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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王朝的戏里春秋

    皇帝也是人,自己找乐子,其实也无不可。但是,光顾着找乐子,大事不办,恐怕不行。稍不留神,手下的武人就会造反,那时候,不仅乐子没了,连脑袋都没了。

    李亚子的“戏弄”

    五代后唐皇帝李存勖,小名亚子。后世知道李亚子的人多,本名李存勖反倒不显。李亚子本是后唐的开国君主,但是,他执意要接承大唐事业,所以后世只称庄宗。李亚子的老子李克用,是后梁朱温的死对头。原本两家对阵,后梁都占了上风,但李克用一死,李亚子出山,一上手就打得梁军大败,于是朱温叹曰:生子当如李亚子!

    这一叹,虽是抄曹操的旧稿,多少有点长辈的矜持,但曹家的天下,没有被孙仲谋颠覆,朱家的天下,却真的被这个小辈李亚子给掀翻了。沙陀人好武,是本分,但李亚子除了弓马娴熟武艺高强之外,还风流倜傥,通音律,善歌舞,会度曲。这种文武双全的文艺范儿,是唐朝贵族的遗风,不稀罕。但是,五代时戏剧已经开始成形,原来的参军戏,已经发展成有情节的“戏弄”,李亚子最好的,就是这一口。当日唐明皇李隆基跟梨园界厮混,还只是打鼓,到了李亚子这里,皇帝亲自粉墨登场,下场演戏了。还给自己起了一个艺名:李天下。

    李亚子一心想接续大唐的事业,武功尚可,灭梁,平蜀,都战无不胜。但是,文治功夫却一点没有。除了走马放箭,就是登台演戏。跟武人有交情,跟戏子优伶更有交情。马上得天下,是夺江山的惯例,但不以马上治之,也是治天下,维持统治的惯例。君主下马之后,不能走向戏台,而要走向学校,建立文官体系,提倡文治精神。文官的功用,不是歌功颂德,也不是记账造册,而是建设一种文治精神,建构礼制和法制体系,搭建出一种礼法秩序。没有这个秩序,天下全靠武人手里的刀枪维持,就是土匪世界,唯“力”是从。你能抢来,他就能抢去,没有价值,没有道德,天下就乱了。当年唐明皇虽说梨园下场打鼓,但人家文治办得不错,科举取士甚众,朝堂之上,文人宰相,当家做主,武将但有半个不字,就别想混了。可是,戏子皇帝“李天下”的天下,武人跋扈,艺人也跋扈。

    天下是武人流血打下来的,跋扈一点,武人自我感觉理所当然,但是艺人跋扈,缠在皇帝身边,腻腻呼呼,玩弄权柄,甚至为官为宦,武人们就有点吃味了。一个故事传得很广,说是李亚子在演戏的时候,连呼:“李天下,李天下!”一个丑角上去就给了皇帝一个耳光。所有人都傻了,只听那个丑角说:“天下只有一个,连叫两个天下,怎么可以?”李亚子听完,笑了。打皇帝耳光,连功劳最大的武人都别想,一个优伶做到了,能不让人生气?但是,另外一个故事,人们知道的却不多。李亚子喜欢走马围猎,一大群人呼啸来呼啸去,即使庄稼地,地里有庄稼,他也不管。一次正在兴头上,一个县令出来劝阻,李亚子要杀人,结果还是这个丑角出来,讲了一通天子面子要紧,百姓死活没关系的歪理,把个皇帝说得转怒为喜,放了县令。

    艺人不讲政治,他们无非演戏给人看。皇帝不做看客,粉墨登场,跟艺人成了同事,关系密切,理所当然。武人同袍,有战斗友情,但武人何如艺人有趣?喜欢演戏的李亚子,身边多点艺人,喜欢跟艺人厮混,人情而已。自古以来,但凡专制的权力,权力核心周边的人,都会沾濡权力,握有核心权力的人,无论贤与不贤,都难免这种沾濡。皇帝身边的艺人,可以祸人,也可以福人。可以坏事,也可以成事。只是,这种状况,让文人见了觉得不成体统,让武人见了,觉得受到了冷落。

    五代是个军阀时代,文人没有地位,看着皇帝粉墨登场,嘻嘻哈哈,连个劝谏的人都没有,没有敢的。但武人感到受到冷落,就比较麻烦。欧阳修做《新五代史》,将李亚子的败亡,说成是成于忧患,死于安乐。掉进了传统史家以个人品质论成败的老调子。其实,不下功夫建设文治,依旧以马上治天下,才是李亚子的真问题。有了文治,即使像唐明皇那样下梨园打鼓,又有谁能把他怎么样?

    皇帝也是人,自己找乐子,其实也无不可。但是,光顾着找乐子,大事不办,恐怕不行。稍不留神,手下的武人就会造反,那时候,不仅乐子没了,连脑袋都没了。

    宫里的剧本审查

    都说清朝编《四库全书》,是一大文化盛事。但是,这种盛事也有暧昧的一面,那就是编的时候要审查。如果哪本书有问题,政治上不正确,根本就别想混进去,一把火就给烧了,连个篇目都不留。有一些书问题稍微少的,篇目可以留下,但内容没了。余下的,也得改,凡是有关碍文字,一律改掉。所以,到了民国,好些文化人说,四库书成,图书亡。至少,有些书,还真的因此而亡了。

    清朝是个在乎文字正确的王朝,编书先审核,是皇帝的意思。皇帝用心良苦,不仅自己眼前清净,也让天下人读好书,自己出面,请人先把一道关。有哪个敢不领情,胆敢继续炮制政治不正确的文字,还有文字狱伺候,出来一个,拿一个,看看到底是咱的刀硬,还是你们的脖子硬。那年月没有媒体,满世界只有一个京报,无非是官方奏折和皇帝御批的汇集,看都不用看,绝对政治正确。如果有了媒体,肯定也要事先审查。这一点,是必须的。晚清市面上的艺人,进宫演戏,脚本都得事先审查。

    过去的人,跟今人一样,都需要娱乐。今人娱乐的形式多,广播电视,还有网络。但那时候比较简单,就是听戏看戏。上至天子,下至乞丐,对于这种精神食粮,都很在意。有的时候,饭可以不吃,但戏绝对是不能落下的。清朝的皇帝,原来看戏,是宫里的班子来演。太监们演戏,水平再高,也高不到哪儿去。好在那时多半演的是昆曲,细嗓子的太监们,演起来还比较对路,也就凑合了。但是,晚清情况有变。1860年祺祥政变之后,朝廷的当家人换了女流。东太后和西太后,她们一来识字无多,对那么雅的昆曲,听不明白。二来,西太后这个女流对戏剧的鉴赏能力一流,宫里太监演的玩意儿,她看不上眼。所以,规矩只好改了,请外面的戏班子的名角进宫伺候,要演,就演花部的高腔。所谓的京剧,就是这样兴盛起来的。只保留了一点昆曲,作为开场戏应个景,以示维护了帝王看戏的传统。

    当然,市面上演的戏,真正政治上不正确的,其实也没有。按今天的眼光,如果有问题的话,无非就是对帝王有时不大尊重,老是讥讽他们宠信西宫,纵容小舅子老丈人胡作非为。但这样的不尊重,其实用心是好的,是想皇帝做得更好。所以,喜欢戏的西太后,对这些还真不怎么在乎。她在乎的,是一些字眼。比如说,她的老公咸丰皇帝名叫奕詝。这个老公,虽然没有给她正宫的名分,但她成为太后,实际上君临天下,就是因为跟了他。所以,进宫演戏,戏词里凡是跟“詝”同音的字,就都不能唱或者念了。最常见的,“且住”二字,就必须改成“且慢”。谁要是不改,上戏的时候不小心溜达出来关碍字眼,那么别的不讲,一顿板子是少不了的。直到今天,我们听京剧,还是满场的且慢,且住这个词儿,居然找不到了。那时节经常上演的戏里,《连环套》中,有句念白,叫作“兵发热河”,说的是官府要出兵打窦尔敦所在的山寨了。但是,热河这地名有点犯忌,1860年,咸丰皇帝挟西太后逃跑,就是去的热河行宫。你这边再兵发热河,让西太后老佛爷听了,情何以堪。于是,这词儿只能改,改成“兵发关外”。让窦尔敦的山寨,再往外挪一挪。庚子之后,西太后再一次西狩,先跑到太原,再跑到西安。回来之后听戏,估计戏词里如果再有兵发太原和西安字样,也得改。

    一般来说,每次有宫里没听过的新戏,脚本都得经过内务府审核,审核通过,誊写出来,装订成册,放在太后和皇帝听戏时的桌子上,他们看戏的时候,可以随时翻阅。如果发现有艺人唱念之中有差池,就现场问罪。好在,那时的西太后,政治觉悟不是很高。由于京剧来自民间,京剧的唱词中,其实有好些关碍文字,触犯满人忌讳的。比如杨家将和岳飞的戏,里面就有不少番邦、番将之类的说法,如果放在《四库全书》编纂的时候,这样的文字肯定都是要被枪毙的,但西太后却满不在乎。她最在乎的,就是一句“兵发热河”,改了,也就算了。

    西太后本质上,还是一个没有文化的粗人,身边又没有文人指点,也没有专门的文化机构出面,所以,宫里的剧本审查,就这样浮皮潦草虚应故事了。

    太后做编剧

    清朝是满人的王朝,满人的前身,是女真。女真人属于曾经牛过的游猎人,灭过北宋,入主中原,建立了金朝,虽说没有一统天下,但南边的小朝廷,得尊人家为叔叔。

    只是,到了明朝后期,辽东的建州女真崛起之时,对于他们的祖先,却只有零星的记忆,就这只鳞片爪的记忆,还来自汉人的记录。尽管努尔哈赤建国,号称后金,但对于他们祖先,其实早就没有什么印象了。金朝曾经创立的女真大小字,完全失传,努尔哈赤再创满文,居然是从蒙文借鉴过来的。

    再后来,满人的国号,改成清,也入主了中原。对金朝荣光,就更无所谓了。入关的旗人,最喜欢的戏剧,有两种,一种是三国故事,一种是说岳故事,连带着,杨家将的故事,也很受欢迎。上司不许他们混到汉人堆里听戏,他们就自己编子弟书,自己说唱,内容都是汉人打胡人的。

    八旗兵丁如此,他们的主子万岁爷也是这样。满人皇帝里,最喜欢听戏的,是乾隆。乾隆年间,主管戏乐的升平署,曾经花大力气,专门为皇帝编排了一部大戏《昭代萧韶》,一共二百四十场。比今天多数的电视连续剧还要长,照样翻拍出来,估计可以上吉尼斯世界纪录。这个《昭代萧韶》,其实就是以杨家将故事作为蓝本,扩展开来的,将有关的戏剧、鼓词、甚至传说,都一股脑儿装了进去。当然,主基调无非是杨家将外抗辽兵和金兵,内斗奸臣汉奸的可歌可泣的事迹。其中,充满了对蛮夷和胡人的轻蔑。

    喜欢这样大戏的乾隆爷,显然已经忘却了自己其实也是番邦蛮夷出身,自信满满地做了周文王之后(传说周文王是东夷之人,满人对此很坚持)。所以放心大胆地欣赏故事里的汉人,如何抵抗他们的祖宗。同一个乾隆,在张罗编《四库全书》的时候,要求把坚持华夷之辨的著作削删干净,但对于民间的通俗作品,却心胸宽广,不仅不搞文字审查,而且刻意欣赏。这样的两面性,真让人猜不透。

    乾隆时代的《昭代萧韶》,是昆曲。到了西太后当家之时,这个女人没上过学,看不懂过于文雅的昆曲,因此改宗花部的皮黄,因此有了今天的京剧。又嫌宫里的太监唱不好,请来外面的戏班子名角给她唱。时间一长,外面流行的戏目,都唱过了。其中一些杨家将抗辽的戏目,比如雁门关、四郎探母什么的,也是西太后最喜欢的。但喜欢归喜欢,唱多了,还是想换个花样。《昭代萧韶》这样超大的大戏,原本就是宫里的特供,市面上哪里有人敢唱?唱也唱不起。所以,外面的名角,都不会。都不会唱的戏,只要太后想听,也得编排。好在,脚本是现成的,故事框架都在,只需将之改成皮黄也就行了。

    当年进宫演戏,有位旦角陈德霖有文化,而且懂戏,所以,这个活儿,就由他来负责做。当然,这个活儿,也相当麻烦,不仅要改词儿,而且角色也得改,改过的词儿,还要按皮黄的规矩,安上腔,便于咏唱。改戏最大的麻烦,是西太后自己要跟着掺和。她不仅参与改词,还编了好些新词,俨然成为编剧之一。当然,太后改和编的词儿,不管通与不通,一个字都不能改。文辞不通,也就罢了,但这样的词经常不合辙,不押韵,没法儿安腔演唱。你还必须得让它们能唱出来,唱出来还不能显得别扭。这事,可难为了陈德霖,每次碰到太后的词,就卡壳。后来,谭鑫培知道了,就跟陈德霖说,干吗那么死心眼,管它什么词儿,唱出来好听不就结了。于是,他们就大着胆子,不按字的原音安腔。试了几次,见西太后老佛爷没有反应,于是就这样做下去了。词儿固然还是那个词儿,但音的平仄甚至腔调都变了,西太后根本就听不出来。一部《昭代萧韶》就这样问世了。一度,陈德霖在西太后面前,大红大紫,只要有好事,就肯定会想着他。

    这样的超大的大戏,尽管凑出来,西太后还是编剧之一,但也演不了几次。仅仅是为了让老佛爷过把瘾,也当一回乾隆爷。瘾过完了,宫里日常演的,还是市面上常演的戏。幸好,西太后有与民同乐的心,没有深度开展京剧改革运动,编剧的热情,搞八个样板戏,到此为止。否则,可够演员们忙活的了。

    假戏当真的故事

    演戏的人,不能不投入,不投入戏就演不好。但是看戏的人,却不能太投入,太投入了,就容易产生错觉,把戏当真。按道理说,过去的老戏,都是象征主义的,唱念做打,一通折腾,加上都是戏装,跟现实中的人差距很大,一般来说,不容易产生错乱——错把戏中人跟演员混起来。倒是国外传进来的话剧,当初叫文明戏,实景,实情,比较容易让看戏的出现错乱。

    但是,这样的事,在晚清的宫廷里,居然就是发生过。西太后弄过一次,不过,不是她太投入把戏里戏外弄混了,而是这女人刻意想借题发挥,惩戒一下在军机处当家的恭亲王奕訢,借打演奸臣的演员,杀鸡儆猴。但是,她的亲儿子同治皇帝载淳,却真的闹了一次把现实和戏剧弄混的笑话。

    那个时候,进宫伺候太后和皇帝演戏的,有个净角名叫李永泉,外号溜子。此人功夫极棒,文武昆乱不挡,演什么像什么。即使红遍天的谭鑫培,也要让他三分。梨园行里,无人不知李溜子。有一次,李溜子进宫,给同治皇帝演曹操戏,不知为何,太后不在,只给皇帝一个人演。李溜子安心要露一手,非常卖力,宫里管事的,都看呆了,觉得没这么好过。可是,演完之后,皇帝传旨,看打四十。当时宫里对太监行刑,都是用竹竿,所以,惩罚演戏的,也用竹竿。这玩意儿,如果真打的话,也是挺疼的,打多了,一样遍体鳞伤。但是,当时同治还是个孩子,没人太把他的话当真,打得不重。四十竿子打完,李溜子没有趴在地上起不来,还能爬起来,走到皇帝面前谢恩。当时,皇帝一传要打,在场的人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李溜子何以招祸。李溜子爬到皇帝面前谢恩,皇帝还口中念念有词:“我让你奸!看你还奸不奸了?”管事的大太监这才明白,李溜子为何挨的打。于是问了一句:“皇上为何事打他?”同治皇帝说:“因为他太奸。”管事的说:“皇上打错了。他这是演戏,奸的是曹操,演什么像什么,是演戏的本分。”同治一听,也是。说了句:“那朕错怪他了?既然错了,赏他吧。”管事的说:“赏多少啊?”同治说:“让他自己说。”李溜子胆子大,说:“一竿子十两吧。”同治也就答应了,四百两银子。就这样,李溜子一下子弄了四百两银子,买房子置地,还买了两队骆驼。经此一番折腾,对唱戏心有余悸,后来也就不怎么唱了。这个故事,传来传去,有演绎的成分,但同治的错乱,真的发生过。只是赏金可能没那么多,李溜子也未必敢要这么多。同治皇帝载淳,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没见过事,有此错乱,并不奇怪。错乱,只是不谙世事的他太投入的一种反应而已。

    假戏当真的事,后来也有。据说电影演员陈强,当初演《白毛女》中的恶霸黄世仁,就差点被当兵的开枪打死。那一阵儿,如果演的是话剧,反面角色现场挨臭鸡蛋,好像都是现成的。反右的时候,还有的剧团实在凑不齐右派名额,就把演反面角色的人顶了杠,说你既然演反派这样的像,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戏里戏外错乱,对看戏人来说,原本就是一种移情,一时的糊涂。这样的事儿,古代有,今天也还会有。客观地说,这是对演员的嘉奖,因为演得好,才有这样的效果。直到今天,人人都知道屏幕上演的,都不是真的,但是有些演员演一些比较邪恶的角色,电影也好,电视剧也罢,都会出现招人恨的效果。当然,这样的恨,无害。也许还是一种特别的境界,入戏了。但是,如果出现错乱的人手里有权,这个权能福人祸人,那可就麻烦了。手里有枪的,当场致人死命,手里有权的,打人四十竿子。如果没有管事的提醒,李溜子的打也许就白挨了,如果因此而丧命,也是没辙。

    最大的堂会

    有钱有势的人家,为了一个什么特定的事,比如老太爷过生日,宴请一个特别的客人,邀请一个戏班或者若干好角儿,到家里或者某个会馆,搞一场或者若干场的包场,叫作堂会。

    堂会的费用,比一般性的商业演出高得多。受邀的演员,一般得拿加倍的出场费。家里没戏台的,还得加上场地费。一般来讲,凡是办堂会,还得管吃管玩,一场堂会办下来,所费不赀。无论清朝还是民国,非王公贵胄、达官贵人摆不起这个谱。

    因为钱花得多,堂会的戏,一般质量都比较高。如果主办者势力大,钱多,召集的名角也多,特别是余叔岩这样平日不肯露面的好角,商演不出头,堂会大多是会去的。所以,看堂会,每每代表着一种特权。跟主家没有关系,很难跻身其中。所以一般戏迷,都会挖空心思往里挤,找门子托人,把自己带进去。不过,喜欢票戏的阔爷,也可以借堂会登一下台,并指定哪个名角跟他一起唱。不过,要另出一份银子。这样的戏,好不好看,就很难说了。

    晚清王公之中,肃亲王善耆是个最爱办堂会的人,不过,他比较喜欢掺和进去唱,所以,他的堂会并不那么知名。真正知名的堂会,是重臣那桐的,那家花园里的戏台,是戏迷们魂牵梦绕之地。闹义和团的时候,前门一带的戏园子,都让义和团给烧了。事平之后,演戏都转向了会馆。会馆,办堂会也多了。朝廷办新政,钱多了,所以,堂会也跟着兴盛。

    当然,最大的堂会,是进宫给皇帝太后演戏。有的时候,观众就是皇帝太后两个,再加上一些嫔妃、宫女和太监。只有太后特别开恩,才放一些王公和大臣进来。听这样的堂会,配听的人,虽说是一种荣耀,但浑身不自在,因为太后和皇帝在,没人敢乱说乱动,连叫个好都不行。

    进宫唱堂会,没有出场费。只有几个特别红的角儿,挂名供奉,每月有几两银子一石米的收入。能不能发财,关键看能不能讨得太后和皇上的欢心,有没有赏钱。尽管经常打赏,进宫的演员基本上不能指望这赏钱发财,最初的时候,还会赔。但是尽管如此,那时的艺人,还是争先恐后地往宫里挤。请先进宫的名角儿推荐,或者走管事的太监的门路。可是,那时的太后和皇帝,都是内行,本事差的,一般没人敢往宫里带。

    进宫演过,就等于鱼跃龙门,身价百倍,出来好搭班子,演出的邀约也多,挣的包银就多。王公大臣们,都跟着太后皇帝走,宫里的喜好,就是风向标,偏到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皇帝太后,尤其是太后欣赏的艺人,想不红都难。但是,进宫演戏,也得付出点代价,连名字都得合太后的意。谭鑫培艺名叫天,但在宫里,却只能叫金福,这是太后将错就错定下的名字。太后喜欢,谭鑫培就成了金福。

    进入民国之后,依旧待在紫禁城的小皇帝,偶尔也会唱个堂会,但是钱不多了,也不能像旧时那样摆谱,不给钱光打赏。宫外的民国总统,如果要唱堂会,都是有特别的原因,要酬劳下面的人,或者招待外国来宾。平时没事,把艺人叫进府来,专门给他们自己消遣,这样的好日子是没了。袁世凯的二儿子袁克文也是个戏迷,但只能巴着别人家的堂会混。但财政部、交通部和中国交通银行里的人,但凡有点实权的官员,都有资格办堂会。至于下面的军阀,就更不消说了。最爱办堂会的是张勋,只要他进了北京,几乎是夜夜笙歌。张罗清帝复辟,前一夜还在江西会馆唱堂会。因为半道要去办大事,故而将他最喜欢的梅兰芳的戏,从大轴挪到了前面,听完梅兰芳,立即带领一干文武官员进宫宣布复辟。完了事,连蟒袍官服都没有换,就进后台跟刚卸妆的演员们聊天。这个辫子军的辫帅,在艺人群里,人缘极好。复辟失败后,躲进荷兰使馆,还有艺人冒险进去看他。解禁之后,住在天津租界,想唱堂会,众艺人没有不来捧场的。北洋首领段祺瑞办堂会可以有请不来的人,但他张勋绝对没有这样的事儿。至于像杜月笙、张啸林这样的帮会巨头,办个堂会,可以把全国的名角全邀来,动辄几十上百,号为盛事。但国民党当家之后,政府搬到了南京,政府中人办堂会的,就少多了。北京的堂会,远远赶不上上海和天津了。

    当然,堂会不会消失,有钱的和有权有势的,总得有个机会在一起碰碰。唱堂会那个感觉,也是平时看戏所没法比的。艺人,也要有这样的大爷来捧,来撑腰。艺人和艺人的本事,是天然的权钱黏合剂,色与艺,什么时候都分不开,什么时候都缺不了。过去堂会的文化可能消失了,但新的堂会文化,还会被产生出来。走马灯式的权贵,走马灯式的明星。唱堂会的地方,过去多为会馆,现在则是会所,帮忙找演员的人,过去叫提调,现在叫经纪人。其实,都差不多。

    不许唱戏的日子

    记得侯宝林说过一个相声《改行》,说的是皇帝太后死了,不许唱戏,逼得梨园行的人不得不改行做小买卖,笑话百出。其实,这个事儿是真的。清朝的规矩,皇帝死了,“国服”三年,即百姓得穿素三年。太后和皇后死,素服一年,而不管皇帝太后,死后百日之内则必须“遏密八音”,所谓的“八音”,指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即这八种东西做的乐器,都不能演奏。停止一切娱乐,根本不许唱戏,严格起来,所有带响的动静,都不能出来,连小贩上街吆喝,也被禁止。百日过后,叫作“半开国服”,演戏可以了,但各种打击乐器都不能使,凡是碰到有打击乐的地方,由演员用嘴来念。各种戏装行头就不能用了,所有的演员,上场一律素服。不管演什么戏,什么角色,服装都一个样,眼神不好的,连男女都分不出来。

    半开国服之后,台上凑合演,台下凑合看,演的还能有口饭吃。那年月没有别的娱乐形式,憋了一百天,好容易半开禁了,观众们也就不挑了,将就有那么回事,都知足。但是那开初的一百天,日子可真的难过。听戏的有麻烦,只能忍着,如果犯了禁,就是罪过,最严重的,可以杀头。即使到了晚清,禁令不那么严了,士大夫和官员犯禁,一样会有大麻烦,为此丢了乌纱帽的,还真的有。至于吃开口饭的演员,麻烦可就更大了。因为犯禁唱戏,演的人比看的人罪过大,弄得不好,吃饭的家伙都没了,最轻,也没法再吃这口饭了,所以,多数人不敢犯禁。但演员吃的就是这口饭,一百天不动家伙,有的人,吃饭就会成问题。那个年月,演员是下九流,但偏偏是招人喜欢的下九流,人前人后,光彩照人。为了不让人看不起,争这口气,所以,他们的花费都不小,没多少人有积蓄。三个多月不唱戏,坐吃山空,必须想辙儿。好多演员,真的只好去摆摊或者窜街做小买卖,卖什么的都有。

    不仅所谓“国丧”期间不许唱戏,平时赶上死去皇帝、太后和皇后的忌日,也不许唱。谁要是犯规,一样会受到处罚。一个朝代,越到后来,死的皇帝太后什么的越多,人们记不胜记,但只要犯规,多半跑不掉。

    其实,一个国家的皇帝太后什么的,跟官员们也许有点关系,食君之禄嘛。但跟平头百姓有个屁的干系?老百姓不吃皇粮,还供给皇帝开销,养着皇帝太后。你们死了,让百姓也为你们服丧,停止娱乐,真的没道理。其实,在农村,这样的禁令,也执行不了,当官的自己乐意服丧,就孝敬一下好了,碰上老百姓娱乐了,也只好睁眼闭眼,假装没看见。但在北京城不一样,那时的北京城,像警察一样的机构,有三个,一个是步兵统领衙门,一个是顺天知府衙门,还有一个由御史们管的五城公所。三个机构都有一堆的衙役,还有更多的帮役和白役。这些人干别的不行,但欺负个唱戏的,一个顶俩。有事没事,到处找碴儿。而且,衙门里,从上到下,对这种国丧犯禁的问题,特别重视,因为涉及政治正确。有的官员,因为百天国丧过后,半开期间,听了一出戏,依旧会被御史举报。御史哪儿来的消息,还不是衙役们通报的。

    当然,那年月这样的禁令,还真就没有敢公然反抗的。换句话说,上至官员,下至百姓,都认这个账。认为给皇帝太后服丧,理所当然。没办法,自打班固弄了《白虎通义》之后,三纲五常的道德,逐渐成为统治者的意识形态。为了贯彻这个意识形态,他们专门制定了有关法律,而且严格执行。大张旗鼓,拼命宣传。时间一久,人们也就习惯了。1908年,光绪和西太后死了,这个时候,北京城已经有了电灯电话,人们生活,多少有点洋气了,但是,那一次的国丧,依旧被贯彻得很好。真的就有不少的京剧艺人,上街做小买卖。侯宝林的相声,说的其实就是那一档子的事。以他的岁数,此事他亲身经历过,难怪说得活灵活现。还好,那是中国人最后一次为皇帝服丧,此后,无论是隆裕太后,还是小皇帝溥仪,就都没有这个福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