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离开了。
光明正大、明目张胆、不紧不慢地离开的。
乙骨忧太站在原地，明明手上握着太刀，明明咒力已经在奔涌，却迟迟没有下手。
许久之后，他猝然放下了刀。
他虽然不知道缘由，但是他的任务对象，一个被派来练手的特级咒灵，被黑市的诅咒师接手袚除了。
就像那个名叫月见里的少女所言，这个任务已经与他无关了。
他还能省去一些时间和精力。
但是……
“忧太，遇见诅咒师，也要像杀咒灵一样毫不手软地下手哦。”五条悟的声音浮现在耳边。
“毕竟那些脏兮兮的诅咒师，就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恶心，手上还沾了很多鲜血，是完·全·不·值·得同·情·呢。”
可是，他因为莫名的私心。
放走了她。
——为什么？
名叫月见里的少女嘲讽他身为特级，却被言语蛊惑，但是真的如此吗？
他困惑片刻。
好像不得不承认，在那一刻，他的确有几分恍惚。
他根本不认识对方，怎么会对她有恻隐之心？
……蛊惑？
所以，是术式吗？
＊
而后，乙骨忧太再度被派遣出国。
是实打实的长期任务，根本就没办法在短期内回来。
＊
时光飞逝，第二年。
伏黑惠即将入学的这个暑假。
和乙骨忧太一样，他要在正式开学之前，就前往高专报道，提前做一些任务。
此时此刻，仙台。
伏黑惠正在给五条悟打电话，向他说明此刻十万火急的情况：“没找到，百叶箱是空的！”
电话那一头的五条悟还在买着甜点。
他一面正在排队买着喜久福，一面在电话里笑眯眯地威胁：“不见了？是不是出去散步了？”
伏黑惠：“……我要揍人了。”
五条悟语调轻飘飘：“没找到的话，你不能回来哦。”
伏黑惠握紧了拳头。
＊
在天元以乙骨忧太为锚点封印的记忆起效之后，月见里千绘过了将近一年的悠闲生活。
除了第一次陪夏油杰去袚除咒灵时遇见过乙骨忧太，其他的一切正常。
小咒灵每个月都要喝几滴两面宿傩的血，一年下来，已经长成了少年的样子。
他身形匀称，肌肤上还留着薄薄的一层肌肉，此刻身上穿着自己变出来的衣服，正在给阳台上没有凋谢过的玫瑰浇水。
他一头白色的发丝在阳光下柔顺又有光泽，原本通透的红色眼瞳，则慢慢变得猩红深邃起来。
——可能是因为两面宿傩血液的缘故，他的身上有某些特制在向两面宿傩靠拢。
月见里千绘推门而入。
“千绘。”少年形态的晴一下把水壶放在玫瑰旁边，然后一把抱住了她的腰，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她的脖颈，就像一只大型犬。
“你怎么才回来。”他埋怨。
月见里千绘微微皱眉。
她正要开口，晴适时地放开了她。
咒灵一如既往对月见里千绘的每一次回家表示了热烈的欢迎，然后开始暗戳戳地给其他家庭成员上眼药。
“伏黑甚尔那个家伙最近赚钱不勤快了。”
晴把月见里千绘的外套接在手边搭着，一边说：“父亲说他感受到了第二根手指的位置，一直想要去取，里梅就经常不做饭了，只知道外出去给父亲找手指。”
他可怜兮兮：“根本没有人关心千绘饿不饿，钱够不够花，只有我每一次都想着千绘。”
也不知道是不是近墨者黑，还是因为两面宿傩的血液影响，使咒灵的本能占据上风，总之，晴的性格变得越来越融入这个家了。
——在短短一年内。
他已经学会了熟练地向月见里千绘展示自身价值。
但因为只有术式【森罗万象】和一点点不足挂齿家务能力，和那些会自我提升的家伙完全没办法比较，于是晴就开始另辟蹊径了。
每一次都是他给家族其他成员的行为进行一些适当的夸大和抹黑。
顺便通过和上好的相貌，展现自身优势，天天在月见里千绘面前晃，试图多获得一点好感。
不远处的伏黑甚尔“哼”了一声。
夏油杰笑眯眯：“你不生气？”
大抵是因为夏油杰的术式天克咒灵，晴在真正认识过夏油杰的术式之后，就再也没有主动招惹过他了。
伏黑甚尔道：“幼稚的小鬼。”
两面宿傩甚至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撇了一眼日常作妖的晴，就淡淡的收回来了视线。
月见里千绘：“小晴，目前来说，你的价值最低。”
言下之意，你说任你说，她可不会动手。
其他几人都露出不甚明显的得意。
——这一点才是他们满意的原因。
月见里千绘是个实打实的利益主义者，才不会因为一些利益之外的事情做出错误的选择。
在加上只有晴自己没有发觉的，月见里千绘对少年体的他淡淡的嫌弃。
……过于粘人可不讨人喜欢。
晴自觉无趣，于是恢复了往日里的平静。
“手指呢？”两面宿傩问。
月见里千绘往沙发上一瘫，抬起眼皮看他一眼：“不见了。”
谁知道居然那么凑巧——
两面宿傩感应到的位置那么近。
月见里千绘屈尊降贵地跑了一趟，结果落了空。
她无所谓道：“被咒术界回收咒物的谁拿走了吧。”
毕竟是封印松动，手指气息泄露，才被两面宿傩找到的，但是再次封印起应该不难。
回收咒物加固封印，多正常。
两面宿傩斩钉截铁：“就在那里。”
他：“女人，你最好给我好好找一找，不然——”
“不然？”她挑眉，“我会死？”
两面宿傩沉默一瞬。
仙台是个好地方，这里有诅咒之王两面宿傩心心念念的手指，可惜他的契约者好像并不愿意尽心尽力找一找。
直到手指的气息陡然加重。
他的嘴角斜起一个肆意的弧度，猩红的眼珠一瞬间流出叫嚣着疯狂。
“封印解除了。”他说，“去把手指拿回来。”
“我感知到……就在你今天去到地方。”
它根本没没被带走。
于是月见里千绘耐不住两面宿傩日催夜催，终于起了身。
“好吧。”她叹了口气，“甚尔，走了。”
伏黑甚尔一边熟练地拿出咒具，一边不满：“凭什么要我去给丑东西拿手指。”
晴在一边欢快：“因为这个家，只有你勉强是个正常人啊甚尔～”
伏黑甚尔：“……他又犯什么病。”
月见里千绘有点尴尬：“啊，那个……就是咒灵特有的叛逆期吧。”
“你懂的，就是想要引起别人的注意，所以会做出的一些改变什么的。”她感叹。
二者声音越来越远，可是咒灵该死的耳力还是听到了不少东西。
两人的对话远远传来。
“你还能喜欢这种？”伏黑甚尔问。
“哪能呢？”少女叹了口气，“长大以后更加粘人了，还挺烦的。”
伏黑甚尔：“那个丑东西忍得了？”
月见里千绘：“只可惜，晴和宿傩只是一对单纯喂养关系的表面父子。”
言下之意，晴也不会这么对两面宿傩。
伏黑甚尔：“你也够惨。”
她：“谁说不是呢，干脆什么时候把晴打发掉算了。”
语调冰冷，砸在晴的耳朵里，就像一声惊雷。
一想到她曾经对自己的偏袒，晴居然还自作多情地以为是因为自己单纯可爱的外表和柔软粘人的性格。
两面宿傩在旁边嗤笑：“是因为你的价值。”
夏油杰难得接两面宿傩的话，对着这个曾经几度仗着自身价值，对自己的家务搞破坏的咒灵，嘴上毫不留情：“只有你不思进取，废物咒灵。”
月见里千绘只会对更有价值的人好。
伏黑甚尔的种子都在外面的院子里有一块地皮了，每次风吹过来，就有几片嫩绿的叶子在招摇。
晴的玫瑰才重新拥有这片小阳台。
——他甚至还没有权利像伏黑甚尔那样，私自把阳台给圈起来，不让任何人去那里。
晴：“……”
晴哽住。
此时此刻，他终于感到了浓浓的危机感。
自己的【森罗万象】是倒转时间的恢复类术式。
但是两面宿傩会反转术式，于是自己的用途便少了一部分。
他只能用来给月见里千绘修修坏了的物品。
随着其他家庭成员之间的矛盾冲突越来越得到控制，家里的家具损坏都少了，如果不是因为他揽下了家务，可能价值下降更快。
然后，夏油杰杀咒灵诛心地补充：“我最近新收了一只咒灵，等级不高，只有三级，但是很好用。”
“那只咒灵是在保洁人员对做家务的恐惧中产生的，所以格外会做家务。”他狐狸眼眯起来，笑得不怀好意，“等千绘回来，我就和她说一声，晴就不用忙碌了。”
晴脸色铁青。
——曾经在夏油杰身上造的孽，终于还是孽力回馈了。
晴不敢想象，要是月见里千绘得知这件事，夏油杰在她心中的价值，是不是会上升一截，而他再次下降。
糟糕。
不会以后连上桌的机会都没有吧。
——虽然咒灵也不需要吃饭。
每次吃饭的时候，晴就把自己的玫瑰抱到餐桌上浇水。
就当是吃过了。
毕竟是在恶人家庭里出生的咒灵，小时候就知道报复和捣乱，还经常吸食两面宿傩的血液，以及其他人的耳濡目染。
长得有点歪了，好像也挺理所应当。
只是众人一想到晴小时候还会在两面宿傩的臂弯里叫着“爸爸抱”，现在则在月见里千绘面前暗戳戳给父亲上眼药……
些许沉默。
这种心情，简直就像是五条家的长老看着自家神子从高冷淡漠端方猛拐弯变成现在一样，简单来说，就是见了鬼了。
但又实在没办法违心说不是自己的问题，也不会像五条家的长老们那样痛心疾首。
“不去吸收咒灵？”
“啊……太累了。”
只好若无其事转移话题。
＊
另一边，夜凉如水。
一轮银白色的明月高悬在天空上，很亮，让前进的道路都变得清晰可见。
月见里千绘走在伏黑甚尔的旁边。
“甚尔，你还记不记得我刚和你签订契约的那一个晚上？”
伏黑甚尔回想起那一天。
他意识混沌地漂浮在星海的某一处，然后突然豁然开朗。
一睁眼，便是白发金瞳的女孩站在不远处，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对方以【灵魂种子】为交换。
然后二者签下了契约。
那时他还不知道，原来灵魂种子的发芽要这么久，原来当初表面单纯的少女……是个这么黑心的小疯子。
他突然道：“你这可真是一条贼船，我亏大了。”
少女笑：“怎么会呢？”
“你这不是挺好的吗？”她说。
灵魂种子、再活一次，已经更强大的实力。
她对自己的第一个契约灵魂可太好了。
伏黑甚尔默然片刻。
的确，他得承认她说的是对的。
虽然说这个少女使唤起自己来也是毫不客气。
他充当了很多角色。
充当保护者，充当必要时的“父亲”，充当去工作赚钱的金钱来源。
在两面宿傩来之前，他还要做家务活，做饭，接送还在上小学的月见里千绘，以及时刻留意五条悟的动向，他一来，自己就消失。
“到了。”她停下脚步。
“哎，好像晚来一步。”
望着学校一处教学楼崩裂的痕迹，还有旁边硕大的咒灵扭曲蠕动的身影。她没什么负担地摊手道：“看来手指已经被人先行一步拿走了，我们回去吧。”
“你好像不是很想让两面宿傩恢复实力？”伏黑甚尔问。
“这不是废话吗？”她说，“如果不是因为要装装样子，我甚至不会专程跑这一趟。”
——毕竟两面宿傩那个从来不用脑子思考的家伙，一直认为束缚是生效的呢。
“你可真阴险。”伏黑甚尔赞叹。
月见里千绘：“哪里，明明你也……等等，那是……惠？”
伏黑甚尔嘴角一僵。
光顾着看那边咒灵应该在和咒术师战斗，但是谁能想到，居然是伏黑惠？
伏黑甚尔立刻止住脚步。
“你去。”他说，“看看那小子死了没有。”
月见里千绘看了他一眼，折返路线朝着伏黑惠的方向去了。
一到天台。
月见里千绘才发现，原来不止一个人。
还有一个运动能力很强的粉毛，在和伏黑惠并肩作战。
等等——普通人？
她看着对方一脚蹬上了不合理的高度，一时之间有些沉默。
现在的人……运动天赋都这么强了吗？
“那边的人，走开！”
伏黑惠顺着咒灵倒下的地方，注意到了月见里千绘的身影，还以为是哪个夜间在校园里不回家的普通学生，心中暗骂一声，还是出言提醒。
拜托了。
至少不要伤害无辜的性命。
眼看着咒灵即将把脆弱的少女压垮，伏黑惠咬牙。
“虎杖——手指！”
少女眨眨眼。
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纤细的手划开虚空，出现了一扇门，少女淡淡：“看来是非要你战斗不可了，再躲着也不行，甚尔，保护我。”
门中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
男人表情不耐，一双碧绿的眼睛满是烦躁。
他最终还是自暴自弃地走出来，手中的咒具在月光下锃亮。
“知道了。”他说。
看着那个本该早就死了的人影，伏黑惠瞳孔地震。
只可惜，伏黑甚尔还没有出手，变故突生。
那个被伏黑惠叫做“虎杖”的粉毛少年一口吞下了手指。
然后把咒灵轰成了渣渣。
轰成了渣渣之后，少年身体上浮现出咒纹的痕迹，月见里千绘越看越觉得眼熟。
顶着咒纹的少年好像变了个人。
他把上衣撕碎，然后赤裸着上半身在天台放肆大笑，还在嘴里叫嚣着“哈哈哈人类呢？女人在哪里？孩子在哪里？”
哦豁。
一开口她就熟悉了。
月见里千绘一双鎏金的眼眸里盈满了震惊，她语带嫌弃：“……有点恶心。”
两面宿傩身体一僵。
他的脑袋慢慢转过来，像见鬼了一样看着她。
“先不说那个虎杖少年吞手指的行为……”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浑身僵硬不敢动的两面宿傩，“宿傩，你还有吃人的爱好啊。”
两面宿傩：“……我……”
伏黑甚尔嘲笑：“弱智。”
此时此刻，拎着喜久福袋子，姗姗来迟的五条悟看见现场的画面，才轻轻敲击了一下掌心。
“哦呀。”
短短十几分钟，没想到一个回收特级咒物的任务，好像真的发生了不得了的事。
六眼扫过在场众人。
重伤但是明显到震惊甚至忘了伤口的伏黑惠。
满身纹身，充满诅咒气息的陌生少年。
还有一个陌生的，毫无咒力的少女。
以及……
白发男人的目光缓缓位移。
——那早就被他亲手了结性命的……伏黑甚尔。
“有没有谁来给我解释一下……”他摸摸下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面宿傩附身的少年变回来了。
而因为伏黑甚尔和月见里千绘是一伙的，所以月见里千绘被五条悟一个提溜，也带回了高专。
被带走之前，她甚至紧急开了一扇门，把伏黑甚尔给转移走了。
于是，当月见里千绘再次睁眼。
——熟悉的锁链，符纸，还有幽暗的环境。
她：“……”
她道：“真是糟糕。”
禁闭室的门吱呀一声。
白发的男人身形高大，带着黑色的眼罩，毫不在意形象地一屁股反坐在她面前的椅子上。
“这位同学 ，怎么称呼？”
“我叫月见里千绘。”她说，“为什么要把我绑起来？”
五条悟说：“我！咒术高专最受欢迎的五条老师，现在要正式宣布一件事！”
“月见里同学——你可是和隔壁那位虎杖同学一样，被判处死刑了哦。”
“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啊……”她喃喃，“我居然一点都不意外呢。”
五条悟挑了挑眉毛。
“那么，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伏黑甚尔和你……是什么关系呢？”
他摘下眼罩，一双苍蓝的眼瞳紧紧盯着她：“明明浑身上下咒力就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水平，放到人群里去都不起眼的那种……”
他目光凌冽：“你是怎么从虚空里划拉一道门，还把伏黑甚尔给复活的？”
她：“你猜？”
她甚至反问：“我旁边那个禁闭室里关着的虎杖同学又为什么是死刑？”
五条悟歪歪头：“因为他吞噬了宿傩的手指，没办法啦，为了防止两面宿傩不知道什么时候的失控，还是把容器杀掉比较好。”
“——那群烂橘子就是这么想的。”
她怜悯：“太可怜了。”
但是怜悯的太表面，在六眼的视线里简直过于明显。
“你好像一点都不害怕？”
她害怕什么？
要说两面宿傩。
她可算知道为什么他会那么嚣张了。
估计就是因为这件事 两面宿傩获得了新的身体。
——他不会以为这样就能摆脱灵魂的契约了吧？
只不过有一点不好。
那个虎杖的身体居然特殊到可以和她抢夺灵魂。
在两面宿傩的灵魂用虎杖的身体时，月见里千绘明显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契约虽然还在，但是效果却弱了一点。
——真是好极了。
还没有谁可以从她的手上抢夺契约灵魂。
“我不会轻易死的。”她笃定。
五条悟：“嗯？”
月见里千绘：“那毕竟是起死回生之术，谁不想要呢？”
对方却很理智：“不可能。”
他可不会上当受骗：“咒术界不可能出现这打破平衡的术式却没有一点动静，更何况——”
他眯起眼睛：“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伏黑甚尔可不是人啊。”
但也不是咒灵。
他好奇：“那是什么？僵尸？傀儡？咒骸？你是怎么做到的？”
“能够自主行动且有思想……”
目前咒术界已知的只有夜蛾正道制作的熊猫，还是因为变异而产生的偶然可能性。
一想到伏黑惠那瞪大眼睛震惊的样子，五条悟添油加醋。
“——我亲爱的学生看见你反手召出了自己死掉多年的渣爹，可是被吓得躲在床上捂着被子大哭呢。”
少女故作惊讶：“怎么会呢？”
五条悟眯起眼睛。
他的心中已经下好了定论——这绝不是一个普通人该有的素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