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就进入了初中。
那时的人生就像一个接着一个的盛夏的梦。我们从这一个梦哭到下一个梦。
刚进初中的新奇感,跟在小学是不一样的。那时我们初中是在一个很小很小的学校。里边只有我们初一新生,因为我们是第一批学生。之前的学校好像停办了,新校区还在建设。
我们就在那黄色的围墙里,在水泥地的操场上打闹追逐。
学校里的芒果树上,几颗芒果青青地挂在上边。
黄波突然来找我谈事,我这人就不喜欢谈事。我只跟必要的人谈。
奈何他一直找我,我心底也觉得烦。就问他做什么。
他说他想写一封情书,但是他字不好看。找女生也不方便,便只好来找我。
我一听很奇怪,为什么来找我?他说他想写给孙月。
我当时本没想写,但是黄波这人死缠烂打的功夫真是一流。
好声好气地求我写,我实在受不了,就应了他的要求。
当时黄波这个王八蛋,写完了愣是说不好意思亲自送,又开始对我软磨硬泡。
这男的跟个会说人话的癞蛤蟆似的,若不是我那个时候脾气好,不然怎么也得把他舌头连着肠道给抽出来。
我当时也不知怎么想的。午间的阳光晒得我血液滚烫,脑子也不清醒,迷迷糊糊的。
我穿过铺满阳光的操场,跑到操场的那头。那时候的旧校区是一个操场加两教学楼,十来棵芒果树,加上一些公共运动器材。
我就昏头昏脑地上到三楼,走到九班教室门口,随便找了一个女同学拉住。
“同学,这个麻烦给孙月。”
那女同学被我拦住,疑惑地看着我,见我把纸塞给她。她又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动作。我没有回头看她是不是看了那封情书,我扭头就走了,下楼梯的时候双脚飞快。
回到班级我倒头就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谁知这一觉睡醒,我便是被拉了出去。
一群人围在我们班外边的台阶上,他们交头接耳,三三两两。
黄波这个王八蛋把所有东西全推在我身上。我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但是情书是我写的,情书是我送的,这是事实!
一场无需证明的事实。
我就这么被一群人围住,孙月脸上显得十分平静。她拿出那情书,问我,“这是不是你写的?”
我说,“不是。”
“这明明就是你的字,你当我傻啊?”
我说,“是黄波叫我写的。”
“那为什么是你送的?”
“他让我送的。”
我按着事实回答了孙月,可是黄波给的故事早就已经先入为主。那些围观的人发出一阵嘘声。
他们已经听到了他们想要听到的一个事实。那就是——这封情书是我写给孙月的。
他们根本没有必要听我解释,需要解释的东西会使他们兴趣盎然。好巧不巧的是这件事已经解释不了了,或者他们已经听见了他们想要的解释,他们现在只需要看完这场戏。
一方给了情书,另一方拿着情书过来问。
孙月问了好几遍,我依旧是同样的回答。
她突然就生气了,头也不回地走向学校堆放垃圾的地方。
她把情书揉成一团,甩了进去。
恼怒地看着我,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她扭头就要走。
“放学过来接我!”
孙月没有停下脚步,只留下一句话。我看着她慢慢走远,而我也不想追上去。
那些围观的人就这么散了。
放学正好是我做卫生,我把负责的地方打扫完毕,跟当日的值日组长说了一句,就收拾书包离开了。
这一出班级门,我看到三个人在外边盯着我。
她们一看就是等了我很久的,因为她们是孙月,郑小露,王昕。
我眉头一皱,感觉不妙。这三个女魔头可是在小学出了名的。
她们见我出来,就打招呼让我过来。
我一点都不敢表露不想过去的样子,老老实实地走到她们身边。
孙月就被郑小露和王昕轻轻送到我身边,我不知道这是做什么。
孙月生气地看着我,问,“为什么放学不来接我?”
我能感觉到她眉宇间的怨气。她本来就是皮肤偏黄,典型的黄种人肤色,再加上旁边还有两个在小学跟她一样臭名昭著的女魔头同时盯着我,一下子显得凶气十足。
这一问,我都不知道说啥好。我就跟个木头似的杵在她们三个人面前,一时间哑巴了。
孙月似乎早已习惯我的沉默,我平日里本来就很少说话,毕竟我们曾经是同桌。
她能够理直气壮地来找我,肯定是认出了我的字迹。
她们三个人看见我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说什么,就三个人走开了。
我见她们走了,刚准备迈出脚,就传来一句。
“还不快跟上来!”
我看着郑小露一直用眼神示意我。
我就跟上去,保持着一段距离,她们在前边不知说些什么,我也没想去知道。
跟在后边,好像一条狗。
走着她们走过的路,穿过她们发香残存的空气,看着她们少女青春活力的背影。
夏天的天暗得很慢,我跟着她们穿过我记忆里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路。
她们三个人在离学校感觉有两三公里外的一个公交车站停下,然后并排坐在公交车站后边的人行道的坎子上。后来我在一次上学的公交车途中,看见了和我一样准备去上学的孙月,才知道孙月住在哪里,才明白为什么要走这么远。
傍晚的阳光,像是昏黄暗沉的油灯,摇晃的火焰就要燃尽。我看着车站后边是一个非常高的坡,那坡下的人行道旁边是一块被人家改过的菜地,那些泥土上躺着好几颗绿色的青菜。顺着这个菜地上去,有一个明显是有许多人踩过的小道。旁边的植物借着盛夏的阳光肆意生长,哪怕日落也要吸收最后的余光,这个仅仅只能同时两个人侧着走的小道早被无数双脚踩得严严实实,即使坡度陡峭,走上去却十分踏实。
孙月她们并没有刻意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我就顺着小道走上去。当我站立在小道的尽头——一个完全由石板覆盖的上坡路。看向下方十字路口对面的居民楼,还有旁边的高架桥,就像是在小学门口边上的高坡上,一切都分外清晰。
等到孙月她们喊我的时候,我才小心翼翼地走下去。
迎面相撞的是孙月哀怨的眼神,她的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对着我就是一顿数落。我都没觉得自己惹到她了,愣是白白挨骂,旁边郑小露和王昕眼神玩味地看着我们两个人,什么都不说,就光站着。
数落完我,孙月见我一副无事发生的表情,直接扭头,一屁股坐在人行道边上的坎子上。
晚风带着还未褪去的夏日燥热,吹过她乌黑的长发,太阳的光只在她的发尾停留着。只有背影,我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也没有上前,那一瞬间就像世界都静止了。
如果不是郑小露她们赶紧一左一右坐到孙月旁边,像护花使者一样,或许她会一直不说话——她的性格如此,我很清楚。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心突然咯噔了一下。就像给她写的那封情书里,她在蓝天下,在阳光里,一个人。
我当时在情书引用了刘德华的《练习》。大概的是意思是,我在巨大的迷宫里和许多人一样找不到出路,真想带着你一块闯出人海茫茫,因为我不想一个人回去,回到过去一个人的日子。
天晓得当时写情书的我脑子里是什么念头。
天晓得她当时看到这封情书时是什么想法。
这个时候真的感觉写这种东西好幼稚。可是我当时写的时候明明就头脑发热,回想着和她小学的最后时光,心潮澎湃地在那张用来写作文的格子纸上舞文弄墨。
写完后,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心底里想着的是什么,就草草地穿过了反射着大片大片阳光的操场,水泥地上散发的温度连空气都微微扭曲,发烫。找了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女同学交给了她。
或许她很在意吧,毕竟那或许是她人生收到的第一封情书,也可能是最后一封。
但对我来说,只会是最后一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