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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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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蜡烛燃尽,烛泪在昏暗中透出微弱的光。

    和月美知道自己又“死”过去一次。这样的“死”法,于她已经没有了恐惧,就如做了一场梦。每次“死”之前,她会突然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烦躁和焦灼,大脑处于混沌状态,接着,一只巨大的手,把她从万丈悬崖上推下去,她的身子像一片树叶朝漆黑得深不见底的峡谷中飘去。那时候,她的耳畔响起各种奇异的声音……和月美轻盈的身躯在各种声音的裹挟下,悠悠荡荡地在黑暗中飘落、下沉。各种声音迎接着她,让她沉醉其间,让她飘飘欲仙。和月美真希望就这样永远地飞翔!这是她的伊甸园!

    记得十二岁那年,她第一次“死”过去又“活”过来时,她看到黎小麦和奶妈哭成一团,父亲和其他家人也垂泪悲哀,她却凄然地咧嘴一笑。为她这一笑,所有的哭声戛然而止,死一般静寂,之后,又爆发出一阵欢天喜地的叫声。后来,这样的情况又发生了多次,家人对她的突然而“死”已经见怪不怪,听之任之,任凭这种叫“羊角风”的怪病伴她长大。

    和月美醒来时,看到荷叶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着嘴唇。男人已经重新衣着整齐地坐在那里,正担忧地望着她。见她醒来,他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焦虑渐渐散去。和月美想到刚才发生的一切,脸不由微微地红起来。她像做了一场噩梦,这场噩梦把这个男人脱去衣服和穿上衣服的样子分割成两个人。初见这个男人,她并不讨厌和畏惧,甚至有点喜欢他。男人突然脱光了衣服站在她面前时,那种美好感突然消失,让她想到了欲对她强暴的日本兵和那个瘸腿男人,恐惧和憎恶才导致她突然“死”了过去。

    当时,突然的变故令东田大为吃惊。惊慌失措地把衣服重新穿上后,他探下身,仔细地观察着和月美。那个时候,他看到和月美的样子十分骇人。和月美昏迷不醒地躺在地上,手和脚痉挛着,嘴里溢出一股白色的涎液,面色苍白得如一层薄薄的蝉羽,透过那层蝉羽,甚至能看到涓涓的血流在紫色的血管中流淌。这是一个羸弱又美丽的女子。看到她的样子,东田越发爱怜和疼惜。在确定这个女人的确是犯了病而不是死去时,他把她小心翼翼地抱到了床上,然后喊来荷叶,让荷叶快去找郎中。荷叶看了和月美的样子,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惊慌。和府的四小姐有这种羊角风病,她是知道的。和大善人为他的娇贵千金寻医治病,让老街坊们都知道和府里有一个接长不短便要“死”一次的小姐。她的“死”是“假”死。别人死了不能复生,四小姐“死”而复生的故事却家喻户晓。因此,看到和月美安详地“死”在床上,荷叶并没有惊慌。

    得知和月美有羊角风之后,东田并没有对她离弃,反倒对和月美更加爱怜和疼惜。从道理上说,东田对她不应该如此眷恋,在陈州城,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子并不难找到。只要东田愿意,桂继骆以及他手下那些人会不遗余力地找美女来讨好东田。可是,东田对和月美情有独钟。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东田开始频繁地朝东京发信,委托他同学的父亲在日本寻找能治疗羊角风的药物(他的这位同学的父亲是东京有名的医生)。东田相信日本的医疗技术比中国要高明得多。他相信奇迹会出现。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他一定要治好这个女人的病!

    东田频繁地出入逍遥园,而且,只进和月美的房间。每次来,要么陪她说话,要么静静地听她弹琴。和月美白皙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跳动,他的眼睛随着她跳动的手指转动。那是一双多么美妙的手啊,白皙而修长,悠扬婉转的琴声在纤细的手指下流淌。他陶醉在那舒缓而优美的旋律中,以至于忘记了战争和杀戮。他虽然十分渴望和对方同床共枕,但是,他竭力地压抑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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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田的母亲美丽而善良,她白皙的脸庞时常被一种无奈的愁云所笼罩。五岁的东田,基本上已经记得一些事情。给他印象最深的是,父亲对母亲的残忍虐待。母亲从不说日本话,母亲说话的语言和腔调温润而又细腻,父亲不喜欢母亲说这样的话,他企图改变母亲说话的方式,逼迫母亲和他用同一种方式说话。他企图把母亲驯化成他理想中的那种具有日本女人韵味的女人,可是,母亲坚决不用父亲的方式说话。母亲用自己的发音方式教会了东田说话。等东田稍微长大一些之后,才知道原来母亲说的是中国话。中国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中国在哪里?母亲为什么要说中国话?父亲为什么极力反对母亲说中国话?东田跟着母亲学会了中国话,这让他的父亲很恼火。父亲本来要改变母亲的说话方式,没料到,连自己的儿子也学会了母亲的说话方式。父亲为了改变这种状况,一方面,急不可待地把东田送进了寄宿制学校。另一方面,他对母亲实施更为残忍的报复。父亲是一个虐待狂。父亲对母亲非打即骂,从来不把母亲当成女人看待。母亲生下他之后,父亲不再和母亲同床睡觉,父亲把别的女人领回家中,当着母亲的面做出格的事。也就是从那个时候,东田幼小的心里就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他恨透了父亲,恨透了那些和父亲寻欢作乐的女人。他觉得那些女人简直无耻透顶极了。那些女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母亲的眼皮子底下和父亲干那种龌龊的事情,简直让他恶心死了。在那个时候,他就暗暗下定决心,等长大之后,他要杀死父亲,要睡遍天下所有的女人,要让女人为她们的不知廉耻付出代价!可是,父亲没等到他长大成人被他杀死,就抛弃了他和母亲,去了一个让东田寻不到的地方。从母亲那里得知,父亲之所以抛弃他和母亲,除了说话的方式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父亲的家族成员们一直不接受他从中国带回来的这个女人融入他们的家族,把他没有通过正式的婚姻生下的孩子也视为异类。

    东田和母亲相依为命。不久,母亲患上一种病,如果能精心治疗,母亲是不会有生命之危的。可是,他们举目无亲,家中贫困,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没有钱能治愈母亲的病。母亲就像一块被遗弃的抹布躺在床上熬着。东田搂着浑身滚烫的母亲,像搂着一个燃烧的火盆,他嘶哑地叫喊着,泪水如泉般流下落在母亲的身上。他企图用自己的泪水浇灭母亲心头的大火。可是,那怎么行啊。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用微弱的声音把埋在心里的秘密愿望告诉了他。多少年之后,他才意识到要完成母亲的遗愿是多么的艰难。母亲要他,等长大成人之后,带着母亲的骨灰回到她的生养之地,并替母亲祭奠她所有已故的亲人。母亲的生养之地在北方一个遥远的地方,去那里要远渡重洋。那里有密密的丛林,有一望无际的黑土地,有连绵起伏的长白山。母亲和她的父母以及兄弟姊妹曾在那片黑土地上春种秋收,过着平静而又安详的日子。忽然有一年,来了一群群说着东洋话的东瀛人。这些人掠夺了他们的土地和牛羊,烧毁了他们的房屋和农具,杀害了他们的亲人和邻居。就在那个时候,年仅十六岁的母亲被一个粗壮而又野蛮的东瀛人强暴了。这个人便是他的父亲。在那片黑土地上,父亲和他们的伙伴肆无忌惮地掠夺着那里的财产。得到了一些财物后,父亲便带着他已经怀孕的女人回到了他的岛国。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逐渐地明白了,他是个混血儿,他的血管里流淌着中国母亲的血。他半个人属于中国,属于遥远的那片黑土地。尽管他对中国还没有太多的认识,但是,那遥远的一切已经烙印在他的心里。从那个时候起,他就抱定决心,长大之后,一定要带着母亲回到那片黑土地上,去寻找母亲的亲人,让母亲和她至爱的亲人们团聚。

    母亲死后,东田成了孤儿。他流浪在街头,过着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乞丐生活。在饥寒交迫、饱受煎熬的时候,他遇到了好心人的救助。这个好心人是个鳏夫。其实,东田是认识这个叫角田一郎的人。角田一郎曾经是他家的邻居。角田一郎自己的生活也不好过,他是那种做事迷糊的人,常常把自己的帽子遗失在大街上的某个角落,有时候是一只鞋子,当他想起来回头去找的时候,帽子和鞋子早已经不见了。为此,他总是找不到正当的工作,过着和东田一样的日子。然而,就是这个鳏夫,有一天突然把东田领回了家。

    角田一郎突然有了钱。

    他告诉东田,他要用这些钱养活东田和他自己,并且要让东田去读书。角田一郎的慷慨大方让东田非常纳闷,这个曾经和他一样偷偷到垃圾箱里捡拾别人遗弃的食物果腹的家伙,怎么突然阔绰起来了,并宣称要做自己的义父,供养自己读书?

    这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然而,事实就是这样,东田此后不再去街上流浪,而是进了学校读书。东田带着疑问,曾想探究角田一郎究竟从哪里挣来这么多钱。角田一郎告诉东田,不要打听钱是从哪里来的,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

    终于读完了中学,后来又考入东京陆军军官学院,读完三年课程,他已经长成为一个身材壮硕的小伙子。他的体魄完全像他父亲年轻时的样子。他生在日本,长在日本,接受的是日本教育,已经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日本人。

    毕业的前夕,日本对华展开全面的侵略攻势。东田被分到日军野战部队经过短暂的训练,便被送往中国大陆。由于他陆军学院大学生的身份,到部队伊始,他的军衔已经是日军大佐。

    告别角田一郎的时候,他看到这个鳏夫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在此之前,他还以为这个家伙会对他的离去很悲伤)。角田告诉东田,不要感谢义父这些年的关照,其实,是他沾了东田的光,如果他不做东田的义父,他可能要一直过流浪的生活。

    角田一郎的话让东田更加莫名其妙,他想打听究竟是谁为他们提供了帮助,然而,角田一郎只是说:“孩子,不要问这个!去吧,提供帮助的人只希望你为天皇陛下尽忠效劳。”随后,他又告诉东田,“以后,不要再和我联系。我也要走了,去过我的流浪生活了!”

    后来,东田给角田一郎写了许多信,都没有得到回音。

    携带着母亲的骨灰盒,他踏上了异国的土地。对于东田来说,到中国来,既有渴望,又有恐惧。母亲给他讲述的那片黑土地就像一块磁铁吸引着他,他曾经多次梦到能来母亲的家乡看一看。在此之前,他不知道中国究竟有多大。从母亲的讲述中,他只对中国有个大概的印象。

    乃至踏上中国这片战火纷飞的土地,他才知道,中国是这样一个庞然大国!在这片被战火烧焦的土地上,要寻找到母亲的亲人根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他没能看到母亲讲述的黑土地,更没能看到高高的白桦林,连绵的长白山只是一个神话般的故事……他看到的是日军所到之处,被坦克和大炮摧毁的村庄。村头的小河里流淌着尸体浸泡后浑浊的血水,烧焦的树木的枝头还在冒着缕缕黑烟,鸡飞狗跳的村子里日本士兵发疯地追逐着惊慌逃窜的中国女人。看到那些女人惊慌失措的样子,他想到了母亲。他的母亲,当年是不是和这些女人一样?想到这些,他不由愤怒了。他举起自己的战刀,要砍向那些正在发泄兽欲的他的同类。可是,他发现他的战刀是多么的无力,难以制止那些邪恶般的烧杀奸淫。他阻挡不了谁。

    在踏上开往中国的军舰上时,他的内心还存有一种效忠天皇陛下的神圣感。然而,现在,那种神圣感荡然无存。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沿着父亲走过的那条道路走下去,虽然方式不同,目的却相同。他想终止自己罪恶的步子,可是,为时已晚。他已经踏上了这条不归的道路,他只能朝前走,他被一种邪恶的力量推动和左右着,朝着一个充满着阴谋、暗杀、屠戮、血腥、罪恶的目标走去。

    其实,他有着中国母亲血统的身份,曾经为他引来过上峰的质疑。侵华日军总司令部的长官们对提携他带兵到中国打仗有过争议。一部分日本军官对他并不信任,担忧他一旦踏上中国的土地,会不会倒戈反日,把枪口对准日军。另一类则表示出对东田极大的信赖。他们的理由是,东田虽然有一个中国母亲,但是,他的母亲去世早,他生在日本,长在日本,从小接受的就是如何效忠天皇陛下的教育,他对中国没有什么认识和感知,即使他的生母在他幼小时向他灌输过一些有关中国的理念,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恐怕那些东西也早已经被他忘到爪哇国去了。还有一个更为充足的理由,东田有一个健壮的体魄,又全面接受过系统而又专业的军事培训,有着丰富的临战经验。他在陆军军官学院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在对华进行全面开战的关键时刻,日本全民皆兵,举全国之力大举进攻中国,这样一个文武双全的人怎能不上战场呢?通过分析、观察、考验,最后长官们达成了一致意见,但是,他们并没有对东田完全放心,在委以东田重任的同时,他们派藤原培训的特工监督东田。这个特工就是日籍华人桂继骐。桂继骐的公开身份是日军翻译,实际上,他是侵华日军军部派到东田身边的特务。东田的一言一行被侵华日军军部长官所掌控。日军为何如此信赖桂继骐?因为他是藤原的乘龙快婿。有藤原这个日本老反华特工的竭力推举,侵华日军军部没有理由不信任桂继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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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田频繁出入于逍遥园引起了桂继骐的警觉。

    自入侵陈州城以来,东田给桂继骐留下的印象是,他比较深沉内向,且城府很深。与游击队的交锋中,东田所表现出来的军事才能和非凡的作战能力是无可厚非的。打击抗日分子时他表现出来的毫不犹豫,表达了他对日本天皇陛下的效忠。桂继骐不明白,对这样一个效忠于天皇陛下的日本军官,上峰为何还不放心,还派他对东田进行秘密监视?

    桂继骐已经从里到外地日本化了,藤原以及特务机构的强化训练,藤信子温柔体贴的恩爱,让他忘掉了自己的血管里流淌着的是中国父母传承给他的血液。不按照藤原布置的计划行事,不效忠于日本天皇陛下,他辉煌的人生和美好的爱情将化成乌有,甚至他的生命安全也将无法保证。藤原曾经警告他,桂继骐君,从此你就是日本天皇陛下的子民,你的一言一行都要绝对服从于天皇陛下,效忠于天皇陛下。否则,即使你跑到天涯海角,也逃脱不了碎尸万段的厄运……这些,你都记下了吗?在藤原低沉威严的训诫下,桂继骐只能唯命是从。他知道,他已经掌控在一个群体而不是藤原一个人手中。这是一个强大而又残暴的组织,进入这个门槛,就休想逃脱,若背叛这个组织,他本人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桂继骐没有退路,只能沿着这条路子走下去。

    桂继骐看出了东田的偏执。东田的言行和举止常常让人感到难以理解,他的喜怒无常暴露出他又是一位有着多重性格的人物。桂继骐在观察琢磨他的同时,渐渐地意识到,东田其实是一个很难对付的人。

    东田去逍遥园有一定规律,这种规律被士兵们所掌握,因此,东田去慰安所,士兵们都不去,没有一个人敢去冒犯他。然而,自从来了位叫“月月”(荷叶为和四小姐起的艺名)的雏妓后,东田打破了自己去逍遥园的规律,几乎一有时间就去,每次去,也不再要求荷叶为他更换新雏妓。这种违背常规的行为让桂继骐很不理解,也在日军士兵中引起了波动。由于东田在逍遥园的时间多了,留给士兵们的时间就大大减少,士兵们常常为谁先去谁后去发生激烈的争执,有时还大打出手。士兵们的不满情绪与日俱增。桂继骐开始怀疑那个叫“月月”的女人是不是抗日分子派来的女特务?是不是女特务用色相迷惑东田,收买了东田?桂继骐想到自己在日本的经历,藤原先生对自己的教育固然重要,但是,如果没有藤信子的吸引,没有和藤信子建立起的爱情关系,他怎么会成为日本天皇陛下的效忠者,成为大日本帝国的间谍?东田会不会像他一样,沉湎在月月的温柔之乡里,拜倒在对方的石榴裙下,成为大日本帝国的叛逆者?

    考虑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决定去一趟逍遥园,探一探东田究竟被什么样的女子所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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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桂继骐意外和吃惊的是,东田所迷恋的女人,竟然是和府里的四小姐!桂继骐曾经听父亲讲起过,和府的两位小姐,一位和人私奔了,另一位走失了。人既然走失了,为什么会出现在逍遥园?和舒铭知道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已经成为东田的慰安妇?难道和舒铭要用自己的女儿作诱饵,钓东田这个金龟女婿为和府支撑门面?通过暗访侦查,桂继骐更为惊异地发现东田的行为十分的诡异。东田除了频繁地出入逍遥园之外,还经常神秘地出入邮政所取回许多包裹。从道理上讲,东田发往日本国的信件,以及接受从日本国寄来的信函和包裹,都不需要他亲自去。然而,东田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似乎在刻意地回避任何人,他不愿意让其他人知道他所做的事情。他从邮局取出包裹,径直去了逍遥园。包裹里是什么东西?桂继骐猜不透,他只能从侧面向荷叶了解。

    荷叶同他一样,对太君的那些包裹产生过浓厚的兴趣。每当太君把包裹拿到房间时,她都进行留意观察。她看到东田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露出一个精美的纸盒子,纸盒子内装着玻璃瓶。玻璃瓶里是啥东西?荷叶怀疑,那些瓶子里装的是能治疗月月病的“洋药片”。月月患有一种能“死”过去又能活过来的病,东田太君也被那种“死”吓坏了。自从那次后,东田来月月房里的时候,就带上了这种内装玻璃瓶的包裹,而且是接长不短地带来。

    桂继骐对荷叶的讲述半信半疑。他曾听父亲说过,和府里的四小姐患有羊角风。难道东田会为一个患有羊角风的中国女人花费这么大的心思?难道他对这个女人动了真感情?

    在与游击队的交锋中宪兵队连吃败仗,原因是东田已经无心和游击队恋战。东田的厌战是不是与和月美的突然出现有关?和月美是在日军占领陈州城前走失的,这段时间她去了哪里?和府对走失的和月美的态度让他怀疑,府里的千金小姐丢了,和府的人竟然如此的淡定,不可思议!和月美回城前后的情况,像一团迷雾在桂继骐脑子里萦绕。他判断,和月美也许根本没有走失,在日本人占领陈州城之前,和舒铭担心日本士兵毁了他如花似玉的女儿,便让自己的岳父带着和月美去投奔了三小姐和月贞。在和月贞的教唆下,和月美加入了共军游击队,成为共军游击队的一名女谍工。和月美回城,就是为了打进日军宪兵队内部,侦探日军情报。桂继骐的判断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不靠谱,但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查清和月美回城的背景至关重要。对于和月美回城前后的经过,桂继骐多次询问桂继骆,后来又亲自向已经当了皇协军士兵的前和府管家段中求证,都没有得到他想要了解的东西。他不得不采取一个措施,和井下秘密审讯了段中,希望从段中口中得到有价值的信息。然而,段中讲述的那段经历听上去很荒诞,匪夷所思。但是,多种酷刑没能让段中再供出新的内容,段中提供的那个近乎瞎编的故事只能成为和月美回城前后仅有的证据。最让桂继骐焦虑的是,东田与和月美已经坠入情网。严格地说,是东田陷入了和月美编织的情网中,拜倒在了后者的石榴裙下。东田太君这个天皇陛下勇猛的斗士已经成为意志消沉、沉湎于女色的颓废者。联想到自己,他觉得和月美就像藤信子一样,是和舒铭抛出的一个诱饵,等东田陷入情网,和舒铭会再来收网,成为和府的乘龙快婿之后,东田会变成和舒铭手中的一个俘虏,被和舒铭牵着鼻子走。东田的行为打乱了日军宪兵队的整个计划。士兵们上行下效,宪兵队军纪不整、乌烟瘴气,连井下也萎靡不振,整日酗酒闹事……瓦解日军内部,麻痹士兵斗志,游击队伺机而入,消灭日军……这样的结果,是不是和月美要达到的目的?

    桂继骐把他掌握到的这些情况如实地向上峰汇报。然而,让他想不到的是,上峰的回答是,一个有血性的日本军官占有一位中国女人这样的事,值得小题大做吗?日军司令部还从朝鲜、中国的东北等地大量征集女人送往前线,犒赏前线日军将士呢!东田君喜欢中国女人,那是他的自由,不值得大惊小怪。上峰的回复让桂继骐深感意外,更让他难以理解的是,日军军部怎么能用女人犒赏官兵呢?这不是把女人当成物品了吗?更确切地说,不是把女人当成了性工具吗?桂继骐想到这些,突然意识到,东田对和月美是真心爱上了的,就如自己疯狂地追求藤信子一样,爱得没有任何邪念。这种纯洁的爱,比起日军士兵野蛮的奸淫要高尚得多。

    想到这些,桂继骐意识到自己密告东田的行为的确有些唐突。上峰交给他的任务,是监视东田对日本天皇陛下是否忠心,实际上,他们是担心东田这个有着中国血统的日本军官叛变大日本帝国,而不是监视他的私生活。桂继骐的告密没有得到嘉奖,反而碰了一鼻子灰,这让他意识到为日本人做事必须谨慎小心。所幸他加入了日本国籍,成了日本人。桂继骐明白,自己之所以能成为日本人,成为侵华日军的一名特工人员,完全是因为藤信子,如果不和藤信子产生跨国的恋爱以至于成为夫妻,他能加入日本国籍吗?当然不能。桂继骐把这一切看成是顺其自然的发展。自己既然能和一个日本女人成为夫妻,那么,东田为什么不能娶一个中国女人为妻呢?既然上峰把东田与和月美的事情看得这么淡,自己又何必得罪东田呢?父亲担忧桂家出了个为日本做事的儿子,成为汉奸家属,执意推举和舒铭担了日本人的县长,使陈州城的桂和两家都有了为日本人干事的人,要汉奸都是汉奸,要挨骂都挨骂,要遭殃都遭殃。如果和家的四小姐嫁给了东田,成为日本太君的老婆,那么,和家也与日本人结了亲,和舒铭成了日本人的老丈人,也就成了陈州城最大的汉奸!日本人一旦被中国人打败,倒霉的将是和家,他桂家的事就算不得多大了。

    东田给他的同学写信,寻找治疗羊角风的方法。同学的父亲回信告诉他,这种病在日本被称作“间隔性癫痫”,在中国这种病也许难以治愈,而在医术发达的大日本帝国这是能够治疗的。既然是你心爱的女友患有这种病,当竭尽全力为你帮忙。同学的父亲在信中详细地向他叙述了羊角风的成因、治疗方法。还告诉他,患这种病的人情绪一定要保持稳定,不能受到任何刺激以至于惊慌和激动。东田回忆自己看到和月美发病的情形,不正是自己的唐突而引起了对方情绪的波动吗?

    同学的父亲寄来了第一个疗程的药,随药寄来的还有医嘱。

    东田接收到从邮局送来的包裹,急不可待地赶到逍遥园,当着和月美的面打开了包裹,把同学父亲的信拿给她看。见和月美拿着那封信一脸迷茫的样子,他才想起对方是看不懂日语的,他便逐句逐字地翻译给她听。和月美听着东田的翻译,感动得热泪盈眶。那个时候,她已经知道这个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的男人竟然是日本人,而且还是个日本军官。起初,她不相信日本军官会对她如此的关怀。眼前的这位日本军官与她先前遇到的日本士兵有着天壤之别。日本人的凶残和狠毒,对中国人特别是对中国女人的残害和侮辱她早已经深有体会,她觉得,日本兵比野兽还要凶残,比魔鬼还要恐怖。然而,这个叫东田的日本军官为啥对她这样好?难道仅仅是喜欢自己?除了第一次见,东田再没有过对她不尊重的行为。他每一次来,对她都是那么关切和体贴,就如一位可亲可爱的兄长,让她怎么也不能把眼前的东田与战场上残杀中国人的刽子手联系到一起。后来,东田对她说他之所以迷恋她,是因为她与他的中国母亲有着诸多的相似之处。东田向她讲述他母亲的故事时,是那么深情,那么真诚,以至于她被感动得泪流满面。

    从日本寄来的包裹里是花花绿绿的纸盒子和小瓶子。东田告诉她,这些都是他同学的父亲寄来的药,这些药能治愈她的病。

    和月美看不懂那些盒子和瓶子上印着的日语,对东田的话也产生了怀疑。她的病在中国没有能够治愈的方子,而日本那个被东田称作名医的日本人,连面也没有见过,更没有为她把过脉、问过诊,怎么会知道她的病情?又怎么能够对症下药?她不相信那些洋药片能治好她的病,更担心那些洋药片里有毒。东田会不会用这些有毒的洋药片把她药昏过去……想到这些,和月美又怀疑自己的判断,这个日本军官要对她行不轨之事,何必费这么大周折呢?他可以像日本士兵那样强行脱去她的衣服,强行和她……再有,他如果对自己怀着歹意,在她犯病晕厥的时候,还不强行占有了她?

    和月美忐忑不安地思考着,看着那些白色的洋药片发愣。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精致的洋药片。她患病的时候,喝下去的是那些用许多种叫不上名字的草煎成的药汤子,每次喝那种汤药,都有一种死到临头的绝望感觉。那又苦又涩的药水还没喝到嘴里,苦涩的味道已经冲进了她的鼻子里,然后顺着鼻腔流进她的食管,她的胃里就翻江倒海起来,以至于大人们强行把药水灌进她的嘴里,药水汩汩地流进她的肠胃之后,那种苦涩的味道反而削弱了,翻江倒海般的肠胃里似有暖流流过。她不相信这些小白片片能治好自己的病,任凭东田再三解释,就是不肯把小白片片填到嘴里去。

    她的执拗让东田很无奈,她从东田的眼神里看出了他的焦躁和不安。她担心自己的执拗惹恼了东田,便答应把那些药片吃下去。这让东田很高兴,对方眼里没有了让她担忧的那种焦躁和不安。可是,她并没有真正把药片喝下去。她佯装喝药的时候,避开了东田的视线,把那些白色的小药片迅速地扔进了垃圾堆里,然后装着难咽的样子,喝下一口水,伸了伸脖子。

    她的小阴谋还是被东田发觉了。东田发现了垃圾堆里的那些药片后,脸色变得铁青,眉头紧皱,眼睛里充满了惋惜和无奈。她看到他把自己的两只手交叉握在一起,食指关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他的样子让她害怕。可是,他终于没有对她发火。他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脸上渐渐地恢复成以往的安静的样子。接着,他做出一个令她吃惊的举动:他捡起她扔进垃圾里的药片,在自己手里揉搓着,搓去了白色药片上的尘土后,他毫不犹疑地把那些药片吞了下去。

    看到让她震惊的一幕,她的泪流了出来。她这才相信那些白色的洋药片是无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