他产生了极大的想法,要是自己能成为和府的一员,不就摆脱了贫困的家庭吗?不就成为贵族的一员了吗?可是,怎样才能成为和府里的贵族呢?他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向和月贞发起爱情攻势。他认真地审视自己,发现自己除了家庭贫困外,其他优势都具备。他身材修长,瘦削的面颊白皙而有光泽,他的眼睛大。为了显示他的清高和斯文,他饿了两天肚子,把节俭出来的饭钱拿来购买了一副劣质的玳瑁框架的眼镜。戴上眼镜,果然精神了许多,自我感觉像个王子。他发现许多女同学开始向他投来欣赏的目光。有一次,他发现和月贞也多看了他一眼。他没有金钱来取悦这个女孩。他知道对方缺乏的不是金钱和富贵,他用特殊的方式向贵族小姐献着殷切。上天给了他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他恭维对方,以讨取对方的欢心。他发现,这个贵族家的千金,心灵是空虚而苍白的。而他能填补她空虚的心灵。这个戴着眼镜的瘦削青年,在和月贞眼里成了阅历丰富、言词机智幽默的人。柴进同的卓越表现,曾经让贵族小姐一度痴迷。柴进同为此大喜过望,他感受到即将到来的幸福正向他招手,他撒开的大网即将套住这条他仰慕已久的美人鱼。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一个人闯了进来,把他的大网撕开了一道口子。即将被他猎获的美人鱼漏网了。这让他十分沮丧和愤怒。

    抢走他女人的就是新调来的这个叫赵星的教员。赵星比起他来并没有特别的优势。赵星同样出生在一个贫困之家。赵星的长相甚至还不如他能够博取女孩的青睐。然而,贵族小姐移情别恋,让柴进同感到莫名其妙,他不知道赵星吸引她的是什么,他更不知道自己和赵星有着怎样的区别。

    他不死心。他决定重新把和月贞争取过来。他采取的措施是,先研究一下年轻教员是用什么手段从他那里把贵族小姐的芳心夺走的。通过认真观察,他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来,赵星能够吸引她的就是那些新鲜的道理,赵星所讲的那些道理和故事,的确让年轻人向往和痴迷,赵星的话富有挑战性和鼓舞性。与赵星相比,柴进同的话缺乏思想和哲理。二人最大的区别,一个是世故、圆滑、流里流气,一个是清新、实在、生机盎然。怪不得贵族小姐很快就“移情别恋”。意识到这一点,柴进同悲哀极了!但是,渔民的儿子并没有被打倒。他在想,既然赵星那一套理论能吸引和月贞,自己何不虚心去向赵老师学习,把他那一套理论学过来呢?只要学会了这套理论,说不定就能把和月贞的芳心重新赢过来!柴进同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从他跟赵星的接触中,他看得出赵星是把和月贞当成了自己的学生对待的,和月贞对男教员的爱慕,只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这让柴进同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苗。抱着这种希望,他向和月贞发起了迂回的追求。他投其所好,和月贞要求进步,他也积极要求进步,和月贞向党组织靠拢,他也向党组织靠拢,他甚至在和月贞之前就以自己贫困的家庭背景取得了组织的信任加入了共产党!

    在别人看来,柴进同投奔革命是出于自己的本能。但是,只有他自己明白,走上革命道路他是无意识的,他没有像其他革命青年一样有着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的宏伟志向。他的目标,就是能让和月贞成为他的新娘。可是,等进入了革命的阵营,他发现自己追求的人离自己越来越远了。直到他发现和月贞已经成为赵星的恋人时,他的内心充满了嫉恨。尽管充满了嫉恨,他仍不甘心自己的失败。只要两人没有公开恋人关系,只要他们没有走入婚姻的殿堂,他就决不放弃对和月贞的追求。他用各种方式向和月贞表达自己的爱情,他甚至要求赵星远离和月贞。看到赵星眼里流露出自信,他简直要疯了!

    他离开了游击队,并没有回家看望老娘。他知道和月贞还在孙营子养伤,赵星一定会派人去接和月贞的。他要赶在赵星之前,去见和月贞。

    柴进同赶到了孙营子,告诉和月贞,敌人要对这一带进行扫荡,游击队派他来护送她转移。

    和月贞伤情大有好转,也急于归队。她对柴进同的话没有任何怀疑,急忙收拾一下随身物品,告别小竹子和孙大爷夫妇,离开了孙营子。

    两人刚走不到一个时辰,巴小包和赵英到孙别子家接和月贞。听说和月贞被柴进同接走了,二人暗觉不对,急忙去追赶,连赵星安排的让“孙大爷一家暂时躲避起来”的话也忘了说。

    和月贞跟着柴进同拐过一个三岔路口,发现方向不对头,便生了疑心,问柴进同:“咱们到哪里去?”

    柴进同心中有鬼,却假装镇静地说:“去找游击队呀!”

    和月贞停下脚步,朝四周看了看,疑惑地说:“不对吧?这不是去陈州城的方向吗?”

    柴进同见瞒不过对方,便摊牌说:“小鬼子要来扫荡,赵星怕死,带着游击队去了黑河北岸。我带你先去家里住几天,躲过小鬼子这场扫荡,咱们再去省委……”

    没等柴进同说完,和月贞便抢白道:“谁要去你家?我要去寻游击队!我要去找赵星!”

    柴进同见她的脾气上来了,故作严肃地说:“和月贞同志,当前形势非常危急。小鬼子马上要进行扫荡,黑河一带的乡亲们又要遭难了!赵星怕死,犯了逃跑主义的错误,我们不能跟着他去犯错误,所以,我才来救你。”

    和月贞道:“赵星怕死?我看你才是个怕死鬼呢!”说着赌气地要往回走。

    柴进同急了,上前拦着她,摆出一副真诚的样子:“和月贞,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跟我走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和月贞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听到远处有人喊她,抬头一看,见巴小包和赵英夫妻气喘吁吁地赶来了。

    柴进同神色大变,拉着和月贞的手,说:“咱们快走,不能再耽搁了!”

    和月贞甩脱他的手,说:“要走你自己走,我要去找游击队!”

    柴进同眼瞅着巴小包夫妇来到跟前,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带不走对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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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击队转移的第二天,孙别子像往常一样老早起来,背了草筐出了村子。来到麦秸垛头,把草筐放下,然后急慌慌去了菜园子。他刚刚蹲下,忽然看到远处有一团黑乎乎的马蜂向他飞来。他大吃一惊,大早起的,从哪儿飞来这么多马蜂?他以为自己老眼昏花,眼前出现了幻觉。当他揉了揉双眼,再睁开的时候,出现在他眼前的情景让他惊愕得张大了嘴巴。那些黑乎乎的马蜂一个个长出了腿和脚,沿着唯一通向村里的乡间小道飞奔而来。孙别子“啊”地叫了一声,慌忙提起裤子,向村里跑去,边跑边声嘶力竭地喊叫:“快跑啊!马蜂来了!小鬼子来……”

    随着一声尖厉的枪响,子弹呼啸着向孙别子追来。孙别子似乎听到一只蜂王正向他袭来,他不敢停步,拼命地向村子里跑,嘴里不停地吆喝着:乡亲们,快跑啊,小鬼子来了!狗汉奸……

    又一颗子弹呼啸着飞过来,从孙别子的右耳朵边“嗖”的一声穿过去,钻进路边一棵老柳树的树干里,树干被子弹射穿一个洞,从洞里淌出一股水,把树干的皮洇湿了一片。

    孙别子感觉右耳朵麻酥酥的疼,热乎乎的东西滴滴答答落在脖子里,一摸,才发现耳朵被子弹打穿了,血水正从耳朵上汩汩地流下来。他急忙从自己的夹衣上撕下一块布,把耳朵捂上。

    小鬼子和皇协军已经把村子包围了起来。人们被孙别子的吆喝声唤醒,睡眼惺忪,不知道外边发生了啥事,惊慌失措地从床上爬起来,趿着鞋子,提着裤子,慌慌张张地朝外跑,迎面正碰上气势汹汹的小鬼子和皇协军。

    一场血腥的屠杀在孙营子拉开了序幕!

    桂继骆带着一个小队的皇协军士兵直奔孙别子家,看到孙别子正慌慌张张地朝院子里跑,道:“你这老东西,还要给和月贞通风报信呀?本司令这就送你回老家!”举起枪,向孙别子打去。

    孙别子连中几枪,回头怒视着桂继骆,咬牙切齿地骂道:“你狗日的,敢在爷爷背后打枪……你……不得好……死!”一口血从口腔中喷出,射向桂继骆。

    桂继骆擦去溅到脸上的血,又连开几枪。孙别子倒地气绝。

    桂继骆持着枪直奔屋内。

    那天,他确定看到的人影不是幻觉,而是他日思夜想的和月贞时,不由心花怒放。回到陈州城,向东田和井下报告了三人乔装打扮深入“敌区”,打探到游击队就驻扎在孙营子一带,皇军只要立刻出击,就能全歼游击队。只是把三人被活捉的情节和看到三小姐的事隐下未提。

    皇军和皇协军冲进村子搜查游击队,他带士兵直奔孙别子家来抓和月贞。他的打算是,抓到和月贞,如果对方答应做他的老婆,他在太君那里不会暴露她游击队员的身份,只说是她走失的未婚妻。假如她还拒绝他,那就别怪他不讲情面了。他会把三小姐交给太君,任凭太君处置她。

    桂四少冲进屋内,诈唬道:“和月贞,本司令看见你了,快出来——咱俩好好谈谈!”说着,拉了拉枪栓。

    屋内响起一阵孩子的哭声,接着是一个女人哄孩子的声音:“乖乖儿,别怕!是野猫子来了,娘去打野猫子!”

    桂四少一愣,即刻听出女人是这家的小媳妇,便道:“你这女人,乖乖地把和月贞交出来,让本司令高兴,饶你不死。不然,新账旧账一起算……”

    没等他说完,小竹子抱着孩子走出来,鄙夷地说:“以为是阴沟里跑来的癞蛤蟆呢,原来是你!上次来收皮子,这一次来找人,俺可没见过和月贞!村后游击队住了不少,不赶紧逃,只怕这一次长四条腿也跑不掉了!”小竹子之所以这样吓唬桂四少,是因为还不知道日军已经包围了村子,以为是上次逃跑的三个人来报复的。

    桂四少听了,狞笑道:“死到临头还耍花招!告诉你,皇军已经包围了村子,别说游击队,就是一只麻雀也飞不出去!让和月贞老老实实出来!”

    小竹子听了暗暗吃惊,吃惊之余又庆幸和月贞转移了,不然,就坏大事了,想到这儿,便说:“既然麻雀飞不走,你进去找,我说没人就没人。”说着,就要朝外走。

    桂四少用枪抵着她和孩子,道:“跟我进去!”

    小竹子脱不开身,只得返回里屋。

    桂四少走进屋里,床上床下,各个角落,都仔细搜查了一遍,也没寻到和月贞的影子,便有些泄气。难道真是自己看花了眼,还是和月贞听到风声跑掉了?一抬头,看到女人神情自若的样子,怀疑是女人把和月贞藏了起来,便走过来,一把夺过孩子,吓唬道:“说,把和月贞藏到了哪里?不说,我送你去见阎王!”

    孩子受了惊吓,哇哇大哭起来。

    “你这个狗汉奸,还我的孩子!”孩子的哭声撕裂着小竹子的心,她怒火中烧,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刀,刺向桂四少。桂四少一闪身,把孩子摔在地上,举起枪,向小竹子连开几枪。

    小竹子怒睁双眼,倒在血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