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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父亲暴毙

    母亲刘氏的遗体还没有入殓,闻讯而来的亲朋和宾客已经挤满了张家大院。

    县城棺材铺的老板和伙计用板车拉来一口薄皮棺材,上面盖着帆布,以防被雪水打湿。

    二姐秀芹和姐夫文广两口子负责招呼前来吊唁的客人,张六斤带着弟弟和妹妹三人跪在母亲的灵堂前,对每位前来吊唁的客人予以恭敬的回礼。

    晚饭时分,秀芹给跪了一天的张六斤兄妹送来了饭菜。弟弟福堂的肚皮早已经饿的咕咕直叫,他接过碗筷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张六斤将饭菜推到一旁,说自己不饿。

    他起身拍拍孝衣上的灰尘,对二姐说:“姐,我有个事要问你,你跟我来。”

    秀芹不知道弟弟要问自己什么,便对正在吃饭的秀霞说让她照看好自己的弟弟福堂,秀芹跟着张六斤进了西厢房。

    “姐,那棺材是咋回事,为啥给我妈买了个薄皮棺材?”

    在棺材铺老板把母亲的棺木送来的一刻,张六斤就发现不对劲,他碍于宾客众多没有机会询问二姐。现在趁着只有他们姐弟二人在场,他要问个明白。

    “虽然我不是很懂这些,但是咱也见过,只有穷的叮当响的人家死了之后要么用张凉席一裹,要么随便钉个薄皮棺材一埋就算完事。可咱屋总不能像那些人一样,给我妈弄了副薄皮棺材,这不是让外人笑话么?”

    棺材是秀芹的丈夫文广找人订购的,此时秀芹有些不敢看弟弟的眼睛。

    张六斤从二姐的表情上觉察出对方有事瞒着自己,他了解姐姐和姐夫的人品,不可能昧着良心买了口薄皮棺材糊弄自己家人。

    “这事你别问了,小妈已经走了,人死如灯灭,埋了就行。”

    “啥叫埋了就行,你说的这叫个啥话,我妈一辈子了死后睡个薄皮棺材?你今儿必须把这事给我说清楚。”

    张六斤的表情有些狰狞,他跟二姐关系向来较好,从未在姐姐面前像现在这样质问过对方。

    秀芹被弟弟看的有些发虚,自己这弟弟的脾性她是知道的,有些喜欢钻牛角尖,如果他要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可是父亲再三交代此事务必不能跟弟弟讲明。

    张六斤看到二姐实在不愿意说,他恨恨地说道:“你不说是不?行!你不说我问爸去,问问他是咋回事。”

    说罢转身就要走,秀芹急忙一把拉住了弟弟的胳膊,让他别去骚扰父亲。

    “爸的身体你又不是知不道,这两天够让他伤心的了,让爸好好休息,你不要找他。”

    张六斤答应二姐,自己可以不去问父亲,但是她必须把事情的原委告诉自己。

    秀芹被他逼得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

    “爸这两年风湿越来越严重经常疼的喊叫,他自己用药根本就没有效果。有人跟爸说大烟土抽了可以缓解,一开始爸不愿意碰那东西,说那东西是个害货。可是一直这么疼下去不是个办法,小妈知道后就跟爸说实在忍不了就买一点儿试试,不忍心他这把年纪了还要遭罪。”

    经过秀芹的解释,张六斤才明白其中的缘由。

    父亲吸食了烟土后的确能够缓解身体上的疼痛,但是这玩意儿它很上瘾,刚开始时每天只用着一丁点儿就可以。随着时间得延长,后期已经染上了烟瘾,再也无法离开烟土,家里的存款都被他拿出去换大烟给抽了。

    “你知道医馆的生意早已经名存实亡,爸因为精力赶不上基本上不再给人看病,家里没了收入又要供爸抽烟,慢慢地就坐吃山空,就连这次给小妈办丧事的钱还是你姐夫在外面找人借了些。”

    秀芹说的这些话只是为了让弟弟明白,家里情况和之前完全不是一个样子,之所以瞒着没有给他讲,还不是因为父母心疼张六斤,不想让他为家里的事情分心。

    张六斤只觉得自己胸中积攒了许多恶气无处发泄,他埋怨父母和二姐,不该对自己隐瞒,他们总是把自己当成小孩儿那般对待。

    秀芹抹着眼泪对弟弟说道:“小妈不是说了,跟你说你能有啥办法,除了跟着一块儿干着急之外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少一个人知道还能少一个人的烦恼。”

    事到如今,张六斤又能埋怨二姐什么呢,他除了恨自己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孩,没有本事帮到家里以外竟是什么也做不到。

    刘氏的丧事期间,张怀民就呆在东厢房的屋子里也不愿意见人,外面的诸多事宜全靠女儿和女婿应付。偶尔有几个相好的友人前来探望,他也是和对方含糊的聊上几句,便再也不愿意说话了。

    这几日张怀民始终将刘氏生前亲手给他做的一双布鞋紧紧地握在手中,生怕别人从自己手里夺去似的,他用手掌在鞋面上不知来回摩挲了多少下,上面全部沾有他手心里的汗渍。

    晚上女儿秀芹端着饭菜给父亲送到里屋劝他多少要吃点儿东西,张怀民在女儿的注视下勉强吃了半个馒头和一小碗烩菜便不再吃东西。他说自己没有胃口,剩下的饭菜让秀芹端出去,他准备休息了。

    秀芹也知道父亲心里很难过,她叮嘱父亲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等明天刘氏下葬后秀芹就打算把父亲接到自己家里小住几日。

    屋子的光线有些黑暗,张怀民就这样独自一人躺在自己那把躺椅上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张怀民的脑子很乱,短短的一瞬间他将自己这一生全部回忆了一遍。

    他有些想不起自己当年是如何走上行医这条路的,他只记得好像就是因为自己喜欢,顺便就做了大夫。

    张怀民回想起自己当年娶第一个老婆时的场景,好像也是和现在一样。那是个冬天外面下着大雪,他去接新娘子时不小心在雪地里摔了一跤,接亲的众人都笑话他,说他还没入洞房,两腿就已经发软了。

    那个时候的他,倒真的是很年轻。

    张怀民记起自己第一次当上父亲时的感觉,儿子张福林管他叫了一声爸爸,他是怎么回应来着?

    张怀民又想起刘氏,这个比自己小二十来岁,叫了自己一辈子掌柜的老婆。她在新婚之夜不准自己碰触她的身体,为此还在自己肩膀上咬了一口。

    “刘氏去哪了呢?”

    张怀民揉揉有些模糊的眼睛,不断在心里问自己刘氏去哪里了。

    “咦?”

    张怀民看到面前站着三个女人,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们,他想喊对方的名字,可是又记不起她们都叫什么名字。

    张怀民觉得自己心口疼的毛病又犯了,他起身摸黑柜台的屉子里翻出竿烟枪,周围黑灯瞎火般,他凭着感觉从口袋里摸出盒火柴,轻轻地划了起来。

    划拉了半天,火柴依旧没有点着。张怀民感到有些烦躁,但是他仍在努力地划拉着,一遍又一遍地划拉着。

    “哧。”

    屋里顿时亮堂起来,火柴点燃了,微弱的火苗在张怀民的眼前愉快地跳动着。

    从火苗里张怀民看到个皮肤白净、眼睛很大很亮的女人,她挺着胸前饱满的乳房在向他招手,嘴里还不断地喊着晚香。

    “晚香?”

    张怀民听着很熟悉的名字,他感到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叫晚香的人。

    在他还沉浸在回忆晚香是谁的时候,他看到从火苗里走出一个人的身影,年轻、高大、英俊,面如刀削,和自己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

    “晚香?你就是晚香。”

    张怀民终于想起来了,他就是晚香,晚香就是自己。

    火苗在张怀民的手里逐渐熄灭了,晚香的身影也随之消去。

    张怀民有些兴奋,他想把晚香叫回来和自己聊聊天,于是他再次摸出根火柴将它点燃。

    “哧。”

    火柴再次被他点燃,可是这次张怀民并没有看到晚香的身影,取之而来的是位年轻的妇人,她留着长长的头发,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在看着自己。

    “刘氏。”

    张怀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妻子刘氏竟然出现在这里。他想伸手拉住刘氏,可是手指间传来阵阵的刺痛感,原来是火柴即将燃尽,烧到了张怀民的手指。

    张怀民抱着烟竿猛地吸了几口,他感到非常的舒服,浑身有种飘飘然的感觉,心里不再烦闷,心口的疼痛也随之消失。

    第三根火柴在张怀民的手里点燃了,刘氏那俊俏的模样又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张怀民混浊的眼睛逐渐明亮起来,他确信无疑,这次真的是刘氏,她就站在自己面前冲自己招着双手。

    “掌柜的,你来呀。”

    火苗里的刘氏不断在喊着张怀民的名字,张怀民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把眼睛闭上,嘴里喃喃说道:“嗯,我来了。”

    火苗很快又烧到了张怀民的手指,不过这一次他再也没有感到有任何的疼痛,脸上还挂着微笑沉沉入睡。

    “爸,我妈要入殓了,人家都在外面等你呢。”

    刘氏要被装进棺木中,张六斤想把父亲搀出来,让他见见母亲刘氏最后一面。

    门是从里面关上的,秀芹和张六斤在外面敲了半天,也没听见屋里有任何动静。

    秀芹心里有些紧张,她安慰自己说父亲是因为太累了,睡得有些沉而已。

    张六斤找了把小刀,他将刀刃从门缝里塞进去,用刀尖顶住门闩,轻轻地将门闩拨拉到一边。

    门开了,张六斤点燃油灯他看到父亲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手里还拿着母亲给他做的棉鞋。

    “爸,咋还睡着呢,我妈要入殓了,你过去看看。”

    张六斤叫了声父亲,可是张怀民还是保持那个姿势一动不动。秀芹壮着胆子过去摇摇父亲的肩膀,她觉察出父亲的身子已经发硬。

    “爸?”

    秀芹将手指放在父亲的嘴唇边上试探着他的鼻息,竟丝毫感觉不到张怀民的呼吸。

    “爸!”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从屋里传出,院里前来帮忙的亲朋好友听到秀芹和张六斤姐弟俩的哭声全部挤进了东厢房。

    张怀民走了,走在了这个冬天。和他第三任老婆刘氏去世之间只相差了五天时间,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给惊呆了。

    城固县的居民大多数都在张怀民这里看过病,他们如何也不会想到人称妙医神手的张怀民最后竟以这种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

    原本因为大雪封路的缘故,县城的居民基本都蜗居在家中很少出门。可是这一天,所有人都站在了张家门口,情愿被漫天大雪覆盖,也要赶来送张怀民夫妇最后一程。

    多年以后的张六斤养成写日记的习惯,在日记中他是这样描写着当年的场景:

    那天的雪很大,是我有记忆以来城固县雪下得最大的一次,也是我见过的人数最多的一天,从老屋门口一直排到新街的尽头。

    这里面有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我见过的和我没见过的人都不约而同站在我家门前吊唁我的父亲。

    仿佛是老天爷知道我实在穷的连一尺白布都买不起,于是他老人家为我父母专门下了这场雪,从我家门口一直到父母的坟头,放眼望去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看上去就像是盖了一层厚厚的白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