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7月10号,闲话局的老头子们坐在树下乘凉。照规矩,还是天南地北地胡扯,比的就是谁料多。
刘志愿:“听说没有,上访的不只就咱黄土村一个,那疙瘩都是上访的,尤其是咱东北,都是为了土地的事。海东镇丁家村的丁寡妇到北京上访,中途让黑社会给抓了起来,关了半个多月,等放出来,人已经疯了,成了精神病。这回别说去北京,连自家门口都找不着了。”
“伤天害理啊!”王抗日连连摇头,“农民除了土地还有啥,这帮丧良心的,为了自个发财,都不管老百姓死活了。”
刘志愿拍拍王抗日肩头,“看看,连老国民党都看不惯,你当年就没干过这缺德事?”
王抗日:“放屁,我要是干过这事,让我‘王’字倒着写!”
老头们哈哈大笑,刘志愿:“今年好啊!中央免了农业税,地方那些‘社会负担’啥的也不收了,农民种地不交税,大好事啊!”
王抗日:“好是好,但看看咱屯子,人均就3亩多地,连租带要,最多的一家也就种两三垧地,单靠种地活着也没几个人了,要么养猪,要不就都打工去了。”
程水生老汉叹口气,“说的也是,地不好种啊,还不如去打工。看今年的破天,天天这么热,一场雨也不下,地都旱得不行了,家家都等天气预报,可就是不报有雨,化肥只能搁到家里。要是以前,苞米出到12个叶就能下肥,现在都长到胸脯高了,还下不了肥,我看今年要悬啊!”
大伙正说着,魏大白话来了,他今天来的晚,但他一来马上就打开了话匣子,“嘿!听说没有,大乐子啊!”
不用人们问“啥乐子啊”,他自顾自开说:“高新区里去年不是修了一条公路吗,占的是李屯的一片好地,当时就有人告,说那是基本农田,得好好保护,那是基本国策,说啥也不能占。但占了就占了,谁能告得了南一天。但现在南一天有麻烦了。人家中央对基本农田保护的特别好,那玩意都划了红线,谁也不能瞎占。而且国家用卫星在天上监控,隔一段时间排一回照片,哪块地非法占了,修了啥玩意,一照一个准,谁也跑不了……”
“是啊?!”头回听说卫星照大地儿这事,老头们都觉得新鲜,各个都凑了过来。
魏大白话:“南一天也不是好惹的,人家上面有人。卫星还没照,他就得着信儿了。要说人家怎么当管委会主任的,那脑子就是比咱转得快。他马上派人买带根儿的青菜,成片连根戗下来,然后再铺到马路上。等卫星一照,那疙瘩就是一片菜地,什么大白菜、小白菜、水萝卜、韭菜、洋柿子,要啥有啥,卫星是一点没看出破绽。”
老头们直咂嘴,“我寻思前几天咋啥菜都贵呢!”
“这都能糊弄过去?!”
“本来是糊弄过去了!”魏大白话点上根卷烟,“但就怕人告啊!也不知道谁给捅了,据说中央要派人下来查,看看南一天能不能顶住检查。”
“王八犊子!”石头将石有力吐了口唾沫,“那条路就是形象工程,说啥建工业区,还要想富先修路,一条路花了成百上千万,都让当官的给搂了,工业区也没建起来,这老些贪污犯跟饿狼似地盯着他们管的那一亩三分地,谁还敢过来投资。”
李老顺:“过来投资的也都是重污染的破厂子,好的哪能招的过来。就是这破厂子,也干不过三年,一冒烟就熄火,都让各个部门给祸祸死了。现在能挺下来的,都是有后台的大厂子。”
老头子们正说着,黄翠花拎着一大篮子鸡蛋和一大筐桃从闲话局地盘走过。
魏大白话:“买这老些鸡蛋干啥,大热点啊,不怕放臭了?”
黄翠花:“臭不了,没听说吗,望儿山倒了,得当姨的给外甥和外甥女买33个鸡蛋,33个桃儿,今晚都得吃了。”
“都吃了?小心撑死啊!”魏大白话大笑。
黄翠花:“老爷子真是乌鸦嘴,能都吃了吗?一个咬一口就行了。”
老头们又议论开了,“去年就说望夫崖到了,要媳妇给老爷们买50个鸡蛋30个李子。老娘们谁也没买,也没见谁家老爷们死了。”
“变着法让人买东西呗!但给外甥不买真还不行,这跟自己家老爷们不一样,不买的话,嫂子和兄弟媳妇挑理,非得打起来。”
一会儿工夫,小伙王跃开着摩托车经过闲话局地盘,他一脸的不高兴,摩托车后座上,他妈杜庆英也是愁眉苦脸。
王抗日:“咋整的?杜庆英不是给王跃买楼了吗,要上楼住咋还不高兴了?”
“上楼?我看不好上!”魏大白话真是无所不知,他看王跃车走远了,接茬说:“我听说了,王跃年底要结婚,女方的要求也不算太高,就是上楼。杜庆英两口子把攒了一辈子的钱都拿了出来,80平方的楼,一平方2200,一把拍差不多18万。这还得说是人家拿得起,一般人家都得东债西借去。可你说倒霉不倒霉,楼买了,就得装修,结果进屋一看,墙上不知咋的裂了一个大纹(读问),王跃就问卖房子的咋回事,是不是质量有问题。卖房子的说没事,就是表面裂了,里头没事。王跃心里不高兴,但也没办法,接着装修吧。王跃买的是3楼,他想把厨房外的小阳台改装一下,就让人给了一大锤,谁也没想到啊,就这一锤下去,那阳台整个掉了,忽地一下子砸到2楼的小阳台上,更他妈没人想到,2楼的阳台又让3楼的阳台给砸掉了,‘咔嚓’一声砸在了一楼地上,多亏当时那底下没人,要不非得给砸扁喽。”
“真的假的?这是楼房吗?还没土坯结实?!”老头们半信半疑。
魏大白话:“你们这些人啊,就是孤陋寡闻。我跟你们说,我女婿在高新区里整装修,整个高新区的楼房啥样他都知道。其实啊,杜庆英还算好了,她买的是商品房,是个人老板建的。要是买了那二手的拆迁补偿房,那更惨。关东港去年修大库房,占了渤海村不少民房,还真赔了楼房给村民。没想到啊,那破楼还没纸糊的结实。老法家的法特力跟我熟,他去年搬进去住,家在三楼。有一天晚上正睡觉,突然轰隆一声响,震得他眼冒金星,这家伙一睁眼,自己连人带床不知咋的掉下了二楼,往上一看,整个楼板漏了个大窟窿……”
老头们又笑又气,“胡说八道,还有这样的楼房?”
“这么大的事儿咋就一个人知道?我们咋没听说?”
“这事管委会得往下压,能谁都知道吗?要是都知道了,谁还敢住他的拆迁房?!”魏大白话越说越起劲儿,“这些年高新区征了不少地,也盖了不少楼,但楼价越来越高,一般老农哪买得起!着急结婚的倒是买了,可这一把就把家里攒了一辈子的钱都掏光了!买楼的都是啥人?一是靠码头发财的老板,二是有余钱的城里人,人家为的夏天在这度假,洗洗海澡,再一个是为了投资。我可告诉你们,海边不少小区夏天有人住,一到冬天,除了看门的保安和狼狗,整个小区都是空的,小区根本就不供暖,那海风对着吹,谁受得了啊!”
闲话局像是一口沸腾的大锅,老头们嘻嘻哈哈地胡诌八扯,而魏大白话是最活跃的人,张家长李家短,他没啥不知道的,也没啥不敢说的。
四队老汉王德喜寡言少语,外号王老蔫,为了争取点儿话语权,他突然大声说:“听我说,今天一大早,我看见耕山哥几个往北山走,可能又去上访……”
魏大白话打断他,“别胡说八道,没有的事,我刚才还看见耕山了,你得白内障了吧。”
“真的!”王老蔫揉揉眼睛,“是我看错了?不能啊!”
刘志愿:“你肯定看错了,我刚才也看见耕山了!”
又有几个老头说王蔫巴看错了,整的老头子直郁闷,抱着脑袋直嘀咕,“不能啊,那背影就是刘耕山啊……”
其实,王老蔫没看错,他看见的还真是刘耕山,别看魏大白话和刘志愿啥都说,但不该说的他们还真不说,耕山是为大伙办事,这事一定得保密。
再说刘耕山,三上北京,他准备充分,张千里伤太重,得养几个月,他不能去了,王耕田和韩镇东还去,再加上王占山和李主意,正好凑够了5个人。这回打听清楚了,5个人上访,算是集体上访,到了信访局不用排队,优先进门。
其实,刘耕山几个人早就进了高新区管委会的上访黑名单,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受到“联防小组”的监视,随时都有人向南一天报告他们的活动情况。
但这几天特殊,“大汉奸”李有财吓得不敢回家,狗腿子张三和李四被打得不敢出门,一时间出现监控真空,趁着这个机会,刘耕山几个好好谋划了一番,再次进京上访。
他们没在平原坐火车,还是跟第一回一样,先搭车到海东县,再从海东县转车到雪原市。
下午5点,几个人终于上了去北京的火车。但这回不巧,正赶上大学放假,车厢里满满登登都是学生。
车厢里热啊,几个人浑身都湿透了,好不容易才挤到过道儿那儿,也不管埋汰不埋汰,往地上一坐,可算凉快了不少。
几个人闷了就抽根烟,困了就低头打盹。到了后半夜,困的实在受不了,倒在包上就睡了。
7月11号早上6点,终于到了北京西站。
饭也顾不上吃,几个人坐上47路就走,在西四路口北站下车,然后直奔胡同区。进胡同前,每个人都戴上一顶“北京旅游”的鸭舌帽。
胡同里依旧是光怪陆离,有人拿罐头盒煮早餐,有人还睡在塑料布搭成的帐篷里,还有背后贴着“没钱回家,卖水上访”的老头子端着矿泉水到处溜达,还有问要不要买上访排号纸的……
突然,迎面走来三个年轻人,他们打量打量刘耕山,一个大个年轻人问:“你们干啥的?”听口音是平原市人。
“旅游的。”刘耕山随便答应一声,但脚步不停。
大个年轻人:“身份证拿出来我看看。”
刘耕山不说话,几个人还是往里疾走。
三个年轻人快跑几步,拦在刘耕山前面,“听见没有,身份证拿出来!”
韩镇东:“你干啥的,凭啥看我身份证?”
大个年轻人:“我是警察,我怀疑你们有盗窃作案嫌疑……”
还没等他说完,李主意突然大喊,“有假警察抢东西啊,快跑……”几个人撒腿就往里跑。
仨年轻人一愣,但马上就快步紧追。
刘耕山和韩镇东抡开包,边打边跑,他们5个也豁出去了,管你是不是警察,反正不让我上访就不行。
所以,下手都挺狠,“叮当”几大拳头把两个年轻人揍得肋骨差点折了,那大个子裆里还挨了刘耕山一脚,当时就蹲在地上不动了。
就这样,终于冲出了“警察”封锁,几个人冲到了国家信访局门口。来前儿他们都打听清楚了,各地截访的都在路口那儿,骗上车的有,硬往上拉的也有,但只要过了那条路,地方的人就不敢截,毕竟,中央不让截访。
刘耕山从兜里掏出身份证和省里信访局的批复、市里信访局的批复,还有一大堆资料。几个人直接说是集体上访,还真快,一会儿就进到了信访局里边。
跨进门口的一刹那,刘耕山心头一震,三次上访啊,好不容易才进了这扇大门,希望国家能给老百姓做主,希望中央真能给老百姓办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