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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田洪明口述

    我上学那年,父亲去世了,我就还跟爷爷走南闯北去学艺。我干的是小打,给人家拉风匣,走四方去打铁挣钱换饭吃。

    我们每到一个地方,人家让我们进院就是有活干,不让进院就得饿着,有活干也就是有饭吃。那时,我年轻也能吃,总是好饿。

    给人家干铁活,也不是都给钱,有时就是给口吃的。来到人家大门口,人家如果说“到家吧”,那就是有活干。

    立刻,我们就进院推开工具,摆上小炉子,我立刻“呱嗒呱嗒”拉上风匣,炉火就红了。然后人家把要修的件,要打的镐、锄头、镰刀、斧头什么的一说,这边就干上了。还没等到吃晌午饭,我早就饿了,人家家里的把一摞子煎饼端上来,炸的大酱、一筐子大葱,一样一样摆在桌子上,我一见,上去抽出一沓子煎饼,在大葱叶子上一掠,按在几层煎饼上“吭哧”就是一口,咔咔的就吃,两位师傅心里就不愿意了。

    他们这是嫌我吃得不像样,不顾稳(土语不讲究,没个规矩和样子),没撸顺过,于是就和爷爷说了,今后不带我了。

    不带我,我上哪挣钱,学手艺?这一下,我娘急了,找到我爷爷说:“他爷爷,你们外出打铁,咋把二扔下了?他没活干,在家不是学坏了吗?”

    爷爷说:“唉,不是俺的主意。”

    娘说:“那是……”

    爷爷说:“张老三,李老四。”

    娘说:“咋着?”

    爷爷说:“他们嫌他吃得多,没撸顺过。说要钱快,怕狗咬,打铁怕火烧,吃饭一碗一碗的!”

    娘说:“铁匠,吃得能不多吗?你再给说合说合吧。”

    爷爷也没法,于是答应再说合说合。

    这一次,娘找了几个土豆子,打了皮,切成丝,炒了几个菜,烫了一壶酒,让爷爷把张老三、李老四找来了。酒席上,爷爷不断给人家倒酒夹菜,娘不停地给人家递烟递水,爷爷趁机会说:“他张叔,他李叔,二他年岁小,不懂事,吃没个吃样,说话不中听,你们就原谅他这一次吧,下回干活,把孩子带上吧。”

    张老三一听,瞅瞅李老四说:“带上?”

    李老四一听,瞅瞅张老三说:“带上?”

    于是爷爷母亲一起说道:“看在他们的分上,就带上吧!”

    于是张老三、李老四这才吐口:“那就带上吧。”

    就这样,我又跟上了帮。

    这以后在外出活,再到吃饭时,我一个拉风匣的要立刻先给人家把桌子摆上,找个盆打来一盆热温水,让师傅们先把脸手洗了,让人家坐下,数一数人数,把筷子给人叫上对,再把煎饼给袁大叔、张大叔、李大叔,一人一张递过去。人家吃,你不能低头吃,要时刻注意人家吃到什么程度了。如眼看人家的只剩下小半张了,要立刻把下一张给人家递上去。等人家就快吃完,你这边吃饱吃不饱也得开始收拾桌子。要把桌子上吃剩的煎饼摆好,葱叶、葱根一堆是一堆,饭布子给人家叠好,等人家来了,用饭布子一包,一提,好收拾(这叫田园地头铁匠的饭园子)。生活不易,铁匠的生活更不易呀。

    打铁烤糊了肚皮——不识火候。

    这虽然只是一句民间俗语,但其实打铁真的得看住火候,铁匠时时刻刻要听着师傅的吆喝,他有时得喊:“小力巴操锤!”这时不管你正在干啥,在1-3秒内,锤子就要打在师傅的响锤点上的件上……

    炉火化件时,钳子在件上得双叠出一个印儿,大的烧化了,小的直冒油,往砧子上一按,三锤就给贴上了。用响锤猛打,即是叫作找公平。一次干活,我累得正喘气,锤子倒下了(平时锤子必须在我手边立着),这是不行的,所说锤子倒,一是不讲究,不尊重师爷,二是干活的时候也不顺手。谁知道就在这时,只听师傅喊:“小力巴,操锤——!”说时迟,那时快,爷爷已经把一个烧红的件按在了砧子上,我一看早已来不及啦,于是把脚在锤子头上一点,“唰”的一声,锤子就自个立了起来。

    锤子立地来,就是太君爷把头抬。

    我就顺手一握,前后一带,只听“啪——!”的一声,很顺手地,揙锤打了下去,爷爷乐了。这好手法,不耽误活。

    平时,不能没件打砧子。砧子不打空,那是祖师爷的脑袋瓜。

    平时不敲空响锤,只有在“开锤节”或集市上时,一下一下拉风匣、炉子、砧子,摆在道边,人们该“叫锤”了。叫锤,就是用锤子在砧子上一划,“哗——!”

    人们就知道铁匠叫活了。

    炉火熊熊

    爷爷的“叫锤”最厉害。只要他的响锤在砧子上一过,只听“哗——!”的一声,整个集上的人都瞪起了眼睛。大家都知道这是田家的铁匠来了。叫锤声,真个不外传哪。铁匠干活,一听锤声,就知道利不利索。

    我这个人,也可能这辈子就为了打铁而生下来的,爷爷的故事和父亲的手艺都对我有很大的影响。这一辈子我就记住两句话,一句是祖上传下的手艺,一句是人活着要为了别人。于是,我也就一步步地走到了今天。我要让我铁匠的响动总能伴随着社会和人的生活存在。

    有一天,我正在我的炉子间打铁,有一个老爷子悄悄来到了我的门外头。他是从乡下来的,也是一个铁匠,那年已经八十多岁了。他拄着根棍子,是到他的姑娘家来串门,忽听有打铁声。

    作者(右)和铁匠田洪明师傅

    他问闺女:“有铁匠?”

    女儿说:“有。一个田铁匠……”

    老头自言自语地说:“不对。缺点什么。”于是,他就到我的门口来了。他推开我铁铺的门说:“你是老田师傅?我是老万哪。我听你的动静了。你得有‘响锤’,不然是‘力巴’(指外行)。”我听后,大吃一惊。因为我有响锤,可是长时间没用了。因为有时活少,又雇不起徒弟,所以不使响锤。响锤是一种叫人的锤。可以说话,指挥人,指挥徒弟干这干那。响锤可以发出九种语言。叫人,喊人,拿件,翻锤,打边,打角,打项,打花,打卷,往往都是响锤指挥。看来,这个“老万”不是一般人哪!

    立刻,我请老人到屋。我说:“万师傅,您到屋。”

    他进来了,我给他沏上新买的龙井茶,恭恭敬敬地倒上,端上去,说:“师傅,还请您指点……”

    师傅说:“你有响锤吗?”

    我说:“有。”

    他说:“有,不用,等于没有。拿出来我看看。”

    我立刻拿出七把。他看了看,乐了,说:“还真行。但是缺两把弓背响锤……”

    其实当年,我有弓背响锤,由于从山里往回运货,在岔路河翻车掉到松花江里,大冬天凿冰窟窿也没捞上来。老万师傅说:“有空我给你置上……”说完,他走了。那是2001年冬天的事,后来春天了,也不见他来。到秋天了,也不见他来。后来到了第二年的冬天,有一天遇上了他姑娘,说她父亲“走”了,可是给我捎来了制造响锤的方法——这是一个铁匠的心哪!

    直到今天,万师傅留下的响锤制造方法依然日夜记在我的心上,动不动我就打两下,想想“师傅”的话,听听响锤的动静,让“声”永恒地留在我的铁匠铺子门口,也觉得是“师傅”来了。

    我的铁匠炉正处在去往乡下城镇的十字路中,炉火一起,铁锤一响,许多人来到门口,站下来听着、看着,思索着、品味着一个铁匠的一生,感受着铁匠文化。这也是我的幸福,我也能为社会表现一下我自己。

    有一天,来了一个卖糖葫芦的,说是他家的厕所下水堵了,要我给他打一个井抽子。打完了,他给钱,我不要,他于是给我糖葫芦,说:“师傅,拿着!”

    我说:“我不要。咱们是一个样,都是给别人造福。”

    卖糖葫芦的说:“可你不能不要,今后我还咋求你……”

    说着,他落泪了。我只好接过一串,也掉下了泪,吃了一口。从此,我们俩成了好友。他卖糖葫芦一经过我铁铺门口,就顺门递进两串糖葫芦说:“铁匠,拿着。”

    我觉得我这一生,就是因为铁匠手艺交了不少老友啊。

    铁匠田洪明

    有一个小伙,他父亲没了,奶奶没了,由爷爷领着捡破烂擦砖头,他需要一个砖刀子,我二话没说,给他做了。我说,你拿去吧,不要钱。爷爷从兜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元钱给我。我说,这钱你留着给孩子念书吧,我不要了,这刀算送你了。还有一回,一个叫街的人,要打一个“唤头”(剃头用的招幌)。我打完了,他给钱时,我一看,他的手指头五个缺了三个,是个残疾人!我于是也不要了。他应该是一个值得可怜的人哪。

    铁匠铁匠,也不是铁石心肠。

    铁匠应是一副热心肠。可是,世上的人应该同情铁匠,因为他们干的是铁活,可心灵依然是人的心肠,也是父母所养的人哪。如果有人问我为何这么爱自己这一行,我也觉得奇怪,我舍不得扔了这个手艺,主要是觉得,一块硬硬的铁,烧红了,想出个什么样就能出个什么样,太好玩了……

    人,要把这手艺,留在世上。它不单单是“铁”,它是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