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月见里千绘做了一个梦。
身为身经百战的任务者,极端的随心所欲者,她的理性永远占据上风,即便是有短暂的情绪失控,也能很快地调整过来。
因为从不崇尚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也几乎不会做梦。
可是偏偏这一天,在五条悟去看过乙骨忧太,并且从伏黑惠那里得到信息的她,在这一天晚上,却突兀的做起了梦。
梦中的场景,甚至是让她几乎要忘记的,比成为任务者还要久远的画面。
在最初的最初,她身为“自己”而活着的那一个世界——
月见里千绘看见了,幼小的“自己”。
按下按钮,充满科技感的大门“滴”了一声,然后慢慢打开。
女孩目不斜视地路过容器里的各色实验体,径直走到了一个趴在实验室手术台前焦头烂额的年轻博士。
他的面容是模糊的。
月见里千绘想,这大概是因为自己已经记不住他的样子。
梦境里的女孩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衣角。
博士转头,一开口却不是科研人员充满官方意味的语调,反倒充满了轻佻地“啧啧”了几声,才说:“这不是0729吗?”
0729……月见里千绘恍惚了一瞬。
这是她的编号。
“博士。”0729说,“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院长呢?”
年轻博士转过头,手上还拿着不知名的溶剂,他晃了晃,溶剂在手中变成诡异的颜色,他心情极好地笑了一声,才把注意力放在女孩的话上,趁着好心情回了一句:“你说那个院长?把你卖给我了啊。”
“你看看,你这么一副病弱兮兮的样子,没有人照顾的话,恐怕连一天都活不下去,就要被饿死在荒郊了吧?”
0729想了想,然后认可地点点头:“确实如此。”
她善解人意地想:院长虽然会养着她,但是也时常照顾她却埋怨她,这样也好。
然后,画面一转。
是一座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刚刚被好心人送到孤儿院时,院长对她很好。
偶尔生病,也能得到细心的照顾。
“生病了?不怕不怕。”
“乖孩子,好好睡觉,有院长妈妈在呢,你一定会没事的。”
“会好的,会好的孩子……你以后,也一定会遇见一家真正愿意接纳你的家人。”
这座小小的孤儿院就像一座温情的监牢,把年幼的女孩禁锢在里面,却又感觉到难言的温暖。院长总是会用一种莫名怜惜的眼神看着她,周围的孩子们也对她尚且友善。
但是生病的次数多了,再加上孤儿院的资金长期不足,孩子们的饮食没办法做到营养均衡,于是女孩更加虚弱,病倒的次数也开始增加。
时间长了,院长依旧会照顾她。
只是好像又有哪里变了。
她依旧会温声细语地安抚女孩的情绪,哄着她陷入梦乡,这几乎已经变成了一种机械的习惯,但是女人眼底的青黑却愈发明显。
女孩问她:“为什么不多请几个护工?你好累。”
疲惫的女人笑起来:“没关系的。”
女孩睡了,但是其实没有睡熟。
在一片静默的漆黑里,她听见那个慈祥的声音半带着喟叹般说:“如果……你是一个健康的孩子就好了。”
“院里本来就没什么钱,我还有那么多孩子要照顾,真的……很辛苦啊。”
于是女孩想:如果自己不生病就好了。
院长常常和自己说,自己是父母捧在心上的宝贝,送她来的好心人是在车祸现场找到的她,她要带着父母的爱活下去。
她看着院长为自己操劳的样子,却忍不住冒出一点想法,在某天终于对那个疲惫的女人说出了口:“院长,如果那场车祸死掉的是我,是不是就不会让你这么辛苦了呢?”
她看得出来。
自己的病马虎不得,能撑着一副病弱的身躯活到现在,她却耗光了院长所有的精力。
还有大量孤儿院本就不多的经费。
实在没有必要的。
院长的脸色却突然一白,她一把捂住女孩的嘴:“不要这么说!”
“你一定能活的好好的,相信我……”
她不相信。
她没有告诉院长的是,其实她向来不太睡熟。
人都有怨气,院长经常在她睡着后喟叹,然后慢慢变成了抱怨。
“你为什么要来我们院里呢?明明有很多资金充足的孤儿院……”
“我好累,怎么办?好想离开……”
“你身上的病,本来也没办法活多久啊……”
“真是可怜的孩子。”最后,院长吐露了真相,“一身病痛,命不久矣,也难怪会被父母抛弃。”
她感受到自己的额头被轻柔的抚摸了一下:“不过你就当作是父母死在了车祸中吧,好歹心中觉得自己没被放弃。”
院长离开了。
月见里千绘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晚上,那窗外被风吹到簌簌而落的秋叶,那孤儿院大宿舍的小夜灯散发出带些微暖意的微光,那额头上被抚摸的触感,那温暖的床铺……一切的一切,感官都被无限放大。
还有院长嘴里冰冷的话语。
她一字不落,全部都听见了。
然后女孩就开始等。
她静静看着院长为了照顾自己还要兼顾院里事物而逐渐疲倦的脸庞,看着院里的其他孩子们从欢迎慢慢到排斥的转变,看着因为好不容易盼来了社会捐款,却迅速瞥了自己一眼,然后把捐款迅速藏好的、曾经还会哄着自己睡觉的慈祥长辈。
她还在等。
终于有一天,她等到自己被抛弃了。
那一天,吃过晚饭,她睡得格外昏沉。
女孩睡着前,心中闷闷地想:就当作不知道好了。
她该知足的。
月见里千绘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沉沉睡去的脸庞,终于伸出手,却在即将触及她的那一刻,场景再次变幻。
又回到了那个冷冰冰的实验室。
女孩醒来,遇见了一个年轻的奇怪博士。
见她醒来,他吊儿郎当地凑过来:“醒来了?没想到自己还能活着吧?”
“你是谁?”
男人轻佻地说:“叫我博士就行,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救了你,你应该感恩戴德。”
“听见没有?要感、恩、戴、德。”
女孩愣愣点头。
年轻的博士满意极了,他跳下手术台,站在她面前,伸出一根食指指着她:“好,从此以后,你就是0729了。”
于是,女孩就作为0729,和年轻的博士生活在这座冷冰冰的地下实验室里,直到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原来这位博士做的不是什么正经事情。
他搞人体实验,是个年纪轻轻的疯子。
后来相处地更久了,0729偶尔会看见博士喝酒,然后在男人醉意横生时知道不少事情。
比如说,明明是他出的成果,他的老师却痛批有违人伦,天理难容。
明明是众人追寻已久的、最难达成的目标,在他完成后,却没有得到别人的认可。
他们否定了他的实验,他的成绩,还劝他投案自首?!!!
0729问:“你做了什么吗?”
年轻的博士毫不在乎:“哈!不就是抓了几个罪犯做实验吗?人又没死,我不是好好地送到警察局门口去了吗?我还让他们丧失了行动能力,连跑都没办法,我这不是做好事吗?”
“通过这些罪犯做出的成果,不是一举两得的美事吗?”
0729沉默了片刻,决定不对他的做法给予任何评价。
虽然她知道做人体实验的确不好,但自己的病,也确实是靠着做博士的第729位实验体才好的。
疯子追求知识,于是让她多得到了几天苟活。
——虽然她也不介意死掉就是了。
“那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博士理所当然:“还不都怪那群罪犯?警察发现了他们之后,他们居然痛哭流涕着感谢警察救他们一命?真是可笑……我本来也没有想着要杀人!”
剩下的事情自然很好猜,就是被罪犯们供出来有个变态博士,然后警方调查,去原本的研究院向同事们取证。
逼得他不得不自己赶紧收拾包袱逃了。
“你不是没有杀人吗?”0729困惑,“那么认罪态度良好的话,几年后应该也可以出来的吧?更何况你还是科研方面的人才,应该不会至于丢掉性命才对,为什么要逃跑啊?”
年轻博士叹了口气,一脸“你不懂”的样子,语重心长道:“但是不能做科研,还不如要了我的命。”
女孩不理解,历经沧桑的月见里千绘却或多或少理解了。
人大概都是这样的,曾经一直没有什么,就更加渴望什么;越是被否定什么,就越要证明什么。
只是博士的性格比起常人显得更加偏激。
他努力的成果被人否定了一切,所以他就更加想做出一点什么势不可挡的绝佳作品,让那群人不得不捏着鼻子接受它的来路有违人伦。
至于月见里千绘自己呢?
她不知道。
但是这种做人体实验的违法实验室毕竟不能长久,0729在实验室住了很久,直到两年后的某一天,博士迅速把她叫醒:“0729!0729!”
0729茫然看过去。
年轻博士一脸焦躁,脸色难看:“该死,这里被发现了!你现在立刻去外面拖住那群人!快点!”
0729天真地问:“那你会在出口等我吗?”
博士突然顿住脚步。
他看着女孩的脸,半晌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意来:“是什么给你的错觉?”
“0729,我救了你,你该对我感恩戴德才是。”
冰冷的语调犹如毒蛇一般冰冷地缠住了0729,让她感觉浑身发冷,她看着博士的脸,心下一片茫然。
博士满意地笑起来。
“让你能多活两年,已经是恩赐了,0729,带着这袋子炸弹,滚吧。”
沉重的袋子狠狠砸在弱小的身板上,0729回过神,从茫茫然的态度中脱离出来,她才终于后知后觉。
她又要被放弃了。
月见里千绘看着那个坐在原地的自己,一脸冷漠地转过了头。
后面的事情自不必说,炸弹爆炸了,0729的意识沉沉地回归了一片黑暗中,然后被系统捞起。
幼小而受伤的灵魂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正要被光点般的系统带着脱离这个世界。
系统说:“给自己取个名字吧,宿主,不然总是叫你0729,我还以为是在叫同僚。”
月见里千绘看着那条这条自己身处的街道,突然有一个陌生女人的呼喊传入耳畔。
“千绘,跑慢一点,不要摔倒了!”
那女人站在一个男人身边,看起来应该是夫妻,二人很是亲昵。
她呼喊的方向,有一个约莫三岁的孩子,走路都走的不稳,却在听见自己母亲的呼唤时,突然“咯咯咯”地笑起来,像一个温暖的小太阳。
名叫千绘的孩子“哒哒哒”跑到父母所在的方向,男人把女孩抱起来:“千绘真可爱,不愧是我月见里阳太的女儿!”
一家人逐渐走远。
0729歪了歪头,对系统说:“就叫,月见里千绘吧。”
因为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再加上连她自己都说不上来从何而来的酸涩感,0729卑劣地用了别人的名字。
系统却不知道这么多,也不会揣摩人心复杂的情感,只是单纯的认为自己新绑定的宿主是个实实在在的取名废,所以才干脆用了别人的名字。它说:“好的宿主,那么我们即将启程,你有没有什么想见的人,我还可以带你在走之前再远远看一眼哦。”
月见里千绘想了想:“你可以让我看看我的父母现在生活的怎么样吗?”
系统:“检索中——检索成功,已寻到目标人物。目的地距离:1287千米,现在跳转——”
“等等,不用了。”她打断,又像是释然般,“原来院长说的,是真的。”
所以说,她真的不是在一场车祸中,父母拼了命保护,然后要带着爱意好好活下去的孩子啊。
梦境醒来。
她独自坐在月光铺满的床边,捂着额头,面无表情地愣了很久。
然后才轻轻地说了一句:“所以说,凭什么啊……”
“明明是乙骨忧太没有拉住她,为什么他还能不被报复,甚至被保护啊?”她半是抱怨,神情充满了不解,“【里香】凭什么不恨呢?”
凭什么【里香】不能像院长恨她一样恨着乙骨忧太呢?
那场车祸,明明她也在场。
所以此时此刻她才愈发清楚,即便是相同的经历,乙骨忧太也绝对不可能成为她现在这种人。
她只是,有点嫉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