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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骨铸诗魂——张恺帆和他的“狱中吟”

    俞乃蕴

    从谭嗣同的“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狱中题壁》),到章太炎的“临命须掺手,乾坤两只头”(《狱中赠邹容》),从周文雍临难前的“壮士头颅为党落,好汉身躯为群裂”(《绝笔诗》),到张恺帆的“墙外桃花墙里血,一般鲜艳一般红”(《悼念龙华死难烈士》),人们从这些狱中诗稿中,不仅看到了铮铮铁骨,更看到了100多年来,多少仁人志士为了民族的振兴、国家的富强、人民的幸福,在顽强搏斗着、执著追求着,从那一行行的诗句中,人们看到了那奋斗者的艰辛而又闪光的足迹。

    张恺帆同志是安徽省无为县人,1927年参加革命,1928年入党。青年时代曾在芜湖、无锡等市上过中学。他长期坚持革命斗争,1928年领导过无为“六州暴动”,历任中共县委书记、皖中行署副主任、中共皖南地委副书记、苏皖边区政府秘书长,新中国成立后曾任安徽省副省长、中共安徽省委书记、省政协主席等职。现已离休。

    1933年9月,张恺帆担任上海中共沪西区委书记时,不幸在上海被捕入狱。在那长达五年的铁窗生涯中,陆陆续续写了20多首诗,抒发了革命情怀,记录了斗争历程,也使人看到他那铁骨——诗魂——足迹。

    张恺帆被关进了上海龙华淞沪警备司令部看守所,受到一连串的审讯。

    敌人的审讯室是阴森森的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也是最能分辨钢与渣的地方。张恺帆回忆说:“有次刚进审讯室,迎面碰上了中共吴淞区委宣传部长严仲。他压低了声音对我说:‘老王,你放心!’我当时化名叫王文乔,公开的身份是小学教员,每次审讯都按照事先编好的口供,没有任何破绽,也没有从严仲那里给我带来任何麻烦,敌人一无所获。”还有一次审讯,除了经常参加审讯的督察处长赵和以外,又添了一个大麻子。这个气势汹汹、趾高气扬的家伙,劈头就问张恺帆:“你以为我不认识你呀,你叫朱阿根!”张恺帆一听,心里就有底了,原来这家伙在搞讹诈!谁也没诈着,倒摊了他们的底牌。原来,上海有个共产党员叫朱阿根,名气很大,刚从苏联留学回来,上海正在追捕他。事情也真凑巧,朱阿根的眉心有颗痣,张恺帆的眉心也有颗痣,于是就张冠李戴了。张恺帆予以痛斥后。这个大麻子恼羞成怒,朝张恺帆的腿上打了一棍子。张恺帆愤怒地质问:“你怎么这么野蛮?”那家伙说:“你们共产党才野蛮!”张恺帆反抗,赵和就出来唱“白脸”:“你先别动手,让他考虑考虑,发表个声明,说我是共产党员,还是江苏省委宣传部长,经多方考虑,现在退出共产党。”张恺帆面对这些鬼蜮的伎俩,理所当然地予以痛斥。

    渺然天地一樊笼,况复人多地狱中。

    坚壁重门关不住,夜来有梦渡江东。

    张恺帆这首狱中吟,就是这个时期的心情写照,其情之切,其志之坚,跃然纸上。

    1931年2月7日,著名左翼作家柔石、殷夫、胡也频等被集体枪杀于龙华。烈士们的浩然正气激励着张恺帆,诗情也像狂潮一样奔腾而出。他作了《龙华悼念死难烈士》:

    龙华千古仰高风,壮士身亡志未穷。

    墙外桃花墙里血,一般鲜艳一般红。

    当时,张恺帆用铅笔把它写在监狱的墙上,署名“扪虱居士”。因为他睡的是双人床的上铺,写的比较高,敌人难以发现,直到解放后,我军在清理敌人监狱时,才发现了这首诗,误以为作者是烈士。后来,在萧三主编、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革命烈士诗抄》中,刊载了这首诗,署为“佚名”。中国青年出版社事后发觉有误,特致函张恺帆表示歉意。到了19年《科学与生活》杂志第二期刊登了劳伯勤的《传奇桃花喜报春》一文,谈到“龙华千古仰高风”这首诗,是“一位未悉姓名的革命者”在龙华监狱墙上写的。山东读者王令光读后致函该刊,说这首诗的作者是中共安徽省委书记张恺帆。后张恺帆曾复函《科学与生活》杂志,说:“我是幸存者,能获得烈士称号,当不胜荣幸之至,何歉之有?!”于是,《科学与生活》19年第五期又披露了“佚名诗的作者是张恺帆”。1984年张恺帆应上海龙华烈士纪念馆之请,特地把它写成条幅,现陈列在纪念馆中。在最近上海出版的《龙华烈士陵园纪念册》中,也刊登了张恺帆这一墨迹。

    在龙华监狱中,在敌人的刺刀下,在老虎凳、钢丝鞭的面前,这些英勇不屈的囚徒们,还组织了一个“扪虱诗社”。一方面是抒发革命情怀,表达要“扪”尽人间“臭虱”的坚强意志;另一方面,也是一种和敌人作斗争的手段。张恺帆在他的回忆录中这样写道:

    1933年秋至1934年初,我在上海被捕,关押在龙华国民党淞沪警备司令部看守所。在那里,我认识了不少所谓政治犯——共产党人,因为志同道合,一见如故,便在一起秘密结社,名‘扪虱社’。我们填写诗词,互相唱和,互相砥砺。当时,我背着敌人把它抄在墙上,并记录下来,名曰《牢骚集》,托出狱的同志把它交给上海交通大学的友人胡斯星同志保存。后来,1937年8月,我被释放回家,斯星同志即把它还给了我……斯星同志已于“十年浩劫”中离开了人间,他这种勇于负责、忠于革命的精神,是值得怀念的。

    《牢骚集》手抄本,在新中国成立之初,我即把它交给了省博物馆保存。因1959年庐山会议给我扣上了“右倾机会主义”、“阶级异己分子”等帽子,把我开除出党,扫地出门,凡属我的手迹、日记本都被查抄没收,《牢骚集》也不例外……

    恺老每每和我谈起这件往事,谈到《牢骚集》的遗失,总是感到无限的惋惜和惆怅。

    张恺帆此时写的诗,大都是直抒胸臆、愤世感时之作。难友谢武潮是浙江人,大学生,地下党员,不幸被捕后关进了龙华监狱。谢武潮告诉大家:红军又一次粉碎了国民党的反动“围剿”。消息传来,令人鼓舞。张恺帆即兴作了两首绝句:

    其一

    狂潮推向武潮来,赤日埋云雪满阶。

    人去春回风更烈,会看急雨撼楼台。

    其二

    春潮没远岸,春色满江城。

    墙外报春急,频频风雨声。

    铁窗囚室是那么阴暗,而革命战士的心灵,却那么圣洁、光明;监狱是那么狭小,而革命战士的内心世界,却又那么辽阔、浩瀚,听到了“墙外报春急”的信息,看到了“急雨撼楼台”的革命洪流!

    几经辗转,张恺帆在狱中得知谢振民(进步记者、张恺帆的姊夫)因病逝世的噩耗,想起了邓逸渔、倪合台、张昌忠不幸惨遭杀害的情景,不胜感慨系之。《闻故人噩耗有感》,就是表达了对先驱者的怀念之情:

    黑海洪流几葬身,锒铛又作狱中人。

    重门未锁凌云志,铁链弥坚战士心。

    洪水飘零朋辈骨,秋风又悼故人魂。

    年来涕泪都流尽,唯血殷殷更沸腾。

    这里说的“洪水飘零朋辈骨”,是指在1931年红军第三游击纵队里发生叛变,邓、倪、张三同志被叛徒杀害,扔进了滔滔洪水之中,遗体渺无寻处。现在的无为县忠台乡忠台小学,就是为了纪念烈士张昌忠、倪合台而命名的。

    参加过“八一”南昌起义的刘静波,也是无为县人,是1930年11月“六州暴动”的司令员。1933年初,张恺帆因中共安徽省委遭到破坏,到上海来找党组织。当时,刘静波在外滩附近的临青小学教书,经胡笠冰引见,两人又在上海见面了,并一起在上海与地下党接上了关系。不久,刘静波也在上海被捕入狱,于1937年夏被释出狱。《寄别刘静波同志》就是张恺帆为了送别刘静波出狱而作的。

    只身南北一飘萍,湖海浮沉不计春。

    濡水楼头曾惜别,春申江上喜逢君。

    烽烟漫地知音少,浊酒引樽共味深。

    酬唱方酣风雨骤,铁栏深锁断肠人。

    张恺帆在回忆这段往事时写道:“光阴易逝,转眼就是半个世纪过去了。当时参加‘扪虱诗社’的同志,我现在能回忆起来的已为数不多了,只记得有朱天纵、陈晶秋、陈宝箴、左洪涛、曹耀山、李一清、黄金月、黄简、谢武潮、沈蔚文、苏华、李吉明等人,其中除左洪涛(曾任广东省政协副主席)在新中国成立后曾有联系外,许多同志均下落不明,存亡未卜,不禁感慨系之。”

    狱中的斗争是艰苦的,有时是针锋相对,有时是隐蔽的。他们在狱中和叛徒、奸细的斗争,就很激烈也很富有戏剧性。有个叛徒叫娄尹庚,是条断了脊梁的癞皮狗,他精通世界语,一肚子学问,也装了一肚子坏水。他化名“黄山”,混进狱中,刺探内情。张恺帆他们经过一番密谋,一场斗争倏的一下在囚室展开了:有个难友在娄的身后猛地一下用被子把娄尹庚的头包住,个个动手,狠揍一通,他想喊也喊不出,看也看不到,等到他事后把被子掀开,一场风暴已过去了,他也搞不清楚是谁揍的。不久,这条癞皮狗就被撵走了。

    1934年3月,张恺帆被押往漕河泾监狱。临行前,作《自度曲·留别扪虱社诸友》:

    狱中方酣唱和,迷梦骊歌惊破。依依不忍行,热情相煎似火。无尔,无我,青春莫让空过。

    张恺帆一关进漕河泾监狱,就被钉上了大镣,编号为“662”。狱卒喊犯人不喊姓名,只叫编号,于是,“662”就成了张恺帆的“代名词”了。狱中与外界完全隔绝,无法知道准确的日期,真是“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了,人们只能凭借寒暑的变迁,来判断节令,记数流光。这时,因天气渐暖,估计大概是暮春了,张恺帆作《清明》以述怀:

    记数流光入暮春,铁窗风雨失清明。

    天涯多少无名冢,血与春潮一样深。

    监狱囚室是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编号的。当时,方毅(化名方静吉,现为全国政协副主席)、桂蓬(原安徽省副省长、省政协副主席)、王若望(上海作家)关在“甲”字监,张恺帆被关在“庚”字监。

    大约是1935年七八月间,他们进行了四天的绝食斗争。他们提出了四条要求:一、打开大镣;二、准许用纸笔;三、改善伙食,饭中不准掺沙子;四、除雨天外,每日放风。在这场斗争中,张恺帆斗争坚决,因而受到了严刑拷打。先是被吊起来打,后来又在双腿上踩杠子,骨头压得咯咯响,从早上一直折磨到深夜,被打得死去活来。敌人面对坚贞的战士、铁铸的意志,终无所获。后来,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把消息传到了狱外,上海的报纸公布了这一暴行,引起了舆论的关注。知名人士沈钧儒等挺身而出,亲往监狱探视,迫使监狱改善了政治犯的待遇。绝食斗争胜利了。

    张恺帆因为带头参加绝食斗争,被关进了单身监狱,与难友们及外界完全隔绝了。在这间单身囚室中,张恺帆作了三首五言绝句:

    其一

    斗室不见天,短窗少月到。

    不闻人语声,但闻蚊蝇噪。

    其二

    风雨震天怒,势拔牢笼去。

    我欲凌天风,冲向光明处。

    其三

    寂寞锁重门,蛙声独夜听。

    不为憎黑暗,底事不平鸣?!

    这三首绝句,写出了客观环境——“斗室不见天,短窗少月到”的狭小而污浊的囚室,更写出了战士的内心世界——“我欲凌天风,冲向光明处”的壮阔襟怀与不屈斗志;这是用生命与鲜血写成的诗篇,也是不屈人生的写照;这是诗,也是诗一般的人生!

    斗争还在继续,诗章还在吟哦。

    1936年10月,张恺帆他们50多人又被押上了囚车,关进了苏州军人监狱。苏州监狱分“改、过、自、新”几个囚室。张恺帆被关进了“自室”,钉上了镣铐。狱中,他不幸得了伤寒病。在那样的条件下,谈何医疗?!同室共六人,其中已有两个难友先后死于狱中。张恺帆的病由于得不到治疗,足足拖了一年,才慢慢痊愈。一天,他听到墙外爆竹声声,想到春节快到了,乃作《除夕》:

    爆竹噪囚窗,声闻欲断肠。

    故园今日夜,是否旧风光。

    《病中过春节》一诗,却展示了“无情未必真豪杰”的襟怀:

    一病缠绵一岁更,家书欲寄笔难擎。

    遥知父母新年里,酒未盈樽泪已深。

    恺老告诉我,在他生病期间,同狱难友张光天(新中国成立初期曾任我国驻蒙古使馆参赞)很关心他,照料他的生活,有时还把狱外送给自己的营养品分些给他吃,好让他调养病体。恺老说:“这种深厚的战斗友情,虽事隔50多年,至今还难以忘怀!”

    张恺帆的这一段峥嵘岁月,敌人在他的狱中档案上,批了八个字:“冥顽不化,不堪救药”。

    1937年8月18日,在党的营救下张恺帆终于获释了!

    这一群刚从苏州军人监狱放出来的战士,聚集在无锡一家茶馆里。恰巧,有个新闻记者来采访,以为他们是从前线下来的。当这位新闻记者知道他们是刚被释放的政治犯的情况以后,告诉他们去无锡难民收容所联系。在这里,张恺帆与桂蓬、林李明(新中国成立后任中共广东省委书记,曾化名“李吉安”)等同志聚集在一起了。

    在抗日救亡高潮中,张恺帆又踏上了新的战斗征途,吟诵着新的诗章:

    不信阴霾能遮日,东方晓色已朦胧。

    (注:张恺帆同志于1991年10月29日因病在合肥逝世,终年8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