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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三立自述(上)

    马三立[1]

    著名幽默大师、相声艺术前辈马三立先生,以他精湛独到的相声表演风格蜚声中外。舞台上的马三立给人们带来无限欢乐,他得到广大观众的由衷喜爱。但有谁知,在他欢声笑语的背后,隐含着多少人生的悲欢离合、凄楚苍凉?《马三立自述》,无疑是成千上万个老艺人的人生写照,无疑是“那一代”人对旧社会的泣诉和声讨。新、旧中国相比,这里折射出多大反差。

    本文前九章为马三立自述,《无限夕阳》系文汇报记者刘连群所撰(载1991年4月17日《文汇报》),恰为马三立先生自传体文章的补充,故附录于后。

    我马三立,1914年农历八月初六出生在北京。祖辈世居甘肃省永昌县,是回族。我的祖父马诚方漂泊江湖,靠着一部《水浒》,托庇三十六位梁山好汉的福气,说评书居然糊住了口,而且娶妻生子,进了北京城,安了家,落了户。我们马家的子孙作艺,就是从祖父马诚方说评书而开始的。可惜我生也晚,对祖父说书的情况,没有得到任何印象,只知道他善说《水浒》,把宋江、晁盖等梁山好汉都说“活”了,可能就是由于这个缘故,他在拾样杂耍艺门中享有一定声望,并且广交游,结识了一些艺友。

    我的祖父马诚方与阿彦涛、春长隆、恩培都是同时代的艺人,而且又是好朋友,所以当我父亲九岁的时候,祖父就让他拜了春长隆为老师,学相声,满师之后随恩培作艺。

    据说,我的父亲12岁的时候,随师父卖艺于北京天桥、鼓楼一带的市场上,艺名“小恩子”。他已经满师了,难度大的单口、一般的双口以及三人群活都能拿得起来。他能逗,能捧,“贯口活”、“子母活”、“倒口活”、“柳活”[2]都能使。可是跟着师父撂地、下场子,他只能“挑笼子”。说相声“挑笼子”的,与唱戏的角儿的“跟包”有些相像,但又不完全一样。“跟包”背着角儿的行头靴包,拿着包头用具的提盒子、饮场的壶碗等,是专门侍候角儿的,后台扮戏,台上饮场,都是“跟包”的活。“挑笼子”的虽然也提一个提盒,里面放上说相声的道具折扇、手绢,唱太平歌词的竹板,还有拍案的醒木,也有喝水的壶碗等,但是无须侍候扮装及饮场。“挑笼子”的既要干演出的一切杂活,如打扫场地、摆凳子、打水、敛钱等,还要为师父“使活”,或捧或逗,或在师父说累了的时候“垫场”,说个笑话,来个单口,或者唱段太平歌词。小恩子把这一切都做得很好,同时又以活儿瓷实,为人老实厚道,博得了师父的信赖与喜爱,于是就由徒弟而变成了快婿,恩培将亲生闺女萃卿许配了他。恩培成了我父亲的岳父,也就成了我的外祖父。这就是我的父亲马德禄说相声并以相声技艺传家的渊源。

    我和我的哥哥马桂元都跟父亲学相声,可以说是家传。不过,哥哥马桂元是自愿从业的,而我却是被迫“下海”,不得已而为之。且不管是自愿还是不自愿,反正我们兄弟俩都成了马家第二代的相声艺人。

    我与哥哥马桂元说相声,都不是父母的初衷。这里需要插叙一下我的母亲的情况:我的母亲恩萃卿,习唱京韵大鼓,为生活所迫随父撂地卖唱。旗人家的闺女,落魄到卖唱,自己觉得实在寒碜,所以非常忌讳说自己是旗人。而我们也像她忌讳说自己是旗人那样,忌讳说母亲是唱大鼓的。正由于这种忌讳,“马三立的妈是干什么的?”从我的嘴里没有说过,母亲的职业是“保密”的。在旧社会里,说相声、唱大鼓比唱戏更被轻贱,所以我的祖父、外祖父和父母虽然都是颇有点名气的艺人,而且各自怀有一身技艺,可是吃“开口饭”的屈辱,“下九流”的帽子,压了几辈子,就恨不得脱离这个行当,把更换门楣的希望寄托在我们哥儿俩的身上。所以哥哥马桂元和我都是自幼念书,上学堂。马桂元还是天津东马路甲种商业学校的毕业生,父母指望这个长子“学而优则仕”,可是生在相声马家,来来往往的既无“蓝衫”,更无“紫蟒”,大都是说相声的。耳濡目染,说、学、逗、唱,信手拈来。“贯口活”的“趟子”不管多长、多拗口,他说起来不费劲,嘴皮子利索,气口好,他又有记性,单口、对口、群活,有机会说上一段,味道真“正”。我的师伯、外祖父的得意弟子万人迷李德锡看中马桂元,劝我父亲说:桂元是个说相声的料,瞧他说嘛是嘛,学嘛像嘛,唱什么有什么味儿,看来命里注定吃这碗饭!父亲也看出来这个长子很难当官作贾,“强扭的瓜不甜”,只得依从儿子的志趣,让他说相声。马桂元一方面拜李德锡为师,一方面接受父亲的家传。经过这样两位名师的亲传、调教和他自己的刻苦钻研,年轻的马桂元在京、津两地崭露头角。相声技艺对马桂元来说,可算得上“无不通晓”。他说相声最大特点是含蓄,不论说什么“火爆”的段子,他总是那么温文尔雅,听众被逗得笑破肚皮,他却纹丝笑意都没有,用今天的舞台术语,可能就叫作“进入了角色”吧。这种风格,本来是外祖父、父亲说相声的传统特色,马桂元继承而又有所发展。加之,他有一定的文化水平,不仅能改编,还能自编自演,得心应手,特别是对一些文学性较强的段子,如《反八扇屏》、《文章会》等,咬文嚼字,耐人寻味。马桂元说的单口《三近视》、《贾行家》,对口《吃元宵》、《醋点灯》、《学四省话》,都很精彩,脍炙人口,同行折服。可叹的是他生不逢辰,落在旧社会这个黑染缸里,刚刚露了一点头角,荷包里也刚刚有了一点点钱,就染上了吃喝玩乐的劣习,今天戒了大烟,明天又抽上了白面,终于弄得贫病交迫,1942年病死在天津,还不到30岁。

    兄长去世后,我没有挣扎到高中毕业,就辍学而说相声,鬻艺以维持生活。我的启蒙老师就是我的父兄。所以我和兄长马桂元,是马家相声的第二代传人,也是马门作艺的第三代。

    第四代就传到了我的子侄——我的侄儿、马桂元之子马敬伯,和我的儿子马志明。

    马敬伯现在是长春市曲艺团的相声演员。他父亲谢世,家业萧条,一无所有,就由我抚养。我送他上小学,而后又上中学。我看他的声容相貌很像乃父,且伶俐聪明,善于模仿,是个说相声的材料。从1946年开始,我就在自己的家门中收了这个徒弟。我是主张“因材施教”的,所以在教敬伯说相声的时候,我非常注意按乃父、乃祖的路子给他“开坯”。后来,他比较擅长“文哏”,由于有中学的文化基础,所以也能编改一些段子,整理一些传统节目。在东北的一些文艺刊物上,每当看到署名马敬伯的习作或有关相声的文字,我就感到很高兴。

    我的名下有八个孩子:五女三男。说相声的是老大马志明,其他七个,有当教师的,当医生的,当技术员的,当服务员的,当干部的,从事于曲艺的仅有一人。姑娘家说相声,我是不以为然的,再说就是解放后也不发展女相声演员,所以我的五个女孩不在考虑继承父业之列。至于三个儿子是不是都来说相声呢?尽管这哥儿仨都喜欢相声,小时候,都嗲声嗲气地说:“我姓马,长大了跟我爷、我爹一样说相声!”可是,我总觉得他们虽然是马德禄的孙子,马三立的儿子,却并不一定都能说相声。我认为:说相声要有一定的条件,有一定的“天分”,如果说话口齿不清,脑子反应不灵,学什么都是“陕西胳膊直隶腿”,只会胡逗乱哄,那就不能说相声。我不愿意让自己的子孙糟蹋相声这门艺术。我对三个儿子能不能说相声,从他们幼年就开始观察。后来,老大马志明学戏,进了天津市戏曲学校,毕业后应工是武花,演武花脸和小花脸的文戏。至于老二、老三就没有入文艺这个门。老二搞无线电技术工作,老三在戏院搞服务工作。老大马志明在武打翻跟头中,腰部受了伤,1961年改行相声,调到天津曲艺团跟我学。我看他从上小学就爱好文艺,喜欢文学作品,尤其喜欢戏曲、电影,还有一个特殊的兴趣,就是读字典、词典,字词、成语、典故记下很多,上学的时候,同学们开玩笑,叫他“活字典”。我就“因材施教”,教他练以说为主的段子,如《地理图》、《报菜名》、《八扇屏》、《夸住宅》以及《开粥厂》、《卖五器》等,和一些难度大的“贯口活”。

    关于马家四代人作艺的情况,我知道的就是这些,能记录下来的也就是这些。从旧社会过来的老艺人,许多人说不清自己的身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真正的籍贯、姓名也都全然不知不晓。他们有的是自幼跟养父母长大学艺的,有的是被拐骗落入江湖的,也有的是艺人收养的孤儿孤女,你叫他们如何说得清自己的身世呢?我能够说出曾祖、祖父、父母是干什么的,能够知道自己原籍是甘肃永昌,从这一点说来,我比前辈、平辈的许多老艺人幸运。但是,在漫长的卖艺生涯中,我们依然都是苦海中的同命人啊!

    我正式说相声卖艺,是从1930年即我15岁的时候开始的,酸甜苦辣,荣辱备尝。讲讲我的前半生,作个新旧对比,既是自我教育,或许也能对青年朋友有所启发。

    从1930年到1949年天津解放,我在卖艺的苦海里浸沉了20年,经历了许多苦难坎坷,也遇合了许多的人和事。这篇回忆录主要说说这一阶段的事。

    1917年,民国6年,我三岁的时候,父亲马德禄和他的师兄万人迷李德锡从北京来到天津,我和哥哥也随着迁居到天津。那时候,我的母亲体弱多病,已经不唱大鼓了,父亲和万人迷搭伴在天津杂耍园子说相声。

    万人迷实际是父子两代。第一代万人迷是李德锡的父亲李广义,他善于说书、演唱,太平歌词、二黄梆子无所不能。我没有见过他,听说他以说鬼而达到迷人的地步。他说鬼不是完全依据《聊斋志异》或魏晋南北朝的志怪,而是他自己看了大量的神鬼故事,搜罗了许多神神鬼鬼的民间传说,再糅进一些迷信的东西,加以编撰,达到了“自神其术”的地步。听我的父亲及前辈艺人们传说:李广义说鬼,可以从晌午开场,一直说到午夜。他编造的内容,绘声绘色地描述,往往使听众心惊胆战,散场后非跟他一道走不可。李广义以这种口头民间艺术的魅力,赢得了“万人迷”的绰号。据说,光绪二十年,慈禧六十寿辰,把北京城各行各业的生意人及作艺的召集到颐和园宫门外,摆摊设案,亮地划锅。叫卖的、唱戏唱歌词的、说相声的、耍大刀的、盘杠子的,应有尽有,为的是供慈禧观赏取乐。李广义也被召去,并且以学唱二黄梆子得到封赏,万人迷一时名噪京都。

    李广义死后,他的儿子小锁子继承了乃父的衣钵,继续说书、说笑话。后来小锁子拜恩培为师,才取名德锡,艺名“小万人迷”。小万人迷初露头角就轰动一时。当他和我父亲搭伴到天津的时候,已经是32岁的中年人了,因此,将小万人迷的“小”字抹去,承袭了万人迷的艺名。

    万人迷给我的印象是高高的个头,黑苍苍的肤色,两只眼珠子滴溜溜炯炯有神,一上场,逗人发笑,独不见他一丝笑意。他的“玩艺儿”可称得上雅俗共赏。南市、鸟市、三不管的市民百姓、劳苦大众十分欢迎他,文人墨客也多有为他捧场的。当年天津四大文人名士:严范孙、华世奎、孟广慧、赵元礼,都是万人迷的热情听众。他们不仅爱听万人迷说相声,而且与万人迷交友,帮助万人迷编创相声段子,调理他的演出本子。这些名士对万人迷的相声有一定影响,万人迷拿手的段子,属文字游戏的,许多都是经过名士润色、雕琢的。他的脍炙人口的单口相声《柳罐上任》(解放后改编为《糊涂县官》),针砭清末卖官鬻爵的腐败时政,讽刺一个暴发户花钱买了个知县,上任以后,不懂官场规矩,闹了许许多多的笑话。

    万人迷李德锡为人落拓不羁,颇有几分穷不怕的遗风。他嗜赌,经常输得身无分文,无钱吃饭,便把衣物送进当铺;没米下锅,也不见他犯愁;数九寒冬,常常单衣薄衫,蹲在墙角里晒太阳。不过,在万人迷短暂的一生中,也曾“抖”过一次。那是在民国初年军阀混战的年代,“长腿将军”张宗昌在天津听万人迷的相声,每有赏钱,总在百元之谱。有一回,万人迷在山东济南府说相声,应了一个堂会,赶巧张宗昌是这个堂会上的上宾,一方面有点“他乡遇故知”的意味,另一方面也是听相声笑得十分开心,当时正在赌博场上,张宗昌一时乐不可支,就把赌桌上的赌注、赌资,悉扫一光,据说约有千金,全部赏赠给了万人迷。万人迷得了这笔“重赏”,回到天津,赎了旧当,置了新装,还典了房子,娶了妻子,结束了光棍汉的生活。当然,这样一笔钱并不能改变万人迷这样一个旧艺人的命运。1929年,风靡京津的万人迷,贫困潦倒,溘然而逝,终年不过40岁,身后十分萧索。

    万人迷作古了,我的父亲马德禄失去了搭伴,自己也就被戏园辞退了。万人迷的凄凉下场,已经够他寒心的了,加上暂时的失业,日子真不好过。

    母亲自我出生以后,体弱多病,1916年我两岁那年,母亲病死了。父亲把母亲的衣物和生前卖艺时的服装都变卖了,又卖掉了仅有的几件家具,办理母亲的丧事。完了,母亲没了,家也没了。父亲带着哥哥住到书场后台去了,我怎么办呢?父亲商得婶母的同意,把我寄养到叔父家。

    我在婶母跟前寄养了三年多,跟父亲一直也没有见面。我六岁多了,开始能记事了,记得有一天父亲来了,猛然一下,我差点不认识他了,因为他衣帽光鲜,不像说相声的马德禄,面团团地像个富翁模样。原来这时候,他已是很有些名气的相声演员,挣钱也多了。我被接回新家,才知道父亲给我们娶了续弦的后母。

    我7岁那年上小学,由初小而高小,又考入了天津汇文中学。可是,新家并不是个温暖的家,后母丁氏游手好闲,嘴馋手懒,成天鸡腿鸭翅膀不停地啃,糖果零食不离嘴。父亲又赶场,又撂地,拼命挣钱,外加哥哥马桂元也已演出,收入虽不少,可是填不满丁氏后娘的“无底洞”,一年四季没有一季不闹饥荒。父母兄嫂经常吵嘴打架。父亲自己也添了喝大酒、打麻将、斗十胡的嗜好。丁氏抓着他的短儿,胡搅蛮缠,真是弄得“家神不安”,我的书也就念不下去了。

    我是汇文中学第二十一期的学生。我父亲看出来我们这样的家境,想供我上学走“学而优则仕”的道路,不大可能,所以从我12岁开始,我一边上着学,一边跟父兄学艺。他们教给我几个段子如《拴娃娃》、《家堂令》等,让我练着说。父兄对我学艺要求又高又严,无论说个什么段子,单口也好,小笑话也好,都必得词准、尺寸准、“包袱”抖搂准。这对我这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来说,就够难的了,可他们还总要问我,这句词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语气?这里为什么要有这个动作?让我去反复琢磨、理解。一段“贯口活”的“趟子”,我起早贪黑地记住了,能说下来了,自己以为满可以了,谁知父亲、哥哥一听,说:“不行!”什么“气口不行”,“动作配合不好”,再练,再琢磨。相声同行们都说马三立的相声“瓷实”,可是个中艰苦,实非局外人所能设想,学活练功,实在叫人受不了。而最使我受不了的是挨打,尤其是哥哥教活,学不好,动辄就打,藤条打,戒尺打,抄不着家什,左右开弓打嘴巴。那种狠打,多年以后想起来,心里还犯哆嗦。话说回来,旧社会学艺,有几个不是皮鞭子底下讨生活的呢?

    父亲失去万人迷这个搭伴被“燕乐”辞退的那年,我尚在汇文中学念书,没有熬到高中毕业就退学了,帮父亲去挣钱。

    那年头,卖艺的规矩很多,要想说相声挣碗饭吃,必须磕头拜师,同时必须加入班社,才算正式的相声艺人。不然的话,哪怕你一家子、几辈子都说相声,也不许你干。因此,我父亲让我拜周德山(艺名“周蛤蟆”)为师,加入他们的一伙,正式入了说相声的门户。那时候,南市联兴茶社是相声艺人比较集中的地方,我父亲和我哥哥马桂元,加上我,还有周德山,结为一伙。在联兴说相声的还有高桂清、郭荣起、赵佩茹、刘宝瑞、李德林等人。

    周德山是“相声八德”中的一员,他的活儿好,路子宽。我拜他为师以后,因为他和我父亲是师兄弟,对我很照顾,不像我父兄那么严厉。跟周德山学艺的还有刘桂田、李桐文等,他们算是我的师弟。

    九河下梢的天津,是北方的大商埠,消费娱乐行业很发达,各地作艺的人们都到天津赶码头,特别是干曲艺的。唱戏、唱大鼓、说书、说相声,能在天津站住脚,就算是“挂上号”、“镀上金”。在这种情况下,北京的、东北的、唐山的、通州的相声艺人荟集天津,展开了业务上的竞争。我在当时,技艺上进展不大,拿不出高超的东西去争强斗胜,观众不能老看我的“一道汤”似的演出,我看到了这种潜在的危险。自己想来想去,想到“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这些古训,便下定决心,要奋发图强。我既然把说相声当做了自己的终身职业,就要:非学不可,非会不可,非好不可,非精不可。凡是技巧高难的段子,我都下苦功夫去学、去练,要求自己必须练得掌握自如,得心应口;对于相声的“包袱”尺寸反复找准,钻研相声这个行当的特色和规律。就这样,我苦学苦练了好几年。

    1933年我19岁时,娶妻成家了。穷作艺的人家,遇到婚丧嫁娶,经济上的困难是很大的。为我娶妻,家里借了一笔高利贷。父亲为了早日还清这笔高利贷,和周蛤蟆搭伴到外地去跑码头,简食省用,每月都能寄回一些钱。钱都落到丁氏后母手里,她就大吃大喝,胡乱挥霍。父亲在外地辛苦了一年多,回到天津一看,不但债没有还,而且家也不像个家,连气带累,一病不起。1935年我22岁,父亲弃养,全家生活的担子落到我的身上。不久,丁氏“演出”了一场“夜奔”,我们在天津遍找而不知其下落。无奈,我和妻子只好带着四岁的侄儿和一岁的女儿,搬迁到南市三不管,租赁了一间房子住下,我就在南市、鸟市、谦德庄、地道外一切可以说相声的地方,早、中、晚连轴转地说相声,挣钱糊口、还债。

    年老的观众说:“撂地卖艺最早盖上屋子说相声的,是在天津。”我估摸着所说的“盖上屋子说相声”,可能指的是在茶园、书场里说相声。根据我的经历,说相声的场地有三种:第一种,用行话说叫作“划锅”,就是说相声的人占据一块空地或道边、街沿,用石子、沙土砌出一个大半圆,划得像大锅的样子,听众围着这个圈观看。听一段,甚至不到一段(单口、笑话居多),说到节骨眼上,就向观众敛钱。“划锅”不交地皮钱,只要不遇上巡警、地痞流氓敲竹杠,挣的钱可以全都装进自己的荷包里。第二种叫“撂地”,就是在市场或广场,占一块地方献艺“打钱”(敛钱),而这块地方要交地皮钱,张三花了地皮钱,李四就不能来占用。但是,一般说来,“划锅”、“撂地”都是名气不大的艺人卖艺的场地,有了书场、茶社、戏园之后,有点名气的人就进屋里说去了,也就有了分账或包银的固定收入了。所以,从“划锅”、“撂地”到“入室升堂”,对说相声的艺人来说,也是一种“晋升”。

    我带着妻儿搬进南市三不管,以撂地为主,有时也到东兴市场小书场去说一段,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有什么名气。别看没有名气,那些地痞流氓、把头恶霸“飞帖打网”却总忘不了我。帖子飞来,我就得掏一块钱,少了不行,不出更不行,你不买他的账,等于自讨苦吃,轻则挨顿打,弄不好“帽子”一扣,押进大牢也不新鲜。我胆小怕事,帖子飞来,一家人勒紧肚皮,也要凑上一块钱送上去。“杂霸地”的喜庆事还格外多,老太爷的“寿辰”,少爷小姐“满月”,外带老太太做“阴寿”,帖子满天飞,平均一月得花个十块八块的。为了多挣几个,只有豁出命去说。上午说,下午说,晚上说,再赶着妓院落灯之前,到侯家后、同庆后妓院里去说,说一段混个两角钱。生活的重压,真是叫人喘不过气来,妻儿等着我拿钱回家买棒子面,债主等着我的利息,“飞帖打网”的还得应付,我是肉体凡胎的人,没有钢筋铁骨,如何肩得起这样的重压。在三不管撂地,混了不多日子就一病不起。撂地卖艺人的收入,刮风减半,下雨全无,卧病不起,那就分文无有。我一病三个月,多亏我的师兄弟、伙伴刘桂田、高桂清、赵佩茹、刘宝瑞、焦少海等人的接济。三个月,差不多100天,无论刮风下雨,他们几位天天往我家送煤、送粮,从他们微薄的收入中,抽出一部分,送到我家,以保我的妻儿不致饿死。这种艺人中的江湖义气,实在是难能可贵。

    大病不死,还得挣钱养家还债。为了想多挣点钱,我决定和刘桂田搭伴,出去跑跑码头。我们是飞不远的家雀,离天津太远的码头去不了,没有那么多盘缠钱。所以我们头趟外出,也就是搭小船去到咸水沽、葛沽、塘沽一带。这些地方虽然码头不大,但来来往往的过客不少。我们在行人比较熙攘的街上“划锅”,或在小酒馆里借地,说一场相声,还很受欢迎,新鲜嘛!敛钱的时候,不掏钱白听的人也比天津卫里少。我们觉得有点甜头。接着,我又带着我的徒弟阎笑儒,走得远一点,从唐山、古冶、开平、昌黎,一直去到了秦皇岛。白天撂地,晚上串妓院,因为从上海到天津的海船都要经过秦皇岛,又有铁路线经过,是个比较大而繁华的水陆码头,妓院很多。有一晚,在一家二等妓院里,碰到天津名票友王庾生,这个人有点文墨,听了我的几段相声,认为词义文雅,耐人寻味。王庾生也是回民,“他乡遇故旧”,为表示对我的赏识和照顾,每次听完我的相声,给的钱总多于两角钱。著名的耀华玻璃公司就在秦皇岛市的车站附近,这是家中外合资经营的阔工厂,有员司俱乐部,俱乐部里还有个国剧社,王庾生就是在国剧社里教京戏。王庾生叫我星期六到耀华玻璃公司员司俱乐部去说几段相声。我带着阎笑儒按时赶到。这个员司俱乐部能容二三百人,有台有座,比小书场茶社强多了。员司们有的西装革履,有的绸衫绉褂,讲究得很。我说了几个拿手的段子,如《西江月》、《文章会》、《反八扇》等,听众反应热烈。从此,每周六去一趟,说几段,俱乐部就给开支三块钱。这一趟秦皇岛,我们生意不坏,挣了点钱,把未能偿清的高利贷偿清了,积欠的债也还上了,真是尝到了“无债一身轻”的滋味。

    我又收了两个徒弟,“笑”字排名:一个是张笑勤,一个是金笑天。

    1937年春节前,我回到天津,仍然在东兴市场撂地。这一年“七七”事变发生了,天津市面萧条,每天宵禁戒严,生意一落千丈,艺人们各奔前程。说相声的伙伴们,刘桂田搭戏班,改唱京戏,离开了天津;赵佩茹和常宝堃搭伴去了北京;刘宝瑞是个单身汉,住到他师傅张寿臣家去了。剩下我,怎么办呢?临时在时调班加场,每天固定工资四角钱,暂度燃眉。过了些日子,奉天(沈阳)翔云阁茶社来人到天津约请相声,有人介绍我去应约。言明来去路费由茶社出,到了奉天,管住不管吃,茶社按收入和我三七分账,一块钱,我能分七角,这些条件是可称“优惠”的了。不过下奉天,闯关东,对于在京津两大城市待过的艺人来说,却不是那么富有吸引力的,除非万不得已,一般不走这条道。所以我虽然答应了奉天的约请,但是心里很不是滋味,也不知此一去吉凶如何。家里把整票零钱凑拢在一起,一共还有八块来钱,妻子泪眼巴巴地对我说,穷家富路,你都带上吧!我想:我一走,妻儿无依无靠,我能把八块来钱都拿走吗?我只拿了两块钱,妻子给我烙了四张杂合面饼子,我就上了路,拿着翔云阁代买的车票就直奔奉天。

    由天津直达奉天的火车,行程是一天一夜。头天上车,天亮以后车过山海关,到了绥中县车站,两个日本宪兵,四五个伪军上车,逐个地斥问旅客:“干什么的?”“带了什么东西?”旅客必须站起身,戴帽子的必须脱帽,一一回答。那时候,火车一过山海关就算是入了“满洲国”境。我先是看着同车厢的旅客接受盘查,后来一名伪军问到我头上;“你是什么人?”我起立回答:“我是说相声的。”伪军一扬手,啪!打了我一巴掌,问我:“什么说相声的,你是哪国人?”我连忙说:“我是中国人。”啪!又一巴掌,“什么的中国人?”我忙改口:“我是日本人。”啪!这一巴掌打得更重,“这小子冒充日本人。”那只手又扬起来了,我说:“我是法国人。”“我不是人,行不行?”那家伙乐了,坐在我身旁的一位旅客捅捅我,轻轻给我提词:“你说是满洲国人,满洲国人。”一场灾祸总算过去了,那家伙呵斥我说:“坐下!”我咽着眼泪说:“谢谢老总。”当时我嘴里不敢骂街,可在心里把这班家伙狠狠地骂了一顿。本来,在火车上颠簸了一夜,肚子很饿,摸摸腰里还有半张妻子揣给我的饼子,可是,一口也吃不下,抹抹眼泪,心里想:闯关东,历来是穷苦人伤心的事,我算是一出关就尝到了这个滋味了!

    火车中午抵达奉天站,翔云阁茶社派人来接我,还给我雇了一辆马车,把我一直拉到小西门翔云阁茶社,并把我安顿在附近的一家小客栈里,我感到对我安排得还算周到。当晚我就演出,效果很好,头炮打响了。奉天人喜好听相声,奉天东南西北四门的市场都有书场、茶社,都上演相声。翔云阁在小西门,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场子,跟翔云阁差不多的,还有鼓楼南的万泉茶社,也颇具规模。北市场还有个专门的相声场子,据说还是靠北京天桥老相声艺人“人人乐”当年走奉天开辟的。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京津相声艺人在奉天留下了好的名声。不过,就在我到奉天之前,发生了乔立元惨遭汉奸特务残杀事件,京津艺人对于下关东不免谈虎色变。乔立元与乔清秀,夫妻鬻艺于天津,我们是世交的好友。乔氏夫妇同台唱河南坠子,真正的河南腔,乡土气息非常浓厚,极受听众欢迎。乔清秀相貌十分标致,同行常戏称她为“大美人”,称得上是“色艺双全”。乔立元与乔清秀是一对贫贱夫妻,非常恩爱,为人也很正派,梨园、艺苑相识的人们,都敬重他们。“七七”事变之后,也是为生活所逼,乔氏夫妇走奉天。伪满军警、特务、地痞、流氓,企图侮辱乔清秀,乔立元为保护妻子,被拖入伪警察所,活活地给整死了。所以,我实在是提心吊胆地下奉天。

    自从“打炮”开始,每天翔云阁座无虚席,茶社的经理和票头(代资本家管理茶社的雇员)到后台来看望我,就茶社生意兴旺而大捧了我一番,并且像算命先生一样,预言我在奉天一定能“火”起来。说来说去,绕了半天的弯儿,最后才言归正传,要我从每天的进项中扣出五角钱交柜,因为我由天津到奉天是他们垫付的火车票钱,到达奉天,我又坐了马车,这笔马车费也应由我自付。我说:在天津不是谈妥了茶社管我的路费么?怎么又要我付钱呢?票头说:“管么,就是管给你买票,管给你雇车,钱还得自己掏。”嘿!真没想到相声里面常用的扣住一个字作诡辩的手法,被票头们利用得这么妙!真让人哭笑不得。我实在气不过,和他们争论了一番,也无济于事,说什么路费也得要我归还。我感到他们言而无信,实在欺人太甚,有心不干了,可是不行,首先拿不出钱打火车票,再说,这里是“满洲国”,我惹不起。忍气吞声,干了三个月,还清路费,攒了回天津的盘缠,不管翔云阁的经理票头如何挽留,我也坚决离开奉天,取道营口,乘船返回天津。我闯关东的这一段经历,虽然受了一肚子气,但比起乔立元的被迫害致死,还算得“万幸”了。

    我从奉天返回天津,还得走我的老路:三不管撂地。1938年,日寇的侵略铁蹄已经踏过了华北平原,正集中兵力向东南侵犯,沦为敌人后方的天津,兵荒马乱的情况已经不太明显了,歌场舞榭也吹起了笙箫骨笛,有些人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我们这些一日不开口,一口不得食的吃“开口饭”的人,拖家带口,有什么办法呢?我和刘宝瑞、高桂清、杨文华,李少卿几个弟兄搭伴,每天能混上几斤杂合面也就凑合了。可是,在旧社会恶人当道,作艺的人苦不堪言。在南市三不管,大恶霸、青帮头子袁文会的徒子徒孙,到处横行,凡是在南市一带站脚谋生的,都得“孝敬”他们,南市的什么“花会”赌场、窑子妓院、大烟馆,无不与袁文会有关。我们撂地卖艺的,自然也惹不起袁文会,要什么钱就得给什么钱。就是这样也还不行,青帮老大传下话来,不在青帮的人,一律不许在三不管混饭吃。狗腿子们气势汹汹地盘查卖艺的以至做小买卖的,凡是没有在帮的吓得跑的跑,躲的躲,我和刘宝瑞在家躲了五六天。可是,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不到市场上去挣钱,吃什么呢?有些在青帮的朋友,动员我去拜个师父,烧个“香堂”,我不干。我卖艺吃饭,凭本事,当“混混儿”,我不是那条道上的人。再说,拜个师父,光磕头还不行,总得十块八块的送礼,往后一年三节,师父家的生日喜庆,都得送礼,我花不起这份冤枉钱。我拿定主意不入青帮。刘宝瑞也一样,不想去进青帮的山门。他跑到在帮的同行家,借来一本讲帮规的书《通漕》,照着这个本本念什么:大、通、悟、学、万、象、依、皈,八辈,二十辈,二十八辈;什么正宗有“航三”、“嘉白”,又是什么“清水的”、“浑水的”,等等。干什么呢?刘宝瑞胆子大,从这个本本里学到了青帮的一些行话,就冒充青帮家里人,打算这样混下去。我胆子小,不敢。刘宝瑞光棍汉,出了事,撒鸭子一跑,完了;我妻室儿女一大群,“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所以,我还得另找出路,离开天津去跑码头。

    正好,这时有个开汽车的高少亭,爱好相声,也能说几口。在天津开汽车,常被宪兵、警察敲竹杠,他愿意改行说相声,我就搭了高少亭这个新伙伴离开了天津,沿着向南去的铁路线,一站一站朝南走,所经的城镇不论大小,只要能撂地就停下来,赶集市,赶庙会,交通路口、大车店、茶棚、妓院,只要能有听众,我们就撂地卖艺。如果生意不错,我们就找个小客店,住上几天;生意若不好,我们就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凑合一夜,天亮再往前赶。真是风餐露宿,和乞丐、游方和尚差不多,所差的就是我们不乞讨,不化缘。就这样,一路上也能挣点钱,我自己省得不可再省,积攒到两块钱,赶快往家里寄,怕妻儿挨饿。冬天离开天津,过了沧州,又到德州,经平原过禹城,入夏以后到达了泉城——济南。

    泉城风物好,不过究竟是沦陷期间,市面上虽然过往行人也熙熙攘攘,但是大明湖上携酒载歌的却不多。听说南岗子市场还热闹,我和高少亭赶到那里。果然,这里风光不下于北京的天桥,天津的南市。路边商店摊棚林立,说书的、唱戏的、变戏法的都有,游人很多。可是找不到空闲场地,没法演唱。我们踅到一个变戏法的场地上,跟那个变戏法的搭话。这个江湖朋友叫李凤祥,听我们说是从天津来的,想在这里说场相声挣点盘缠,通了姓名、行当之后,他很仗义,愿意穷帮穷,慷慨地说:“没问题,四海之内,都是朋友,你们就在我这里干。”这位萍水相逢的朋友,为了让我们作几个买卖,下午太阳刚偏西就早早地“推”了(散场了)。趁观众还围着的时候,他站到场子中间向观众们推荐我们说:“众位,这是我的师弟,从天津来,侍候众位听几段相声。”观众被吸引住了,我和高少亭赶忙拿着扇子、竹板,在场子中间向观众们拱手、鞠躬,说了几句江湖上惯说的客气话,就一连说了四段,挣了一块多钱。我们向李凤祥交两角钱板凳钱,他说什么也不肯收。一连十几天,我们就这样借地沾光,每天挣一块多钱,两人住店要花四角,还要吃饭,多少得存下几角寄给妻儿。怎么办呢?只有从牙缝里省,在吃上尽量节省。

    我们借地说相声很落好,有的听众每天必到,我们不“推”,他们不散。有一天,有个每场必到的常客找我,约我到他的茶社去演出。原来济南二马路上有家青莲阁茶社曲艺厅,有评书、大鼓、魔术、相声、坠子,拾样杂耍差不多都有,男女演员齐全,是个共和班。每天分钱,一个份儿四到五角。此人姓杨,可能是个票头,看上了我们的相声,答应给我们每天每人三个份儿,后台可以住,电灯、水、桌椅板凳都不收钱。这可比撂地强多了。

    青莲阁茶社曲艺厅为我们去演出作了宣传,茶社门前挂起大红纸横幅,上写“特约天津相声艺员马三立每日上演”。我站在楼上朝下边座池一看,地方不算大,能坐300多人,已经都满座了,我沾沾自喜。我演出后很受欢迎,来了个开门红,以后也总是场场客满。可是,过了不久,我发现有些观众不是来听演唱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为了找女演员解闷,而且还可以随便把女演员带走。这时我才明白,原来这里是一家“花茶馆”,女演员都是“活门儿”。这些女角当中,有的人唱得也还不错,可叹有艺不能养身!青莲阁茶社既是个花茶馆,我在这地方算干什么的呢?真比串妓院说相声还别扭。同时我也发现干花茶馆的人,比一般开茶馆、书场的人更善于坑骗,不讲义气。原来经理、票头对我讲得天花乱坠,什么能介绍我上电台去广播,还有堂会可赶,可是一个月过去了,满不是那么一回事。我和高少亭每天每人确实分得三个份儿,可是一打听,一般艺员、乐师却不少于六个份儿,只有后台的伙计勤杂才拿三个份儿,这不是欺负人吗?找经理说,我们要回天津,那经理满脸奸相,笑眯眯地说:“你们回去不了啦!天津闹大水,火车不通了。”我慌忙地跑到火车站一看,售票处挂着牌子:“北行各次列车只通德州”。听人说,天津果然被大水淹了。家中妻儿怎么样了呢!我焦急万分,饮食不下,夜不能眠,病倒了十几天,积攒了几块钱也都花光了。不得已又忍气吞声在青莲阁茶社干了一个月,火车通了,我们赶忙买票,挤上火车,回到了天津。这时,天津的大水退了,到处是淤泥、垃圾,臭气熏天,被大水泡塌了的房子不少。三不管我家那间小屋还没倒塌,只是原来就破破烂烂的桌子板凳经水一泡就更扶不起来了。妻儿正在室内清除污泥积水,原来他们避到赵家楼本家姐姐家中,也刚刚回来。我夫妻儿女大难之后,又得团聚,不由得悲喜交加,真是感天谢地!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撂地的总想登舞台,经一位曲艺界朋友介绍,要我到旧城厢北门外的宝和轩茶社去演“倒二”。“攒底”的是林红玉的京韵大鼓。这是一个比较大的曲艺班社,艺员有包银(工资),茶社赔赚,我们不管,一搭一挡每月共90元,还允许出去赶场,条件满可以了。从济南回来以后,我的搭伴高少亭感到跑码头吃“开口饭”比开汽车更苦,更担风险,于是又重操旧业,开汽车去了。我改与耿宝林搭伴。1940年农历正月初一我和耿宝林上演于宝和轩。

    我到宝和轩正式登场演出,从初一到初三,说的都是拿手的段子:《开粥厂》、《西江月》、《文章会》、《卖五器》、《吃元宵》、《反八扇》等,听众反应非常热烈。

    在敌伪政权统治下的天津市,物价飞涨,民不聊生,听“玩艺儿”的自然也少。过了春节,宝和轩的生意就淡下来了。这时,宝和轩经理桑振奎提出演反串戏。

    曲艺搞反串戏,倒不是什么破天荒的新鲜事。但是,始于何年何月,何人首创,我没有考证过。有人说,曲艺反串戏始于天津,是否如此,我也说不清楚。在我来说,桑振奎提出要求之前,我没有演过反串戏,我的父亲和外祖父,他们也没有搞过这门“艺术”。我这个人有点保守,所以我总认为曲艺搞反串戏是一种畸形产物,从心里不大赞成。可是生意不好,为了招徕观众,老板非让我们排反串戏不可,我能说不参加吗?没有办法,只好跟女艺人一起,反串《打面缸》、《一匹布》、《兄妹顶嘴》等闹剧。我扮的总是丑婆子、傻愣子一类的角色,这与我说相声的长短无关,只不过是我天生的相貌不那么俊,所以适宜扮那类丑角。这种逗乐儿的戏,有些观众爱看,愿意花上一两角钱,买个捧腹大笑。宝和轩的生意又回升了。

    我和耿宝林在宝和轩也说相声,也演反串戏,一切服从票房价值。我们的包银一直是90元,两人平分,但是老板还要提成,每月得交八块钱作为后台工友的“辛苦钱”。挣的包银实在难以维持生活,好在桑振奎有言在先,允许我们赶场。那时候,唱戏已经有了“梆子二黄两下锅”的做法,一晚上的戏,可以前面演京戏,后面演梆子;甚至也可以在一出戏里,前半出唱京戏,后半出唱梆子。这种做法无非是图新鲜,找噱头,招徕观众。除此而外,也多有在大轴前面加段相声的。经人介绍,我到东北角大观楼戏院和南市口中华戏院赶场。在中华戏院演出的是评戏班,挑大轴的是新凤霞,每天我在她的大轴前面加上一段相声。按当时的规矩,我的钱不由戏院负担,而由挑大轴的演员发付。新凤霞母女很讲义气,她们瞧着我的儿女多,家累重,日子过得苦,所以总多给我一点钱。江湖义气,讲究“穷帮穷”。我每天总格外卖力气,拿自己认为最好的段子,压住场,让新凤霞好上大轴。有一天,我说完相声,坐在后台歇气,大轴《孔雀东南飞》就要上了,新凤霞的刘兰芝已经扮好了装,刘兰芝的丈夫焦仲卿也上场了,可是演刘兰芝妈焦氏的演员误场,没有来,前台、后台管事的都急了,打帘子的已经喊过“码后”了,怎么办呢?新凤霞一看我愣在一旁,登时有了主意,她招呼我说:“三立过来,扮个彩旦吧!”我说:“什么彩旦?”“恶婆婆焦氏呗!”“我可是‘棒槌’呀!”新凤霞说:“没关系,我给你‘攒锅’。现说现教,救场如救火!”我一边听新凤霞给我说戏,一边开脸儿,擦粉、画眉,丑扮起来,箱官给我穿上彩旦的袄裤,恶婆娘焦氏就登场了。有的观众一眼就看出这个丑婆子是马三立,我还没张口,台下观众就哈哈地笑开了。虽然我台词还没有记准,可也不紧张,反串戏呗,就是撒汤露馅,大家也能原谅。这一场戏我总算给应付下来了。

    曲艺搞反串戏的这种畸形发展,在兄弟曲艺团成立前后,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这个曲艺剧团从1940年开张,到天津解放时结束,十几年的光阴,在天津留下了许多辛酸的回忆。我在这个班社里,进进出出,混了很多年,进也无奈,出也无奈。

    兄弟曲艺剧团,名义上负责人是相声演员常宝堃、赵佩茹和魔术演员陈亚南,后台则是大恶霸袁文会。

    袁文会为什么插手曲艺班社?简单扼要地可以用“捞钱取乐”四个字加以概括,细说起来还有一段光棍汉奸格斗的过程:

    1938年,天津为日本占领,青帮、汉奸、特务、流氓、戏霸、窑主等魑魅魍魉都纷纷活动。青帮张景山的门徒裴毓松和戏班主王洪宾等人合开了燕乐升平茶园,后来由于生意不佳,窑主刘宝珍想把燕乐升平盘去开枪场(大赌博场)。正在集资筹办的时候,小汉奸特务陈炎和恶棍于嘉麟倚仗日本宪兵队的势力,组织班社,占据了燕乐升平。狗咬狗地咬了一阵,窑主刘宝珍败下阵去。于嘉麟当了班社经理,收容裴毓松等重新在燕乐升平演曲艺,并从北京约来了白云鹏、戴少甫等一些当时比较有名气的演员。

    戴少甫在北京与于俊波搭档,一逗一捧,可谓珠联璧合。他们一到燕乐升平,马上就红得发紫,每场都能上个满座。袁文会每天占一个包厢,“兴之所至”时还要点个曲目。一次,袁文会点了戴少甫的拿手段子《打白狼》,偏巧前后台管事的马虎了,戴少甫应了别人的烦请,无意中刮了袁文会的面子。这一来可惹祸了,袁文会甩袖离座,吩咐手下人:“把这个说相声的现打不赊!”在燕乐升平后门“插上旗”(安置打手),就等戴少甫回园子。戴少甫听说后吓得不敢露面,经过陈炎、于嘉麟等人出面向袁文会说合,事情才算没闹大。

    袁文会对这件“不痛快”的事情,心里很不自在,决定自己干个曲艺园子,跟燕乐升平打对台。当即有那个开窑子的刘宝珍,干“白面”(毒品)生意的杜金铭等人趋奉起来,各掏500元作股金,一共凑了3000多元,把南市慎益大街庆云戏院前后台的经理人找来,决定用庆云戏院作场地。开张的角儿都约的是一、二流的曲艺名角,如小彩舞的京韵大鼓,陈士和的评书,赵小福的时调,金万昌的梅花大鼓,郭荣山、韩永先的拆唱八角鼓,于德海、冯书田的中国戏法,佫树旺的罈子,谭俊川的翔翎技艺(踢毽),吉评三、荷花女父女俩的太平歌词,常树田的单弦,张寿臣、侯一尘的相声,另外又找来几个漂亮的女演员清唱二黄。阵容强大,一时无两。大轴主角小彩舞原已在小梨园挑大轴,凭借袁文会的势力,小梨园允借两个月。

    庆云开张,班社定名“联义社”。在袁文会的淫威之下,全台艺员,唱的也好,说的也好,耍的也好,谁敢不卖力气!但是几个曲艺艺人再卖力气也改变不了上座的不景气,袁文会把庆云当成他自家的银行,随时用钱随时来拿,直弄得包银发不下来。大家敢怒不敢言,演单弦的王剑云壮着胆子挺身出来问了一句:“什么日子能关钱?”就遭到一顿毒打。王剑云忍气吞声,日子不多,含屈病死。

    班社为了赚钱,决定搞反串戏以招徕观众。袁文会找来曲霸王新槐诨名“王十二”的到庆云管事。王十二是手眼通天、没有人敢惹的混混儿。他从小梨园把常宝堃、赵佩茹的相声,陈亚南、陈亚华的魔术拿了过来,曲艺与反串戏同场演出。他们反串的戏是《挑帘裁衣》,连上三天六场,场场客满。这样一来,袁文会当然不肯放走常宝堃、赵佩茹和陈亚南昆仲,于是他们也就成为联义社的成员,但当时还没有打出兄弟曲艺剧团的旗号。

    1940年过新年的时候,王十二到东兴市场找我,“约”我到庆云参加反串戏,常宝堃的父亲常连安也劝我去,情不可却,我答应帮一个月的忙。没料想“一入侯门深似海”,进了联义社再想出来就“身不由己”了。

    曲艺演员反串京戏,等于变相的改行。拿说相声的来说,说、学、逗、唱,对京戏、梆子、评戏,一般的能唱几句,甚至学名角儿,可以达到乱真的地步,但是要成本大套地唱,可不行。班社下本钱,请来几位京戏教师教戏。日子不多就排演了大小几十出戏,不过都是些闹戏、粉戏,像《双摇会》、《双怕婆》、《打杠子》、《打钢刀》、《打樱桃》、《探亲家》、《顶花砖》、《花田错》、《胭脂虎》、《紫荆树》、《定计化缘》等。这样一些剧目,轮流上演,有些原京剧中没有的笑料,相声演员演来,现场抓彩,插科打诨,观众捧腹。当时,京戏舞台上流行《大劈棺》、《纺棉花》,联义社不仅依样搬演,而且运用魔术的手法,变本加厉地找噱头,因而场场满座。

    我的第一个反串戏是《莲英被害记》,就是曾经流行一时的时事京剧《枪毙阎瑞生》。这原来是20世纪20年代发生在上海的一件谋财害命的实事,编成一出京剧便装戏,首演于上海天蟾舞台,轰动一时。从上海滩传到天津,由著名京戏女角碧云霞主演,在张园游艺场很红了一阵,后来,天津的赵美英、孟小冬、小爱茹、刘汉臣都排演过这个戏。时过20年,这个戏早已失去了号召力,现在联义社又重新设计一番,增加一些魔术套子,渲染闹鬼的恐怖场面。我在剧中扮演大烟鬼王长发。这场迎合低级趣味的戏,竟连续演40多天、80多场而不衰。内外行人都认为这实在是怪现象!

    《莲英被害记》是出便装戏,比反串京剧的挑费要小得多。庆云前后台老板受到了启发,让我们反串话剧,一来可以省去租戏箱子,二来可以不用文武场。这时候,上海滩有个张治儿滑稽剧团来津演出,他们的《一碗饭》、《活僵尸》演得很像相声格调,受到观众的欢迎。常宝堃与张治儿交上了朋友,张治儿临走时把《一碗饭》剧本留赠给他。常宝堃请忆云馆主(张鹤琴)担任剧本改编和导演,将《一碗饭》改为彩扮相声剧。剧中对白采取相声“群活”的套子,在对白中增加笑料,人物相互捧逗,取得喜剧效果。头场演出,戏票被抢购一空。接着又把军阀褚玉璞杀害京剧艺人刘汉臣的冤情公案编成剧本,定名《前台与后台》,以情节、人物与天津有关,更受到天津观众的欢迎,连演100场。为迎合观众心理,又杜撰刘汉臣妻子为夫报仇的情节,作为《前台与后台》的续集,定名《前因后果》,又连续演七八十场。此后,编导及演员们又将一些话剧流行剧目,改头换面,如把唐若青主演的《金丝雀》改为《如此歌娘》,顾兰君主演的《爱与罚》改为《爱情与薄情》,上海绿宝话剧团的《啼笑皆非》改为《八点半》,《古塔奇案》改为《笨侦探》,傅威廉主演的《梁上君子》改为《偷》,周曼华主演的电影《桃花潭水》改为《法律与人情》,《秋海棠》改为《断肠歌声》,徐莘园的陈查礼侦探戏改为《谋产奇案》、《黑衣盗》;还有根据北平发生的郭华氏刀杀二子事件编改的《狠》;俄国古曲名剧《钦差大臣》也改为中国式的闹剧《巡按大员》。共得四五十个本子,差不多都具有笑剧或闹剧的格调。这是不是化装相声的起始?我没有考证,只能提供这一点历史情况。

    [1]马三立,著名相声表演艺术家,时任天津表演艺术咨询委员会委员,第八届天津市政协委员。

    [2]贯口活为长篇独白的段子;子母活为甲乙双方台词一环扣一环的段子;倒口活为穿插方言的段子;柳活为学唱的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