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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2012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

    “好字!好字!大气!霸气!牛气!简直就是顶天立地!简直就是惊天地泣鬼神……”管委会秘书房有智摇头晃脑地说个没完,小脑瓜上的金丝眼镜差点给晃下来,“主任,您真是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您略施小计,宋家屯的这帮刁民就自己把房子都给扒了,咱连一兵一卒都没费!高!实在是个高啊!您实在是太高了……”

    房有智顺风接屁的能力超强,人送绰号——放马屁。

    管委会主任南一天放下毛笔,靠在大靠背椅上,房有智连忙递上雪茄,南一天抽了一口,吐了烟圈,“你别客气,这主意可是你出的!幸亏有你这个小诸葛,要不对付这般老百姓,我还真没啥招儿。”

    “哪里哪里,都是主任有魄力,我也就是提个醒儿而已。“房有智笑的跟哈巴狗似的,“对了,宋家屯又有人到市里上访去了,您看……”

    “看什么看!爱他妈去哪儿上访就去哪儿上访,我还怕这几个老百姓得了!”南一天脸上的肥肉蹦了蹦,“不过,还是派人盯紧儿,不该去的地方还是不能去,记住,该给钱时就给钱,该出手时就出手。”

    “您放心吧!只要稳住那几个当头儿的,其他人都是乌合之众,好对付!”房有智笑的极其谄媚。

    两人正说着,有人敲门,还没等南一天说话,敲门的人直接就推门进来了。

    南一天一脸的不高兴,但一看来人,他压着火没说啥。

    来人叫高有方,是管委会宣传部的科员,今年26岁,他就是宋家屯村东头老张头的大外甥。

    高有方一脸窘态,“主任,我还得跟您说一声,我大舅已经疯了!他真疯了!他天天上我家找我,拿着合同跟我要楼,我说楼还没建,他就跟我要钱!

    他说宋家屯的老百姓都让他坑了,人们都是听了他的话才扒房子,现在全村人都找他。今天他拿刀来找我,要给我同归于尽!你说我咋办啊主任……”

    南一天沉着脸,抽烟不理他。

    干巴瘦房有智拍拍高有方肩头,“有方啊,考验你的时候到了,做工作吗,哪能没有困难!哪能没有阻力!组织上会考虑你的处境,会给你帮助,但最关键的是,你要自己多想办法,多动脑筋……”

    房有智说了一大通,高有方还是看着南一天,“主任,这些我都知道,但你说我现在咋办,我晚上都不敢回家,我大舅他拿着刀……”

    “出去!”南一天张嘴就俩字。

    “主任……”高有方还想再说,南一天抓起烟灰缸就撇了过来,算是高有方躲得快,“啪”的一声,烟灰缸摔了个粉碎。

    高有方这回也顾不上诉苦了,他夺门而逃,“当”的一声,砚台正砸到门上。

    “妈巴子的!废物!就这熊样还在我手底下混,房有智,这个月奖金给他扣了……”南一天冲冲大怒。

    “主任消消气!别跟他一般见识!”房有智连忙又是倒水,又是递烟,好一会儿,南一天才顺过这口气来。

    “还是你好啊!只有你理解我的一片苦心!”南一天掸掸烟灰,“要发展,必须得有地,高新区升级成国家级高新区,就是为了征地方便,有了地,还怕不能招商引资?!这叫有了梧桐树,不愁金凤凰!”

    “对对对!”房有智:“金凤凰来不来,还得靠主任您,我都给您策划好了,年前咱们去华东五省考察,年后再去福建和广东,机票酒店都已经订了!”

    “好!你办事,我放心!”南一天身子前探,夹着雪茄的胖手小拇指一勾,房有智马上把脸凑过来,南一天轻声说:“今晚……”

    “安排了!安排了!”房有智急忙汇报:“鸿运大酒店306房,俩波斯猫,包您满意,这是房卡!”

    南一天接过房卡,胖脸露出一丝笑容,“行了,你出去吧。”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农民就像是诗中的野草,之所以野火烧不尽,是因为他们把根深深地扎在大地之中,而如果将他们连根拔起,让他们离开赖以生存的土地,这顽强的、倔强的、不屈不挠的野草,又能怎么办呢?

    高新区的圈地用地愈演愈烈,一片片土地被征用,一个个村庄被抢占,南一天正在疯狂地实现他扫清六合的抱负。

    黄土村暂时还没事,但烽火已然不远,一眨眼到了2012年,这3年多里,黄土村东面的魏家村被占,南面的李家屯也刚被占,到底会不会占黄土村,谁也不知道。

    但村民们未雨绸缪,为了将来占地能多得点钱,家家都大搞建筑。

    有的在院里盖偏房,有的盖库房,不养猪的也垒猪圈,不养狗的也搭狗窝,没有车的也修车库,挺大的农家院连种菜的地方都没有了,还有人在荒地里盖冷库,整个黄土村大兴土木、甚嚣尘上。

    但一年前,高新区管委会下来人检查,告诉各村都不许再盖房子,什么猪圈狗窝也不行,将来占地就按现在这样赔,谁再盖就拆。

    有人不信邪,继续盖,没想到管委会的钩机直接开进村,“哐当”一下就给搥倒,整的大伙谁也不敢再起房子了。

    不能盖房子就种树吧,于是,家家院子里都种果树,什么枣树、杏树、李子树、梨树、桃树、苹果树,前院后院满院是树,一出门,树枝子都刮脸。

    2012年6月25号,第22个国家土地日,吃过午饭的老头们照例聚在大队西墙根儿的树荫底下,闲话局每日例会又召开了。

    草木有荣枯,世人有生死。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这三年里,闲话局的成员也有了些变化。

    首先是一队的蒋长贵和二队的邓玉成俩老头加入队伍,他们年过80,体格又不咋好,干脆铁锹小镐一撇,夹着马扎过来谈论“国家大事”。

    紧接着张长顺老爷子死了,终年84岁,他没能迈过人生第二道坎,死前也没啥征兆,一觉就睡过去了,按村里的说法,这是老死了,享福去了。

    第二个死的是李德光老爷子,终年73岁,没能跨过第一道坎儿。他属于非正常死亡,死前3个月,他感觉周身不自在,饭也吃不下去,觉也睡不着。

    儿女们要带他去医院检查,他说啥也不去,说吃点去痛片就行了。

    吃了几大连去痛片,一点儿用也没有。

    儿女们一看不行,硬把老爷子带到市里医院,这是李德光这辈子第一次,也是他最后一次进医院。

    一检查,肺癌晚期,大夫断言:最多活仨月。儿女们心情沉痛,想瞒着李德光。

    但识文断字的老头子看到了诊断书,他倒挺坦然:“行,晚期就晚期,够本了。”

    从那天起,不管儿女们咋劝,他也不住院,就吃点去痛片。每天该去闲话局就去闲话局,该上河边溜达就上河边溜达,总之,是该干啥还干啥。到了第90天,老爷子两腿一蹬,寿终正寝。

    像黄土村这样的屯子,像这样屯子里的老百姓,都是天养活。绝大部分40岁以上的人,从生到死,也就体检一次,而且一查就是晚期,各保各的准。

    不是人们不想检查,谁都惜命,可没钱,检查有啥用,得了癌症,得了肿瘤,一住院就得好几万块,多的得十多万,甚至几十万,那就是个无底洞,都得把家底掏空,而且治了又能咋样,最多也就多活几年,你倒是死了,可活着的人咋办?

    所以,最现实最理智的办法就是不体检,哪天死算哪天的,这是绝大多数人的想法。

    但平时的小病该治也得治,拿黄土村的老百姓来说,除了感冒药之外,吃的最多的药就是去痛片,牙疼吃去痛片,头疼吃去痛片,胳膊疼腿疼也吃去痛片,连干活累了还是吃去痛片,人们都管去痛片叫“顶药”,就是顶一阵就过去了。

    人们也都知道这药里头含大烟,吃多了不好,但这药便宜,而且“包治百病”,所以,常年吃去痛片的人,往往一有大病就是绝症,根本治不好。顶药顶药,等到病来如山倒的时候,啥也顶不住了。

    顶不过去就不顶了,谁最后不都是去死角,别说李德光老爷子还活了70多,这几年,四五十岁得绝症死的也不少,有的还是有钱的富户。

    可惜啊,刚刚致富的他们还没来得及转变思想,农村人就是农村人,啥都慢半拍。

    但终究时代在进步,这不,魏大白话正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的生死观,“我跟你们说,我昨天去市里体检了,我大孙子带我去的,大夫说了,我啥病也没有,别看我都81了,我那心跳还跟年轻人一模一样,杠杠地,我得好好活着,看看这社会咋发展……”

    蒋长贵:“你就不怕查出来有病治不起?”

    魏大白话:“我说长贵,你咋还这么死脑筋呢!咱都入合作医疗了,有啥病治不起!你想想,一年才交10块钱,小病不算啊,拿大病来说,要是你住院,住咱高新区医院,能给报60,要是住平原市医院,也能报30,连上外地都能报点儿,你说以前哪儿有这好事!”

    这事是真的,蒋长贵不禁点点头,老头子们也都点头。

    “国家给咱治大病啊!”魏大白话笑了,“所以啊,得好好活着!”

    “没病没灾还行,可到了咱这岁数,就跟那秋天的香瓜一样,说不定那阵风就得给刮下来。”邓玉成抽着呛人的蛤蟆癞旱烟,“我可听说了,这几年占地死了不少上岁数的人,拿宋家屯来说,就3年前,1000多口人让南一天给骗了,到现在也没给楼住,后来干脆不盖楼了,给钱顶楼房,可到现在也没给到两成,这帮老头老太太冷不丁地一挪窝,没房没地,没钱没人,想找个唠嗑的熟人都没有,能不上火吗,听说头一年冬天就死了10个人啊!”

    “他妈的,南一天这犊子,缺了大德啊!”王抗日木棒子直敲地,这两年他腿脚越来越不利索,不拄棒子都走不了多远。

    “说事归说事,骂人干啥!”刘志愿还是和王抗日天天抬杠。

    魏大白话抢过话头,“他妈也是啊,占了这老些地,平了好几个屯子,又是修路,又是盖大楼,咋不给老百姓多补点儿钱。

    看看高新区那楼房,左一个小区,右一个小区,一平米都卖三四千块,一个别墅卖好几百万,听说房地产老板卖地是120万一亩,可征地给咱还是两万五一亩,房价涨,地价也涨,就是征地款不涨,这他妈不对劲儿啊!”

    老头们议论纷纷,魏大白话点上根烟,对王老蔫说:“你看看,你有4亩地,别说一亩卖120万,就算一亩卖50万吧,你都能得200万,你说要是得了200万,你想干点啥?”

    “200万?!”王老蔫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缝儿,“我最多就拿过3000块钱,200万是多少?”

    “多少?”魏大白话叼着烟,两只手瞎比划起来,“大概……大概这么多吧!”

    “那我就盖了敬老院!谁想住就住进去,不要钱!”王老蔫笑的跟个孩子似的。

    老头们都笑了,王有田也笑了,“还是德喜心好啊!”

    魏大白话拍拍王老蔫肩头,叼上根烟,“德喜是怕没地方住,放心吧,黄土村不能占,我听人说了,咱屯子不建工业区也不建住宅楼,咱这都是基本农田,最多也就是做蔬菜基地,你想想,高新区这么多人,哪天不吃菜,咱屯没不了!”

    “就是,不可能占咱黄土村!”刘志愿拍着大队墙上褪了色的红色大字,“看看,‘保护耕地是我国的基本国策’!啥叫基本国策,那就是说,只要国家在,保护耕地这条政策就不能变,谁也改不了!”

    老爷子们正说笑,突然一台面包车开进了黄土村,车上两个大喇叭进了小广场就开喊:“黄土村村民同志们,平原市高新技术开发区为了进一步发展,决定征用黄土村的全部土地及民房,相关政策请见宣传单……”

    “啥?!”老头们目瞪口呆,刘志愿还没点着的烟直接从张大的嘴里掉了下来。