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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我们都一样

    小朋友们的过家家总是喜笑颜开,大孩子们的过家家却总是意犹未尽。

    郭民捷是我少年时期最亲密的朋友之一,从三岁上幼儿园开始我们一直很交好,但过去的记忆已经被时间消磨得没有棱角。

    仍记得他小时候附带一种顽皮的属性,令我记忆最深刻的是我们在上幼儿园中班时,有一天下午的活动时间,他在不大的院子里扒掉了一个男孩的裤子,随后又扯掉了一个女孩的皮筋,不出所料,两个小朋友都被这货惹哭了。郭民捷先是在学校被老师劈头盖脸一顿骂,后来又在家被父亲气势汹汹一顿打,但他并没有哭,而这件事也没有阻止他继续顽皮。

    再次见到郭民捷是二〇二〇年的暑假,我视他如从小一般,只是他的脸上不知何时加上了一些以前从未出现过的忧虑。

    七月初,在学校关了许久禁闭的我终于可以出去活动一下。夏天的晚上,路过小镇上的小广场,我从未感到如此放松,连晚风都散发着自由的味道。

    正当我游荡放松之际,朦胧之中,我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走出广场,这个人似乎在和谁打着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

    “郭民捷?你是阿捷?”

    “你是那个……”郭民捷把手机从耳朵边拿下,用另一只手扶着额头,拼尽全力想要从脑袋里检索出我的名字,“小学同学!”

    “忘了名字没关系,没忘记我人就行!”我带着假生气的口吻对他说道,随后又看着他挂掉的电话问,“在找谁啊?”

    “我和朋友一起出来玩,然后他就失踪了,打电话也不接。”

    “放心,那么大个人肯定丢不了。”

    说完我便拉着他进入广场。广场的出入口挂着一幅壁画,是一个老者带着一群孩子,左边是一个简陋的篮球场,少年们经常在这闷热难耐的夏天夜晚聚集在这里,右边则是一小块羽毛球场以及一些健身器材。很多年没有见到郭民捷,今天我却在游走间偶然碰到,所以想坐在长椅上叙旧的想法瞬间浮现在我的脑海。

    “阿波你看那个女孩子,漂亮吧。”我们进场右转,还没有走到座椅的位置,郭民捷就开始寻找附近的美女。

    “嗯,是挺好看,就是有点胖。”我对他所说的这个女生略有熟悉,但不敢确定,“怎么感觉有点像……像那个谁……刘祎!”

    刘祎比我们小两岁,从上小学开始我们就在一起闹,后来因为各种原因,我和他们大部分人都失联了,因此当我再见到这些老朋友时,可以算得上是久别重逢。

    郭民捷抚摸着下巴,仔细端详了正坐在前方椅子上的女生,“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像她。”

    正当我想要确认时,他拉住我的手,迅速向那个女生的方向走去,“走,咱去问问!”我像一只没有准备好过冬的松鼠一样不知所措,此刻我只感觉到,我是一个社恐——社交恐惧症患者,而他也真是一个社恐——社交恐怖分子!

    “刘祎!”随着画面越来越近,郭民捷近视的双眼也终于看清并且确认了那个女孩,她就是刘祎。女孩也转过头,但她似乎没注意到我。

    “民捷啊,真巧,在哪都能碰见。”

    “我去!真是你啊刘祎!”我像下赌注赢了比赛似的,对我刚刚猜测结果正确而感到惊讶和欢呼。

    刘祎看了我两眼,随后瞪大了她的双眼,和郭民捷在大门口见到我时的动作出奇的一致,“你是那个……那个谁……”

    “还认识我吗?”我用一口流利的闻喜方言问道。

    “认识嘞!肯定认识哩!”刘祎听到我的问题,也用方言回答我。

    “我名字有那么难记吗!”我矫装怒容,不只是对刘祎,更是对郭民捷,“你们两个啊,过分了哈!一个记不住我名字,另一个也记不住!回去我就把名字换了,换一个难写的,你们想不起来就让你们抄一千遍!”

    三个人对视几秒,又开始大笑。是啊,几个小朋友的快乐就这么简单,我们吹着盛夏的晚风,轻嗅着在这晚风里藏着的美好,我们似乎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玩,也并不在意时间在我们肩上如何地流逝。我们聊了很久很久,直到广场上的大灯熄灭了,三个人才意识到,这美好的时光总是如此的短暂。

    盛夏里的骄阳留不住少年的心,整个暑假,我基本都和郭民捷玩在一起,我们诉说、聆听、发泄,仿佛这世界正上演一部电影,而我们这对知己正是这部电影的主角。

    这是二〇二〇年,一整个暑假,若我的世界仅有我一个人,我很大概率会被送进医院或者精神病院,因为这个暑假我被拉到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黑洞,好在有郭民捷一直陪着我,还有百忙之中的谢润海,他们都会在空闲情况下与我面对面聊天。

    那天晚上不期而遇的畅谈后,我和郭民捷慢慢恢复了小学时交往的感觉。至于刘祎,由于要备战中考,便很少有时间和我们一起出来玩。

    我也很多次和郭民捷谈起我的不愉快,他都会平静地跟我讲:“没事儿的,人生就是酸甜苦辣的结合体,任何人都不可能取出其中一个不喜欢的味道,只有吃过,才知道真正的人生多么有意义而值得。”

    一周后,我们相约在东镇的夜市吃烧烤。

    晚上郭民捷给我推荐了一款社交软件,一本正经地给我解释:“这个里面呢,有很多不同的人,有人在里面发布日常,也可以匹配一些兴趣相投的人。我每次一个人不开心的时候,就会去平台上找人谈心,如果你有时也感到无助,可以在里面交朋友并聊一聊、谈谈心。”

    “我才不会相信这些软件。”

    “我和我女朋友就是在这里面认识的。”

    两个人四目相对,沉默了半晌。然后呢?然后我当着他的面把他介绍的社交软件下载了。

    “你不是不相信吗?”郭民捷捂着嘴偷笑,并用调侃的语气对我讲。

    “闭嘴,我可没说过!”

    那个社交软件我最终也没打开过多少次,我确确实实在那时见证了郭民捷和女朋友杨嫡彬的幸福,但我始终坚信这种幸福永远不会降临到我身上。

    二〇二〇年暑假初期的某天晚上,郭民捷在某社交软件上百无聊赖地刷着陌生人记录生活的帖子,任由无聊时不动脑的手在屏幕上游走。

    在一次随机匹配中,郭民捷被一个性格开朗且活跃的女生吸引,这个女孩叫杨嫡彬,和我们同岁,但两个人却分别被上帝安置在山西的南边和北边。

    郭民捷没有考上高中,但杨嫡彬在朔州的重点高中,这常常使郭民捷有一种配不上她的感觉。而杨嫡彬却丝毫不在意,当郭民捷提起此事时,她总是说:“没关系,你看你还学了门手艺,我就是纯纯的书呆子,还是我配不上你呢!”

    两个人的对话看似普通,但都给足了对方足够的尊重和底气。这和我看到的大部分青年情侣不一样——和那些只为了个人得失而去挖苦对方的形式情侣们大不相同。

    他们两个人那时的状态,也与我高中时期的一大失落完全不相似。那些在当时看似解不开的结,现在看来,它似乎像一场可有可无的梦。

    二〇二〇年一月的某天半夜,我闲来无事,在QQ扩列小程序中找陌生人聊天,这次偶然的缘分也让我认识了一个湖北荆门的女孩。

    她叫唐雨婷,生日比我小十一天,是我的朱砂痣。那年寒假我们放了四五个月,唐雨婷是在这期间陪我时间最长且与我聊天内容最多的人,但我们的关系似乎仅仅封存在那一时期,从来没有向未来走去。

    那天晚上,我们在互联网上速成了异地恋情侣的关系。我上高一,她上初三。被封锁在家的那段时间,我们在线上歌房唱歌,晚上一起通话讲故事。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对这个女孩也萌生出真正的好感。但又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们的关系开始淡化。

    五月,各个学校发布了“召回令”,我们不得不返回学校接受新形势的囚禁。由于唐雨婷在湖北这个疫情较严重的地区,因此她又在家里多上了一个月左右的网课。返校后我们很少出校,第一次回家时我打开手机,是唐雨婷在我离开那天发的QQ信息:“你应该走了吧……其实遇见你,我觉得我很幸运,也很开心……现在你去学校了,我都不知道和谁谈心了……”这些看似感动的话,对现在的我而言却是几条一时兴起且不切实际的废话,因为在很久以后,她没有任何预兆地抛弃了我。

    后来,我的消息她很少有回复,也从来没有主动找我……不,有一次——我在朋友圈发了一个视频,唐雨婷向我询问这个视频的制作方法,待我全盘交代后,她又开启了沉默模式。

    二〇二二年一月,低烧一个月仍未消退的我被送到了运城第一医院,一天没进食的我几度昏迷。六点,我收到唐雨婷发的QQ信息,大意是谢谢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以及谢谢我的用心,我吃力地看完,却没有力气回复。

    晚上九点左右,我的意识终于被拉上了岸,与医生交代我现在的感觉后打开手机回复:“喜欢就好……我刚办完入院。”她草草留下一句“好好养病”,后来不管我怎么发信息,她也总是保持沉默的态度。

    八月份的七夕节,我在QQ空间中看到高三生唐雨婷公开自己的男朋友,我又一次给她发信息,现在她终于给我回复了,我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那我不等了”,她也只是发了“抱歉”两个字,至于真诚不真诚我不想多做评论。随后我毫不犹豫地删了她所有的联系方式,把手机关机,想自己静一段时间。年级主任的蔑视、降不下去的体温、永远都搞不懂的物理题……这段时间我经历了太多的不顺心,精神上的失控再也不允许我再容纳一个失信的人。

    半年后,我在邮箱收到一封她的邮件,长篇的白话像极了我在小学为了达到字数限而编造一些有用且废话的作文。大意是明天就是她的十八岁生日了,但是她感染了病毒。还提到了我们作为素未谋面的朋友,在一次巧合中相识也算是缘分,感谢我这一段时间的呵护和照顾,每次过生日能收到我送的一大包礼物就会有一种幸福感……

    但是她也忘却了,十天前左右,那也是我的成年生日啊……

    此刻我看到这封邮件,油然而生的是对她身体的担忧,我还是重新加上了她的联系方式。疫情放开还没有半个月,在这么特殊的情况,我当然害怕她扛不过去。但我却一点都没有把这种感觉表达出来,这一次,我终于有勇气把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说出来了。从前对她的关心在那时没有写在我的脸上和心里,取而代之的是我对过去自己的同情。

    “最近还好吗?”唐雨婷先问道。

    “你现在的状态,像极了我今年一月份在医院时的无助。”我言简意赅,并不想回忆我们之前的点点滴滴。时间过了很久,我躺在床上,冬天的夜晚很凄静,连一丝丝的虫叫都没有,我在这样的夜里感受到了另一种无助,但这种无助却不同于年初躺在医院病榻上的那种无助。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振动把我的灵魂又拉回到现实,我打开手机,在锁屏跳出的界面看到她留下了一句“对不起”,随后又和以前一样,消失了,没有任何消息。我回复说:“那我删了吧。”没等到她回复,我又把这个三四个小时前加的好友删除了。

    事后和郭民捷的一次爬小山过程中我又提起此事,那座小山没有名字,也不奇怪,这里的每座小山都没有自己的名字,就像道路旁的野花似的。他把我带到高处的一道土墙上,这是我在这个小镇生活十几年以来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土墙不高,像是几百年前在这里生活的百姓砌的城墙,但无情的时间已经把它侵蚀得面目全非。土墙中间有一处陡坡,郭民捷先爬上去,随后示意我跟着他。

    当我爬上那道陡坡后,站在宽厚的土墙上,整个小镇的风景一览无余。我和郭民捷看向远方,吹着山顶的风,风不大,但却能把我们的烦躁通通吹走。

    “我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郭民捷开口对我说道。

    “我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我的回答像是陌生人第一次见面时可有可无的客套话。

    郭民捷不说话,我接着说:“其实我真的很羡慕你和杨嫡彬的那段时光,你看我和唐雨婷,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差在哪里。”

    “你没有差在哪里,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要相信自己。”郭民捷扭头看向我,语气并没有一丝故意顺从我的意思,“如果她大大方方地讲出来,你,我,我们,都会敬她三分坦诚,但她没有。”

    “可是你和杨嫡彬……”

    “我们最后还不是分开了?”郭民捷打断了我,接着是片刻的沉默,我才意识到我说错话了。过后,他又开口说:“可能是我的错吧……可能在我的命里小彬真的不属于我吧……”

    天边有一抹橙黄色,雾霾遮住了我们看落日的视线。我不知道郭民捷从何时开始相信命运这种东西的,但我知道命运现在对于迷茫的他来说却是唯一的信仰。他曾陪我度过了最灰暗的时光,可却给不了自己救赎。

    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忙于学业和工作而对郭民捷疏于关心。而我先前并不知道,郭民捷在这段时间没有交到朋友,但情绪低迷的他并不想打扰我们这些朋友,而是藏在心里。后来谈起此事时,他说:“这段时间或许只有多写几行代码的成就感才能满足我了。”是啊,我们只需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至于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如相信命运吧!

    “看到下面那块空地没有?”我顺着郭民捷手指的方向看去,在我们来时路过的地方,土墙根的不远处,有一块相对平整的空地,一个大伯正带着两个小朋友玩耍。郭民捷接着说:“我不开心的时候常常来这里,附近那个村子的老人小孩有时也会来这块空地,尤其是夏天。有一次和刘祎来看日落,我觉得很不错,也因此喜欢上了这里,从此之后每一次,我不开心的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来这里,因为这里能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有时我也在想自己以后要做什么才能给家人体面一点的生活,但止步不前并不是我念旧,也不是我无能,一切都来源于我的无助。”

    我看向郭民捷的侧脸,发现他已经褪去多年前的稚嫩,取而代之的是成年之后悄无声息溜进他内心的责任感。

    郭民捷的占有欲很强,至少依我对他的了解是这样的。他和杨嫡彬认识的那天晚上,两人刚开端时的对话还略显羞涩,但第二天的聊天内容就已经显得像一对老相识开玩笑的话,这样的时光持续了很久。

    杨嫡彬所在的高中不允许带手机,郭民捷就每天捧着手机给她讲一些有趣的事情,盼望着有一天聊天框的左端也会跳出一条消息,因此杨嫡彬的周末感到了充实,郭民捷也乐此不疲。

    二〇二〇年七夕将至,郭民捷收到了一份由朔州发来的快递,快递箱子很大,面单上也只标了“七夕礼品”的备注。

    “你给我寄东西了?”郭民捷问杨嫡彬。

    “不是我!”

    “你瞎扯!寄件人都是你名字!”

    “我以为你是一个不会看寄件人信息的傻子呢。”

    “我哪有你傻!快说里面装了些什么?”

    “你自己打开看看嘛,东西都到你手里了,而且上面有标注,是我送给你的七夕礼物呀。”

    郭民捷在书柜上拿下一把小美工刀,轻轻划开快递包装上的胶带,又小心翼翼地把装在里面的浅蓝色礼品袋拿出来,礼品袋里面又套了尺寸相仿颜色相同的礼品盒。

    “怎么会有那么多包装,里三层外三层的。”郭民捷把礼品盒抽出来,随后拿起手机向杨嫡彬抱怨她的心意过重也过于复杂。

    “给你的礼物当然要包得漂亮一点啦……你要是不喜欢,我下次不给你送了。”杨嫡彬读出了郭民捷可爱的样子,于是便向他开起了玩笑。

    “不不不!我错了!老婆大人最好了!”

    郭民捷打开最后一层包装,映入眼帘的是稻谷色的拉菲草,鲜花、水杯和一些小礼品就藏在这堆拉菲草之间。他没有立刻在拉菲草堆内翻找,而是拍了照发朋友圈,配文:“感谢老婆大人的馈赠!”

    我评论:“你小子,背着兄弟们偷偷谈恋爱是吧,你在家等着,我去你家给你送刀片。”而他却淡淡地回复道:“来呀来呀,我家欢迎你!”

    郭民捷不是第一次收到礼物了,但这次对于他很特别,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收到女孩子送的礼物,且还是七夕节礼物。

    杨嫡彬不允许郭民捷在学校拈花惹草,郭民捷就拒绝了所有靠近她的女生;郭民捷不允许杨嫡彬放假太晚回家,杨嫡彬每次外出回家都不会超过九点。每次与郭民捷外出,我都会表现出一种羡慕的神态。

    有时郭民捷为了陪杨嫡彬,拒绝了我们的邀请不下十次,他也根本不在乎自己戴上了“重色轻友”的帽子。

    二〇二一年,疫情仍然反复地限制着我们,郭民捷原定于假期去往朔州的计划只能被迫取消,他内心巨大的期待也幻化成了失落和擦肩而过的遗憾。

    “见不到我,难过了?”杨嫡彬感受出了郭民捷的沮丧。

    “谁难过了!”郭民捷也跟着犟,像个小孩子一样非要争个输赢不可。

    “你怎么还死不承认呢?”杨嫡彬既想安慰郭民捷又想笑,“我给你唱歌听好不好啊?”

    “怎么唱啊?发语音吗?那样的话,你唱完了我才能开始听,根本没有感觉好不好!”

    “你下载一个某唱应用,我们开一个线上歌房连线唱。”

    郭民捷的手机已经不允许下载应用了,因此他毫不犹豫地将那个和杨嫡彬相识的社交软件删得一干二净,这才把某唱装到了自己的手机上。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杨嫡彬在虚拟歌房中唱了一首张杰的《他不懂》,唱完后郭民捷也点了这首歌来唱。

    “你也喜欢这首歌呀?”待郭民捷表演结束,杨嫡彬开始发问。

    “没有,我只是听过,我对任何东西都不感兴趣。”郭民捷的语气很平静,表现出一种对所有事物都漠不关心的高冷感。

    深夜的床头灯很虚弱,夜色下的世界也陷入寂静,郭民捷和杨嫡彬的歌声也很细微,他们彻夜未眠,也不知疲倦。那一夜,似乎所有的月光都倾泻在两个人之间看不见的那条线上。

    七月中旬,补课班的老师们给我们放了两天假,让我们的大脑休息两天。放假后的第二天晚上,我就约上了郭民捷和阿刚,我们先是去了烧烤摊,随后又去了歌厅包了一个小房间。我胃不好,阿刚就让服务员把所有的啤酒换成牛奶和果汁,即使是这样,我们也因喝得太多去过好几次厕所。天空渐渐被蒙上了一层布,外面的世界也仿佛安静了下来。那天晚上,我们放下了自己的面子,唱了很久的歌,从老歌到流行歌曲,从激情满怀到悲痛欲绝……歌声仿佛就这样把我们牵引到只有灵魂相碰撞的异世界。

    阿刚点了一首郝云的《活着》,歌曲快结束时,郭民捷把他的手机递给我,靠近我说:“阿波,我想唱一首,你帮我录下来。”他的声音很小,但穿过震耳欲聋的歌声和伴奏声进入我的耳朵里,依然清晰。

    “录下来给嫂子发过去吗?”我明知故问。

    “小子,你懂我!”郭民捷轻轻打了我肩膀一拳,面带微笑地说道。

    下一首,郭民捷点了张杰的《他不懂》,我点开录像按钮,这是独属于他的舞台。歌曲前奏有时钟的声音,刚刚响起时,我仿佛看到了即将逝去的时光——这个我们共同拥有的时光,这种逝去并不是生命的结束,而是我们少年时代的落幕。

    时间是没有感情的仙人,它偷走了我们少年时的欢乐,也给我们带来了小时候一直向往的长大。想起一年后我们都会分道扬镳,不会像现在这样时常相聚,我心中竟有一颗种子在发芽,这种子叫未知,叫迷茫,也叫未来。

    当我回过神时,郭民捷只留下一段副歌部分要唱了。这时我和阿刚没有拿话筒,两个人凭着小声但有力的嘴陪郭民捷唱完了最后一段,仿佛郭民捷是演唱会的主角,我们是给他捧场的观众。

    第三首,我点了郑钧的《私奔》。“把青春献给身后那座辉煌的都市,为了这个美梦我们付出着代价……”,当第一句砸在歌厅的地板上时,我突然发觉这首歌的第一句歌词不仅仅是对伟大爱情的描述,更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作出很大的努力、为了我们心中的梦想付出代价的诠释。

    那晚我们都不知道唱了多少首歌,也不知有多少事掠过我们的脑海。凌晨,阿刚正在唱一首特别激情的歌,歌曲刚刚播放到副歌部分,一位工作人员推门而入,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我们把歌曲暂停后,才听到他说:“我们打烊了!”

    我们三个就这样流浪在凌晨三点的街头,阿刚走出歌厅的大门就对我们说:“这家怎么会打烊?如果来了个失恋的人深夜来发泄,后来又被赶出来了,那他该何去何从?”我和郭民捷一致认为这货想象力太丰富了,皆无语。

    三个人说好了一起到我家里睡,郭民捷家有他的奶奶在,我们不想晚上的动静太大而打扰到她。而上次夜不归宿,我和郭民捷也都在阿刚的卧室度过了一晚。那天在阿刚卧室的床上,我们盘着腿围成了一个小圈,讲述着过去发生的点点滴滴。我们话中的主角有刘祎,有唐雨婷,有杨嫡彬,有小学时玩得很好却又忘记名字的朋友,更有我们自己……

    回家的路上,我们就相似的话题一直聊到了大门口。小路上的路灯这时已经全部熄灭了,只有路口旅店的招牌还亮着金黄色。进入路口时,我的鞋带不知何时开了,就示意他们往前走,我蹲下系鞋带。当我再站起身时,我发现那个旅店招牌的灯很亮,亮到上面的字不会轻易被路过的人看到。他们两个人并肩走着,前方的一段路被撒上了金黄色的光,至于其它区域,也就只剩黑色了。再看他们身后,影子很长,像极了我们将来要走的遥远的路,而影子的尽头却被黑暗吞噬。我打开手机相机记录下这张富有意义的瞬间——深夜、畅谈、向光、少年……

    到家后,我们三个躺在床上,时而感慨往事,时而幻想未来,郭民捷把我录的视频发给了杨嫡彬。她没睡,一直在等郭民捷回家。凌晨四点左右,杨嫡彬把那首歌听完后也放心睡下了。

    “阿捷,”待郭民捷把手机灭屏后,我叫住了他,“真羡慕你和杨嫡彬,双向奔赴就是好,而且还是异地。我和阿刚等着你俩结婚,到时候一定要让我们两个当伴郎,然后我们再顺手拐几个伴娘。”

    “对对对,阿波说得对,我们俩给你捧场。”阿刚也顺着我的话说,随后又摇了摇头,“不对不对不对,阿波你说的是什么话!一人一个伴娘就够了,你还想要多少个?”三个人大笑,而刚到来的困意又被这种活跃的气氛驱散得无影无踪。

    那时候我们想得如此简单,总以为每个人每件事都会沿着规划好的路线前进,也总觉得时间会把我们所有想要的东西通通都给我们,但我们没想到,时间也会把所有我们舍不得的东西通通都带走。

    二〇二二年春节前的冬天,杨嫡彬以受不了郭民捷很强的占有欲为由和他重新撇清了关系。郭民捷依稀地记得,她最后一句话是:“可不可以不删好友。”郭民捷却回复:“不删好友,留着当备胎吗?”她没有回答。

    当天晚上,杨嫡彬给郭民捷发了一张图片,晚上十点多,图片的内容很简单,是她和几个男生在烧烤摊上喝啤酒,郭民捷回复了一条消息:“不是告诉过你晚上早点回家,不要和别的男生喝酒吗?你忘记了吗?”她还是没有回答。半小时后,郭民捷又发送了一条消息:“你能做到下次晚上早点回家,不和别的男生喝酒,我就答应不删你。”这次杨嫡彬的消息很快,也很准时:“做不到……”

    小镇冬天的夜晚很冷,郭民捷独自坐在马路边,任由寒风拂过他。当他看到这条消息后,毫不犹豫地删除了杨嫡彬的微信。时间此刻也过得好慢,仅仅过了一分钟,就仿佛在外受冻了好几个小时。

    半个小时内,杨嫡彬给郭民捷打了将近二十通电话,这些来电要不被郭民捷挂断,要不,他直接不理会。安静片刻后,他把杨嫡彬电话号码的备注改成了“伤过我的人”,此后,就是了无音讯。

    我和阿刚没有等到郭民捷和杨嫡彬的婚礼,甚至都没等到郭民捷过成年生日,他们的故事就已经成为了我们被封存的记忆。

    二〇二二年五一假期,作为高三的我们本只有一天的假期,但那天下午,我们所在县城出现了一个新冠病例,第二天早上,县城内所有的早点摊和菜市场全部被迫叫停,开学时间也变成了待定。我们的小镇基本没有什么影响,只是几家店门关闭。那天早上我走在小镇的街道上,明明快入夏了,这里却如此冷清。

    晚上,我正在给贺小陆叠纸星星,因为她前两天送我的那封信给了我继续前行的动力,所以那一罐星星也成了我对她的回礼。我把没叠完的星星拍照给郭民捷发过去,并告诉他:“我睡不着,过来陪我叠星星。”

    郭民捷秒回:“要出来走走吗?”

    “现在?”我很疑惑,打开手机看了时间,现在已经快十二点了,但我似乎读出来他有一点沮丧,就没有追问,也没有拒绝,“如果你心情不好,在小区门口等我,我马上到。”他答应了,随后我收起手机,走到客厅,确认爸妈都睡了后悄悄骑上自行车后便出门了。

    当我到达郭民捷所在的小区门口时,我果真看到他在等我,可我们见面后,还未等我开口,他说:“阿波,其实有时候我真的想成为你。”

    “啊?为什么?”我推着自行车和他并排走着,街道上依旧空无一人,虽然小路的尽头已经被黑暗吞噬,但大马路上的路灯依然照亮着我们。我看着我们的影子,依旧很长,但也依旧看不到头。

    现在是凌晨十二点半,我们走进一家还未打烊的烧烤店,点了两三道菜后在烧烤店一直坐到快两点钟。

    “其实我挺羡慕你的。”郭民捷咽下嘴里的烤肉,用极低的声音说,“我羡慕你的自由,也羡慕你的毅力,你可以追随自己的灵魂,不被限制,也可以为了一道数学题一宿不睡觉,但是这些我都做不到。”

    “我以为是什么事情呢,是不是又和家里人吵架了?”郭民捷点点头,我趁着给他倒啤酒的工夫又接着说:“其实我也就是个普通人,也配不上被人羡慕。看看我现在,动手能力那么差,都成了一个书呆子了。说实话如果以后真的让我进入社会干活,我或许还不如你呢……不,不是或许,是肯定不如你!”

    “但是我不理解为什么家里人会不认可我。”

    “不理解就对了,我们现在都只是个小孩子,等我们什么时候真的能顾全大局,为家庭考虑,什么时候能让家人过上体面一点的生活了,那才是我们这类平凡孩子的成长,也是平凡人的伟大。”

    酒桌对面的郭民捷似懂非懂,后来我尝试着抛开话题,让他想一些开心的事情。从一月份开始,女朋友的离开,学业的不起色,家人的不理解,这些事情的确能够给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心口划上一道疤。

    在酒桌上小叙后,我让郭民捷到我家里待一晚,事前我告诉他:“你想待到天亮以后的什么时候都可以,我让你待在这里,不是为了让你和父亲划清界限,而是想让你真正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

    郭民捷若有所思,随后点点头,轻声说:“明白了。”

    初夏的夜晚没有了冬天时候的冷清,我们躺在一张床上聊天,隔着窗子可以听到各种小虫和猫头鹰的叫声,足以支撑得住每个失眠的夜晚,这可能也是疫情期间最热闹的一处地方了,我们就在这种惬意的环境下睡着了。

    早上我起得很早,但郭民捷却早已消失不见,他回家了,没有给我留下任何消息。

    五月下旬,我试图冲破被高三束缚的边界,因为长期的精神折磨比学科成绩的提升更显著,最终我还是回家了。到家的第二天下午,我知晓了郭民捷的学校因为疫情又延迟开学了,于是我把他约了出来,我们在小镇新开的超市里享受了十几分钟的按摩椅,买了两根雪糕漫步于小镇的街道上,一直走到了小广场。

    小广场的人不多,篮球场上的少年不知疲倦,晚风温柔地抚摸着我们的脸,我又一次在这个地方感觉到了放松。我们坐在长廊边的座椅上,任凭喧闹的世界继续推动着无情的时间轴。

    “现在的你看起来很平静了。”郭民捷看着我的侧脸说。

    “是啊,就像破茧成蝶一般的感觉,这种精神放松的状态真的很舒服。”我回答,没有注意到他面部神情的变化,接下来就是短时间的沉默,整个世界就只剩下篮球拍打地面的清脆声以及少年们获得胜利的欢呼声,有时街道上也传来车轮压过地面的声音。

    “快高考了……”郭民捷叫回了正在发呆的我,我打开手机,班级群内最新的一条消息是老许转发年级部的通知,通知最下面标注落款的“高三年级”即使只是沉默的文字,也仍然震耳欲聋。郭民捷见我不回答,又接着说:“她也是。”

    “谁?杨嫡彬?”他点了点头,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应该有四个多月了吧,放不下啊?那你有没有把她加回来啊?”他又摇了摇头。

    “前一阵子我在某唱上又听到她唱歌了,在软件上和她私聊了几句,她现在挺好的。”

    “希望你也如此。”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话语平铺直叙。

    那晚对话过后,郭民捷又听了很多遍杨嫡彬唱的那首《他不懂》,单曲循环并不代表他有多么喜欢这首歌,而是因为这首歌可以将他的灵魂带回到记忆里面。那年他的心里破了一个很大的窟窿,有个女孩突然出现,给他缝缝补补,后来她走了,线也裂开了。

    最后一遍循环,前奏中的钟声和房间里的钟声几乎重合,郭民捷顺着钟声最后一次回到了那一年。夕阳西下,一个戴着白云发卡的女高中生蓦然回首,夕阳照射在她的侧脸,郭民捷看到了一条模糊而有力的轮廓。郭民捷在床上紧闭双眼,每一帧画面此刻仿佛再次真实地重现,枕头接收着他的痛苦:一滴、两滴……

    “我戴这个,好看吗?”

    “好看。”

    “郭民捷,我答应你,你可别在欺负我咯!”

    “好。”

    “送给你的礼物,喜欢吧!不喜欢也要说喜欢,反正我喜欢。”

    “喜欢。”

    “婚纱真好看,等我们有钱了,我要穿最漂亮的。”

    “嗯。”

    ……

    郭民捷的抽噎和自言自语划破了深夜卧室的寂静,夏夜的蟋蟀声衬托着点点星光,月亮躲在云后,时隐时现。郭民捷在如此美好的夏夜听着那首熟悉的曲子,却再也捡不回在同样美好的夏天中散落一地的碎片。

    八月中旬,我的升学宴。郭民捷送了我一个很精致的打火机,并叮嘱我:“你要像这个打火机一样,没气了就要加油。而你手上看似拿着星星之火,但它仍可以燎原。”

    “那你呢?”

    “我也加油!我们都要加油!”他拍了拍我的肩,随后抽出一支烟点燃,在烟雾缭绕中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对了,等过年后,我就要去苏州工作了,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他又吐出来一团烟雾,随后叹了口气对我说。

    “这……”

    “舍不得吧?”

    “滚蛋!老子巴不得你赶紧走!”

    至此之后,阿捷便消失在我的世界,而这段久别重逢又分别的短短几年,在各自口中的“加油”中落下了帷幕,我不知道下次见面会在何时,但我知道,我们都一样,一样地追逐自己的梦想。

    到达苏州后的第一天晚上,郭民捷独自前往了小时候没去过的大型游乐场,一晚的时间便玩尽了所有的项目,但他的脸上没有喜悦,亦没有悲伤……

    二〇二三年七月,致郭民捷,致杨嫡彬,致我们逝去的、懵懂无知的少年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