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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天日昭昭

    “耕山啊,你可不能这么办事啊,你得为自己考虑考虑啊!”黄有道递上一根烟。

    刘耕山接过烟,苦笑道:“我为自己考虑,谁替老百姓考虑?!”

    黄有道一怔,刘耕山不是说他,但他心里还是有亏,这么多年,老好人黄有道谁都不得罪,张南勇瞎折腾,李有财瞎折腾,他都是睁一个眼闭一个眼,好处嘛,多少也拿点儿,虽然他心不坏,虽然老百姓也不咋骂他,但他还是有点心虚。

    黄有道深吸一口烟,推推一圈套一圈的老花镜,“我是为你好才跟你说,你为老百姓着想,但得罪了南一天可不好办,他是管委会主任,执掌生杀大权,你这个村长,他要是想撸,那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刘耕山:“这我都知道,但事情逼到这儿了,我能咋办!二虎家里那么困难,毁了一大片地,我不给他要点儿补偿,他一家三口咋过日子。”

    “不过你下手也真够狠的。”黄有道叹了口气,“还有,你上回和南一天谈事,咋还谈崩了呢,他是领导,你让着点儿他不行吗!”

    刘耕山也是叹气,“我咋让他!让他占了南领地?!等油漆味儿往屯子里一飘,后悔都来不及了。我可打听清楚了,那味儿要是闻多了,妇女都不能生孩子,人人都得得病。”

    黄有道点点头,“那倒是,可你的态度能不能再委婉点,再转个弯、抹个角,多说点客套话,让他别挑你个人的理……”

    “得了吧你!就你会说话!谁也不得罪,装了一辈子好人,和了一辈子稀泥!”黄有道媳妇李翠花说话从来都是嘎巴脆,“你可别忘了,你家祖坟在南岭,你爸、你爷、你太爷都埋在那疙瘩,要不是耕山扛着,你们老黄家的祖坟都得让南一天给刨了!你还劝人家呢,你咋不冲在前面替老百姓说句话呢!”

    黄有道无奈的晃了晃脑袋,他当年成分不好,所以只能娶个人人都不敢要的小辣椒,他这半辈子窝里窝囊,倒是这媳妇越老越辣。

    “嫂子!大哥的确是为我好,你可别说他了。”刘耕山忙给打圆场。

    “别替他说话,他这人我还不清楚!树叶掉下来都怕砸脑袋,要都像他这样,黄土村就完了。”李翠花给刘耕山倒上一杯茶,她心里的火气还没消,“要是日本鬼子来了,我看他得第一个投降!”

    刘耕山差点乐出声,黄有道终于抬起头,“胡说啥呢!你盼着我当汉奸是咋的?!”

    李翠花:“你不总是把那个古代的冯道当偶像崇拜吗,说冯道给六个皇上当宰相,无论换几个朝代,他都不倒。那意思不就是鬼子进村了,你还得给日本鬼子当书记?!”

    刘耕山不笑都不行,黄有道尴尬得直冒汗,“别胡说八道……”

    除了黄有道,不少好心人也都劝过刘耕山,但刘耕山有啥招儿,反正也是没路走,那就硬闯吧,官是得罪了,但为了黄土村的土地,为了老百姓,刘耕山也不管那么多了,村长这个官啊,干一天算一天,爱咋咋地吧。

    不管咋说,民意大过天,南一天这根高新区的擎天一柱硬生生被民意给撅了,而且撅得有脾气没处发,油漆厂的事只能暂时告罢。

    刘耕山没闲着,他带着村民们先把橡胶厂清理一遍,污染物被远抬深埋,再刮风下雨也闻不着味了。老板不管这厂子,但村民可心疼这地,明年还打算接茬种地。

    刘耕山又带着村民们归拢砖厂废地,砖不烧了,原来的好地变得坑坑洼洼,满地碎砖头。

    刘耕山和村民们拉土填坑,往外头拣砖头。整了半个多月,总算是平整完了,好土烧没了,破土也能种地,好好的基本农田成了开荒地。

    处理完这两件事,刘耕山开始专心研究怎么对付田地主的玉米深加工厂。

    其实,刘耕山和田地主非常熟悉,而且不止他俩,黄土村和田家屯40岁以上的汉子,相互之间,很多都认识。

    原因很简单,30多年前,六七十年代那会儿,也就是刘耕山10多岁那时候,各屯都没有电话,没有电视,有时连电也没有,有的只是匣子里没完没了的样板戏。

    但孩子们总会变着法玩,嘎小子们成群结伙,白天晚上到处瞎跑,爬山、上树、下海、趟河,没啥不敢干的事儿,村里的孩子之间打架,村与村之间的孩子更是常干仗。

    特别是黄土村和田家屯,两村隔着一条河,孩子们夏天在河里抓鱼捞虾,冬天在冰上支爬犁,擦枪走火是常事,每年都要有几次大规模的群殴,少则二三十人,多则八九十人,全村的男孩都要出动,有时连二三十岁的壮汉都会友情客串。

    刘耕山和田地主就是在这种大背景下认识的,俩人同岁,当年都是屯子里的孩子头儿,打过不少交手仗,不是刘耕山鼻青脸肿,就是田地主满脸开花,反正那时候的人都讲究,受伤也不讹人,下回想法儿再报仇就是了。

    田地主家两代地主,土改时被批斗,房子和地都给分了。其实他爷和他爸也不是什么坏人,他家那点地,也都是从牙缝里省下来的,反而不少贫农和佃户都是有钱就花的败家子和懒帮子,但那个混乱的年代,谁给你说理。

    最后,他爷被吓死,他爸天天戴高帽挨揍,后来受不起罪就自杀了。但田德高,就是外号田地主的这个倔小子不服不忿,他啥也不怕,天天嚷嚷要给他爷和他爸报仇。

    要是个大人,他也得给折腾死,好在他是个孩子,没人下死手打,他总算捱过了文化大革命。

    要说成功这玩意,也是一种会遗传的基因,一穷二白的田地主既有省吃俭用的耐力,也有孤注一掷的魄力,十来年一晃,他成了田家屯首富,成了名副其实的田地主。

    生性倔强而张狂的田地主嗷嗷叫嚣:“我爷是地主,我爸是地主,我他妈还是地主,你们这帮穷鬼,就是给我扛活的穷命!”

    由于历史原因,他们祖辈辛辛苦苦攒下的房产和土地被人分了,他爷和他爸为此丧命,所以,虽然生长在这片土地上,但田地主却非常痛恨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他要报复。

    于是,他整了这个重污染的“德高玉米深加工厂”,污水臭味一块放,大柳河浑了,鱼、虾和毛夹螃蟹全死,近河边儿的井水都已经不能喝。

    田地主不管这个,虽然他就是大柳河边长大,虽然这一方井水他也吃了几十年,但他却丝毫没有觉得内疚,他反而觉得很解恨。

    反正他在平原市和高新区都有楼房,只要挣到钱,这块地是臭了,是烂了,都不关他的事儿,黑色的大柳河流经田家屯和黄土村,最后在海口村流进海里,爱咋污染就咋污染,爱他妈污染谁污染谁,都他妈活该!这就是报应!

    这些刘耕山都知道,不管田地主多牛,一定得让他的厂子关门。

    和老相识动手,得来个先礼后兵。

    2006年9月25号,刘耕山敲响了加工厂的大门,田地主一听是刘耕山来了,还挺给面子,他开大门迎接刘耕山,还在厂子里摆上一桌,请刘耕山喝酒。

    田地主大个子,由于营养过剩,火力太壮,生把脑袋烧成了地中海头型,铮亮瓦亮的脑门闪着油光,滑的连个蝇子也落不住,他挠挠秃脑门子,“来,咱哥俩走一个!”

    “干了!”刘耕山也举杯,50多度的高粱酒一下肚,热乎乎的跟开水往下淌一样。

    “再来一个!”田地主又敬酒。

    刘耕山酒倒杯干,俩人也不说啥,你倒酒,我就喝,你举杯,我就干。

    一连喝了8杯,田地主放下杯子,突然哈哈大笑,他眼神里净是得意和张狂,笑声里还有点惺惺相惜、遇到知己一般的意思。

    “刘耕山,我知道你干啥来,明告诉你,这厂子我开定了,谁劝也不好使,今个儿是你来,换成别人,我门都不开。”

    “这么说,你是赏给我一个大脸喽?!”

    “那可不咋的,整个黄土村,我看得上的人没几个,别看当年你打我最狠,你看看!”田地主手指右耳朵下边的一道疤,“这就是你拿石头销的,害的我差点找不着媳妇!”

    刘耕山一笑,他一捋左太阳穴上面的头发,上面也是一道疤,“你也够狠的,我挨了你一棍子,这块儿就再也没长头发。”

    俩人哈哈大笑,倒上酒,你一杯,我一杯,说起当年打架的事,自然有不少有意思的话题。

    田地主:“有一回,我们追进黄土村,你们屯的小子都给吓跑了,那个李有财最废物,他瞅也没瞅,吓得翻墙就跳,谁知道下面是猪圈,猪粪没腰深,那小子差点没出来,听说,他回家还挨了他妈一顿打!”

    刘耕山大笑,“你们田家屯也就能耐那一把,哪回不是我们追着你们打,你记不记得,我跟王占山和韩镇东就三个人,把你们屯十多个人追的顺着大道跑,哪个敢跟我们动手?!”

    田地主不服,“拉倒吧,那是我不在,要不非得把你仨撂到那儿!”

    俩孩子头儿跟当年一样,还是谁也不服谁,当年打架不服,现在喝酒也不服。二两白酒下了肚,俩人才有了点醉意。

    田地主拍拍刘耕山肩膀,舌头见大,“耕山啊,你是啥人我最清楚,你给老百姓办了不少好事,我也知道。但我告诉你,你干啥都没用,老百姓是啥东西,他们就是乌合之众,这帮王八犊子,见利益就上,见不好就躲。都他妈是墙头草,那边风硬往那儿到,干的净是溜须拍马、落井下石的事儿,你给他们办一百件好事,他们也不一定感谢你,可你只要干一件坏事,他们久就得往死了说你。这叫啥,这就叫劣根性。为了这帮犊子,你得罪那老些人你犯得上吗?!为了南领地,你把南一天得罪了,你又是上访又是告状,市里、省里北京去了个遍,就为了一帮不知道香臭的老百姓,你傻呀!等你倒霉了,没有谁记住你的好,没谁能帮上你一把……”

    刘耕山静静听着,他不是不知道这些,他有时也是恨铁不成钢。

    田地主接着说:“黄土村老百姓都知道张南勇不是东西,都知道你仁义,都知道李有财心术不正,都知道你仗义,但有啥用,他们俩在的时候,你就是选不上村长,人家花50块钱就能买一张选票,你说就为了这帮老百姓,你值得吗?!”

    刘耕山苦笑,自己干了一杯酒。

    本来刘耕山是要来劝田地主,可这顿酒喝的,田地主反倒劝起了刘耕山,俩人一人喝了一斤半高粱白,这顿饭才算吃完。

    天色渐暗,田地主把刘耕山送出门口,“刘耕山,出了这个院,咱就不是朋友!想让我关门,你就拿出点本事来。可不管咋说,我得谢谢你!我谢谢你整我之前还先来看看我,够意思,够交情,你他妈是个讲究人儿!行了,啥也不说了,以后咱俩,还是骑驴看账本——走着瞧!”

    “咣当”一声,大门关上,田地主眼中竟然闪着泪光。

    冷飕飕的寒风中,刘耕山也是心潮澎湃,田地主是条汉子,是个可交的人,可惜了,都是为了脚下这片地啊。

    春秋年间的君子之战,交锋前必定做够礼数,此后再战,不管使用多少奇谋诡计、攻伐杀掠,也不会再有半点犹豫,这就是中国人的春秋大义。

    刘耕山也一样,礼数够了,下一步就是想什么招让田地主的厂子关门。

    刘耕山和村委会几个干部,还有几个老哥们商量了一番,最后决定,联合田家屯和海口村,直接告他田地主。

    举报信寄到了高新区管委会,南一天一看,气得乱蹦,他气的当然不是田地主,项目是他批的,好处他也收了。

    “好你个刘耕山,处处跟我过不去,我他妈非撸了你不可!”

    可还没等南一天发完飙,他就接到了市里转下来的公文,上面还有省政府加的意见:田德高玉米深加工厂污染事实清楚,责令关闭。

    “刘耕山……”南一天气得胖肉直蹦。

    半个月后,刘耕山又站在了黄土村的北山顶上,庄稼早已收完,又是一个丰收年,举目四望,秋草黄,寒风起,东北大地特有的苍凉与浑厚,就如同这个汉子冷峻的面庞。

    玉米深加工厂被查封,一场瓢泼秋雨,河水暴涨,冲了整整一天,河水干净了不少,上游下来的鱼虾毛蟹又多了起来。

    黄土村又恢复了平静,没有臭味,没有污水,但摆平这一切的刘耕山,却已经不再是黄土村的当家人,有人到管委会举报刘耕山,说他挪用公款、欺压百姓、聚众闹事……

    南一天主任雷厉风行,他顺应“民意”,立马撤了刘耕山的村长,至于定什么罪,那到没有,到村里调查的人啥证据也没找到,反倒招了村民们一顿臭骂。

    北风呼啸,吹着刘耕山浓密的胡子茬和斑斑白发,漫山枯草摇曳,流云滚滚南去,他手里的匣子正播放着刘兰芳的成名作——《岳飞传》,“……岳飞奋笔疾书八个大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刘耕山苦笑,1979年就开始听《岳飞传》,一听就是小半辈子,但今天感触最深,凭着“莫须有”三个字,一心收复万里国土的精忠大帅岳飞被赵构和秦桧害死,每逢听到这儿,自己都会热血沸腾,没想到啊,没想到为了守住黄土村这一亩三分地,自己竟也当了一把“民族英雄”。

    算了,芝麻粒大的小破村长又算个啥,还跟岳飞比。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

    文化不高的刘耕山偏偏熟记这首壮怀激烈的《满江红》,老天应景,瞬时飘下潇潇秋雨,风雨中,高大魁梧的刘耕山,大步走下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