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内业，即内心修养的功夫。本篇属于黄老道家的文献，认为精气是人的生命与意识的本质，精气的存在与否，决定着人的生死存亡，关系到事业的成败。要保持心中的精气，就必须丢弃喜怒哀乐，使内心处于虚静、安定与专注。此外，文章还把帝王的修身与国家之乱联系在一起，并明确提出了养生的“食之道”，论述了悲喜与养生之间的关系。
【原典】
凡物之精，此则为生。下生五谷，上为列星。流于天地之间，谓之鬼神；藏于胸中，谓之圣人。是故民气，杲乎如登于天[1]，杳乎如入于渊[2]，淖乎如在于海[3]，卒乎如在于己。是故此气也，不可止以力，而可安以德；不可呼以声，而可迎以音。敬守勿失，是谓成德。德成而智出，万物毕得。凡心之刑[4]，自充自盈，自生自成。其所以失之，必以忧乐喜怒欲利。能去忧乐喜怒欲利，心乃反济。彼心之情，利安以宁。勿烦勿乱，和乃自成。折折乎如在于侧[5]，忽忽乎如将不得，渺渺乎如穷无极。此稽不远，日用其德。
【注释】
[1]杲（gǎo）：明亮，高明的样子。
[2]杳（yǎo）：幽暗。
[3]淖（nào）：湿润的样子。
[4]刑：通“型”，规则。
[5]折折：明晰的样子。
【译文】
凡是物中的精气，结合起来就有生机。在下面就是地上生长的五谷，在上面便是天空中排列着的群星。流动在天地之间的叫作鬼神，藏在人的心里的叫作圣人。因此，这种气有时明亮得像升到天空，有时幽暗得好像藏入深渊，有时润泽得如浸在海里，有时又像聚集在自己身上。这种气，不可以用强力留住它，却可以用德性来使它安定；不可以用声音去呼唤它，却可以用心意去迎接它。谨慎地守住它而不丧失，这就叫作“成德”。德道德成就了就会产生出智慧，对万事万物全都能掌握理解了。心的形体，它本身就能自然地充满精气，自然地生成。它之所以丧失精气，必然是由于忧、乐、喜、怒、嗜欲和贪利。能排除忧、乐、喜、怒、嗜欲和贪利的侵扰，心又可以返回其本来的安定状态。心的特性，最需要安定和宁静。保持不烦不乱，心的和谐就可以自然形成。这些道理，有时清清白白好像就在身边，有时恍恍惚惚好像寻找不到，又有时渺渺茫茫追寻不到尽头，实际上考察它并不遥远，因为人们天天都在享用着它的德惠。
【原典】
夫道者，所以充形也，而人不能固。其往不复，其来不舍。谋乎莫闻其音，卒乎乃在于心[1]；冥冥乎不见其形[2]，淫淫乎与我俱生[3]。不见其形，不闻其声，而序其成，谓之道。凡道无所，善心安[4]；心静气理，道乃可止。彼道不远，民得以产；彼道不离，民因以知。是故卒乎其如可与索，眇眇乎其如穷无所。彼道之情，恶音与声，修心静音，道乃可得。道也者，口之所不能言也，目之所不能视也，耳之所不能听也，所以修心而正形也。人之所失以死，所得以生也；事之所失以败，所得以成也。
【注释】
[1]卒：通“萃”，萃聚。
[2]冥冥乎：昏暗的样子。
[3]淫淫乎：滋润的样子。
[4]：隐。
【译文】
道，是用来充实身躯的，但人们往往不能固守。它走开就不再来，来了又不肯停留。模糊得听不到它的声音，却又高大地显现在人的心中；昏暗得看不到它的形状，却又滋滋润润地与我一块生长。看不到它的形体，听不到它的声音，却是有步骤地使万物成长着，这就是道。道没有固定的停留场所，心地良善则藏居下来；心静而气不乱，道就可以停留下来。道并不在远方，人们都靠它生长；道并不离开人们，人们都靠它而产生认识。所以道萃聚在心中，好像人人都可以寻找得到；道又是幽幽渺渺的，好像追寻不出它究竟何在。道的本性，讨厌声音语言，只有修心静意，才能得道。道这个东西，是口不能言传，目不能察看，耳朵也听不到的，它是用来修养内心和端正形貌的。人们失掉了它就会死亡，得到了它就能生长；失掉了它就将失败，得到了它就能成功。
【原典】
凡道无根无茎，无叶无荣，万物以生，万物以成，命之曰道。天主正，地主平，人主安静。春秋冬夏，天之时也；山陵川谷，地之枝也[1]；喜怒取予，人之谋也。是故圣人与时变而不化，从物而不移。能正能静，然后能定。定心在中，耳目聪明，四枝坚固，可以为精舍。精也者，气之精者也。气，道乃生，生乃思[2]，思乃知，知乃止矣。凡心之形，过知失生。一物能化谓之神[3]，一事能变谓之智。化不易气，变不易智，唯执一之君子能为此乎！执一不失，能君万物。君子使物，不为物使，得一之理。治心在于中，治言出于口，治事加于人，然则天下治矣。“一言得而天下服，一言定而天下听”，公之谓也。
【注释】
[1]枝：通“肢”。下文“枝”字同。
[2]思：思想。
[3]一：指抓住万物最基本、最简便的法则。
【译文】
凡是道，没有根也没有茎，没有叶子也没有花朵，但万物都因它而生，因它而成，所以把它叫作“道”。天在于正，地在于平，人在于安静。春秋冬夏是天的时节；山陵川谷是地的肢体，喜怒取予是人的谋虑。所以圣人总是随时变通而自己却不变化，顺应事物变迁而自己却不转移。能正能静，然后才能够安定。有一个安定的心在里面，所以耳目聪明，四肢坚固，身体就可以作为“精”的留住场所。所谓“精”，就是气中最精纯的东西。气，通达开来就产生生命，有生命就有思想，有思想就有知觉，有知觉就知道准则所在了。大凡心的规则，过度地用知觉，就妨碍生机了。抓住万物最基本、最简便的法则，能顺应万物的变化，这就叫作“神”；抓住万物最基本、最简便的法则，能顺应万物的变化，这就叫作“智”。与物变化而自己的气不变，与事变化而自己的智不变，这只有掌握了最基本、最简便的“一”的君子才能做到！掌握了简易的“一”而不失去它，就能够统率万物了。君子役使万物，而不受外物支配，就是因为掌握了“一”的原则。身体内的心治理好了，口里说的就会是治理好的话，落实到民众身上的就将是治理好的事，这样，天下也就会治理好了。所谓“一言得而天下服，一言定而天下听”，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原典】
形不正，德不来；中不静，心不治。正形摄德，天仁地义，则淫然而自至神明之极，照乎知万物。中义守不忒[1]，不以物乱官，不以官乱心，是谓中得。有神自在身，一往一来，奠之能思。失之必乱，得之必治。敬除其舍，精将自来。精想思之，宁念治之，严容畏敬，精将至定。得之而勿舍，耳目不淫。心无他图，正心在中，万物得度[2]。道满天下，普在民所，民不能知也。一言之解，上察于天，下极于地，蟠满九州[3]。何谓解之？在于心安。我心治，官乃治；我心安，官乃安。治之者心也，安之者心也。心以藏心，心之中又有心焉。彼心之心，音以先言。音然后形[4]，形然后言。言然后使，使然后治。不治必乱，乱乃死。
【注释】
[1]义：适宜，这里指守住心的正、静状态。
[2]度：法度，标准。
[3]蟠：遍及。
[4]音：本节中皆读为“意”，指心意，即精气。
【译文】
外形不端正，是因为德没有养成；内心不虚静，是因为心没有治好。端正外形，修养内德，就如天地那样仁义，那就将渐渐到达神明的最高境界，就能明彻地察知万物。内心守静而不生差错，不让外物扰乱五官，不让五官扰乱内心，这就叫作内心有所得。本来有“神”存在心中，不过一往一来，没有人能猜想它。但心中失去了神就必定纷乱，得到了神就必定安定。谨慎地把心里的杂念打扫干净，精气就会自然到来。聚精会神去想着保养它，宁息杂念来疏理它，抱着严肃而畏敬的态度敬畏它，精气就会达到安定。得到精气而不舍弃，耳目等器官就不会迷惑了。心中别无他图，只一个平正的心在里面，对待万物就会有正确标准。道布满在天下，并且普遍地存在人们的心中，人们却不能认识它。只要对道这个字有了解，就能够上通于天，下至于地，而且满布于九州的事情都可以察知。怎样才能了解呢？在于心能平定。我的心能平定，五官就会平定；我的心能安静，五官就会安静。需要平定的是心，需要安静的也是心。心中包藏着心，心里面又有个心。那个心里面的心，先产生意识，意识再用语言表达。有了意识，然后有形态，意识有了形态，然后可以成为言论。有言论，然后布之以令，令出然后可以治理事物。不能治理，就会造成纷乱，纷乱了，就会造成灭亡。
【原典】
精存自生，其外安荣[1]。内藏以为泉原，浩然和平，以为气渊。渊之不涸，四体乃固；泉之不竭，九窍遂通。乃能穷天地，被四海。中无惑意，外无邪灾。心全于中，形全于外，不逢天灾，不遇人害，谓之圣人。人能正静，皮肤裕宽，耳目聪明，筋信而骨强[2]。乃能戴大圆而履大方[3]，鉴于大清，视干大明。敬慎无忒，日新其德，遍知天下，穷于四极。敬发其充，是谓内得。然而不反，此生之忒。
【注释】
[1]安荣：仪态安详。
[2]信：通“伸”。
[3]大圆：指苍天。大方：指大地。
【译文】
精存在心，人就自然生长，表现在人体外面，就仪态安闲而颜色光鲜。藏在内部的精气是生命的泉源，它浩大而和平，形成气的渊源。渊源没有枯竭，四肢才能强健；泉源不干涸，九窍才通畅。充满精气的生命能与天地为一，普察四海。心中没有迷惑不明的东西，体外就没有邪恶的灾祸。心在内部保持中平，形体在外部就能保持健全，不逢天灾，不遇人害，这样的人就叫作圣人。人能达到正和静的境界，形体上就表现为皮肤丰满，耳目聪明，筋骨舒展而强健。就能头顶上天，脚踏实地，目视如同清水，观察如同日月。严肃谨慎地保持正静而没有差失，德行与日俱新，并且遍知天下事物，远达四方极远的地域。这样恭敬地生发其内在的精气，就叫作内心有得。然而有些人不能回归到这样的境界，那是生活上的差失造成的。
【原典】
凡道，必周必密，必宽必舒，必坚必固。守善勿舍，逐淫泽薄[1]，既知其极，反于道德。全心在中，不可蔽匿，和于形容，见于肤色。善气迎人，亲于弟兄；恶气迎人，害于戎兵。不言之声，疾于雷鼓。心气之形，明于日月，察于父母。赏不足以劝善，刑不足以惩过，气意得而天下服，心意定而天下听。抟气如神[2]，万物备存。能抟乎？能一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勿求诸人而之己乎？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而不通，鬼神将通之，非鬼神之力也，精气之极也。四体既正，血气既静，一意抟心，耳目不淫，虽远若近。思索生知，慢易生忧，暴傲生怨，忧郁生疾，疾困乃死。思之而不舍，内困外薄，不蚤为图[3]，生将巽舍[4]。食莫若无饱，思莫若勿致。节适之齐，彼将自至。
【注释】
[1]逐淫泽薄：驱逐淫邪，去掉浮薄。
[2]抟：专一。
[3]蚤：通“早”。
[4]巽：通“逊”，离去。
【译文】
道，一定是周密、宽舒、坚固的。能做到守善而不舍，驱逐淫邪，去掉浮薄，充分认识道的最高准则，就可以返回到道德上来了。健全的心在内部，外面是不能掩藏的，它会表现在形体容貌上面，也表现在肌肤颜色上面。以善气迎人，相亲胜于兄弟；以恶气迎人，相害胜于刀兵。这种不说出来的声音，比打雷击鼓还传得快。这心和气的形体，比太阳和月亮还光明，体察事情比父母了解子女更加明察。赏赐不一定能够劝人向善，刑罚不一定能够惩治过错。得到精气生的意，天下就可以顺服；心的意向安定，天下都会听从。能够专心一意在气上，就会像神明一样，把万物都收藏在心中。能专心么？能一意么？能做到不用占卜就预知凶吉么？能够要止就止么？能够要完就完么？能做到不外求于人而靠自己解决问题么？思考，思考，再重复思考吧。思考不通，鬼神将帮你想通，其实这不是鬼神的力量，而是精气的极大作用。四体都能端正，血气都能平静，一意专心，耳目不受外物的迷惑，这样即使是遥远的事情，也会像近旁的事情一样。思索产生智慧，懈怠疏忽产生忧患，残暴骄傲产生怨恨，忧郁产生疾病，疾病因迫就会导致死亡。一个人思虑过度而过于执着，身心就会内生困窘，外受胁迫，如不早想办法，生命之气就将离开他的躯体。吃饭最好不要吃饱，心思最好不要用尽。调节得当，生气自会旺盛。
【原典】
凡人之生也，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合此以为人。和乃生，不和不生。察和之道，其精不见，其征不丑。平正擅匈[1]，论治在心，此以长寿。忿怒之失度，乃为之图。节其五欲[2]，去其二凶，不喜不怒，平正擅匈。凡人之生也，必以平正。所以失之，必以喜怒忧患。是故止怒莫若诗，去忧莫若乐，节乐莫若礼，守礼莫若敬，守敬莫若静。内静外敬，能反其性，性将大定。凡食之道：大充，伤而形不臧；大摄，骨枯而血沍[3]。充摄之间，此谓和成，精之所舍，而知之所生。饥饱之失度，乃为之图。饱则疾动，饥则广思[4]，老则长虑。饱不疾动，气不通于四末；饥不广思，饱而不废[5]；老不长虑，困乃遬竭[6]。大心而敢，宽气而广，其形安而不移，能守一而弃万苛。见利不诱，见害不俱，宽舒而仁，独乐其身，是谓云气，意行似天。凡人之生也，必以其欢。忧则失纪，怒则失端。忧悲喜怒，道乃无处。爱欲静之，遇乱正之，勿引勿推，福将自归。彼道自来，可藉与谋。静则得之，躁则失之。灵气在心，一来一逝，其细无内，其大无外。所以失之，以躁为害。心能执静，道将自定。得道之人，理丞而屯泄[7]，匈中无败。节欲之道，万物不害。
【注释】
[1]平正擅匈：胸中有准的意思。
[2]五欲：五官的欲求。
[3]沍（hù）：干涸凝固。
[4]广：通“旷”，舒缓。
[5]废：通“发”。
[6]遬：同“速”。
[7]丞：同“蒸”，蒸发排泄。
【译文】
人的生命，是由天给他精气，地给他形体，两者相结合才成为人。两者调和就有生命，不和就没有生命。考察“和”的规律，它的精微是不可能看得见的，它表现的征兆是不能类比的。但能使平和中正占据胸怀，安心定神，就是长寿的来源。忿怒失去了节制，就加以调节。节制五官的欲求，除去喜、怒那两种凶事，不喜不怒，平和中正就可以占据胸怀了。人的生命，一定要依赖平和中正。生命之所以有失，一定是因为喜怒忧患的失当。所以说，制止忿怒什么都比不上诗歌，消除忧闷什么都比不上音乐，节制享乐什么都比不上守礼，遵守礼仪什么都比不上保持敬慎，保持敬慎什么都比不上内心虚静。内心虚静而外表敬慎，就能恢复精气，精气也将大大地得到稳定。关于饮食的道理：吃得太多，就伤胃而形体不佳；吃得太少，就骨枯而血液停滞。吃得多少适中，就是实现了舒和，于是精气有所寄托，神智能够生长。如果是饥饱失度，那就要设法解决。太饱了就要赶快活动，太饿了就要停止思考，人老了就更要珍惜动脑筋思考。吃饱而不赶快活动，血气就不能通达于四肢；饥饿而不停止思考，饱食也不赶快行动，老了而不勤用脑，都会导致困顿加速生命枯竭。心胸宽广而敞亮，意气宽舒而开阔，形体安定而德性不移，能保持心意专一而摆脱各种困扰。见利而不被引诱，见害不生畏惧，心情宽舒而仁慈，自身能独得其乐，这些就叫作“运气”的功夫，而且意念的运行也好像升行在天空一样。人的生命，一定是源于情绪的欢乐。忧愁会使生命失常，恼怒会使生命无序。心里充满忧悲喜怒，“道”就无地可容。有了爱欲的杂念就应当平息它，有了愚乱的思想就应当改正它。不让杂念引来推去，幸福将自然地降临。道是自然到来的，人可以借助道的到来而予以谋虑。虚静就能得到道，急躁就会失掉道。灵气在人的心中，有时来有时消逝，既小得无比，又大得无限。人之所以失掉灵气，是由于急躁作怪。要是内心能够平静，道自然会安定下来。得道的人，邪气能从肌理毛孔中蒸发排泄出去，使胸中没有郁积败坏的东西。能实行节欲之道，就不受万事万物危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