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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静风-1

    正午的太阳炙烤着孟买,给这座生机勃勃的城市带来了一片寂静,甚至在最深处的集市里也能听到有节奏的海浪拍岸声——那是是印度洋的喘息,在炎热的天空甚至无法呈现出蓝色,只能显现出暗淡的赭色,一切似乎都在等待西南季风的到来。与此同时,远远的西边,远远地越过非洲乃至更远的地方,太阳在地平线上升起,发出一道炽烈的光线,击中了停泊在赤道稍北面一点点、格林尼治西经三十度左右的惊奇号的皇家帆和上桅帆,因为没什么风,海面的波涛显得油腻,而所有的帆都是松软的。

    这道光线投射在桅帆、主帆之上,映照出洁白的甲板,白昼降临。突然,整个东方被白昼笼罩:太阳点亮了天空的高处,转瞬之间夜幕从右舷船头逐渐消散,向着美洲疾驰而去。火星刚刚升到西边的天际,突然消失;整个天穹变得明朗,深蓝色的大海恢复了它正常的颜色。

    “麻烦您一下,先生,”后甲板的队长喊道,俯身对着裹在一个脑袋上的布袋大声说:“现在,麻烦您了。”

    “什么事?”斯蒂芬终于问道,带着一声野兽般的咆哮。

    “差不多四响了,先生。”

    “那又怎样?这是星期天的早晨,难道上帝还要你们打磨甲板?”布袋裹住了他的声音,但并没有掩盖住他那种从完全放松和春梦中被打断的哀怨语调。护卫舰的舱内令人窒息;由于斯坦霍普先生及其随行人员的存在,船上比平时更加拥挤;他只能睡在甲板上,换岗时总有人从他身上踩过。

    “这些旧的沥青斑点,”后甲板的队长用乞求的语气说道,“等我们要布置礼拜的场地时,如果甲板上到处都是这些旧的沥青点,那会是什么样子?”见斯蒂芬医生显示出要再次入睡的迹象时,他又说道:“请您让一下,先生。请您允许一下。”

    在炎热中,绳索上的沥青融化了,落在甲板上。用于填充缝隙的沥青也开始融化了。斯蒂芬摘下了布袋,看到他们已经在他周围打磨、撒沙和刷洗了一遍——他被困在一块斑点的岛屿中,被不耐烦的水手包围,他们渴望完成他们的工作,这样他们就可以剃须并穿上他们的星期天衣服。睡意彻底消失了:他站起身,把头完全从布袋里拿出来,咕哝道:“在这该死的船上根本没有安宁可言——这是迫害——是犹太式的迷信清洁仪式——古老的蠢货们。”他僵硬地走向船边。正当他站在那里,阳光射进了他的骨髓,带来了感激生命的温暖:附近鸡笼里的公鸡引吭高歌,马上又有一只母鸡叫道,她下了个蛋,下了个蛋!他伸了个懒腰,环顾四周,迎上了后甲板水手们严厉、不满的目光,才意识到他黏黏的鞋子原来粘满了沥青和树脂——从他睡觉的地方到现在他站的栏杆处,一路都是脏脚印。“哦,对不起,富兰克林,”他喊道,“我弄脏了地板。来,给我一个刮刀——沙子——扫帚。”

    严厉的目光消失了。“不不,”他们喊道——那只是些沥青,不是脏东西——他们马上就能把它清理干净。但斯蒂芬已经抓起一块小磨石,认真地把沥青摊开,越弄越广、越弄越深,周围的水手们焦急不安地围成一圈。此时,四响钟敲响了,一道巨大的阴影笼罩了甲板——船长赤裸着身体,拿着一条毛巾走了过来。

    “早上好,医生,”他说道,“你在干什么?”

    “早上好,亲爱的,”斯蒂芬说,“是这个该死的污点。不过我会把它除掉的。我会彻底清除掉这个污点。”

    “来游个泳怎么样?”

    “非常乐意。片刻就好。我有个理论——那儿,请给我一点沙子。一把小刀。不,不,我的假设是不成立的。也许用王水,盐酸……”

    “富兰克林,给医生演示一下我们在海军里是怎么做的。亲爱的朋友,我建议您把鞋子脱了?这样他们或许就不必彻底清洗甲板,免得连阁下的屋顶都弄没了。”

    “这真是个绝妙的建议,”斯蒂芬说。他踮着脚走到一门卡隆炮旁,坐下来观察他那满是污点的鞋底。“马提亚尔告诉我们,在他那个时代,城里的女士们的凉鞋上都刻有‘跟随我’的字样;由此可以合理推断,罗马城是特别泥泞的,因为沙子很难保留这种印记。今天我要游完整艘船的长度。”

    杰克踩上了西边的船栏,向下看着水面。水清澈见底,他甚至可以看到光线穿过护卫舰的龙骨下方:船体向西投射出一个紫色的水下阴影,船首和船尾的轮廓清晰,但由于她拖曳的水草裙摆,水下部分显得模糊不清。尽管这艘船刚刚换了新的铜皮,但由于他们在热带以南的海域航行了很长时间,仍然长出了不少海藻。然而,没有任何不祥的潜在生物,只有一群闪闪发光的小鱼和几只游动的螃蟹。“来吧!”他说着,纵身跳入水中。

    海水比空气温暖,但水中气泡带来的冲击更让他感到清爽,水流穿过他的头发,口中有咸涩的味道。他抬头看见了水面的银色反光,看到“惊奇号”的船体悬挂在水中,靠近水线的干净铜皮在海水中反射出一种非同寻常的紫色光芒。突然间,史蒂芬从二十英尺高的舷梯上倒栽葱跳入水中,打破了平静的水面。冲击力使他不断下沉,杰克注意到他捏住了鼻子,直到浮上水面时还在捏着鼻子,随后松开鼻子,开始用他一贯的方式游动,短促而僵硬的动作,双眼紧闭,嘴巴抿得紧紧的,显得格外坚决。他的身体中某种与生俱来的体质使他非常贴近水面,能勉强把鼻子露出水面。然而,自从三天前杰克第一次用绞索把他从船侧吊入水中开始,他已经取得了巨大的进步。那时他们刚从马德拉岛出发,向北航行了两千英里,经过了许多个星期,这段时间里他们不停地调整风帆,希望皇家帆上不会放过哪怕一丝微风,哪怕这风只能放风筝或者只是一点风声而已。

    尽管他们曾在加那利群岛附近遇到了东北信风,并在二十五度的纬度线上航行,享受了日复一日的顺风航行,那些天甚至不用调整船帆或绳索,经常在中午到中午之间记录到两百英里的航程。但随着他们继续向南,经过每一个纬度,太阳逐渐升高,他们进入了赤道以北变化无常的信风带。但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遇到东南信风,尽管此时此刻这些信风应该早应该从赤道以北刮过来。

    方圆三百多英里的海面一片平静,顶多有一点点有时无的微风,还伴随着令人困惑的风向。他们在数周的时间里不停地改变船头方向,以捕捉他们,不停地转动帆桁,用消防泵将将水桶里的水抽到顶帆上,弄湿它们以帮助张开。结果却发现微风抛弃了他们,只是去扰乱十英里开外的海面。

    如今大海一片死寂,惊喜号在赤道洋流上几乎无法察觉地向西漂移,非常缓慢地自我旋转。这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海洋,地平线随着海浪的波动而令人作呕地起伏,因为没有任何帆布来稳定。几乎没有鸟,鱼也很少——唯一的海龟和昨天的海鸟是这九天里的奇迹。他们一直没有看到任何其他船只,天空纯净无云,太阳每天炙烤海面十二个小时,他们的储水也即将告急。。。配给短缺还要持续多久?他暂时抛开了这些计算,游向拖在船后的小艇,史蒂芬正抓住船舷,大口喘气地说着关于达达尼尔海峡的事情,完全听不清。

    “你看到我了吗?”当杰克靠近时,史蒂芬叫道,“我游完了整个长度:整整四百二十次划水,没有停!”

    “干得好,”杰克轻松地滚身翻入小艇里,“真的很棒。”

    史蒂芬每次划水肯定只前进了不到三英寸,因为“惊奇号”只是一艘二十八门火炮的小型护卫舰,总吨位不过579吨,其他船上的水手常称她为“蠢驴护卫舰”。

    “要不要上船?我来拉你一把。”

    “不,不,”史蒂芬赶紧拉开距离,“我可以自己来。此刻我正享受这段安逸。感谢你的好意。”他讨厌被人帮忙。即使在航程初期,当他那双扭曲的腿几乎无法支撑他在甲板上行走,他也极度讨厌别人的帮助,但他每天都坚持从船尾走到船头,再走回来;每天,当他们到了达里斯本的纬度后,他便爬上后桅的桅顶,除了邦登外不允许任何人协助,而杰克则在下面焦急地观望,两名水手在甲板上来回移动,手里拿着垫子以防他摔下来。每个晚上,他都强迫自己那只受伤的手在大提琴的琴弦上艰难地滑动,脸色灰白。然而,天哪,他已经取得了多大的进步!仅仅一个月前,这样疯狂的游泳以他的体力来说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更别提他们在朴茨茅斯时的情况了。

    “你刚才在说什么关于达达尼尔海峡的事?”杰克问。

    “它有多宽?”

    “也不过一英里左右——从两岸开炮的直射距离。”

    “下次我们去地中海的时候,”史蒂芬说道,“我要游过去。”

    “我相信你能行。如果一位英雄能做到,我相信另一位也能。”

    “快看,快看!那不就是一只燕鸥吗,就在地平线上。”史蒂芬喊道。

    “哪儿?”

    “就在那儿,”史蒂芬松开了手,指向远方。然后他立刻沉了下去,冒出气泡,但他的手仍然高高举出水面。杰克抓住他的手,把他拽上船,说道:“走吧,我们从船尾的梯子爬回去。我能闻到咖啡的味道,今天早上我们还有不少事要做。”他拉着缆绳,把小艇拉到护卫舰的船尾,指引着史蒂芬抓住舷梯。

    钟声响起,随着水手长的哨声,下层甲板近两百张吊床被飞速地吊起,迅速地被整理好并放入网中,吊床的编号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在水手们忙碌的潮流中,杰克穿着一件花丝绸晨衣,高大而华丽,锐利地上下打量着甲板。咖啡和培根的香味几乎让他无法忍受,但他打算把这个工作看完:这次的速度还不够快,有些吊床显得松垮无力、像水肿一样臃肿。赫维得再拿箍圈练习一下了。负责晨间值班的普林斯正在前面,毫不留情地要求一张吊床重新打包,显然他也持相同意见。

    按惯例,杰克会邀请当值军官和一位年轻学员一起共进早餐,但今天很特别,他不想再发出这个邀请。因为那个年轻的小学员卡洛,最近脸上爆发出青春期的丘疹,会让他倒胃口的。而亲爱的普林斯应该会原谅他的。

    因为一股潮水引起的漩涡,一个平民在后甲板上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这是阿特金斯先生,大使的秘书,是一个古怪的小个子男人,已经给他们带来了不少麻烦——他对于自己的地位、小型护卫舰上的住宿条件和以及海上习俗都有着奇怪的想法,有时表现得高傲且容易生气,有时又过于亲昵。。

    “早上好,先生,”杰克说道。

    “早上好,舰长,”阿特金斯喊道,当杰克开始他惯常的来回踱步时,阿特金斯也跟上了他的步伐——他完全不知道舰长地位的神圣性,尽管杰克在早餐前心情不佳,但他无法亲自告诉阿特金斯这一点。“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阁下今天好多了——比这趟旅程开始以来的任何时候都好。我敢说他一会儿就会出来透透气。而且我想我可以冒昧地暗示一下,”他压低声音,拉着杰克不情愿的手臂,呼吸扑到他的脸上,“如果您邀请他共进晚餐,他大概会欣然接受。”

    “听到他好转我很高兴,”杰克脱身说道,“我希望我们很快能有幸见到他。”

    “哦,您不必紧张——也不必做什么特别准备。阁下非常平易近人——没有架子。一顿普通的晚餐就很好了。我们定在今天如何?”

    “我想不行,”杰克说道,奇怪地看着身边的小个子男人。“我星期天要和军官们一起吃饭。这是传统。”

    “但船长,您总不能因为已有约定而拒绝——这是国王的直接代表!”

    “在海上,海军的传统是神圣的,阿特金斯先生。”杰克提高声音,转身说道:“前桅楼,注意你们的绳索收缩器。卡洛先生,等普林斯先生过来时,请转达我的问候,如果他能和我一起共进早餐的话,我会很高兴。我希望您也能加入,卡洛先生。”

    终于到早餐时间了,杰克本来的好心情也慢慢回来了。四个人挤在小舱里——大舱已经让给了斯坦霍普先生——但局促是海军生活的一部分,杰克调整了下座位,伸下腿,点燃雪茄,然后说:“小伙子,尽管吃,不用顾虑我。看,那边盖子下面有一大堆培根;再送回去就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