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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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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初把三月鲜接进和府是因为封迷糊已死,封记烟馆被大火烧光,三月鲜没了安身之地。这是权宜之计。然而,“权宜之计”却成了“长久之计”,人没了走的迹象。三月鲜伤也好了,人也养精神了,要说也真是个美人坯子,一张鸭蛋脸白皙透红,鲜嫩得一掐似乎能冒出一股水来,一双摄人魂魄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水蛇似的腰身,风摆杨柳般晃来晃去,把男人的眼睛能晃出血来。老爷打着“救困济贫”的幌子收留了这个女人,谁看不透他究竟打的啥主意呢!

    三月鲜成了黎小麦的眼中钉、肉中刺。

    黎小麦亲眼见了小鬼子杀害老街坊们的场景,人头落地血水喷溅,令她又惊又怕。所幸老爷答应当了县长,才让她和更多人保住了命。原来小鬼子拿杀老街坊们的头,要挟老爷当县长。既然当县长能救下这么多条人命,您何不早点答应呢?黎小麦还留意到,老爷同意当县长的时候,正是小鬼子准备对小娼妇下手的时候,可见小娼妇在老爷心里有多重。小鬼子把刀砍向她黎小麦的脖颈,老爷会不会救她呢?小鬼子没有拿她黎小麦的头去胁迫老爷,连小鬼子都知道那个小娼妇在老爷心目中比她黎小麦主贵!小娼妇早把老爷的魂魄勾引走了呀!啊呸!不要脸的贱女人!也曾听段中讲过,老爷每日从商会出来,总要先到封记烟馆里待一阵子。当时还以为是被烟瘾谗的,也没当回事儿。时间长了,她才觉得不对劲儿,和府里不缺上等烟丝,为啥非要到封记烟馆里过烟瘾呢?黎小麦曾想跟老爷大闹一场,可是,终因没有抓到把柄而偃旗息鼓。再说,把事情闹明白了,老爷真就明媒正娶了小娼妇,自己又能怎样?老爷早有要纳妾的想法,是自己打绊才让他改变了主意。像老爷这种财大气粗的男人,娶三妻四妾的不在少数。自己把住不让他往家里娶女人,他在外边寻花问柳自己如何阻得了?再说,老爷是个大活人,总不能整天把他拴到裤腰带上,即使管得了他,叫他别去找那个小娼妇,又如何管得住他去妓院嫖女人?对老爷去封记烟馆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你在外边寻花问柳,我在内室梅开二度,咱们各行其乐。

    现在却把小娼妇弄到府里,放在黎小麦眼皮子底下刺挠她,还让不让她活了!

    那日,看到段中把小娼妇接进和府,黎小麦勃然大怒。女人发起火来,是不计较任何后果的。她首先拿段中的那张脸做靶子,“啪啪”几耳光,响亮而又清脆。段中疼得龇牙咧嘴,用手捂着被打的半边脸,却一声不敢吭。

    黎小麦也疼,一是心里疼,打段中是一时气恼,把小娼妇朝府里弄,是老爷安排的,怎能怨得了他?二是自己的手疼,巴掌打在段中的脸上,就像打在镶了青铜的门板上,手先是麻酥酥的,而后竟然如针刺般的疼。两种疼让黎小麦心头之火越烧越旺,泼灭心头之火的措施是选准发泄的对象。看到躺在车上的三月鲜,她的恨与怒便不可遏制地爆发出来,她伸出还在麻木的手,扯了三月鲜的头发朝外拖,边拖边骂:“把不要脸的小娼妇拉来,不肮脏了这个大院子!”

    三月鲜从昏迷中惊醒,看到一张气势汹汹的脸,挣扎着爬起来,哀求道:“放开我,让我自个儿出去。”

    黎小麦松开手,说:“原来还没死?滚,滚得越远越好!”

    三月鲜扶着门槛喘了一口气,看了黎小麦一眼,强撑着朝外走。可是,刚走几步,便栽倒在地。

    段中低声道:“三太太,干爹回来……是会怪罪的!”

    黎小麦厉声道:“你怕老东西怪罪,难道不怕我被气死?”

    段中道:“依段中之见,三太太不必为这女人生气。干爹喜欢她才救了她,正如当年干爹喜欢三太太,背着二太太不是把什么事都做下了?干爹要做的事,您怎么阻挡得了?别说把他心仪的女人弄进府里,就是娶回三妻四妾,您又奈何得了?”

    黎小麦怒道:“你拿这个小娼妇来侮辱我?”

    段中道:“我哪里敢侮辱您?我是说,您和这女人一样,都是干爹喜欢的。干爹从日本人手里救下这女人,可见对这女人多喜欢,您若硬把她赶走,后果……”

    段中的话的确有道理,想当年,老爷喜欢上自己时,即使要星星,他恨不得登上天梯去摘一颗。想到这儿,她便愤愤地道:“为这个小娼妇,他难道要杀了我?”

    “干爹不会杀三太太,但是,您若赶走这个女人,干爹会不会再让您过上舒心的日子很难说。干爹救下这个女人,又不顾惜自己的名声把她接到和府,说明二人已经有了不一般的关系。三太太即使把她赶走,能割断了他们的情谊吗?”段中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黎小麦的脸。

    黎小麦道:“难道,老爷真要纳这个小娼妇为妾?”

    段中道:“干爹即使纳她为妾,也是您在先,她在后,这和府里还不是三太太您当家……”

    “话是这么说。府里添这么个小娼妇,总像心里被堵块砖一样难受。”随后,她埋怨段中,“让你查多次,怎么就没发现二人勾连在一起?”

    “干爹和她行起事来,会让别人看到?就像您我一样,咱们虽然不是夫妻,却胜似夫妻,府里有多少人知道咱俩的事?再说,即使查出一点信儿讲给您,不让您心烦?”

    “你这个没良心的,原来是把我蒙在鼓里!”

    “不把您蒙在鼓里能怎样?现在知道了,又有什么办法阻止他?把这女人撵走,干爹若在外边买一处宅院把她养起来,还不是金丝笼里养只鸟?干爹和她只会更方便,倒把您闪在府里,到时,您不更加难受?”

    听了段中这番话,黎小麦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女人总是缺少主见,段中就是黎小麦的主见:“那你说怎么办?”

    段中凑近黎小麦,压低声音说:“依段中之见,倒不如把女人留在府上,像骡子像马一样对她,让她生不如死。一是解了三太太心头大恨,二是少让她和干爹接触。干爹是大面朝外的人,能救她在人心中落下的是‘大善人’的名声。如今当了县长,依干爹现在的身份怎么会公开娶一个如此落魄的女人做姨太呢?他就不顾忌落下乘人之危的骂名吗?只要干爹不公开纳她为妾,三太太您就是这府里的主子,这女人就是府里的下人。干爹平时在家的时间能有多少?府里的事还不是您一手遮天。干爹不在时,捏她扁她就圆不了,要她方她就长不了,熬上一年半载,还不整她个死!”

    听了段中一席话,黎小麦不禁喜出望外,道:“没想到长了个狗脑子,还有这么多的弯弯绕。老娘没有白疼了你。就按你说的,先把她弄到磨坊里推磨去!”

    和舒铭回到府里,天色已晚。段中小心地伺候他吃了晚饭。按照和舒铭以往的习惯,晚饭后,他要到府中各个跨院里转一圈。和府前后六个跨院,跨院之间有砖砌的甬路相连,弯弯绕绕,曲曲折折,把各个跨院走一圈要花费一个时辰。饭后散步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一是走走能消食。走出一身汗,浑身上下通泰了,再洗个热水澡,睡起觉来香甜许多。二是偌大个家业,总是抽不出时间管理,让黎小麦内里当家也是无奈之举,这女人毕竟是丫头出身,理财治家哪里能与大太太和二太太相比?因此,每天晚上到院子里转一转总是放心些。不过,那日却有着不同的目的。关于三月鲜的安排,他其实已经嘱咐过段中。前头的主院是不能让三月鲜住的。和舒铭住在那个院子里,二太太死后,黎小麦搬进了主院,除了客房和书房,就是小姐的闺房和少爷的住房。和舒铭关照段中,把三月鲜安排到大太太住过的后院。后院既清净又安静,也避人耳目。

    和舒铭转到后院时,却发现院子里黑灯瞎火的,偌大个院落死一般的寂静。

    和舒铭阴沉着脸,问段中:“人安排到哪儿去了?”

    跟在老爷身后,段中心里一直打鼓。为了讨好黎小麦,他把三月鲜送进了用人院。只当干爹不会放在心上,没想到他会亲自来查看。听干爹问起,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这边还在发愣,那边威严的声音像一堵墙似的压过来:“怎么不吭声?哑巴了?还是嘴上粘糖稀了?”

    如果照实话说,他只能吃不了兜着走,然而瞎话更编不得,瞎话只能骗骗黎小麦,干爹最恨人欺骗他,一句瞎话,说不定要害他一辈子。实话不能说,瞎话编不得,只有把责任推到黎小麦头上。黎小麦毕竟是主子,即使犯了死罪,在干爹那里也算不得个罪。想到此,他便支吾道:“干爹,儿子把女人拉回府上,住在哪里,是……由三太太安排的。”

    和舒铭早已经看出,段中对黎小麦唯命是从,黎小麦打个喷嚏,他也要感冒似的。尽管这样,和舒铭也没把二人的关系朝更深远了去怀疑。段中毕竟是他捡来的一个下人,又做了他的干儿子,和舒铭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会给自己戴绿帽子。对黎小麦俯首帖耳,他以为不过是奴才巴结主子罢了。府里的事他管得少,内务事名义上是黎小麦操持,其实,段中当了大半个家。和舒铭尽管骂他,有时候气不过还打他,骂了打了,也没把他当外人看待,照样用他使唤他。没想到自己特意安排的事情,他竟然如此搪塞,不由火冒三丈,随手抓起墙边的一根棍,劈头盖脸朝段中打去。

    段中挨了打,也不叫嚷,也不求饶,反而跪在地上任凭干爹打。

    他了解干爹的脾性,你越是求饶,干爹越来气,手下棍棒绝不留情。你若默不作声随便他打,他反倒消了气,丢掉手中的棍棒。那天干爹却一反常态,尽管段中既没叫嚷又没求饶,手中的棍棒雨点般地落在他的头上身上,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段中只有在心里暗暗叫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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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舒铭之所以下手这么重,是因为在日本人那里受了一肚子窝囊气没处发泄,拿段中当了出气筒。日本人拿他这个县长当用人使唤,给他要粮食,要马料,要柴米油盐,甚至连太君的尿壶也朝他要。哪一点满足不了他们,便遭到“死了死了”的训斥。日他娘的小鬼子,我和舒铭也算个爷,在陈州城跺三脚没人敢放一个屁,现如今倒成了小鬼子吆喝使唤的下人!啊呸!惹恼了老子,面缸里给你们掺进耗子药,药死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

    乌龟王八蛋没药死,小鬼子的军马却无缘无故死了几匹。太君视军马如自己的命,死了军马比死了亲爹亲娘还心疼,心疼之余便产生了愤怒。发泄愤怒要选准对象,军马是吃了草料死的,草料是和舒铭筹来的,和舒铭成了最大的嫌疑,自然成了太君发泄愤怒的对象。

    其实,在军马死之前,东田对和舒铭已经是伤透了脑筋。和舒铭是个面性子人。这种面性子性格既让他欣赏,又令他头疼。面性子所表现出来的奴性,是没有反抗、只有顺从,没有骨气、只有和气。而让东田无奈的是,对方虽然没有反抗,却是软磨,看似顺从,却是推诿,没有骨气,却有韧性,一团和气的脸上时常透露出毋庸置疑的固执。东田甚至意识到这个中国老头在和自己蓄意周旋,他不像桂家兄弟那样忠心耿耿,然而,又抓不到他抗拒皇军的任何把柄。让他为皇军筹集军粮,粮食里间杂着土坷垃和麦糠。东田虽然恼火,但是,又不能说那不是粮食。粮食是从乡下搜来的,不是他和舒铭种出来的。东田还能责怪他什么?

    自进入陈州城,军马草料成了让东田头疼的大事。东洋马以吃苜蓿草为主料。而在豫东大平原,很少有人专门种植这种草。豫东大平原上生长着葳蕤的青草,是牲畜们的饲料。东洋马吃不到它们爱吃的苜蓿草,只能喂它们野草。和舒铭把征收野草的任务分派到各个乡公所,再由乡公所分派到各个村子。东洋马吃了野草,竟然出现了呕吐、昏厥、拉稀等症状,有几匹没来得及救治,便翘蹄子死掉。这让东田很震惊。东田怀疑和舒铭做了手脚,勾结游击队在野草中下了毒药,毒死了军马。东田把东洋刀架在和舒铭的脖颈上,让他解释军马死掉的原因。

    和舒铭从东田的眼睛里看到了杀机,他无奈地闭上眼睛,等着死亡的到来。东田突然咆哮起来。东田的声音又急又快,他听不懂东田说些啥。桂三少做了翻译,他才明白东田发怒的原因。军马死了是和舒铭意料中的事。面对东田的质疑,他几乎没有做任何辩解。东田对自己的怀疑不仅是野草,还有其他。面对一个自负而又多疑的刽子手怎么解释也洗不清自己。铁一般的事实是,东洋马是吃了野草后死亡的,可是,另外一个事实是,同样吃了野草的大多数军马却安然无恙。如果在草中加进去能致军马死亡的毒液,那么,那些也曾经吃过野草的军马还会精神抖擞地活着吗?和舒铭对桂三少说,告诉东田太君,他不需要为自己辩解,他要亲口尝一尝那些被太君怀疑拌了毒药的野草,以此证明自己的无辜。桂三少把和舒铭的话翻译给东田,东田才把东洋刀从和舒铭的脖颈上取下来。

    东田派人把野草从马厩里抱来一大捆,放在和舒铭面前,他倒要看看这个中国人怎样像东洋马一样把草吃下去。

    野草已经不太新鲜,有些草叶已经由绿变黄。和舒铭在众多类种的野草中,看到了那种叫“猫眼草”的野草混杂其间。其实,收野草时,他就看到了那些对日本鬼子恨之入骨的乡民,故意把猫眼草掺杂进了众多种类的青草中,他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军马拉稀死亡的原因,与吃了猫眼草分不开。猫眼草被乡下人叫作“三步倒”,意思是人或者动物误食了这种草,走不了三步就会中毒死亡。和舒铭不动声色地抓起几根草(当然把猫眼草排除在外),塞进嘴里咀嚼着。随着他的嘴巴上下蠕动,嚼碎的青草变成了一团如鸡蛋大小般的圆球,一会儿滚到腮的左边,一会儿滚到腮的右边。东田看到,和舒铭一伸脖子,草被他咽进肚里。

    再次把草塞进嘴里时,东田手一挥,制止了他,用夹生的中国话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好!皇军不怪罪你。”

    和舒铭在外边受了气,回到府里又受到段中的搪塞,才大为光火。

    段中见老爷如此暴怒,不敢再隐瞒下去,才说出了三月鲜的下落。

    和舒铭骂了一声:“狗娘养的!”径直向磨坊走去。段中不明白骂的“狗娘养的”是他还是黎小麦,连屁也不敢再放,跟了干爹朝磨坊走去。

    和舒铭边走边教训:“你这个混账东西,不要老拿黎小麦当挡箭牌——黎小麦是个醋坛子,你也跟着吃醋?”

    段中头上冒出汗来,连声回答:“是,是。”大概觉得不妥,便改口说,“干爹,儿子哪敢吃醋。三太太见儿子把三月鲜拉了回来,以为干爹……”

    “以为啥?”

    “三太太一直怀疑干爹和那女人有那个,那个……”

    “三月鲜无家可归,我能看着她流落街头饿死?”

    “干爹大慈大悲,老街坊哪个不称干爹是个大善人?就是孩儿这条命,不是干爹搭救,不早就没了!”

    “你还算有点良心。往后要多做点积阴德的事。”

    “干爹,跟着您大善人学,坏良心的事小人都是躲着走。可是……三太太就是个小肚鸡肠。她非要把三月鲜赶出去,我再三劝阻,才肯把她送到了磨坊里。”段中和黎小麦有了私情,本应该相互关照,而段中却把一切过错都强加到黎小麦头上,一方面说明段中这个人心胸狭窄卑鄙,另一方面,段中和黎小麦玩的是逢场作戏,他对黎小麦根本没有投入真感情。从年龄上说,黎小麦比他大了十多岁,从地位上说,一个是主子,一个是仆人,两人这种关系注定不会长久。黎小麦正值如狼似虎的年龄,从感情上需要男人的抚慰。她选择了段中,段中不好拒绝,便顺水推舟,既满足了黎小麦的欲望,又让自己得到了满足。黎小麦掌握着和府的内务大权,于段中是不吃亏的。每次和黎小麦交欢之后,段中总能得到黎小麦额外的赏赐。段中投靠和府,认和舒铭做干爹,贪图的就是荣华富贵,这种人哪里还讲礼义廉耻!

    和舒铭听段中啰里啰唆把一切责任都推到黎小麦身上,心里越发烦恼。黎小麦是和舒铭心头的一块病。黎小麦给过他快乐,他曾经把黎小麦宠爱得捧到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和舒铭宠爱娇惯坏了她。随着时间的流逝,黎小麦的世俗、霸道、独断、野性和小肚鸡肠等毛病渐渐暴露出来,她整个人逐渐令和舒铭反感厌恶。和舒铭曾想要杀杀这个娘儿们的威风,可是,黎小麦一哭二闹三撒泼,闹得天昏地暗,让和舒铭无法收场。顾忌和府的名誉,他只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现在听到段中此番话,他的心其实也是虚的。因为毕竟和三月鲜有着肌肤之亲,把三月鲜弄到府里来,并非如他自己说的那样出于善心,而是实在难以割舍掉对这个女人的疼爱。这样的事,若被黎小麦宣扬出来,他和舒铭还不颜面扫地?

    二人来到磨坊的时候,夜幕已经笼罩下来,从牲口屋里传出牲畜们嚼吃草料时发出的“沙沙”声。影影绰绰中,只能看到磨盘的轮廓和罗面箱的影子,屋内散发出一股股霉味儿。几只老鼠爬上磨盘,争相抢吃遗落在磨盘夹缝中的食物,大概分赃不均,发出叽叽的叫声。听到有人进来,它们四处逃窜。面对黑暗的磨坊,他睁大眼睛也没看到三月鲜的影子。

    段中尤其感到惊讶,明明把女人送进了磨坊,怎么不见了?难道是……如果三月鲜不在这里,很可能与黎小麦有关。段中不由紧张起来。找不到三月鲜,他不知道干爹会对他采取什么样的惩罚措施。尽管干爹口口声声以大善人自喻,但是,干爹惩罚犯了错的用人,从来不择手段。段中战战兢兢地朝干爹的脸上看去,虽然因黑暗看不真切,但是,他从干爹的气息中感受到了暴风骤雨即将来临时的那种气氛。必须赶快找到三月鲜。他从牲口屋里找来一盏马灯,又在磨坊里寻了一圈,还是没见到人。他正要到别的地方去寻找,忽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好像从地狱里传来。他仔细地辨听,不错,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叹息声像钻破地壳从泥土中发出,夹带着潮湿而又凄凉的气息,令人毛骨悚然。和舒铭也捕捉到了那声叹息。两个人确定叹息声是从磨坊里发出来的,便睁大眼睛,在黑暗中仔细地寻找着,他们围着磨道转了一圈,仍旧没有发现人的踪影。又响起一声叹息。循着那声音,终于捕捉到了声音发出来的地方——是狭窄的磨盘下边。

    三月鲜如一个幽灵在磨盘下边的夹缝中蜷缩成一团,眼睛里发出一种幽幽的令人恐惧的光。

    段中把她从磨盘下的夹缝中拽出来,发现她手里紧紧地攥着一个形同棒槌的东西。他夺过那个东西,却吓出一身冷汗!

    “手榴弹!”他把那东西递给和舒铭看。

    “手榴弹?”和舒铭也吃了一惊,借着微弱的光,认出正是大女婿逃进府里时带来的那颗手榴弹。一定是大女婿把它藏在了磨盘下,而逃走时又没来得及把它带走。他把手榴弹递给段中,叮嘱道,“把它放到书房的夹柜里去,不许告诉任何人!”

    他弯下腰,看到三月鲜如此模样,心简直要碎了。他用颤抖的声音安慰三月鲜:“别怕!是我。我来救你的。”

    73

    有了和舒铭的呵护,三月鲜很快养好了伤,她本来打算离开和府,可是,和舒铭不让她走。和舒铭对她说了一句话,外边兵荒马乱的,你能到哪儿去?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没有人敢欺负你!就是这句话,把三月鲜感动得只想哭。是的,她已经无家可归,举目无亲,天地之大,哪里有她的安身之处?和老爷是个好人,是真心待她。从和老爷那里,她感受到了关爱和温暖。

    黎小麦从来没拿正眼瞧过她。黎小麦的眼里,满是嫉妒、鄙视、锥子一般的仇恨。黎小麦的目光不但尖锐,而且又是沾了毒的。

    三月鲜充满了恐惧,怕自己早晚有一天会被黎小麦的目光刺死!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走出和府,她将沦为乞丐。到处是横行霸道的小鬼子,碰到小鬼子,她只有死路一条。横竖都是个死,而在和府至少还有活的希望,还被一个人心疼着。她只有强忍着疼痛苟且偷安地活下去。

    她一直认为,和老爷是个强大的男人。进了和府才发现,和老爷其实很柔弱,也很无奈。一个貌似强大的男人,在一个蛮横的女人面前竟然束手无策。

    时间就这么流逝了。看似平淡的日子里,处处充满着危机。

    黎小麦辞退了原来的洗衣妇,三月鲜成了洗衣妇。别以为洗衣服是一件轻松的活儿,其劳动的强度不比那些扛包担水的活儿差。老爷不是要把你养在府里当金丝鸟吗?黎小麦偏要把你当下人一样使唤。让你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儿,累得你腰酸背疼,熬得你两眼昏花,耗得你没了精力没了妖气,看你还怎么勾引老爷!

    每天一大早,丫鬟们把各房里主子们的脏衣服归拢到一起,满满一大筐,送到洗衣房。三月鲜算得上是一个称职的洗衣妇。她把那些脏衣服仔细地分类挑拣开。除了从衣服的样式上分开,还要从颜色上再分一次,不同颜色的衣服放在不同的盆里,以免相互染了色。

    挑拣衣服时,她挑出了一件男人的内裤。三月鲜感觉到,和府里的男主子们不应该穿这样的内裤。内裤是用黑色的粗布缝制的,针脚大而稀,布料涩拉拉的。除了做工和布料的粗俗外,内裤散发出来的那股特殊气味,让三月鲜感到恶心。三月鲜掂起内裤抖落几下,企图把从内裤上散发出来的气味抖落掉,可是,气味却弥漫开来,又腥又臭的味道直扑鼻孔,让她感到气短眩晕。主子们决不会穿这种粗糙的布料做成的内裤,再说,主子们也不至于把一条内裤穿得臭不可闻时才拿来洗。发现了这条粗而糙的内裤的同时,三月鲜还分拣出一件对襟粗布蓝褂子,一件肥胖得如两条布袋连缀在一起的大裆裤。大裆裤的裤腰是白色的,由于破旧,白色已经变成了灰褐色,裤腿和腰以下的布料是皂色,和先前那条内裤的颜色相同。三月鲜揣测,这一身衣服应该和那条又脏又臭的内裤是一个主人。而穿这种衣服的男人不应该是和府里的主子,应该是一个没有更多的衣服可以换洗的男人。按照和府的规矩,洗衣女只能洗主子们的衣服,下人的衣服非但不能洗,连和主子们的衣服放在一起都是不允许的。可是,在主子们的衣服里,却有一身粗糙的男人的脏衣服,这让三月鲜犯难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些衣服,是把它们挑拣出来,还是和那些用绫罗绸缎缝制的衣服放在一块儿洗?怎么混进来的?谁的衣服?疑问在三月鲜脑海里闪现。她一时拿不定主意如何处置这身衣服。

    和府的洗衣房在院子的西南角,这是一个很特殊的地方。说它特殊,是因为它和外边的小巷仅一墙之隔。透过院墙,可以听到小巷里的脚步声和路人的说话声。小巷里有一眼井,与和府一墙之隔。井是一口古井,井沿上的青石板被众多人的鞋底踩磨得光滑发亮。最吃力的地方,凹下去一些大大小小的脚窝,可以看出这口井年代的久远。井深得一眼望不到底,有太阳的日子,可以看到幽深的井底里闪现出一片粼粼的波光。汲上来的井水清澈透明,看上去如甘露一般。其实,却不能喝。水又苦又涩,只要稍微沾上一口,舌尖就会留下苦涩的咸味儿。井水只能用来洗衣服。苦水井虽然与和府仅一墙之隔,但是,如果从大门走出来挑水,却要绕很远的路。一担水挑回院子,晃晃悠悠洒了一路,把门前和院子都弄得湿漉漉脏兮兮的。段中想了一个办法,找了根竹竿,把关节凿通,顶端安个槽,竹竿穿出墙外,水倒进槽里,顺着竹竿流进墙内的大水缸里。这简单的机关让人省去了不少时间和力气。

    三月鲜把要洗的衣服分门别类用水泡上,然后一件一件地搓洗。三月鲜洗得很仔细,也很小心,生怕把衣服搓皱或者弄破了。泡过揉过,又在衣领袖口等脏的地方搓上皂角,再用清水冲洗,衣服就散发出一种清爽的香气。

    其他衣服洗干净晾起来之后,才发现那几件脏衣服还没浸过水。正犹豫的时候,小井来了。小井是黎小麦身边的丫鬟,问一问她便知道这些脏衣服该不该洗了。但三月鲜转念一想,不能太唐突了,若是她和这衣服的主人有些牵连,话说得太直了,不把人给得罪了?想到这儿,她便笑着和小井搭讪道:“姑娘,走路一阵风似的,好像捡了大元宝?”语气里有了巴结逢迎的味道。

    小井生就的伶牙俐齿,又是黎小麦身边的人,自有一种优越感。黎小麦骂三月鲜从不背小井。小井从黎小麦咬牙切齿的责骂中,知道三月鲜是老爷的相好,是黎小麦最恼恨最妒忌的仇人,她不敢亲近三月鲜。小井虽然表面上对黎小麦百依百顺,其实心里却有反感和怨恨。小井认为,老爷找女人是天经地义,何况老爷的相好还不是窑子店里的窑姐,而是封记烟馆里的女当家。三月鲜不图老爷的钱财,不图老爷的势利,和老爷相好是情投意合,是二人的缘分。倒是你黎小麦,人前装模作样,暗里偷鸡摸狗,和臭男人段中勾勾搭搭,做下见不得人的丑事。自己一身白毛尾,还骂人家是妖精。

    小井为啥这么恼恨黎小麦和段中?原来,暗里小井早已经和段中好上了。两个人好在先,黎小麦和段中勾连在后。在小井看来,她和段中才是郎才女貌的一对,黎小麦夺了她的所爱。小井心里想的是,早晚要把黎小麦做的那些不要脸的丑事亮出来。之所以一直犹豫着没说,一是顾忌段中受到伤害,二是怕老爷不信她的话,反让自己受了害。今儿来,其实是黎小麦派她来监督三月鲜的。

    自从三月鲜搬到了用人的房子里住,黎小麦反倒更加不放心。三月鲜在三小姐房里养伤的时候,她经常能看到三月鲜的动静。三月鲜住到了用人院,离开了黎小麦的视线,让她开始疑神疑鬼。老爷对黎小麦的态度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过去总是笑哈哈的,一副菩萨相,现在回到府里,脸吊打得像霜打的丝瓜,阴沉得几乎能拧出水来,茶饭也不如过去吃得多,人瘦得从圆团脸变成了瘦长脸。黎小麦看他那个样子,便怀疑三月鲜说了她的坏话,为三月鲜的事情恼恨着自己。三月鲜勾了他的魂,附了他的体,才把他折磨成这个样子。她不由又责怪老爷,都年过半百的人了,咋就那么老不正经,被一个小娼妇勾引得神魂颠倒。心里责怪的是老爷,恼恨的却是三月鲜。老爷变成这个样子,都是三月鲜勾引的。对三月鲜不放心,对老爷也不放心,除了自己对这俩人监视外,她还暗暗买通了两个人。一个是段中。买通段中用的不是钱,而是自己的身子。黎小麦交给段中的任务,是让他盯紧老爷,一旦发现老爷和小娼妇有了勾连,立马报告给她,她要抓二人的现行,把老爷搞得身败名裂,把三月鲜搞得臭名远扬。另一个就是她身边的丫鬟小井。小井的主要目标是三月鲜。给小井交代的任务是,严格监督三月鲜和老爷,不得有任何疏漏。许诺小井的是,要给小井寻一个好婆家,等小井出嫁时,陪送她全套嫁妆。

    小井应承了黎小麦,内心里却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她心里想的是,你这个半拉门子(勾引丈夫以外男人的女人),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自家的男人玩不转,又霸占人家的心上人。俺要死心塌地为你卖命,老爷知道了对俺有啥好?三月鲜也不是俺的冤家,俺何必要与她结怨?老爷早晚一天休了你这个半拉门子,明媒正娶了三月鲜,还会有俺的好?这样想,倒有了主意。

    听三月鲜热心热肺地和她打招呼,小井便笑盈盈地说:“姐呀,咱都是人家使唤的丫头,一天到晚得看着主子的眼色行事,哪里有啥喜事?”

    三月鲜道:“妹子,用人跟用人不一样,丫头跟丫头也不一样。妹子在三太太跟前伺候,总会有个好前程的。”

    小井听了,想到自己年幼时进的和府,小心翼翼地伺候着黎小麦,端茶倒水,铺床叠被,端尿盆子……啥样的苦活脏活都干了,可是,黎小麦又哪里说过她一个好?不由心酸起来,眉眼间的笑意渐渐消失了,她略显失落地说:“谁不想熬个好前程呀。可是,将来的事谁又能看得透。没准儿今黑里上了床,明早儿就穿不上自家的鞋子了!”

    三月鲜听她说得凄然,心想,原来人人都有烦心的事。比如自己,家没了,男人也死了,这是老天对她的惩罚。为啥要惩罚她?是不是因了与和老爷的好?和老爷是正人君子,自己与他好上了,亏了自己的男人,老天爷就要惩罚她,干脆让她没了男人,没了家。本来是让人伤心的事,可是,和老爷又牵挂着她,从小鬼子刀下救了她的命,把她收下了,是不幸中的幸事。然而,这幸事中又隐含着多少危机呢?黎小麦对她的仇恨就如夹带着毒气的烈火一般炙烤着她,几乎把她烤焦了、烤煳了,让她在和府里度日如年。她的日子难过,没想到黎小麦身边的小井也有苦恼。想到这儿,便安慰对方说:“妹子,和家是陈州城的大户,总要讲些规矩的。老爷忙外边的大事,府里的内务都是三太太打理,三太太不会亏待你的。”

    小井听三月鲜这样讲,心想,你倒还替她说好话,不知道黎小麦把你恨成了啥样,吃了你的肉还要嚼碎你的骨头。想到自己是奉了黎小麦的命来监视三月鲜的,她便说:“姐呀,人心隔肚皮,谁又能看得透谁的心是啥样的呢?”

    三月鲜听出,这是对黎小麦的不满了。可是,人家毕竟是多年的主仆关系,话是这样说,心里不定咋想的呢。黎小麦本来就把自己恨到了骨子里,再不能说她半个不字,免得传到她耳朵里又添了麻烦。她便有意把话岔开,指着地上那几件衣服,问小井道:“妹子,你看看,这几件衣服,是哪个穿过的?”

    小井一只手掂起衣服看了看,问道:“这衣服从哪儿来的?”

    三月鲜道:“都是一块儿送来的。妹子,这不是主子们的衣服?”

    小井把衣服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道:“臭不要脸的,偷了汉子,还把汉子当主子待啊!”嘴里骂着,人恨恨地走远了。小井本来是受黎小麦的指令来监视三月鲜的,谁知道会发现段中的衣服也放在主子们的衣服里面让三月鲜来洗,没有黎小麦的允可,谁敢把一个下人的衣服放进去?黎小麦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把她相中的男人霸占着,她一想起来就生气,哪里还要替她监视三月鲜?她巴不得老爷和三月鲜整天在一起呢,把她气死才好呢!

    三月鲜见小井愤愤而去,感到一阵狐疑,怎么一说起这几件衣服,就突然变了脸呢?她掂起被小井踩得更脏的衣服,心想,这几件衣服是洗呢,还是不洗?正犹豫着,突然看到和舒铭朝这边走来。

    和舒铭一般不到下人居住和生活的地方来。自从三月鲜搬到了女佣房,他才不早不晚地到这边走走,说是随便溜达散散心,其实,满府人谁不知道老爷的心思在三月鲜身上。三月鲜搬到女佣房住,是她自个儿拿的主意,没有谁逼她。虽然没有谁逼她,但是,也都明白三月鲜是为躲避黎小麦。

    三月鲜看见老爷,心头那一股子委屈便冒了出来。自从被和舒铭救下,她就对和舒铭怀着一腔感恩的心。那种感恩,是想做牛做马地伺候这个男人的那种感恩。老爷要她的身子,她就给,给是为了报答,从来没奢望过要做老爷名正言顺的女人。

    和舒铭蹲下身,心疼地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大手里摩挲着。也就是两个月的时间吧,这双曾经细腻白嫩的手,已经被水浸泡得变了样子。皮肤略显粗糙,五指关节微微弯曲,好像短了一截。颜色不是那种细腻的白,而是长期被冷水泡过的那种如癞蛤蟆肚皮一样的颜色。

    三月鲜急忙把手从对方的手里抽出来。她低着头,把水从缸里一瓢一瓢地舀进木盆里,水渐渐地浸透了木盆里面的衣裳,从盆沿上漫出来,三月鲜还在朝里面注水。

    和舒铭夺过三月鲜手中的水瓢,朝地下一扔,拉了三月鲜朝外走。

    三月鲜泪流满面,挣开和舒铭的手,回到洗衣盆边,蹲下身子,搓洗着盆里的衣服。

    和舒铭不知如何是好。他虽然救了她,可是,并没有给她一个安稳的藏身之处。她的处境很危险,随时都有被暗算的可能。和舒铭想,也许应该下决心了。总这样和三月鲜保持着一种不明不白的关系,不是他和舒铭的性格。要给三月鲜名分,首先要搬掉一个障碍。这个障碍就是黎小麦。黎小麦动辄就发脾气,行事已经达到了令他不能容忍的地步。他决定要寻个机会好好调理一下黎小麦,让她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让她明白和府里当家的不是她黎小麦,而是他和舒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