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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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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笼罩下的黑河,水面闪耀着粼粼的波光,一簇簇的蒲苇在黑夜中摇曳着,发出轻轻的沙沙声。脚下是绵软的草丛,如果是白天,可以看到葳蕤的草青中有星星点点的白花怒放。河坡的草棵里潜伏着蛤蟆,尽管她的脚步很轻,还是惊动了正在熟睡中的它们。它们机警地跃身而起,奋力跳入水中,河水便发出持续不断的“扑通”“扑通”的响声。

    本来要为自己纷乱的心绪寻找一份安静,理出一个头绪,然而,走上河岸,她的心绪却更加纷乱。让她难以安静的不是连续不断的蛤蟆跳入水中发出的响声,而是身后那个影影绰绰的人。

    走出村子的时候,那个人就像魍魉一样一直尾随着她,走一步,那影子就跟随一步。她企图甩掉那影子。在村头,她进了一次茅房,在茅房待了一段时间。直到确认那个影子消失了,她才走出茅房。可是,她刚出村子,那人不知又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一直尾随着她走上了黑河岸。

    那次小鬼子袭击孙营子,若不是巴小包和赵英追上她,把她接回了游击队,她差点儿就相信了他。十多天后,他返回游击队时,她质问他为何要欺骗她。

    这个男人竟然毫不隐瞒地说:“因为我爱你,我要领你去见我的母亲!”

    “可是,我并不爱你!”和月贞决绝地对他说。

    “不!如果不是赵星,也许你早已经做了我的新娘。”

    “请不要自作多情,我从来没有对你有过好感。”

    “你没有说实话。那次班会上,我在讲台上演讲的时候,你那么热切地看着我,你的眼神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从那时起,你就是爱我的,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决定非你不娶!”

    听了如此荒谬的话,和月贞几乎要晕过去!是什么样的班会,什么样的演讲,让这个男人认定她爱上了他呢?和月贞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

    她告诉他:“那我现在告诉你,我不记得班会上发生过的事情了,你肯定是误会了!”

    “我没有误会!你就是用那种热切的含情脉脉的眼神看着我!亲爱的,你知道吗?为了你,我爱你所爱,好你所好,看到你向赵星靠拢,积极要求进步,我便比你更积极地向他靠拢,比你更积极地表现自己。我的出色表现取得了他的信任,我比你在更早的时间里被吸纳为共产党员。月贞,知道我为什么要加入共产党吗?现在我告诉你,因为看到你那么亲近赵星,我妒忌了。我知道你亲近赵星的原因,是因为赵星是一个追求革命的地下共产党员。所以,我才要加入共产党,成为和赵星一样的革命者!可是,尽管我抛弃了学业,抛弃了美好的前程,我却仍旧没有得到你的爱!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柴进同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

    柴进同直白的诉说,让和月贞震惊。她没想到这个男人会如此地爱她。可是,她真的不爱他,一直把他当作同学看待,至多算得上比较要好的同学,从来没有对他产生过超越同学关系的感情。既然不能用爱抚慰他,和月贞只能坦诚地告诫他:“美好的爱情是建立在男女双方互爱的基础上,不能靠施舍,也强加不得。进同同志,希望你能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也许,时间是最好的解药,让时间抚慰你痛苦的心。相信你会找到自己的最爱。我祝福你!”

    柴进同却固执地说:“不!除了你,我谁也不爱!我知道现在你的心里只有他。等着吧,我会和他进行一场较量,把你夺回来!”他发狠地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和月贞知道跟踪自己的是谁,更清楚他跟踪自己的目的。她已经坦言拒绝了他,他对她不弃不离的纠缠让她很无奈。特别是在此时,她正为当了汉奸县长的父亲和嫁给日本军官当老婆的四妹而纠结、烦恼着,这两个她至亲至爱的人给她带来了令她心碎的伤害。这个人了解她的身世和家庭,他会不会以此来要挟和纠缠她都很难说。既然不能一个人独自享受安静,只有无可奈何地等着他跟上来。

    “你是不是有意躲避我?”他的语调里充满了埋怨却又不失温柔。

    “我想让自己清静一下——请不要打扰我!”她压抑着心中的烦恼,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不!不是打扰你,我要救你!”

    “救我?怕我跳河自杀?”

    “不,你不会自杀!可是,你心里很痛苦,你担心一个男人因嫌弃你而抛弃你。为了解除你心中的痛苦,我愿意为你赴汤蹈火!”他表白着。

    “不!你胡说!我没有痛苦!他不会抛弃我的!”她毫无自信地反驳着对方。

    “那是还没有摊牌!等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汉奸县长的女儿和日本军官老婆的姊妹时,谁还会信任你?共产党游击队的司令还会和大汉奸的女儿真心相爱吗?”

    和月贞像被子弹击中一般,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若不是及时抓住了那棵在夜色中摇摆的小树,她恐怕就要摔倒在地。

    柴进同走到她身边,伸出手在她的背上摩挲着,安慰道:“别怕,月贞……还有我。”

    和月贞躲开他的手。夜色中,她看到对方的脸上有一种难以捉摸的神情。她让自己安静下来,质问对方:“你用这些胁迫我?”

    “不!我要救你,救你受伤的心!”他的声音像从河面上刮过来的风,给和月贞带来一股寒意。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我的心早已经属于他。你……救不了的!”

    “那是过去!可是,现在,他怎么会爱你?月贞,请相信我,无论什么情况,我对你都是始终不渝的!”

    “这就是你所谓的拯救?”

    “对!我知道你有信仰。我会和你成为志同道合的战友和夫妻!我有一个计划,能解除你心中的痛苦!”

    “我倒是想听听你的计划。”和月贞讥讽道。

    他以为对方已经被他打动,亢奋地说:“我们一起潜进陈州城,利用你父亲和妹妹的关系,刺杀东田。只要完成这个计划,组织和同志们就会相信,你是真诚的革命者。你父亲和妹妹也摆脱了汉奸的骂名。”

    “如果我的父亲和妹妹不愿刺杀东田呢?”

    “我们就大义灭亲,连同他们一起杀掉!”

    尽管知道他另有图谋,但是对方的计划还是给了她启示。她早已经想到,要表白自己,让组织相信她对党的忠诚,只有大义灭亲,杀死汉奸父亲和四妹。但是,她没有答复对方,这是她自己的事情,她不会让他参与的。她用平静的口吻告诉他:“谢谢你的计划。现在,请你离开我,我想单独待一会儿!”

    赵星从来没有在和月贞面前提起过和舒铭和四小姐,他的眼睛告诉她,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对她都是一如既往的信任!赵星知道,这些天来,他心爱的人内心里充满了痛苦。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予她充分的信任。只有信任,才能慰藉她孤独和受伤的心,让她感受到革命大家庭的温暖;只有信任,才能让她放弃自卑,放弃杂念,重新振作起来;只有信任,才能让这个出身于贵族家庭的战友不至于自暴自弃!他没有向她说一句安慰的话,他觉得用任何语言都难以表达他对她的理解和信任。

    “我要进城去,杀死他们!”那天黄昏后,她对他说。

    赵星没想到她会以这样的方式解脱和表白自己。他决不同意她去冒这种风险,果断地制止道:“不要去做傻事!他们不是你一个人的敌人,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不!我要亲手杀死他们!”她倔强地说。

    和月贞的态度让赵星十分担忧。在此之前,赵星已经向省委领导作过请示,对于和舒铭这样的伪县长该如何处置。省委领导的答复是,根据陈州城地下党组织掌握的情况,日本宪兵队以枪杀数百条无辜的平民生命为筹码,要挟和舒铭做了县长。和舒铭当了县长后,并没有死心塌地为日本人做事,而是与日本人蓄意周旋。陈州城地下党组织利用他,为抗日做了许多工作。根据这些情况,非但对和舒铭不能采取措施,还要利用他的关系,让他为抗日多做一些贡献。为保守秘密,赵星没有把详细情况讲给和月贞。这也是就和舒铭的问题赵星在和月贞面前始终保持沉默的原因。

    让赵星担心的是,和月贞会为了表达自己对革命的忠诚和对家庭的背叛,采取行动,冒风险去做蠢事。这将给组织带来很大的麻烦,也给她个人带来危险。为了阻止和月贞莽撞冒险的行动,赵星委婉地劝说:“‘杀死他们’是一定的!不过,要选择时机……”

    和月贞固执地说:“不!我没有时机可选择。也许明天,我就要进城去!”

    赵星盯着她闪着仇恨光芒的眸子,说:“你这是去送死!”

    “为了信任,就是死了,我也心甘!”

    “月贞,不要冲动!冲动是魔鬼!它会给人带来灾难!你是共产党员,是抗日游击队的骨干,你的行为代表着组织,你做事一定要三思!”

    “杀掉汉奸县长和那个鬼子婆,为国家和民族除害,就是我对组织负责!”

    面对执拗的和月贞,赵星不得不用十分严厉的口吻批评道:“和月贞同志,你这是自由主义、个人英雄主义的表现!其实,你哪里是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你这纯粹是为了你个人的名誉!”

    赵星的话击中了和月贞内心那根敏感的神经,她带着哭腔说:“不这样又能怎样?我就是要杀死他们,证明我和他们的决裂,证明我对党的忠诚,对组织的忠诚,也算是我对你信任的报答!”

    赵星压低声音说:“其实,你早已经和他们决裂了,党和组织都相信你的忠诚,没有人对你投身革命的信念产生过怀疑!”

    听到这些,和月贞伏在赵星的肩上呜咽了起来。

    赵星伏在她耳边轻声说:“组织是信任你的,党是信任你的!”在向自己的爱人说这样的话时,赵星突然产生了一种悲哀。他用一个美丽的谎言来慰藉自己心爱的人。其实,她哪里知道,上级对她这样一个有着复杂家庭背景的人一直保持着戒备。

    听了赵星的话,和月贞抬起泪水模糊的眼,久久地凝视着赵星那双黑亮的眼睛。

    赵星被对方的目光刺疼了。他让自己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向无边的原野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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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接到联络员的通知,赵星要到水东参加一个紧急会议。让他最不放心的还是和月贞,虽然从表面上看他已经说服了和月贞,可是,他知道,和月贞不会轻易放弃她的决定,临走前,他召集鲁季凡、孙铁柱等游击队的骨干成员,向大家通报了自己去参加会议的情况,并提出,游击队的工作暂时由政委鲁季凡同志代理,一切行动都由他指挥。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任何同志都不得擅自行动!

    赵星的话,听上去好像没有什么明确的指向,但是,让大家知道赵星的担忧。

    和月贞当然听出赵星的话是针对自己的。她怀疑,赵星一定向她隐瞒了什么。

    和月贞在焦急不安中度过了一个白天和夜晚。第二天傍晚的时候,赵星还没有回来。她走出村子,来到常和赵星约会的那片小树林。

    小树林的左侧,有一条小道。顺着这条路向东走二里地,有条岔路口,一条继续朝东北,而另一条却拐向东南。朝东北的那条路前行三十多里,是横亘南北的新黄河。渡过新黄河,就是水东地界。抗战全面爆发后,水东和水西分别形成两个区域的抗日根据地。两地的抗日武装力量在抗击日本鬼子的战斗中,经常协同作战。就如一个战士,如果把水东作为战士的前胸,水西的抗日游击队就是这个战士的后背。水东抗日武装力量和陈州抗日游击队成为横插在驻扎在豫鲁皖一带日军胸口上的双刃剑。赵星去水东参加省委召开的紧急会议,就是沿着这条路走的。而另一条通往东南的路,则是去往陈州城的方向。从这里出发,到陈州城四十多里,如果路上没有意外的话,天亮之前可以到达。

    和月贞独自在小树林里徜徉着。她心绪纷乱,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尽管赵星再三叮嘱她,不要贸然行事,可是,她冷静不下来。她的眼前,一会儿闪现出父亲手拿糖葫芦逗她和四妹的情景:父亲把糖葫芦高高地举起,她和四妹踮着脚,像两只欢跳的喜鹊,叽叽喳喳地叫着去夺父亲手中的糖葫芦。父亲却伸出脸,逗引她和四妹在他的脸上亲吻,谁先在那张脸上留下带着口水的唇印,谁就先得到一串散发着诱人清香的糖葫芦……一会儿,她的眼前又幻化出另一种情景,父亲奴颜婢膝地跟在日本鬼子身边,到乡下烧杀抢掠。父亲的脸变成了四妹献媚邀宠的脸。小的时候常听人夸奖她和四妹,说四妹像《石头记》里的林黛玉,说她像《石头记》里的薛宝钗。《石头记》是什么?林黛玉长的啥模样?薛宝钗长的啥模样?直到在师范读书时,才看到了那本《石头记》,看到了书中对林黛玉和薛宝钗的描述。可是,林黛玉和薛宝钗究竟好看在哪里?两人又有着怎样不同的区别?和月贞心里始终没形成一个具体的概念。不过,毋庸置疑,四妹的确是一个美丽、单纯、心思细腻的小姑娘。这样一个柔弱善良的妹妹,怎么就能嫁给了日本军官?成了日本人的玩物?这样的事实让她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她自小养成了疾恶如仇的性格,她的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尽管她现在面对的敌人是她的亲人,可是,她没有丝毫的怜悯,内心没有柔软。如果眼前的这棵树就是她的父亲或者四妹,她会毫不犹豫地举起手枪对着它扣动扳机!

    眼前的幻觉消失了。她的面前,依旧是她熟悉的小树林,依旧是风吹树叶发出的沙沙声。随着树叶轻微的响声,偶尔有一两声知了的叫声如流星一般划过沉寂的夜空。远远近近的犬吠声和河岸青蛙的叫声,孤独而又遥远,给空旷的村野带来了更深的静谧。

    不能再等了,他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这是留给她的最后机会,如果今天晚上不采取行动,到了明天她就没有机会了!

    她已经把时间计算好,去县城的路上用四个半小时,到达目的地时,正是夜里凌晨时刻,她不需要去翻越城门,只要绕过永安门的城墙根向东走大约二里路,在某一段的城墙根下,有一个用石头砌成的洞。进入洞口,沿着用石头砌成的地洞朝里走,就能到达和府的花园内。这条秘密通道很少有人知道。和府里的孩子长到十岁的时候,父亲才告知他们这个秘密,这是为他们指出一条求生的暗道——一旦在和府内遇到险情,没有大人可以相救或相陪的情况下,就从这个洞里逃出城外去。和月贞始终没有走过这个救命的通道,也就是说,在她离开和府之前,和府里没有发生过一件能够威胁到和府家人生命安全的灾难。现在,她要利用这条通道去谋杀自己的父亲和四妹!

    在游击队内部,她没有权力随便调动游击队员。她找到鲁季凡,谎称要去迎接赵星,要求对方给她派一个小队的游击队员。鲁季凡告诉她,用一个小队的兵力去迎接游击队司令没有必要,只会把游击队的行踪暴露给敌人!

    鲁季凡的不客气让她很无奈。她知道鲁季凡一定听了赵星的嘱咐才拒绝的她。

    鲁季凡非但没有答应她的要求,还对她的说法产生了怀疑,他暗暗地观察她的行踪。和月贞向小树林走去,有个人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她发现了跟踪者十分恼火。就是这种恼火,造成了她的冲动,她决定铤而走险,去做那件大事:杀掉汉奸县长和日本军官的老婆(捎带着能把那个叫东田的头砍掉)!她把自己行动的方案考虑得十分详细和周密。按照方案,一个人孤身行动是绝对不行的,她需要二至三人的配合,一个人留在城墙外边的洞口,以防止敌人切断他们的退路。再有一个人守着和府花园的洞口,以接应她撤退。

    在鲁季凡那里没有得到援助的力量,她只有避开鲁季凡,悄悄地说服她平时很要好的两位队员帮助她去实施自己的计划。

    在她的再三央求下,一位叫秋英的女游击队员和另一个叫青瓜的男游击队员答应跟她去执行任务,二人提出的唯一条件是,如果他们的行动被追究为擅自行动,受到关禁闭甚至比关禁闭更为严重的处罚时,她作为游击队的副政委,应该替他们担当责任。和月贞爽快地答应了二人提出的条件。既然副政委把责任全部承担了起来,两位游击队员认为,服从副政委的命令去执行一项锄奸任务是十分光荣的事情,没有什么不妥的。

    晚上十点左右的时候,三人来到小树林集合。

    就在和月贞带着两名队员准备出发时,一个人影在小树林里一闪,出现在他们面前。这个人的突然出现让和月贞大吃一惊:“你要干什么?”

    “我说过,我要帮你完成计划。”柴进同有备而来。

    “不需要。请你马上离开!”和月贞拒绝了对方。

    “别忘了,这个计划是我提供给你的。再说,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

    “没有你,我照样能够完成计划!”

    “我知道。可是,我必须和你一起去!”

    沉默之后,和月贞艰难地说:“这是违反组织纪律的冒险行动,你还是不要跟着吧!”

    “不!为了你,我愿意死!”

    和月贞垂下眼帘,带着秋英和青瓜走出了小树林,踏上了去往陈州城的路。

    柴进同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