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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冤家

    在夜色渐浓的时分,贾端甫与达怡轩的交谈缓缓落下帷幕,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寻梦而去。贾端甫躺在那张略显陈旧的木床上,辗转反侧,心中五味杂陈。白日里花费的十几两银子,如同流水般逝去,换来的仅是双铃那匆匆一瞥,以及那未曾触及心弦的寥寥数语,不禁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与不甘。他深知,金道台那不可一世的权势与财富,如同巨石压顶,让自己这小小的书生显得如此渺小无力,心中那股不屈与无奈交织成网,难以名状。

    夜深人静之时,贾端甫的思绪如同脱缰野马,既惋惜那轻易挥霍的银两,又回味着双铃那勾人心魄的媚态,更对金道台的嚣张气焰充满了愤恨与无奈。这复杂的心情,就如同厨房里不慎打翻的调料瓶,酸甜苦辣咸,一并涌上心头,让人难以言喻。这一夜,他仿佛又回到了在通州看会时那孤独而漫长的等待,只是如今的心境,更添了几分沉重与迷茫。

    然而,同去赴宴的其余四人,却似乎并未被这份情绪所困。达怡轩,这位超然物外的智者,早已洞悉世间炎凉,将一切看淡如水,自然不会为这些琐事所扰。习师文与安小齐,他们如同鼹鼠饮水,满足于眼前的微小快乐,对于更广阔的世界,并无过多奢求。而冯吟舟,则天生带着一种对权威的敬畏与服从,视那些权贵如天神般不可侵犯,自然也不会生出半点不平之心。

    唯有贾端甫,他心怀壮志,渴望出人头地,却又被现实的重重枷锁所束缚,无法随遇而安。这种矛盾与挣扎,既是他性格中的缺陷,也是他不断前进的动力。正是这份不屈不挠的精神,让他在日后的道路上,能够超越那些甘于平庸之辈,最终成就一番不凡的事业。

    经历了此番挫折,贾端甫对烟花之地产生了深深的厌恶,从此绝迹青楼,不再涉足那些风花雪月之地。每当有人提及风月之事,他总是以正言相驳,或是充耳不闻,仿佛那是与他无关的世界。即便是提及谢安东山之游、白居易江上听琵琶的雅事,他也只是淡淡一笑,认为那不过是前人的短处,自己应当专注于圣贤之道,为国家社稷贡献自己的力量。

    达怡轩虽数次相邀,希望他能重游故地,但贾端甫已然下定决心,不愿再涉足那片是非之地。两人在通州逗留了一段时间,花费了不少银两,最终结伴返回。次年,贾端甫带着丈人资助的盘缠,踏上了进京会试的征途。凭借着扎实的学识与不懈的努力,他最终在会试中脱颖而出,取得了二等的好成绩,而他的试卷更是幸运地落在了副总裁厉尚书——那位后来官至协办大学士的凤文大人手中。

    这段经历,无疑为贾端甫的仕途之路铺设了坚实的基石。而他,也正是在这一次次的挫折与磨砺中,逐渐成长为了一位真正的栋梁之才。

    殁后,朝廷以至高之敬意,赐予其“文贞”之谥,不仅是对其一生功绩的肯定,更是对其品德高尚、操守清正的颂扬。其生平事迹,犹如璀璨星辰,被郑重地载入国史馆,立传以传颂后世,使之成为那个时代不可多得的杰出名臣典范。

    厉尚书的一生,如同松柏之姿,端方正直,清廉自守,不苟言笑间透露出一种超凡脱俗的威严与庄重。年过不惑,遭遇丧妻之痛后,他并未选择续弦再娶,亦不纳妾以慰寂寥,展现出了非凡的节操与对逝去伴侣的深情厚意。家中唯余一位年轻守寡的儿媳,出身名门望族,年仅十八九岁便承受了丧夫之痛,独自抚养着遗腹的孤儿,同时尽心尽力地侍奉着这位公公,其孝行令人动容。

    这位少奶奶,以她独有的柔情与智慧,赢得了厉尚书的心。她不仅在日常生活中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公公的饮食起居,每一餐每一食皆亲手调制,以确保其合口;每一衣每一饰,亦需她亲手整理穿戴,方觉妥帖舒适。无论是晨光初照的早朝准备,还是夜幕降临的休憩时刻,她的身影总是默默陪伴在侧,细心照料,无微不至。尤其是当厉尚书偶有不适,她更是彻夜不眠,亲自煎药侍奉,连最细微的如厕之事,也亲力亲为,从无半句怨言,其孝心之深,实乃世间罕见,被誉为天下难得的孝妇。

    厉尚书亦非无情之人,他深知儿媳的辛劳与不易,故而在物质上给予了她极大的支持与宠爱。身为久历官场之人,虽身处京华,但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岁时节令之馈赠自然不少。加之他自身节俭成性,家中人口简单,无过多开销,更无亲族纷争,使得其宦囊颇为充裕。于是,他对儿媳的宠爱便化作了各种珍稀之物:金刚钻的闪耀、祖母绿的深邃、外国白金的纯净、珍珠美玉的温润,皆一一呈现于她面前,任由挑选。然而,儿媳却以孝服在身为由,婉拒了珊瑚、霞红等鲜艳色彩及赤金之物,坚持淡妆素服,反而更显其清丽脱俗,光彩照人,令人赞叹不已。

    在学术领域,厉尚书亦是声名显赫,屡掌文衡,他偏爱清真雅正之风,对于时文、堂试帖等皆有其独到的见解与评判标准。当他偶遇贾端甫的试卷时,仿佛是遇到了知音,那份共鸣让他爱不释手,急忙携卷拜访大部裁傅中堂,意欲举荐其为会元。然而,傅中堂虽细阅其卷,却认为其理法虽清,但笔下过于峭刻,缺乏活泼天机,恐其未来即便得大用,亦不过是王介甫之流,非近人情之辈。厉尚书虽心有不甘,但碍于傅中堂之权威与情面,只得作罢,将贾端甫低置于榜中,中得一贡士之位。此举虽未能如他所愿,却也间接体现了厉尚书不欺暗室、秉持公正的品德,为其人生添上了又一抹亮色。

    场后风光,贾端甫心怀敬畏,踏上拜谒恩师厉尚书的征途。一踏入府邸,其英姿勃发便令厉尚书眼前一亮,不仅对其功夫大加赞赏,更被其举止间流露出的端方严谨所吸引。贾端甫身着一袭古朴衣冠,言谈间字字珠玑,多引程朱理学之精髓,其学问与人品皆符合厉尚书心中那方正不阿的理想士子形象,使得厉尚书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与欣慰。

    贾端甫的仕途之路亦是顺风顺水,复试中以二等佳绩脱颖而出,殿试再获二甲之誉,朝考亦是名列前茅,最终被委以刑部主事之职。入职之初,他便得遇江苏同乡司官之援手,被引入山东司共事,一时之间,同乡团拜、同年庆贺、恩师宴请等应酬接踵而至,他仿佛置身于一张错综复杂的交际网中,忙碌而充实。尤为值得一提的是,厉尚书在同门聚会时,竟破格指派贾端甫执壶相陪,这份殊荣,无疑是对他学识与品德的极高认可,让他在众人面前大放异彩,体面非凡。直至七月底,这番热闹非凡的应酬才算渐渐平息,给了他一丝喘息之机。

    对于新科进士而言,衣锦还乡、省亲祭祖乃是人生一大乐事。然贾端甫心中却另有一番打算,他既无至亲可省,便决意利用这段时光打点京城的人脉,张罗日后在京的生计。于是,他随众同僚一同请假归乡,但归途中的他,心中已盘算好了一系列计划。他深知,身为两榜京官,回乡后定会受到地方官员的礼遇,故而提前写信委托同年达怡轩,在京中为其寻觅了一处三间两进、雅致宜居的宅邸,并细致安排了一应生活琐事,包括迁居、雇佣仆从、置办家什等,只待归来之日,便可安享官宦人家的闲适生活。

    信中,他还特意叮嘱丈人周敬修,让他先行安排夫人入住新居,并嘱咐务必在门前贴上喜庆的报条,悬挂进士匾额,以彰显其家族荣耀。同时,他也深知自家财力有限,故而含蓄地提出需丈人资助部分生活费用,这份坦诚与智慧,让周敬修更加疼爱这位才华横溢的女婿。

    数日之后,贾端甫身着锦衣华服,荣耀归乡。首日抵达芦泾港,虽路途劳顿,但邻里亲友的热烈祝贺却让他倍感温暖与自豪。次日,他本应按礼数前往丈人家中拜访,却因忙于应酬州里大员而未能成行。这让周敬修焦急万分,却也更加期待女婿的到来。终于,在第三日清晨,周敬修精心装扮,亲自上门道贺。站在贾端甫府邸前,只见旗锣牌伞林立,气势非凡,原来是州里惠大老爷正在府内与他密谈。周敬修虽心急如焚,却也只得耐心等候在外,直至惠大老爷离去,他才得以一窥这新科进士府邸的威严与气派。

    惠大老爷,即增朗之增二少爷的父亲惠椿,字荫州,听闻贾端甫不仅是京官之尊,更是恩师厉尚书的得意门生,故而对他格外看重。此番回拜,不仅彰显了地方官员对朝廷命官的尊重,也体现了贾端甫在官场上的初步成功与影响力。而对于贾端甫而言,这一切不过是他仕途生涯的一个崭新,未来的路,还需他继续以智慧和勤奋去开拓。

    在那日午后温煦的阳光下,周敬修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急切,连挡了两次来访的惠大爷后,终是无奈地将其请了进来。一见面,两人便行了庄重的大礼,随后周敬修起身,笑容满面地言道:“老同门,你这般客气,倒让我心生惶恐。我们同拜厉老师门下,情同手足,家事亦是彼此相通。日后你尽管穿着便服常来我这里坐坐,我也定会去你府上讨教一二,咱们之间,万万不可见外。”言罢,他又关切地询问起厉老师在京中的近况及京城的种种趣闻,两人相谈甚欢,直至茶过数巡,方依依不舍地起身告辞。临行之际,两人更是拉着手,在台阶下细语良久,那份亲昵,即便是多年换帖的金兰之交也难以企及。较之前年的疏淡,此番相聚,真可谓天壤之别。

    待惠大爷的轿子缓缓离去,周敬修这才敢踏入门槛,而贾端甫早已降阶相迎,态度恭敬而亲昵。他一向随似珍姑娘称呼周敬修为“爹爹”,而今高中进士,这称呼之中又添了几分敬重,唤了一声“文人爹爹”,言语间满含敬意:“我昨日便欲前来请安,只因州里与花布捐两处应酬不断,加之轿中久坐,腰酸背痛,只得作罢。今日原想即刻拜访,又闻州里需回拜,恐其不请自来,故而在家守候。未曾想,最终还是未能推脱,直至今日此时方得脱身。您老人家倒是先来了,真是失礼之至。”

    说罢,他热情地邀请周敬修上炕就座,并亲自奉上香茗。周敬修虽是商贾出身,面对这等官家做派,颇感不适,坐在炕上,动辄得咎,颇显局促。他心中挂念着女儿,却无奈贾端甫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京中科举的规矩、胪唱的盛况及官场的种种风云,话语间剪不断理还乱,令他插不上嘴,只得频频点头应和。

    正当周敬修欲寻机开口之际,一位自京中跟随贾端甫归来的扬州管家,头戴大帽,步伐稳健,手捧拜帖与拜匣,恭敬步入厅堂,禀报道:“州里的惠大老爷特遣人送来贺仪四十两,并附请帖一张,邀请老爷明日申时赴宴。”周敬修一听那管家口音,便知是扬州同乡,心中不由生出一股亲切感。

    贾端甫接过帖子与封套,细细审视一番后,吩咐管家至厅后转堂门口,唤来新雇的刘妈,将贺仪交予她,并细心嘱咐太太暂为收存,同时让她在窗边书桌的文具盒中取出一张印好的谢帖、一个木红封套、一枝笔及墨盒子,一并带回。

    片刻之后,刘妈遵命而来,将所需之物一一交与管家。贾端甫则在谢帖上端正地写下“敬使一元”四字,又从怀中表袋中取出一块洋钞,封入木红封套内,面上题写“茶敬”二字,旁注“一元”,以示回礼,并交予管家带回。随后,他又嘱咐管家将州里来人的拜匣与帖子妥善保管,预备明日赴宴时当面呈上,同时将墨盒子与笔交还刘妈。

    一切安排妥当后,周敬修终得开口:“我女儿可好?我想见见她。”贾端甫略一沉吟,知此事无法推脱,便以官家口吻唤道:“张全!”那位扬州管家再次应声而至,垂手而立。贾端甫吩咐道:“你去叫刘妈传话给太太,说外老太爷想进来看看太太。”张全领命而去,穿过厅后转堂,将话传给了刘妈。

    此时,周敬修的心中充满了对女儿的思念与期盼,他静静地等待着,希望能尽快见到那久违的面容,感受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

    那刘妈轻轻步入内室,向太太细语禀报了情况,随后又悄然步出,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转堂门前,对候在那里的张全轻声传达了太太的请见之意。张全闻言,恭敬地转身返回宽敞明亮的厅堂,双手下垂,毕恭毕敬地回禀道:“太太有请,请外老太爷移步至上房相见。”

    贾端甫闻言,笑容可掬地起身,温文尔雅地邀请周敬修一同离开温暖的炕席。张全则如同一位熟练的向导,先行一步,引领着他们穿越繁复的宅院布局,每一步都显得那么庄重而有序。至转堂门口,张全停下脚步,声音洪亮而又不失礼数地喊道:“外老太爷,请随我来,上房已到!”话音未落,只见刘妈已迅速迎上前来,再次以她那细腻周到的态度,为周敬修引路,仿佛每一步都铺满了对贵客的尊重与热情。

    这上房与厅堂之间,虽仅隔一院之距,却因着这宅邸的深邃与规矩的严谨,显得分外遥远。周敬修身后,跟着一名从自家店铺中随行的伙计,他平日里与周家的姑娘——如今的太太,相处甚笃,甚至有过并肩劳作、共话家常的时光。今日乍见昔日伙伴摇身一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太太,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想要上前请安,更想窥探一番这上房内的奢华与气派。然而,刚迈出几步,便被眼疾手快的张全拦下,张全面色严肃,一字一顿地提醒道:“此处规矩森严,男仆不得擅入转堂门内,女仆亦不得外出,违者严惩不贷,甚至可能累及家人。”那伙计闻言,吓得舌头一伸,连忙缩回脚步,心中暗道:“这官宦人家的规矩,果然非同小可。”

    周敬修在众人的簇拥下,终于步入堂屋。此时,周氏太太已换上一袭端庄的补褂红裙,自内室款步而出,面对初次来访的老父亲,她依照礼数行了大礼,尽显大家风范。贾端甫见状,连忙请周敬修入座堂屋正中神柜前的方桌旁,自己则在下首相陪,并示意周氏太太也在一旁落座。

    然而,父女二人尚未有机会深谈,贾端甫便又谈起了京中官场的种种,一番长篇大论之后,周氏太太才终于找到机会,轻声询问起母亲的近况。周敬修回答之余,也表达了对女儿的思念,并提及接她回娘家小住的愿望。周氏太太虽心中向往,但碍于贾端甫在旁,只能含糊其辞地应承下来。

    随后,周敬修关切地问起前日寄送的银两是否收到,并表示这些钱应能应付家中开销。贾端甫则趁机提出,家中虽有三十块银两可度日,但官场应酬、日常开销及即将到来的宴席费用等,均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希望周敬修能再资助二百两银子以解燃眉之急。周敬修闻言,虽面露难色,却也不得不勉强应允。

    正当三人交谈之际,张全再次现身转堂门外,手持帖子,告知有客人来访。贾端甫遂邀请周敬修移步外厅接待,以免失礼。可怜父女二人,好不容易得以相见,却只能在客套与礼节中度过这短暂的相聚时光,这何尝不是身为官宦人家太太的一种无奈与苦楚。周敬修心中挂念即将到访的客人,匆匆告别,而贾端甫则亲自送至门外,随后吩咐管家妥善应对,所幸此次挡驾还算顺利,未生波澜。

    到了这第四日的傍晚,夕阳如熔金般洒满小径,贾端甫深知,是时候前往丈人家中拜谒了。他精心挑选了一身得体的衣裳,帽檐轻扬,透露出几分文人的儒雅与即将步入仕途的意气风发。随后,他步入早已备好的轿子,四周围绕着随行的跟班,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丈人周敬修家进发。

    周敬修闻讯,满脸喜色,亲自迎至店门外,那笑容仿佛春日里绽放的花朵,温暖而明媚。他热情地将贾端甫引入店内,穿过繁忙的店堂,直抵那幽静雅致的客座之中。贾端甫见状,连忙躬身行礼,动作间尽显谦逊与感激,向丈人表达了深深的谢意。随后,他又步入内室,向丈母娘恭敬地磕了头,以表孝心。

    此时,恰逢小舅子从村馆归来,两人相见甚欢,小舅子亦是满脸笑意,与姐夫互道恭喜。贾端甫从袖中取出一件精致的墨盒子,以及两枝已用过的毛笔,这些看似普通的物件,实则蕴含深意——它们是他殿试时所用,寓意着将这份荣耀与好运传递给小舅子,期望他日后也能金榜题名,步入仕途。

    周敬修夫妇见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连忙吩咐下人准备点心,并力邀女婿留下共进晚餐。然而,贾端甫婉言谢绝了,他解释说今日州里有宴,需稍作停留便前往赴约。一番寒暄过后,他抬头望向墙上的挂钟,时针已悄然指向四点多,便起身告辞,准备继续他的拜访之旅。

    周敬修虽感不舍,却也知挽留无益,只好亲自送女婿至轿前,目送他渐行渐远。贾端甫家中本非豪门望族,且父母早逝,平日里亲友往来并不频繁。但自从中了进士,情况便大不相同。本地官府对他青睐有加,而那些平日里少有往来的亲戚,也纷纷找上门来,或攀谈叙旧,或寻求庇护,希望能在他的庇荫下谋取些微利益。

    这其中,不乏读书人、商贾以及衙门中人,他们或希望通过贾端甫在官府面前美言几句,或希望他能推荐个差事,哪怕是小小的教席之位,也足以让他们心满意足。就连多年未曾联系的两位娘舅莫仁、莫信,也突然登门道贺,并主动提出愿意帮忙操持事务。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亲情”,贾端甫心中虽有几分无奈,但念及故乡情谊难以割舍,加之自己即将开府理事,也需要一些人情往来作为支撑,便没有过多拒绝。他暗自思量,这些人既然愿意来认亲,自然不会空手而来,积少成多,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至于日后的关系如何维系与疏远,他自有计较。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贾端甫忙碌异常,不仅要上坟祭祖,还要筹备开贺之事。官场、生意场上的朋友以及亲朋好友纷纷送来贺礼,即便是当初与他有过不快的龙师爷,也特意送来了四块银票,以示祝贺。待到开贺之日,宾客盈门,贺仪堆积如山,细细一算,竟也收得三四百块银票之多,这对于出身寒微的贾端甫而言,无疑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他精心挑选了两个吉日,一为宴请官场同僚,以彰显仕途之盛;另一日,则是专为款待本城亲友,意在维系乡情与家族纽带。请亲友之日,府中上下忙碌异常,三间宽敞的大厅,隔板被巧妙拆除,与廊檐相连,形成一片连贯的宴饮空间。尽管如此,布置十二桌宴席仍是勉力为之,幸得邻里乡亲慷慨相助,借来各式板凳,方得勉强安置。若换成椅子,只怕连立足之地都难寻,但即便如此,宾客依旧济济一堂,座无虚席。

    贾端甫,即贾崇方,身着朝服,神色庄重,逐一桌桌敬酒,最终坐于中央檐口之下,末席之位,以示谦逊,与亲友共襄盛举。酒过三巡,菜上两道,他缓缓举起酒杯,面向满堂宾客,朗声道:“今日得蒙各位高亲贵友拨冗莅临,贾崇方深感荣幸之至。在此良辰美景,我欲借花献佛,先向诸位告罪一番,望诸位饮尽此杯,听我细细道来。”

    言罢,众人皆举起酒杯,轻轻碰响,室内一时静谧无声,只待贾崇方下文。他继续说道:“我贾崇方,承蒙列位福泽庇佑,得以两榜高中,步入仕途,成为朝廷命官,儒林之表率。身处朝堂,我誓要正色立朝,廉洁奉公;归乡之时,亦愿守正不阿,以身作则。然欲成名臣正绅,必先立德修身。凡涉及替人求情、推荐官职之事,皆易损及品行,我贾崇方在此立誓,此类事体,我绝不涉足。恐诸位亲友不知此中利害,误以为我身为京官,与地方官员多有往来,便可轻易托我关说公事,或谋求厘金征收等肥缺之职。若真有此情,我若应允,则必损我清名,此我断断不能为也。若拒绝,又恐伤了亲友颜面,故今日特向诸位言明,望诸位海涵,免得将来尴尬。”

    一番肺腑之言,让在座亲友面面相觑,有的面露理解之色,有的则陷入沉思。其中,有两位擅长逢迎的读书人,连忙附和道:“端翁此言,实乃为官正道,提前说明,更显忠厚之心,免得日后误会,进退维谷。”然而,在东首靠墙一桌,达怡轩却轻轻冷笑一声,低声自语:“做官的正直与否,清廉与否,全凭个人修为,岂是他人能轻易带累的?我不信古之名臣正士,皆是断绝六亲之人。”

    贾端甫虽耳闻其言,心中微动,但旋即恢复镇定。他深知,此等场合,若与达怡轩争辩,无论胜负,皆非明智之举。于是,他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继续以他那份天生的机敏与圆滑,驾驭着宴会的气氛。他再次举杯,笑道:“只顾言谈,倒让诸位久等了,请满饮此杯,以表歉意。”随即,他又催促管家添酒布菜,不多时,宴席便在一片和谐而略带微妙的气氛中落下帷幕,众亲友纷纷起身告谢,陆续离去。

    此番宴席,不仅加深了贾崇方与亲友间的情感联系,更在无形中展现了他作为官场新贵的智慧与手腕,预示着他未来仕途的平坦与辉煌。

    贾端甫在家的悠长一月里,虽偶有外出至州城,但心中那份对仕途的牵挂却如野草般疯长,难以遏制。惠荫洲的数次造访,不仅带来了外界的讯息,更为他铺设了一条通往更广阔天地的道路。通过惠荫洲的引荐与助力,贾端甫精心筹备,一封封书信如同信鸽般飞往扬州、南京乃至上海等地,穿梭于官盐事务与商贾之间,四处张罗,终是筹集到了约莫千金之资,这些银两不仅凝聚了他的心血,更承载着他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时至腊月中旬,岁末的寒风虽凛冽,却也吹来了京城的一则重磅消息——傅中堂被逐出军机,而厉尚书则受命入主军机大臣之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贾端甫的心湖泛起了层层涟漪。他忆起恩师厉尚书的教诲与栽培,心中不禁涌起一股“王阳在位,贡禹弹冠”的激动与期待,仿佛看到了自己仕途再起的曙光。于是,他匆匆着手准备年节事宜的同时,更紧锣密鼓地筹划着进京之行,誓要抓住这难得的机遇。

    然而,路途遥远,家眷随行,诸多不便接踵而至。特别是关于是否携带老妈子的问题,让他颇费思量。最终,他采纳了张全的建议,这位忠诚的仆人主动请缨,携家带口随行服侍,只求一份盘缠,这份诚意与忠诚让贾端甫倍感欣慰,当即应允,并命他速去扬州接家眷前来会合。

    资金方面,贾端甫虽已筹集千金,但仍感不足,遂向其岳父周敬修求助。周敬修虽是个吝啬成性的商人,对金钱看得极重,但面对这位权势显赫的女婿,他既爱又怕,最终只能忍痛割爱,按数汇去银两,以助其进京之用。

    一切准备就绪,贾端甫携着周氏夫人、温婉静如的小姐、张全夫妇及其幼女,踏上了前往京城的征途。通州的仆从与厨娘一一被妥善安置,周敬修更是亲自送行至芦泾港,亲眼见证着女儿女婿一行人的离去,心中五味杂陈。

    上海,这座繁华都市成了他们进京途中的第一站。在长发栈稍作停留,享受了两日的宁静与繁华后,他们便搭乘新济轮船,破浪前行,直抵天津。随后,火车的轰鸣声带着他们穿越千山万水,最终在京城的杨梅竹斜街斌升栈安顿下来。

    次日清晨,晨光初破晓,贾端甫便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前往厉尚书府邸的道路。他深知,此行不仅是对恩师晋升的祝贺,更是自己仕途再启的关键一步。十点钟,他准时踏入内城,于门房中静候恩师归来。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一个多时辰的等待,于他而言,既漫长又充满期待。终于,老师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无限可能。随着帖子被恭敬地递上,贾端甫的京城新篇章,也悄然拉开了序幕。

    厉大军机一见增辉的手本与帖子,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转为温和的笑容,他轻轻放下手中的笔,对身旁的贾端甫道:“端甫,你看,这竟是惠荫洲大人的公子增辉,不远千里而来,想必是有所求于朝廷或老夫。你我且去小花厅,听听他的来意。”说罢,他起身整了整衣襟,步伐稳健地迈向厅堂另一侧的小花厅,贾端甫紧随其后,心中暗自盘算着如何巧妙地引导这场会面。

    小花厅内,布置雅致,几盆兰花清幽地散发着淡香,为这官场的严肃氛围添了几分雅致。增辉已候于厅中,见厉大军机与贾端甫步入,连忙起身行礼,举止间透露出一股书卷气与几分不安。他恭敬地呈上家父的书信,言辞恳切地表达了此行的目的——原是为了能在仕途上求得一份指引与助力,特别是希望能分配到广东,以图建功立业,不负家族期望。

    厉大军机接过信,细细品读,时而点头,时而沉吟,似乎对信中所述颇为动容。待阅毕,他缓缓放下信纸,目光温和地望向增辉,语重心长地说:“增辉贤侄,你父惠荫洲大人乃我朝中栋梁,其为人处世、为官之道,老夫向来钦佩。你既有此志向,老夫自当尽力相助。但切记,为官一任,造福一方,非单凭关系所能成就,更需勤勉好学,心系百姓。”

    贾端甫在一旁静观,适时插话道:“增辉兄,你我虽初识,但同为仕途中人,深知其中艰辛。老师所言极是,欲成大器,必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若有心,不妨多向老师请教,定能受益匪浅。”他的话语中既有同僚间的关怀,也不乏对厉大军机教诲的深刻理解与认同。

    增辉闻言,感激涕零,连连拜谢,表示定当铭记在心,不负所望。随后,厉大军机与贾端甫又就朝中局势、地方治理等话题与增辉深入交流,言谈间,增辉的见识与才学也渐渐得到了二人的认可。

    此次会面,不仅让增辉获得了宝贵的建议与指引,也让厉大军机与贾端甫看到了他身上的潜力与诚意。而贾端甫更是巧妙地在其中穿针引线,既维护了师门的威严,又展现了自己的机智与圆滑,使得这场原本可能因家族关系而显得庸俗的会面,变得意义非凡。

    自此,增辉在京中的日子虽不时有波折,但在厉大军机与贾端甫的暗中扶持下,他逐渐在官场站稳了脚跟,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道理。而贾端甫,也因其在官场中的智慧与操守,赢得了更多人的尊敬与信赖,其清廉之名,在京中悄然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