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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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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中醒来时,听见麦秸堆里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仄着耳朵细听,像是小老鼠在寻食。

    段中屏住呼吸,轻轻地探起身子,伸出右手,向发出响声的地方抓去。没抓到长着柔软皮毛的老鼠,却抓到了一只柔软的胳膊。

    麦秸堆下立刻响起一声凄厉尖锐的叫声。

    段中大惊失色,扒开麦秸堆,发现里边躺着一个人。那人吓得哆哆嗦嗦,爬起来就要跑。虽然夜幕四合,但是,段中还是影影绰绰认出是个女人。再定睛一看,这女人好面熟!啊,这不是四小姐吗!

    四小姐和黎半仙离开和府后,干爹曾派他打听寻找二人下落,却没有打听到一点儿消息,如今却在这里遇上了,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奇事。四小姐在这儿,黎姥爷呢?怎么就把四小姐一个女娃丢在了这漫野地里?

    段中如在梦中,想不到自己死里逃生,竟然能和四小姐意外相遇。

    四小姐神情恍惚,浑身的衣裳肮脏得分不出是啥颜色。但是,从衣裳的样式和布料的质量上能够看出,穿得起这种衣裳的女人,绝非穷人家的子女。

    四小姐却没有认出段中,还以为遇到了歹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段中忙道:“四小姐!是俺,俺是段中!”

    四小姐被这一声叫惊呆了。她抬起头,一双恐慌不安的眼睛怔怔地盯着段中的脸,少顷,她“嗷”的一声号啕大哭,哭声如洪水决堤般汹涌澎湃,如排山倒海般气势恢宏,哭声在空旷的原野上回旋,在荒凉的野地里萦绕。田鼠从洞里钻出来,睡眼蒙眬而又惊慌失措地四处奔突;栖息在树上的小鸟抖动起翅膀,惊叫着飞向远方;远远近近的村子里响起此起彼伏的犬叫声,其间夹杂着鸡鸭五音不全旋律错乱毫无章法的大合唱!

    段中担心四小姐的哭声惊动了小鬼子,忙道:“四小姐,快别哭了——等天亮俺给你逮个大蝈蝈。”

    哭声戛然而止。四小姐抹了一把脸,用那只涂着眼泪鼻涕的右手结结实实地向段中的脸上打去。

    段中被打愣了,他下意识地捂着被打疼的半边脸,脸上残留着四小姐的眼泪和鼻涕,就像四小姐刚吐上去一口痰。如果在和府,四小姐能把她的眼泪和鼻涕涂抹在他脸上,于他应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然而,现在同是天涯沦落人,四小姐的眼泪和鼻涕涂抹在他脸上,让他既感到恶心又感到羞辱。在这荒郊野外,还耍你的大小姐脾气呀?老子不吃你这一套!老子连你娘都敢治,还怕治不了你?

    正要想办法收拾四小姐,只听四小姐埋怨道:“谁稀罕你逮蝈蝈。不是为了逮蝈蝈,俺咋会遭这么大的罪!”

    这一声怨让段中改变了主意。想当初,和府娇滴滴的四小姐跟在他的屁股后边,曾经给他带来过多么大的自信和满足,让他感受到了无以言表的幸福和快乐。的确,是他挑起了四小姐玩蝈蝈的兴趣,为逮蝈蝈她才出走的。从这一点来说,四小姐的走失他有责任的。四小姐走失后,干爹虽然没有责怪他,但是,他是自责的。干爹对他如此宽宏大量,他却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坏事,他对不起干爹啊!想到这些,段中感到自己的心正被一把锋利的刀切割着。一片,两片……那些被切成片的心滴着血,渐渐由红变紫,由紫变黑——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啊!

    如今,和四小姐在这里相遇,这是不是上天的安排?是不是上天给了他一个报恩的机会?对!不能再伤害四小姐。把她送进城里去,交给干爹。自己成了四小姐的救命恩人,干爹就会原谅他。至于和黎小麦做下的那些坏事,都由着自己瞎编,反正黎小麦已经回不来了,把过错都推到她身上,干爹到哪儿去找她验证真假?

    想到这儿,他便说:“咳!四小姐,是都怨我!你和姥爷不见了,我挂念啊,连睡觉都不安稳。这不,我来找你呢,找了这么多天,才找到你……只是这些日子,你都去哪儿了?”

    听了段中的话,四小姐鼻子一酸,又要放声大哭。段中急忙吓唬她,再哭被小鬼子听见了,咱俩都没命了。她才把眼泪吞进肚里,然后,把自己的遭遇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四小姐从柴鱼叉的窝棚里跑出来,本来要逃回陈州城的。可是,没走到城门口,就遇到来乡下抢粮食的小鬼子。人们吓得纷纷逃跑躲避,跑得慢的被抓去了,稍有反抗的当即被小鬼子用刺刀捅死。四小姐随着逃难的人毫无目标地向西跑,过路沟时,不小心崴了脚,疼得蹲在地上站不起来。她前头跑着的一个男人,听到她的叫声,回过头来,看她一脸痛苦的样子,急忙问道:“姑娘,是不是崴了脚?”

    四小姐点点头。

    男人说:“别急,姑娘,我来给你捏捏。”说着蹲下身子,脱去四小姐的鞋子。

    四小姐下意识地把受伤的脚缩了回去。

    男人看出四小姐的担心,道:“姑娘,别怕,我是专治跌打扭伤的郎中。城内一个朋友扭了腰,躺在床上不能动,托人捎信让我为他医治,城没进去,还差点儿被小鬼子打死——咱们都是落难人,我能不帮你?”

    四小姐听了,这才把受伤的脚重新伸出来。

    男人见四小姐的脚脖红肿得像发面糕一样,便上上下下地揉搓一阵,趁四小姐不备,两手用力,把脚脖子一扭,只听“咯噔”一声响,四小姐崴着的脚脖子已经矫正过来。男人说:“伸伸脚,试试还疼不疼?”

    四小姐活动了一下脚,果然不怎么疼了。

    男人又从钱褡子里掏出一贴膏药,在手上暖一会儿,然后揭开膏药,贴在四小姐受伤的脚上,说:“好了,可以走路了。”

    四小姐试着走了几步,竟然好如当初。心想,这些天,倒霉的事都让自己摊上了,好人也让自己碰上了。如果不是遇到鱼叉娘儿俩,自己也许早已经连骨头带肉被狗啃吃了。今儿又遇到这么个好郎中,真是人不该死有人救。以后回到家,她把救她的这些恩人讲给爹和娘,一定要报答他们。这男人是哪里人,姓啥名谁,她要弄清楚的。想到这儿,她便说:“大叔,您治好了俺的脚,俺也没钱给您。您把名字告诉俺,等哪天俺回到家里,告诉俺爹,让他找您还钱。”

    男人笑道:“姑娘客气了。姑娘的伤,于我是举手之劳,啥钱不钱的。”

    四小姐听了,越发感动,说:“大叔的大义总是要报的,还是把名字告诉俺吧。”

    男人这才说:“俺是城西北张大庙的,四世行医。俺叫张妮娃,人家都喊俺张赛佗。”

    四小姐听这男人有个女孩家的名字,心里一阵好笑,又听他自比华佗,更对这人越发好奇,便笑了说:“大叔,赛华佗恐怕有了虚名,只这张妮娃倒是实在的。”

    张妮娃笑了说:“姑娘取笑了。只因家父一连生了四个男娃,到了我这里,实心想要一个女娃。没想到我呱呱落地,还是个带把儿的。家父便生了气,气母亲只会生男,不会生女。为了还他有个女娃的心愿,便给我取了个妮娃的名。”

    四小姐说:“你爹倒是重女轻男,和俺爹不一样……俺要是个男娃,出来这么多天,爹还不早派人寻找呢!”说到这里,面露恓惶之色。

    张妮娃见她喜怒无常,形态怪异,便猜测出这女子非贫寒之家,一定出自名门望族。为躲避日本人,跑反途中妻离子散者众多。若是自己能帮她一把,说不定日后会受到重金酬谢。想到这儿,他便试探着说:“只不知姑娘是哪里人,为何流落乡野?”

    四小姐听了,鼻子一酸,几乎要哭出声来,刚要把自己的身世以及这些天所受到的劫难讲给对方听,可是,模糊的泪眼中,她看到张妮娃那双眼珠子贼不溜溜地在自己的身上脸上寻觑,想了想,还是不能把真名姓告诉他,若把爹的名字说出来,他便知道爹是陈州城有名望的大财主。若起歹意绑了俺的票,可就麻烦了。可是,该怎样告诉他呢?想到卖豆腐的赵老六,家里又穷,还有个和她年龄大小差不多的闺女,便信口编道:“俺姓赵,叫赵兰,城里卖豆腐的赵老六是俺爹。俺跟着爹下乡收豆子,遇上了小鬼子,和俺爹跑散了,又迷了方向,找不到了回城的路。”

    张妮娃心想,你还打听俺的身份,要报答俺,你家穷得叮当响,用啥报答俺呢。思及此,他眼里的光便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

    四小姐见对方的目光再不似刚才那般的热切,心想,这男人也是一双势利眼。若把爹的名字说出来,不定又是个啥态度呢。想到这儿,她心里有了几分得意,也有了几分失落。

    张妮娃看到女子一直盯着自己看,便又多看了她几眼,没想到就是这么几眼,让他产生了一种邪念。张妮娃还有个比他大三岁的同胞三哥,只因小时候患了小儿麻痹症,落下了病根,至今没有婚配,一直跟着他生活。如今遇了这落难女子,何不把她领回家去给三哥做老婆,一来三哥有了女人伺候,二来也减轻了他的负担。只是,现在还不能把话挑明,若把实话告诉她,她嫌弃三哥腿瘸,好事就难以做成,倒不如先把女子领回家去,伺机把生米做成熟饭,不由她不从了这门亲事。想到这儿,他便对四小姐说:“妹子,既然无家可归,不如先跟哥去俺家,待以后安稳下来,再回家不迟。”

    四小姐听他言辞恳切,并无恶意,想到自己现在回不了家,又无安身之地,到他家先躲一阵子再设法回城也未尝不可,便跟张妮娃去了张大庙。

    谁知在张妮娃家住下的第二天夜里,张妮娃的瘸腿三哥便趁黑摸到她的床上,对她欲行不轨。幸亏四小姐有所防备,睡觉前没脱衣裳,还准备了一把剪刀放在枕头底下。正迷糊间,四小姐只觉得身边有东西,睁眼一看,一张丑陋的男人脸贴在了她脸上,她吓得大叫起来。

    男人用手捂住她的嘴,威胁道:“别叫唤了。你就是把大天喊破,也没人来管咱俩的事。”

    四小姐听出,男人是她白天见过的那个瘸子。四小姐被他的一双手捂了嘴,发出来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张……妮……娃,快来……救……俺……”

    瘸子狞笑道:“指望他救你啊?咱俩的好事就是他促成的。乖乖从了俺,跟俺当老婆。俺除了腿瘸,啥东西都不缺。保证比那些好胳膊好腿的男人还好使!”

    四小姐这才意识到,原来这家人对她好,是有目的的。他们是要她给这个瘸子做媳妇。这个瘸子不但年龄比她大了二十多岁,脸还丑得让四小姐看见都恶心。早知道要被这老男人糟蹋,还不如把自己给了柴鱼叉!想到这儿,又悔又恼。偷偷地伸出一只手,把枕头下的剪刀抽出来,然后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朝瘸子的肚皮上扎去。只听“扑哧”一声响,剪刀扎进了男人的肚皮,男人“哎呀”大叫一声,从四小姐身上滚下来。

    四小姐翻身跳下床,朝门外跑去。

    四小姐逃出村子,在野地里漫无边际地奔跑,一步也不敢停留,耳边似乎一直响着瘸腿男人的狞笑声。她捂紧了耳朵,声音却从指缝里钻进耳鼓。她只有拼命地奔跑、奔跑,那种让她恐惧的声音才渐渐地离她远去。

    天亮的时候,她跑到另一个村子的村头。

    那时候她才感觉自己又饿又累,两条腿像灌了铅一般的沉重。她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躺下歇一歇,可是,她不敢。她害怕那个叫张妮娃的男人追上来,就那么脚步不停地在村子之间转悠,从一个村头到另一个村头。她不敢走进村子里边去,甚至不敢靠近村子最近的一棵树。她害怕突然有人从村子里走出来发现了她。

    四小姐就这么游荡着。到了晚上,睡在人家的麦秸堆里。幸运的时候,能在麦秸堆下面寻到一些麦仁子。当捡到麦仁子的时候,她简直高兴坏了。那个时候,她可不嫌弃那些麦仁子干净不干净,就那么把麦仁子吞进嘴里,在嘴里细细地品嚼着。嗯,真香呢!怎么比傅家的麻仁桃酥糕点还好吃呢!吃完一口,肚子越发“咕咕”地叫得厉害,就像刚咽下去的麦仁子诱惑了她的肠胃。随着“咕咕”的叫声,胃里像有无数的小虫子朝外爬,似乎爬又爬不出来,便伸出了一只只小爪子,在胃里抓挠着,让她感到难受。

    四小姐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地活了下来,在经历了许多磨难之后,越发地增长了求生的欲望,她下定决心要找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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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中听了四小姐的悲惨经历,不由唏嘘嗟叹。看来,每个人一辈子都要经历一些磨难。不管你是贵族,还是穷人,当灾难降临到你头上时,就如人在半道上行走,突然遭遇了一场暴雨,躲是躲不过去的,人只有鼓起勇气面对这场暴雨对你的袭击,然后去战胜它。四小姐多么娇嫩的一个大家女呀,在经历了这场劫难之后,也变得成熟了许多。由四小姐,段中想到了自己坎坷的命运。十多岁时,家里遭遇了一场大火,娘被活活地烧死在屋里,爹被人救出来时,仅剩下一口气。爹凭着一股残存的气息,给将要成为孤儿的段中指了一条求生的路。爹把一个玉佩从贴身的衣兜里取出来挂在了他的脖子上,告诉他,这是咱老段家祖传的家宝,同样的玉佩还有一个在你大姑那里,当年你爷爷领着我和你大姑到陈州城做生意。陈州城的一个大户看上了你大姑的美貌,要纳你大姑做小。那家大户是陈州城的贵族,许多人家想攀还攀不上这门亲戚呢,可是你大姑却认死不做小,自作主张,把自己嫁给了陈州城一个穷人家。你爷爷一气之下,带着我回到了咱山西老家。现在咱家遭受了这场灭顶之灾,看来也是天意。爹怕是没有时日了,剩下你一个孤娃儿,以后日子没法过呀。没了爹,去陈州城投奔你大姑吧。你大姑虽然和咱家好多年没有联系,更没有见过你,可是,她只要看见这块玉佩,就会认下你的。当初来陈州寻找大姑的时候,段中打听了许多人家,也没找到大姑。后来,他打听到一个信,说豆腐巷磨豆腐的赵老六的老婆很像他要寻找的人。段中想到赵老六家去认亲,可是,赵老六的老婆在十多年前已病死。即便是赵老六的老婆是他要寻找的大姑,那有啥用?再说,赵老六拉扯着三个儿女,日子过得那么恓惶,人家会认他这个从天而降的亲戚吗?与其过寄人篱下的苦日子,倒不如寻一个能收留他的富贵人家谋一份生计。十多岁的半大孩子段中已经有了心机。从老街坊们的嘴里,得知和府是陈州城的大贵族,和老爷又被老街坊们称为和大善人。他决定冒一次险,把自己当成“路倒”倒在了和府的大门口。

    没找到亲人,留给他的唯一念想就是那块玉佩。以至于饿昏在街头,他也没舍得拿玉佩去换包子吃。玉佩一直戴在身上,像他的护身符一样与他形影不离。啥时候想亲人了,就拿出玉佩看一看。看到玉佩,就像看到了爹的脸,娘的脸,还有那个未曾谋面的大姑的脸。玉佩,一想到玉佩,段中急忙到自己的脖子上去寻找,可是,哪里还有玉佩的影子!怪不得心里老是空落落的,像丢了魂似的难受,原来是爹留给他的念物给弄丢了!

    玉佩不见了,就如他的魂儿丢了似的,段中急忙趴在麦秸堆里寻找,把一大堆麦秸扒拉来扒拉去,几乎是一根一根地把麦秸数了一遍,也没找到玉佩。看起来没有掉在这儿。那么,是啥时间掉的呢?他翻来覆去地想,猛地想起,准是跳墙头时弄丢的!可是,那个院子在哪儿?当时他只顾慌里慌张地朝外逃,没有一点儿印象。再说,即使找到那个院子,玉佩是不是就掉在了那儿?即使玉佩掉在了那儿,有没有被人拾走?即使没有被人拾走,游击队会不会在那里等着抓他?想到这些,段中便有些茫然和失望。看起来玉佩是难以找到了,就像寻不到大姑一样让他失望,就像爹娘死了一样让他痛苦。这样想着,段中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四小姐见段中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便好奇地问:“段管家,哭啥呢?是金子丢了,还是元宝丢了?”

    段中抹了一把脸,道:“四小姐,让你见笑了。段中哪里有金银元宝,是一个念物丢了。”

    四小姐见过段中脖子里戴的那块玉佩,颜色不青不紫的,系在玉佩上的绳子几乎辨不出是啥颜色,在贵族小姐眼里,那根本算不得稀罕物。因此,她便道:“不就是一块破玉吗?段管家,等回到府里,俺送一块最好的玉佩给你。”

    段中道:“俺那块玉佩虽然不值钱,却是一个念物,比段中的心都主贵,丢了它就如段中的心丢了。”

    “想不到段管家还这么重情义。不过,东西不是活物,丢了很难找回,难过也没用。不像人,人只要活着,就能找到回家的路。”四小姐感慨一阵,问段中,“段管家,是不是爹让你出来找俺的?”

    段中听了,稍稍一愣,含糊其词地说:“四小姐,你爹整天念叨你呢!想你想得饭吃不下,觉睡不着……”

    四小姐一听,急切地说:“俺也想爹。段管家,快带俺回城吧!”

    “回城?”斟酌了一会儿,段中下了决心似的,说,“走,四小姐,咱们回城去!”

    段中转了一圈,看到场院一角扔着一辆破旧的鸡公车。段中检查一下,发现只是车架朽了,三个轮子还好,整一整凑合着还能用。

    段中找来一块砖头,把散架的楔子砸结实,扶起车把,推起来试着走了几步,让四小姐坐到车上,寻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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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离陈州城越来越近了,道路也渐渐地熟悉起来。这一切,于四小姐来说,却有隔世之感。路还是那条路,熟悉却又陌生。

    渐渐地看到了环城湖。芦苇和蒲草葳蕤地生长着,它们的枝叶曾经被战火和硝烟摧残过,然而,它们的根深深地扎在环城湖深厚的泥土里,枝叶被烟火摧毁了,环城湖用乳汁一样的泉水滋养着它们,使它们的根系在泥土中发力,赋予了枝叶顽强的生命。它们挺起坚韧的枝干,重新把自己苍翠的绿色覆盖在广阔的水面上。微风吹来,它们发出“簌簌”的响声,低沉而又浑厚,用心去听,可以感受到之中生命的挣扎和呐喊!水鸟永远是环城湖的主人。它们在环城湖的水面上骄傲地飞翔、盘旋,把自己最美妙的姿态映在水里。它们在环城湖的上空欢声笑语,翩翩起舞。它们在蒲苇的深处繁衍生息,传承着新的一代。环城湖是它们的天堂,任何侵略者也休想征服它们,任何强大的武器也奈何不了它们。它们不惧怕战争!它们呐喊着要战争滚开!滚得远远的!

    鸡公车破旧得几乎给人一种散架的感觉,但是,段中掌控着它,让它稳稳地前进着。四小姐几次要下来走一阵儿,段中执意不肯。

    城越来越近了,渐渐地看到高大的城门楼了,甚至可以依稀地辨认出悬挂在城门楼上的匾额。出城的时候,姥爷指着门楼上的字告诉她,如果迷了路,看见那三个字就找到了回家的路——因为那是一条永远安全的门。然而,四小姐抬起头,看着那道门,却浑身战栗,没有一丝安全感!

    城门口,日本兵正在严格盘查出入城门的人。

    一个小鬼子把刺刀扎进一个男人背上的鱼篓里,鱼撒了一地,乱蹦乱跳。

    男人叫着:“俺的鱼!俺要把鱼卖了给俺娘看病呢!”

    小鬼子得意地笑着去抢地上的鱼。一个小鬼子用刺刀尖挑起一条鲤鱼,鲤鱼被刺刀尖穿透肚腹,头尾摇摆着做垂死的挣扎。血水顺着刀刃淌下来,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味。

    四小姐听男人的声音好熟悉,仔细一看,认出是柴鱼叉。鱼叉戴着一顶破斗笠,遮了半边脸,穿着汗衫和大裆长裤,若不是听到声音,四小姐是不会认出他的。

    为躲避他,她不告而别,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了。四小姐有了久别重逢的感触,一阵血热心跳后,她似有千言万语堵塞于喉,不由“哎”一声叫了起来。

    听到叫声,柴鱼叉猛地回过头,一眼认出了对方,也顾不得捡拾地上的鱼,空着两只手惊喜地跑过来,关切地询问:“啊?您还活着呀?俺还以为……咳,俺找了您好久呢!”

    四小姐心里一热,眼泪夺眶而出。

    见二人如此亲密,一个小鬼子走过来,上上下下仔细地端详着四小姐。

    段中怕节外生枝,急忙喊了一声:“小四,别磨蹭了!再晚了老爷可要发脾气的!”说着,他拉了四小姐要走。

    小鬼子却把枪一横,拦了四小姐的去路,惊喜地叫道:“花姑娘的有,花姑娘的,皇军喜欢!”

    日本兵们一听说有花姑娘,都围了过来。他们扯掉四小姐头上的草帽,兴奋地叫着:“花姑娘!花姑娘!塞古塞古的!”

    小鬼子推推搡搡把四小姐朝城门楼旁的岗楼里拉,段中和柴鱼叉急忙去阻拦,可是,哪里能拦得住?二人被小鬼子用枪托打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四小姐被拉进岗楼里。

    岗楼里传出四小姐撕心裂肺的叫声:“快来救俺呀!鱼叉哥!段管家——”

    鱼叉从地上爬起来,向岗楼冲去。一个小鬼子见鱼叉跑过来,举起刺刀向鱼叉刺去。

    城门口发生的一切被一个人看在眼里,这个人是桂继骆。

    在孙营子没能抓到游击队,东田和井下对桂继骆大发雷霆,说他提供假情报欺骗太君,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其实,他心里比两个太君还憋屈。游击队个个能飞檐走壁,抓不到他们咋能怪我?我没找到和月贞又怨谁呢!明明看到她就躲在草屋里,怎么就找不到她了?真是奇了怪了,难道和月贞也能飞檐走壁,或者插了翅膀子飞了?

    挨了太君一顿臭骂,桂继骆闷闷不乐。这天一早到城门楼上巡查,说是巡查,其实是排遣心中的郁闷。没想在城门楼上却看到和府里的段管家和一个破衣烂衫的人出现在城门口。桂继骆十分惊讶,和府的管家与三姨太私奔的丑闻早在陈州城传得沸沸扬扬。这种丢人败德、伤风败俗的丑事怎么总是发生在和府呢?先前是和府的三小姐跟卖豆腐的穷小子私奔,这一次是下人和女主子偷情私奔。这一切让道貌岸然的和县长着实丢尽了脸面,老东西恼羞交加大病一场,曾放出话,若抓到那一对狗男女,要用家法严惩他们!虽然发了狠话,也仅仅发泄一下胸中的郁闷而已。一对狗男女不知躲到哪里快活去了,又怎能抓到他们?没想到这个狗胆包天的段管家,竟然又回来了,而且还带着一个破衣烂衫的叫花子。这个叫花子是谁?和府姨太太去了哪儿?段管家这是演的哪一出戏?一连串的疑问在他的脑子里旋转。因为疑惑,他不由得对那位衣着褴褛的人多看了几眼,就因着这多看的几眼,他兴奋和激动起来!

    桂继骆是从对方的气质上认出四小姐和月美的——无论多么落魄,四小姐身上的贵族气质是改变不了的。桂继骆对和府的三小姐和四小姐早就有着细致入微的观察和研究。桂继骆还是十三四岁的毛孩子时,就被和府小姐的美貌惹弄得心痒难耐、神魂颠倒。有机会在陈州城的大街或者小巷遇到她们,他总要涎着脸皮和她们搭讪,搜肠刮肚地寻找能取悦对方的言辞。女人的一个笑脸,简简单单的一个应酬,都让他品味出幸福。

    桂继骆看到日本兵把和月美弄进了岗楼里,不由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醋意。一个女人被日本兵弄进岗楼里意味着什么,他是再明白不过的。想到和舒铭如花似玉的四小姐就这样被一群小鬼子糟蹋了,他不免有些幸灾乐祸。然而,和月美凄厉的求救声传过来时,让他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对!救下四小姐,给和舒铭那老家伙出一道难题,到那个时候……桂继骆不由为自己大胆的计划兴奋起来。

    桂继骆迅速走下城楼,在日本兵欲对和月美施暴时,以东田太君的名义阻止了那些士兵,救下了和月美。

    看到和月美惊恐万状的样子,桂继骆安慰道:“别怕,四小姐,我送你回家。”

    和月美和桂继骆也见过几次面,只是受家庭的管教,很少与他来往。不过,常听到爹骂桂家四公子是个酒囊饭袋的纨绔子弟,是死皮赖脸的无赖,等等,她内心里把桂四少看成恶少。没想到,竟然是他在危急关头把她救了下来,还要送她回家。她立时觉察出男人的“好”来,如遇到了久别的亲人,她的泪水像断线的珠子般流下来,把个灰扑扑的脸蛋冲洗得花猫般,越哭越痛,瘦弱的身子颤颤抖抖的,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桂继骆想,看来这妮子遭大难了。和府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和舒铭竟然遮掩得严严实实,可见和舒铭真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这样想着,他便道:“别哭,别哭。四妹,谁欺负你了,跟四哥说,四哥打他个孬熊!”说着掏出腰里盒子枪,在手里炫耀着,就像欺负和月美的人就在跟前似的。

    和月美好容易把眼泪控制住,看桂继骆摆弄手枪,吓得捂了眼睛说:“四哥,能不能把枪藏起来?俺看见枪心里就打寒战。”

    桂继骆嘿嘿笑着把枪收起来,说:“四妹,快把仇人说出来,俺替你报仇!”桂继骆是想了解她为何沦落到这个样子。

    和月美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日本兵,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四哥,只怕俺这仇你报不了。”

    桂继骆察言观色,明白了几分,但还是很豪气地说:“四妹,放心。你的仇人若是撞到四哥的枪口下,我让他们的脑袋搬家!”

    和月美心想,大话倒是能说,只怕说出谁来,你桂四少连个屁也不敢放。在日本人面前你那种低三下四的样子,又哪里敢为俺一个小女子去惹他们?还是先咽下这口气,见了爹娘再说。想到此,她便说:“四哥,其实也没什么仇人。四哥快送俺回家,俺爹会酬谢你的!”

    桂继骆连声道:“好好,四哥这就送你回家。不过,就你这身破衣烂衫,脏得不成个样子,回到家咋见你爹?依四哥之见,我先带你去个地方洗干净,换身新衣服,再鲜鲜亮亮地回家,和大爷看了也高兴。”

    和月美毕竟年少,不谙事理,心想,既然已经进了城,他又能把自己怎么样?再说,这一身脏和臭,回到府里被爹和娘看见,不定要被骂成啥样子呢,真有个好地方洗个热水澡也是不错的。想到此,她便说:“四哥,你可不要骗俺。”

    桂继骆说:“和大爷当了县长,连日本人对他都敬着呢,我哪里敢骗你?”

    和月美说:“啥,俺爹当了县长?”

    桂继骆说:“是啊,和大爷现在权势大着呢!”

    和月美回头看看,已经不见了小鬼子,便说:“既然俺爹当了县长,俺要让他把小鬼子都杀光,一个不留!”

    桂继骆急忙伸出一只手,捂了四小姐的嘴,低声道:“我的小姑奶奶,可不敢胡乱说,让皇军听见了这话,你就是抗日分子,犯了家灭九族的大罪。不等和大爷杀日本人,你全家早被皇军杀绝户了!”

    和月美道:“俺爹当了县长,小鬼子还敢杀俺?”

    “你爹当的是皇军的县长,他不但不敢杀皇军,还得听皇军的话呢!”

    “那,俺爹不就成日本人了?”

    “你爹要是日本人倒好。他只能算亲日分子。”

    “亲日分子?”

    “就是被人说的汉奸。”

    “汉奸?多难听。”

    “有啥难听的。人活着,还不是为了吃喝玩乐享受人间富贵。天下是谁的,就给谁办事。现在陈州城是皇军的天下,你爹为皇军办事,也算明智之举。”

    “啥明智之举?游击队专打小鬼子,还能放过俺爹这种为小鬼子办事的汉奸?不行,俺得劝劝爹,不能让他当汉奸县长!”

    桂继骆笑道:“四小姐,人要顺乎潮流,在哪座山上,要学会唱哪座山上的歌。只怕这个县长你爹不当也不成。”

    “怎么,小鬼子还赖在俺爹头上?”

    “那可不。皇军要在咱这儿长住,离不了中国人的支持和帮助,你爹这样的地方豪绅,正是皇军要用的人。”

    和月美一听,心想,完了,原来指望爹替姥爷和自己报仇的,爹却帮小鬼子做起了事。看来,依靠爹是难以替姥爷报仇了。想到这些,她便对爹产生了一股怨气。又加上这么多天,爹明知自己丢了,却没派人寻找,她越发对爹有了气。你不找俺,俺还就不回去了。既然桂家四哥能给自己找到洗澡的地方,还能没有俺的暂时安身之地?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来到一座小院子门前。

    和月美抬头看去,见一座脊架门楼,门脸不太开阔,倒是收拾得不同于一般,门口两侧蹲着两座石狮子。门楼上对称地挂着两盏红灯笼。门楼上方的正中间位置,镶嵌着一块黑底红字的匾额,匾额上写着三个字:逍遥园。

    往日,和月美很少独自走出和府。这逍遥园虽然也在陈州城,她却没来过。她不知这逍遥园是个什么去处。

    疑惑之间,已被桂继骆领进了院子。

    刚进院子,就见从楼上风般地飘下来一个妖里妖气的女人。女子上穿着水红色的缎面衫子,镶着葱绿色的荷叶边,下着一条天蓝色的洋布裤子,头上耸着一个发髻,鬓角的一边,别着一束橘黄色的绢花,脸上敷着厚厚的一层粉,嘴唇抹得血红。人还没迈下台阶,就把手里的绢子扬起来,像扬起一面招风的旗帜,声音也随之而起:“哎哟,俺的桂大司令耶,这几天您跑哪儿风流去了?怎么连个影子也看不到了?都快把俺想死了!”话音刚落,她已经挽了桂继骆的胳膊。

    桂继骆伸出手,捏了一下对方的鼻子,戏谑道:“你这个小妖精,有皇军伺候着,还不早把我给忘了?嘴倒甜得抹了蜜似的。”

    女人压低声音说:“那些个小鬼子,哪里比得上桂司令的长枪短炮好使——还是中国造厉害呢!”

    桂继骆说:“在皇军面前,说他们的洋枪洋炮好使,在本司令面前,说中国造好使。你这个肉靶子,就是一块无坚不摧的盾牌!”说着,猥琐地笑了。女人也哧哧地笑着举起一根兰花指,轻轻在他的额头上戳了一下。

    和月美听不懂这对男女说的啥意思,看到一旁的差人偷偷地笑,方明白两人说的不是好话,准是男女之间的龌龊事。她心里感到别扭,却又六神无主。

    桂继骆指着和月美,低声对女子说:“荷叶,这是我在野地里捡回来的一个妹子,是个原装的雏儿。你可要用心地伺候了——没有本司令的同意,任何人不得碰她!”

    荷叶看了一眼和月美,撇了撇嘴,道:“以为多金贵的尤物呢,不过是个乡下的野雏儿罢了,连那些洋哥儿也动不得?”

    桂继骆呸地朝她啐了一口,道:“真是有眼无珠的家伙!野雏儿?睁开你的眼珠子瞧仔细了,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大家闺秀!”

    荷叶又仔细看了和月美一眼,这才看出,这女子虽然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眉宇间的秀气却是掩盖不住的,一个端庄的鼻梁显露出大家闺秀的气象。于是,她的脸上便露出几分谄媚来,笑着执了和月美的手,道:“果真是个水灵灵的妹子哩。不知是哪家的千金闺秀,又被桂司令哄了来,要向洋哥哥献殷勤呢。”

    桂继骆听了,冷下脸来,道:“再要胡说,把瓢儿给你砸了!”

    荷叶立刻噤声,再不敢放肆地和桂继骆眉来眼去。

    桂继骆把和月美交给荷叶,嘱咐安排一番,方才离去。

    和月美被荷叶牵了手,妹子长、妹子短地拉上楼,来到一个房间。然后,她被人伺候着洗澡更衣、端吃送喝,倒也照顾得无微不至极尽关心。只是不让她走出屋门一步。和月美颠沛流离之后,受到如此礼遇,便也乐得在此安心休养。只是不见桂继骆再来,也不知他啥时送自己回和府,心里就有了几分疑虑和焦急。

    直到一日傍晚,和月美站在花格子窗前朝外边看去,灯影里隐隐约约来了一群男人,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吆喝着吼叫着走进院子。和月美吓了一跳,还以为这些男人要打劫这里。可是,看到荷叶领了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从楼里跑出去,挽了那些喝醉的男人走进房间,才终于明白自己身处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