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管子全鉴(典藏诵读版) > 霸形

霸形

    【题解】

    本篇《霸形》之题应于下篇《霸言》对换。所谓霸言,指称霸天下的言论。本篇主要内容是管仲与桓公关于如何成就霸业的对话,记述了齐国图霸的理论和实践,共分为三节。第一节管子阐述了要成就霸王之业应以百姓为根本,并提出了轻税敛、缓刑政和举事以时三条原则。第二节记述桓公沉溺于享乐,管子谏请桓公封亡国之君,并以重礼结交诸侯各国,使齐国号令“始行于天下”。第三节记述了出国攻打宋、郑,干扰齐国,管子劝谏桓公发兵保护宋、郑两国,并进而攻伐各国,九合诸侯。这些记载表现了管仲的政治才能。

    【原典】

    桓公在位,管仲、隰朋见。立有间,有贰鸿飞而过之。桓公叹曰:“仲父,今彼鸿鹄有时而南,有时而北,有时而往,有时而来,四方无远,所欲至而至焉,非唯有羽翼之故,是以能通其意于天下乎?”管仲、隰朋不对。桓公曰:“二子何故不对?”管子对曰:“君有霸王之心,而夷吾非霸王之臣也,是以不敢对。”桓公曰:“仲父胡为然?盍不当言[1],寡人其有乡乎[2]?寡人之有仲父也,犹飞鸿之有羽翼也,若济大水有舟楫也。仲父不一言教寡人,寡人之有耳,将安闻道而得度哉[3]。”管子对曰:“君若将欲霸王举大事乎?则必从其本事矣。”桓公变躬迁席,拱手而问曰:“敢问何谓其本?”管子对曰:“齐国百姓,公之本也。人甚忧饥,而税敛重;人甚惧死,而刑政险;人甚伤劳,而上举事不时。公轻其税敛,则人不忧饥;缓其刑政,则人不惧死;举事以时,则人不伤劳。”桓公曰:“寡人闻仲父之言此三者,闻命矣,不敢擅也,将荐之先君。”于是令百官有司,削方墨笔。明日,皆朝于太庙之门朝,定令于百吏。使税者百一钟[4],孤幼不刑,泽梁时纵[5],关讥而不征[6],市书而不赋;近者示之以忠信,远者示之以礼义。行此数年,而民归之如流水。

    【注释】

    [1]盍:同“何”。

    [2]乡:同“向”,方向。

    [3]度:方法。

    [4]百一:指税率百分之一。

    [5]泽梁:沼池中拦水捕鱼的工具。纵:开放。

    [6]讥:稽查,查问。

    【译文】

    桓公坐在位置上,管仲、隰朋进见。站了一会儿,有两只鸿雁从窗外飞过。桓公叹息说:“仲父,那些鸿雁时而南飞,时而北飞,时而飞去,时而飞来,不论四方多远,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是因为它们有两只羽翼的缘故,所以才能把自己的意向通达于天下的吧?”管仲和隰朋都没有回答。桓公说:“你们两位为什么都不回答?”管仲回答说:“君上您有成就霸王之业的心愿,而我则不是成就霸王之业的大臣,所以不敢回答。”桓公说:“仲父为什么这样说,为什么不对我直言,使我有个方向呢?我有仲父,就像飞鸿有羽翼,过河有船只一样,如果仲父不发一言来教导我,我虽然有两只耳朵,又从哪里听到治国之道和学得治国的方法呢?”管仲回答说:“您想要成就霸王之业兴举大事么?这就必须从它的根本事情做起。”桓公起身离席,拱手而发问说:“请问什么是它的根本?”管仲回答说:“齐国百姓就是它的根本。百姓很怕饥饿,而如今收税很重;百姓很怕死罪,而如今刑罚严酷;百姓很怕劳顿,而如今国家举事竟没有时间限定。您如果能轻征赋税,百姓就不愁饥饿;宽缓刑政,百姓就不愁死罪;举事有时间限定,百姓就不愁劳顿了。”桓公说:“我听到仲父说的这三点,算是听懂了。我不敢专擅施行,要举荐给先君才行。”于是命令百官有司,削好木板并备好笔墨。第二天,在太庙的门前会集百官庭朝见,为百官颁布了法令:使纳税者只出百分之一,对孤儿幼女不准处刑,沼池中的捕鱼器具按时开放,关卡只查问而不征税,市场只记录而不征赋,对近臣显示出忠信,对远者显示出礼义。这样实行了几年后,百姓归附桓公就好像流水一样。

    【原典】

    此其后,宋伐杞,狄伐邢、卫。桓公不救,裸体纫胸称疾[1]。召管仲曰:“寡人有千岁之食,而无百岁之寿,今有疾病,姑乐乎!”管子曰:“诺。”于是令之县钟磬之榬[2],陈歌舞竽瑟之乐,日杀数十牛者数旬。群臣进谏曰:“宋伐杞,狄伐邢、卫,君不可不救。”桓公曰:“寡人有千岁之食,而无百岁之寿,今又疾病,姑乐乎!且彼非伐寡人之国也,伐邻国也,子无事焉。”宋已取杞,狄已拔邢、卫矣。桓公起,行笋虡之间[3],管子从。至大钟之西,桓公南面而立,管仲北乡对之,大钟鸣。桓公视管仲曰:“乐夫,仲父?”管子对曰:“此臣之所谓哀,非乐也。臣闻之,古者之言乐于钟磬之间者不如此。言脱于口,而令行乎天下;游钟磬之间,而无四面兵革之忧。今君之事,言脱于口,令不得行于天下;在钟磬之间,而有四面兵革之忧。此臣之所谓哀,非乐也。”桓公曰:“善。”于是伐钟磬之县,并歌舞之乐,宫中虚无人。桓公曰:“寡人以伐钟磬之县,并歌舞之乐矣[4],请问所始于国,将为何行?”管子对曰:“宋伐杞,狄伐邢、卫,而君之不救也,臣请以庆[5]。臣闻之,诸侯争于强者,勿与分于强。今君何不定三君之处哉[6]?”于是桓公曰:“诺。”因命以车百乘、卒千人,以缘陵封杞;车百乘、卒千人,以夷仪封邢;车五百乘、卒五千人,以楚丘封卫。桓公曰:“寡人以定三君之居处矣,今又将何行?”管子对曰:“臣闻诸侯贪于利,勿与分于利。君何不发虎豹之皮、文锦以使诸侯,令诸侯以缦帛鹿皮报[7]?”桓公曰:“诺。”于是以虎豹皮、文锦使诸侯,诸侯以缦帛、鹿皮报。则令固始行于天下矣。

    【注释】

    [1]纫胸:即胸部缠绕上东西。纫:缝,佩戴。

    [2]县:同“悬”,悬挂。榬:悬挂钟磬的器具。

    [3]笋虡(jù):古代悬挂钟或磬的架子两旁的柱子。

    [4]并:通“屏”,撤去,屏除。

    [5]以:通“已”,已经。

    [6]三君之处:据下文“之”下当补“居”字。

    [7]缦帛:即素帛,无文彩的帛。

    【译文】

    这以后,宋国攻伐杞国,狄人攻伐邢国和卫国,桓公都没有出兵援救,却光着身子缠着胸部称病。桓公召见管仲说:“我有一千年吃不完的粮食,却没有一百年的寿命,现在又有疾病,姑且及时行乐吧!”管仲说:“好。”于是下命令悬起钟磬类击打乐器,陈设歌舞吹竿鼓瑟的音乐,每天杀牛数十头,连续了几十天。群臣都来进谏说:“宋国攻伐杞国,狄人攻伐邢国和卫国,您不可不出兵援救。”桓公说:“我拥有一千年吃不完的粮食,而没有一百年的寿命,现在又有疾病,姑且让我及时行乐吧!况且,他们并没有进攻我们的国家,只是我们的邻国,你们就不必多事了。”不久,宋国已经攻取了杞国,狄国已经攻下了邢国、卫国。桓公还盘桓在钟磬的行列里。管仲跟着他来到大钟的西侧,这时桓公面南而立,管仲面北对站着,大钟敲响了。桓公看着管仲说:“仲父感觉快乐吗?”管仲回答说:“我认为这是悲哀,而不是快乐。我听说古代君王取乐于钟磬之间的,不是这种情况。他们话说出口,命令就行于天下;游乐于钟磬之间,而没有四方战争的忧虑。现在您的情况却是:话说出口,命令并不能行于天下;身在钟磬之间,而存在四方战争的忧虑。这就是我所说的悲哀,而不是快乐啊。”桓公说:“好。”于是砍掉钟磬的悬带,撤除歌舞音乐,宫中空虚无人了。桓公说:“我已经砍掉钟磬的悬带,撤除歌舞音乐了,请问开始处理国事要做些什么?”管仲回答:“宋国攻伐杞国,狄国攻伐邢、卫两国,您没有出兵援救,我为您庆幸。据我所知,诸侯争强的时候就不必与之分强。现在,您为什么不去安排三国国君的居所呢?”桓公说:“好。”于是命令以车百乘,士卒千人,把缘陵封给杞国;以车百乘,士卒千人,把夷仪封给邢国;又以车五百乘,士卒五千人,把楚丘封给卫国。桓公说:“我已经安排了三国国君的居处了,现在还要做些什么呢?”管仲回答说:“据我所知,诸侯贪利的时候,就不必与之分利。您为什么不派使者送出虎皮、豹皮和五彩锦给各诸侯国,而只要各诸侯国用素帛、鹿皮回报呢?”桓公说:“好。”于是就派使者送虎皮、豹皮和五彩锦给各诸侯国,各诸侯国也只用素帛和鹿皮回报。这样,齐国的号令便开始通行天下各国了。

    【原典】

    此其后,楚人攻宋、郑。烧焫熯焚郑地[1],使城坏者不得复筑也,屋之烧者不得复葺也;令其人有丧雌雄[2],居室如鸟鼠处穴。要宋田[3],夹塞两川,使水不得东流,东山之西,水深灭垝[4],四百里而后可田也。楚欲吞宋、郑而畏齐,曰思人众兵强能害己者,必齐也。于是乎楚王号令于国中曰:“寡人之所明于人君者,莫如桓公;所贤于人臣者,莫如管仲。明其君而贤其臣,寡人愿事之。谁能为我交齐者,寡人不爱封侯之君焉[5]。”于是楚国之贤士皆抱其重宝币帛以事齐。桓公之左右,无不受重宝币帛者。于是桓公召管仲曰:“寡人闻之,善人者人亦善之。今楚王之善寡人一甚矣,寡人不善,将拂于道[6]。仲父何不遂交楚哉?”管子对曰:“不可。楚人攻宋、郑,烧焫熯焚郑地,使城坏者不得复筑也,屋之烧者不得复葺也,令人有丧雌雄,居室如鸟鼠处穴。要宋田,夹塞两川,使水不得东流,东山之西,水深灭垝,四百里而后可田也。楚欲吞宋、郑,思人众兵强而能害己者,必齐也。是欲以文克齐,而以武取宋、郑也。楚取宋、郑而不知禁,是失宋、郑也;禁之,则是又不信于楚也。知失于内,兵困于外,非善举也。”桓公曰:“善。然则若何?”管子对曰:“请兴兵而南存宋、郑,而令曰:‘无攻楚,言与楚王遇。’至于遇上[7],而以郑城与宋水为请。楚若许,则是我以文令也;楚若不许,则遂以武令焉。”桓公曰:“善。”于是遂兴兵而南存宋、郑,与楚王遇于召陵之上,而令于遇上曰:“毋贮粟,毋曲堤,无擅废嫡子,无置妾以为妻。”因以郑城与宋水为请于楚,楚人不许。遂退七十里而舍。使军人城郑南之地,立百代城焉。曰:自此而北至于河者,郑自城之,而楚不敢隳也。东发宋田,夹两川,使水复东流,而楚不敢塞也。遂南伐,及逾方城,济于汝水,望汶山,南致吴越之君[8]。而西伐秦,北伐狄,东存晋公于南,北伐孤竹,还存燕公。兵车之会六,乘车之会三,九合诸侯,反位已霸。修钟磬而复乐。管子曰:“此臣之所谓乐也!”

    【注释】

    [1]烧焫(ruò)熯(hàn)焚:都是焚烧的意思。

    [2]有:通“又”。

    [3]要:拦截,限制。

    [4]垝:损坏的墙。

    [5]封侯之君:身为一方诸侯的国君,这里指封赏土地。

    [6]拂:违背,悖逆。

    [7]遇:会见,会盟。

    [8]吴越:据《小匡》篇当为“楚越”。

    【译文】

    这以后,楚国攻伐宋国和郑国。他们火烧郑地,使郑国城墙坏得不堪重建,屋毁不可复修;又使民众妻离子散,屋室如鸟巢鼠洞一样。楚国又拦截宋国农田的水源,从两侧堵塞两条河水,使河水不能东流,而在东山的西面却水深没墙,四百里以外才能种地。楚国想吞并宋、郑两国而又害怕齐国,他考虑人众兵强有实力威胁自己的只有齐国。于是楚王在国内发布命令说:“在诸侯国君中我认为没有比齐桓公更圣明的;在人臣中没有比管仲更贤能的。我称道齐国国君的圣明及其人臣的贤能,所以愿意侍奉他们。谁能够替我交好齐国,我不吝借给予封侯之赏。”于是,楚国的贤士都带着贵重的宝物和布帛来侍奉齐国。桓公身边的人,没有不接受其贵重宝物和布帛的。于是桓公召见管仲说:“我听说,对人好的人人也对他好。现在楚王对我太友善了,我表示不友善就不合情理了。仲父何不就同楚国交好呢?”管仲回答说:“不能这样。楚人攻伐宋国和郑国,火烧郑地,使城池毁坏不堪重建,房屋烧毁不可复修,民众妻离子散,居室如鸟巢鼠洞一样。楚国又拦截宋国农田的水源,从两旁堵塞两道河流,使水不得东流,结果东山的西面却水深没墙,四百里以外才能种地。楚国要吞并宋国和郑国,但考虑到人众兵强有实力威胁自己的只有齐国。所以要用‘文’的办法战胜齐国,而用武的办法吞并宋、郑两国。楚国攻取宋、郑,而我们不予阻拦,就等于失去了宋国和郑国;予以阻拦,则又失信于楚国。如果计谋失误于国内,军队就会被困于国外。因而与楚交好不是一个好办法。”桓公说:“好,那应该怎么办?”管仲回答说:“请发兵南下保全宋、郑,同时下令说:‘不要反攻楚国,我将与楚王会谈。’到会谈的地方,就提出解决郑城和宋水的问题。楚国如果答应,就等于我们用‘文’的方式命令他;楚国如果不答应,就用武力手段好了。”桓公说:“好。”于是便发兵南下保全宋国和郑国,与楚王在召陵相会,并在相会的地方下令说:“不准囤积粮食,不准到处修筑堤坝,不准擅自废除嫡子,不准立妾为妻。”同时又提出解决郑城与宋水的问题,问于楚国,楚国没有同意。于是就后退七十里屯驻军队。命令军队在郑国的南边筑城,建立了可传百代的城池。说:从此处往北到黄河地带,郑国自己建立城郭,而楚国不敢拆毁。东面开放了宋国的田地,从两面处理两道河流,使水再向东流,而楚国也不敢堵塞。于是南伐楚国,越过方城,渡过汝水,遥望汶山,南下召见吴越的国君。而且西伐秦国,北伐狄国,东面保全晋文公于南部;北伐孤竹,回程保全燕召公。以武力会集诸侯有六次,和平的乘车会集诸侯有三次,共九次会集诸侯,在桓公终于确立霸业之后,又修治钟磬乐器并重新宴乐起来了。管仲说:“这才是我所说的快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